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2097-2881(2025)17-0067-04
歐內斯特·海明威是20世紀文學巨匠,其短篇小說《乞力馬扎羅的雪》(以下簡稱《雪》)講述了作家哈里在非洲狩獵時左腿被荊棘刺傷感染壞疽后生命垂危的故事。在等待飛機救援期間,他在現(xiàn)實與回憶間審視一生,經(jīng)歷了從恐懼到接受死亡的心理轉變。哈里是海明威筆下的角色,是美國戰(zhàn)后男性及“迷惘的一代”的代表,反映了戰(zhàn)后人們精神世界與現(xiàn)實的矛盾。本文以《雪》為切入點,綜合運用敘事學及相關理論,探討海明威短篇小說的敘事魅力。
一、簡潔凝練的敘事語言
在海明威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對話幾乎構成了故事的主體,如《殺手》《白象似的群山》《一天的等待》等作品。人物話語短而精,通常只有幾個字或十幾個字,很少有導入性詞語,也省略了許多起輔助、限制作用的功能詞,比如補充說明人物說話地點、動作、神態(tài)等的詞句,且很少用“他說”“我說”等表述,對話簡潔、純粹且客觀,即“電報式的語言”。同時,小說中的對話通常不用生僻深奧的詞匯,而是選用通俗的語言,使簡潔凝練的對話成為表達強烈感情的有力手段,這也是其“冰山”風格的表現(xiàn)之一。例如在《雪》中,海倫說卡車會來救援哈里時,圍繞“在乎”二字發(fā)生了以下這一幕:
“也許卡車會來?!?/p>
“我根本不在乎卡車來不來?!?/p>
“我在乎?!?/p>
“很多我不在乎的事你都蠻在乎的?!?/p>
“沒那么多,哈里?!?/p>
在這段對話中,哈里說自己不在乎卡車是否會來,但海倫因一句“我在乎”反遭哈里嘲諷,說她對一堆自己都不上心的事還那么在意。這時,海倫開始自我懷疑,解釋說“沒那么多”。隨后哈里說想喝酒,海倫以對他身體有害為由拒絕。初讀這段對話,會簡單以為哈里只是情緒不好,故意耍脾氣。但仔細研究后發(fā)現(xiàn),這簡潔的對話實際上暗示了哈里和海倫之間關于愛情的矛盾:海倫經(jīng)歷了丈夫離世、兒子空難喪生的悲痛,在情感空虛與害怕孤獨的驅使下選擇哈里為伴侶,她內心渴望尊重與依靠;哈里是才華橫溢卻歷經(jīng)戰(zhàn)爭的作家,追求靈魂上的共鳴,卻因生活壓力進人海倫的富裕世界,他對愛情的渴望并不高。兩人需求錯位,矛盾暗生。在此次非洲之旅中,死亡威脅加劇了哈里的心理壓力,使兩人矛盾激化至不可調和。上述內容并未直接出現(xiàn)在小說中,而是隱藏在“冰山”之下。此外,哈里對戰(zhàn)爭的回憶、與不同女性的糾葛也僅以片段閃現(xiàn),未展開詳述。
海明威常用簡潔凝練的對話傳達深邃的思想與情感,這與他的“冰山理論”創(chuàng)作原則相契合。創(chuàng)作《雪》時,他運用精簡至極的寫作手法,措辭干練,極少用形容詞描寫情感,剔除了小說中所有多余元素,對話極為簡潔緊湊,留有空白。他引導讀者借助個人生活體驗,透過對話表象,探索隱藏在“冰山”之下那八分之七的深層含義。
二、不斷變換的敘事視角
敘事視角也稱敘述視角,是指敘述者觀察和講述故事的角度與方式。在胡亞敏《敘事學》一書中,作者將敘事文本中的視角歸為非聚焦、內聚焦、外聚焦這三種。在《雪》中,海明威打破視角單一的局限,通過頻繁切換視角,將發(fā)生在不同時間和空間里的故事片段巧妙組合,構建出一個嚴謹且豐富的敘事空間,讓讀者更輕松地理解小說內容,也更容易產(chǎn)生強烈的情感共鳴
例如在《雪》的開篇,海明威采用非聚焦敘事視角,以敘述者大于人物的全知視角介紹乞力馬扎羅山的地理信息、傳說等,讓讀者全面了解故事發(fā)生的背景,為整個故事營造出強大而神秘的氛圍。
覆蓋著積雪的乞力馬扎羅山山高19710英尺,據(jù)說是非洲境內最高的一座山峰。山的西主峰被馬賽人稱作“納加奇-納加伊”,意思是“上帝的殿堂”??拷髦鞣宓牡胤接幸痪唢L干凍僵了的雪豹尸體。雪豹在那么高的地方尋找什么,沒有人做出過解釋。[1
海明威還擅長用外聚焦敘事視角,這是敘述者小于人物的視角類型,也稱客觀視角,常以第三人稱外視角的形式呈現(xiàn):
她不像他那樣樂于喝酒,這是他不跟她吵架的一個原因。他在心里想,她要是愛喝酒的話,她就會整天喝得酩酊大醉,而不是在夜里偷偷地喝威士忌了。他曾在一段時間里,很討厭她那種偷偷喝酒的習慣。[1
這里敘述者只呈現(xiàn)了哈里看到海倫的行為以及他基于這些行為的想法,并未深入探究海倫偷偷喝酒的原因,讓讀者以客觀、旁觀的角度觀察這對夫妻之間的問題,引發(fā)讀者對人物行為和關系的思考。
