論新式教育對丁玲早期文學創作的影響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2097-2881（2025）17-0109-04

中國現代女作家們普遍受到新式教育的影響，新式教育使長期被遮蔽的女性重新進人歷史視野。自辛亥革命終結兩千多年的封建帝制后，以國民教育為核心的新式教育體系取代了傳統教育體系。新式教育首先沖擊，進而重構了知識分子的文化心理，在此時代語境中成長的知識青年，既是近代文化的接受者，亦是新文學的創造者

一、民國初年湖南女子教育的啟蒙

丁玲較早接受了現代學校教育。四歲喪父后，丁玲隨母親離開家鄉。其母考人常德女子師范學校后，丁玲隨之進入該校附屬幼稚園。出身名門的孀居女性丁母，攜幼女入校求學，在縣城引起軒然大波。這一事件足見民國初年女子教育面臨的巨大阻力，正如李宗剛所言：“正是這樣的叛逆之舉，才標志著個人邁出的一小步，恰是中國歷史發展的一大步。”此后，丁玲母親轉入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丁玲人讀該校小學部二年級。因家庭變故，丁玲輾轉多地完成小學教育。在母親的指導下，丁玲研讀《古文觀止》《論語》《孟子》，背誦古詩，閱讀古典小說，最終以第一名成績考入桃源縣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以下簡稱桃源第二女師）預科。

盡管丁玲在桃源第二女師的具體課程設置已不可考，但據其晚年《我的中學生活的片斷—給孫女的信》所述，丁玲的算術、美術、音樂、體育成績常獲滿分。在桃源第二女師就讀時，丁玲尚未萌發文學創作的意愿，她因母親的建議報考該校——“她的思想也不過要使得我將來有謀取職業的本領，不至于在家里受氣，和一個人應該為社會上做一番事業。”[此時的丁玲希望通過教育習得安身立命的技能，以女性身份獲得在社會獨立生存的權利。這一時期她的語文與寫字成績常常只有八十多分，因為相較于抄寫作文范本的同學，丁玲始終堅持書寫個人真實體驗。然而，這些得分不高的作文卻備受老師青睞一—教師常在其文后添加長篇批語，當時的校長曾多次稱丁玲為“學校的一顆珍珠”。

在桃源第二女師一年的學習行將結束時，五四運動爆發了。學生每日集會宣講時事，宣傳愛國思想，反對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并上街游行。丁玲深受感染，積極投身這場斗爭。她剪去長發，在學生會主辦的貧民夜校教授貧苦婦女珠算。然而，學生的愛國熱情遭到校長阻撓，學校以提前放假的方式試圖破壞學生運動。面對校方對新思想的消極態度，丁玲向母親提出轉學請求，決定去當時湖南聞名的周南女校就讀。該校由丁玲母親就讀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時的校長朱劍凡創辦，亦是丁玲母親好友向警予的母校。

作為插班生，丁玲抵達長沙當晚即參加入學考試，試題為“試述來考之經過”。據丁玲回憶，“我沒有寫經過，只寫了我對周南女中的希望。我是為求新知識而來，寫了我的志愿，要為國家而學習，要尋找救國之路”[2]。至此，在桃源第二女師接受基礎教育并受五四運動感召的丁玲，不再將未來局限于“謀取職業”、做一名鄉鎮女教師，而是懷揣救國理想，決意以所學知識投身社會改造。

周南女校在朱劍凡提出的“教學要與社會生活相結合，要為社會改造和建設服務”辦學方針指導下，明確課程依據社會需求設置，契合女性身心發展規律。周南女校共開設國文、外國語、數學、修身等十四門課程。在周南女校，丁玲接受了更為規范化、系統化的科學教育與女子教育，而國文課對其影響最為深遠。陳啟明很快注意到這個極富才情的學生，他評價丁玲將《桃花源記》改寫成白話文的作文有《紅樓夢》的筆法，并將家中藏書借給丁玲。除推薦魯迅、郭沫若、俞平伯等人的作品外，陳啟明還向丁玲介紹《茶花女》《三劍客》等外國小說。他不僅幫助丁玲開闊視野、豐富知識儲備，還指導其進行文學創作，建議丁玲邊閱讀邊做寫作練習。包括陳啟明在內，當時周南女校眾多教師均想方設法開展各類文學活動，如增設圖書室，鼓勵學生閱讀中外進步讀物；設立學生作品展覽墻；創辦《周南學生》《女界鐘》等刊物刊載學生文章。在這樣的氛圍中，丁玲“對文學發生了真正的興趣”，甚至有兩首小詩發表于《湘江日報》。后來，陳啟明因思想激進被學校解聘，丁玲亦于1921年暑假與其他進步同學退學，備考岳云中學。

岳云中學是國內較早開創男女同校風氣的學校。在岳云中學就讀期間，丁玲對郭沫若的《女神》愛不釋手，其中《鳳凰涅槃》《湘累》兩篇皆能背誦。1922年1月寒假，丁玲重逢桃源第二女師時期的同學王劍虹，在其勸說下，她放棄僅剩半年即可獲得的中學文憑，與王劍虹一同前往上海，進入平民女校學習。她秉持明確的學習態度，認為若不能習得想學的本事，僅為文憑而讀書，不如不讀。此時的丁玲雖年紀尚輕，卻已有清晰的人生追求與執著信念，且極富冒險精神，這種膽識與魄力，成為其文學風格的底色。

二、從上海平民女校走上文學道路

丁玲在回憶自己寫小說的原因時這樣說道：“我以為是因為寂寞，對社會不滿，自己生活無出路，有許多話需要說出來，卻又找不到人聽，很想做些事，又找不到機會，于是便提起了筆，要代替自己給這社會一個分析。”[2這時的丁玲輾轉幾所學校，都沒有實現她和母親最初所想的“為社會上做一番事業”的理想，也沒有看到婦女解放的出路，加之摯友王劍虹離世，她只能用筆來抒發自己的苦悶。與冰心尚在校園就開始文學創作不同，丁玲是離開校園之后才開始寫作的，這并不妨礙其早期作品中出現校園、同學這些區別于傳統女性寫作的環境與人物關系。

以夢珂和莎菲為典型的女學生形象，原型大多來自丁玲身邊的同學。這里不得不提及丁玲人生中最重要的摯友—王劍虹。丁玲的處女作《夢珂》中，隨處可見這位摯友的影子[2。雖然丁玲從未說過夢珂就是王劍虹，但讀者不難發現夢珂與王劍虹的相似之處：二者均自幼失母，夢珂回憶的酉陽老家，亦是王劍虹童年生活的四川酉陽（今屬重慶）。除《夢珂》外，《莎菲女士的日記》中莎菲懷念的、事事包容她卻已故的蘊姊，《暑假中》承淑與嘉瑛之間難舍的情誼，均隱含著丁玲對這段校園友誼的真摯情愫。

在校園公共領域內，女學生之間構建的關系與情感，完全區別于封建社會父權統治下的女性。這些女學生雖人生經歷各異，卻面臨高度相似的生存困境一一作為少數得以獲取知識、沖破封建藩籬的女性，她們在相似人生觀的感召下，極易產生深厚友誼。考察丁玲學生時代的友人，她們均展現出獨特的女性形象：周南女校時期的吳紹芳熱愛文學，秉持悲觀主義，不愿在人前表露自我，卻愿向丁玲傾訴身世，二人雖性情相異，卻彼此理解。另有對丁玲關懷備至的王佩瓊，即使離開學校后在北京重逢，仍對其情誼赤誠。

在莎菲原型的討論中，許多學者傾向于將莎菲視為丁玲本人，但丁玲對此持否定態度。其好友徐霞村在《關于莎菲的原型問題》中提出，莎菲的原型之一是丁玲在周南女校和岳云中學的同學楊沒累[3]。“在莎菲身上，除了楊沒累之外，還有著其他人的影子，包括丁玲所接觸的其他眾多‘五四’時期的覺醒的女青年。”[3]

丁玲被視作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極具女性意識的女作家。早在周南女校時期，她便受“解放婦女”思想影響一一這所學校致力于將女性從閨閣空間解放出來，打破傳統婚姻觀與教育觀的雙重束縛，倡導女性以自立于社會為人生目標。莎菲作為丁玲早期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女性形象，其呈現的女性姿態具有獨特價值。首先，她是直視自身欲望、大膽凝視男性的主體。莎菲毫不掩飾對凌吉士外表的愛戀，以熱烈筆觸贊美其容貌之美，拒絕傳統道德對女性的規訓，甚至直接表露對情愛的主動追求。這對傳統視角下以禮法禁錮女性、要求其壓抑欲望并淪為無情感生育工具的觀念而言，無疑是顛覆性的變革。莎菲對凌吉士與葦弟的情感態度，完全源自個體意志：她不再作為愛情的被動接受者，而是成為情感關系的支配者；不再糾結于貞潔倫理，而是遵循內心去掌握自身的情感與肉體。其次，莎菲是孤獨且矛盾的現代女性。她身處愛與關懷的包圍，卻始終承受著無人理解的精神困境，獨自面對病痛與死亡的威脅。她時而渴望遠離人群，時而又為情感牽掛所動；清醒認知凌吉士的虛偽，卻無法抗拒其外表誘惑。她在吻中宣告“勝利”的同時，又陷入對自身妥協的深切厭棄。這種孤獨與矛盾，既構成五四時期知識分子的共性特征，亦讓莎菲作為女性的細膩心靈世界得以充分顯影，在現代知識分子群像中確立了獨特的女性敘事坐標。最后，她是具有明確主體意識的現代個體。區別于男權社會將女性視為客體、要求其讓渡權力以襯托男性價值的文化傳統，莎菲絕非任何男性的附庸。她始終以獨立主體姿態存在，不因葦弟是一個好男人、好丈夫而委屈自己，亦不因癡迷凌吉士的外表而淪為愛情俘虜，始終捍衛著作為女性的尊嚴。女性解放是丁玲畢生奮斗的事業，她將求學經歷中接觸的多元女性形態與理論資源融入創作，為中國現代文學貢獻了一系列突破傳統范式的女性形象。

三、早期小說創作中的校園生活原型

新式教育深刻影響了丁玲的個性和思想傾向，她作品中表現出的思想意識、藝術風格和創作手法都與校園相關，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其一，革命意識是丁玲作品的重要特點之一。丁玲學生時代就受到革命思想的影響，她真正走近中國共產黨、接受革命教育是其與王劍虹在上海平民女校學習期間，上海平民女校是中國共產黨創辦的第一所培養婦女干部的學校，學校的課程設置側重馬列主義的傳播，每周有兩小時討論國內局勢和革命活動。丁玲在平民女校就讀期間，積極參加各項學校組織的社會活動，如去紗廠演講，為罷工女工募捐，而在這一時期，她了解了無政府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她“對這些事蠻有興趣，認為這是革命”[2]。雖然丁玲早期的創作中，革命意識并不是主基調，茅盾認為：“莎菲女士是心靈上負著時代苦悶的創傷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絕叫者。莎菲拒絕向時代低頭，但苦于時代的束縛，只能選擇逃離。”丁玲早期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很多都是擁有革命意識的“莎菲們”，而她們的結局也恰如當時的革命局勢一樣，面臨著未知的風險。如果說《莎菲女士的日記》是小資產階級的困頓革命，那么《韋護》就是馬列主義者的革命探索。《韋護》中出現了之前沒有的革命者形象，韋護依靠自己的個人修養和內涵吸引女孩們的注意，在麗嘉與韋護的相處中，他絕非一個侵略者或教化者，他依靠個人的魅力來感化愛人，同時作為一個真實的人，他也不斷地在愛情與革命中糾結掙扎。作為小資產階級者的麗嘉，在韋護離開后，也發出了“我們好好做點事業出來”的呼喊，這明顯不同于之前作品的“出逃者”形象。至此，丁玲筆下的女性由信奉個人主義的知識分子向追求共產主義的革命女性轉化。盡管當年走進平民女校時，丁玲并未有成為一名革命家的覺悟，但作為一個致力于找尋社會出路和關注社會現實的女性，她注定會走上革命的道路，為了革命事業和婦女解放而努力。

其二，丁玲早期文學創作展現出浪漫叛逆的藝術風格。丁玲是極具幻想特質的作家，在桃源第二女師預科時期，寫作便常“聯想很多”，呈現“拉雜”之態[2。上海時期，丁玲的生活視野得以拓展，寫作素材日益豐富。從其早期作品可見，她不擅長構建強情節故事，卻精于人物刻畫—一無論外貌神態還是心理活動，均彰顯出女作家的細膩浪漫。以凌吉士出場描寫為例：“他的顧長的身軀，白嫩的面龐，薄薄的小嘴唇，柔軟的頭發，都足以閃耀人的眼晴，但他還另外有一種說不出，捉不到的豐儀來煽動你的心…我看見那兩個鮮紅的，嫩膩的，深深凹進的嘴角了…我是用一種小兒要糖果的心情在望著那惹人的兩個小東西。”[2這段細致描摹既是莎菲的大膽告白，亦通過濃墨重彩的美男子形象塑造，使莎菲的情感沖動具備邏輯合理性。丁玲的創作甚少受制于外界規訓，而是任由情感自然流瀉，始終保持心靈觸動的本真性。其筆下女性多呈現桀不馴、孤獨寂寞的精神特質，骨子里蘊含對周遭環境的無端憤懣。如《夢珂》中主人公既不愿與學校眾人同流合污，亦斷然拒絕父親的返鄉結婚提議；在識破曉淞欺騙后，她決然離開物質優渥的姑母家；面對充滿肉欲的劇場場景，即便駭得暈倒也絕不退縮。

其三，丁玲早期創作彰顯現代意識，創作手法呈現中西融合特征。丁玲求學期間酷嗜閱讀，在拜訪陳啟明家時，陳啟明驚訝于其閱讀量之大。她不僅熟稔中國傳統古典文學與五四新文學，亦較早接觸外國文學作品。在上海大學就讀期間，丁玲接受了更為系統的文學教育，尤其喜愛茅盾講授的《奧德賽》《伊利亞特》，“我從這些故事里產生過許多幻想，我去翻閱歐洲的歷史、歐洲的地理，把它們拿來和我們自己民族的遠古的故事來比較”[2。丁玲未局限于某一國家或作家的作品，外國文學對其影響呈現多元寬泛的特征。《慶云里中的一間小房里》中，妓女阿英夢見陳阿三要帶她回歸家鄉，丁玲通過夢境敘事展現阿英現實中的真實渴望與內心糾結。《莎菲女士的日記》摒棄以情節為線索的傳統結構，轉而以人物心理流動串聯事件，聚焦莎菲起伏跌宕的內心世界。《阿毛姑娘》結尾以戛然而止的提琴聲作為象征意象，暗示阿毛的悲劇命運。在敘事結構層面，《莎菲女士的日記》中莎菲的最終離去，形成“出走的娜拉”式的現代性結尾。

四、結語

新式教育使丁玲擺脫了封建禮教的束縛，成長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中重要的女作家之一。值得關注的是，盡管丁玲的求學之路頗為曲折，但新式教育對其文學創作的影響始終不可忽視。正如丁玲所言：“我得到了很多難得的經驗，接觸了各種各樣的社會現象和人物，我這樣常在風浪中走，等于在不斷受到鍛煉，對于我的寫作提供了很好的條件。”[2]

參考文獻

[1] 李宗剛.民國教育體制與中國現代女性作家Ⅲ].社會科學輯刊，2016（1）.

[2] 丁玲.丁玲文集[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3] 徐霞村.關于莎菲的原型問題[J].新文學史料，1984（4）.

（責任編輯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