此外,海明威還擅長運用內聚焦敘事視角,這是敘述者等于人物的視角類型。在《雪》中,敘述主要采用第三人稱視角,然而當敘述轉向哈里的回憶與幻想時,焦點完全集中于哈里本人,為深入探索哈里的內心世界,小說在對話中多次將第三人稱視角轉換為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特別是第二人稱的使用約有18處,用以揭示主人公的內心活動,真實傳達哈里瀕臨死亡前的思想與意識。比如,哈里并不認為自己屬于“富得流油”的人,他使用第二人稱代詞“你”為自己辯解:“你告訴自己,你其實并不屬于那個圈子,而只是潛伏在他們國度的間諜而已;你告訴自己,你會離開這個國度,把這個國度寫下來。”這是一種自言自語,是人物與自身的特殊對話,將自己的感受、看法或判斷說給自己聽。它常用于表現(xiàn)人物自身的對立,說話者將另一個自我當作“你”來欣賞、嘲弄或折磨,顯示出說話的“我”與聽話的“我”之間的分裂[2。又如,當哈里不再懼怕死亡,但希望有更多人陪伴時:“不,他想,你干什么事情都干得太久,回去得太晚了,你不能指望大家還在那兒。人全部走光了。已經(jīng)酒闌席散,現(xiàn)在只剩你和女主人了?!盵1在這段自述中,作者采用第二人稱“你”進行敘述,使讀者直接進入哈里的內心世界,親耳聆聽他當下的所思所想。在這段自我對話中,哈里將另一個自我視作“你”進行責備與嘲諷,表達出他在意識到自己生命即將終結時,對過往種種的深深懊悔,以及不得不接受這一現(xiàn)實的心理掙扎。
《雪》中大量展現(xiàn)了哈里在瀕死狀態(tài)下的內心獨白和回憶,這是典型的內聚焦敘事視角。海明威通過敘事視角的切換,使讀者深入哈里的內心世界,不斷發(fā)現(xiàn)新的線索和人物關系,感受他波瀾起伏的心路歷程,讓讀者更能共情哈里,也對其性格和命運理解得更深刻。
三、“展示”的敘事方式
海明威曾說過:“創(chuàng)作的目的全在于向讀者傳達一切,每一種感覺、視覺、感情、地點和情緒。”[3]因此,海明威短篇小說多采用“展示”
的敘事方式,最大限度地縮減作者、敘述接受者與讀者之間的距離,使讀者所見即作者所見,讀者所知即作者所知。這種對話形式讓敘述者退居幕后,小說中只存在故事里的人,不存在說故事的人。這種“展示”的對話方式,通過極致地模仿實際對話,把話語的主導權完全交給人物,徹底抹去了敘述的痕跡[4。在《雪》中,為凸顯對話敘事手法的“展示”特性,開篇即以對話形式呈現(xiàn):
“不可思議,傷口竟然不痛。”他說,“痛的時候你才知道自己受傷了。”
“真的嗎?”
“千真萬確。不過很抱歉,這股氣味肯定讓你難受。”
“別這么說!求你別這么說。
“瞧那些鳥兒,”他說,“它們?yōu)楹味鴣恚?是這兒的風景吸引了它們,還是這股氣味吸引了 它們?”
撰寫小說時,作者通常會先介紹故事中的核心角色,例如《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和《殺人者》的開篇便明確指出了主人公的姓名。然而,《雪》顛覆了這一傳統(tǒng)敘述手法,在故事起始部分,敘述者并未直接提及主人公姓名,而是采用第三人稱代詞“他”,仿佛連敘述者本身也不了解主人公的名字,唯有故事內的角色才知曉。這種情況下,敘述者完全讓位于人物,成功營造出作者隱退的敘事效果,使讀者在閱讀時產(chǎn)生一種不是作者在言說,而是作品中的人物在說話的感覺。這是典型的限制性視角的展示型敘述方式。敘述者掌握的信息不及人物豐富,其傳遞的內容也少于人物所知,從而為讀者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空間和探索欲望,正如熱奈特所說:“他守口如瓶,一直發(fā)展到叫人猜謎的地步?!盵5]
“人物對話是最有效的展示方式。”在情節(jié)構成中,對話所占篇幅越多,其“展示”的比重就越大。這種“展示”而非講述的對話方式,較好地做到了不介入作者的思想感情,讀者通過純粹的對話體會主人公的心理,是一種中性的、非感情化的寫作,亦即“零度的寫作”[7]。
四、意識流的敘事手法
1884年,美國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首次使用“意識流”概念,用來描述人類思維的流動特性。他認為意識并非割裂的片段,而是像一條連續(xù)不斷的河流。此后,意識流被廣泛應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意識流的敘述手法通常用于客觀、無邏輯地展現(xiàn)人物的內心世界,包括人物內心的幻覺、回憶和夢魔等。其目的是以意象和人物內心的態(tài)度為表現(xiàn)形式,使人物的意識活動在讀者面前呈現(xiàn)出自然流動的狀態(tài)[8]。
在《雪》中,海明威巧妙地運用了意識流敘述技巧,細膩地描繪了哈里臨死前的思想活動。全文哈里有兩條意識流,一條是他清醒時的意識流,另一條是他昏睡、回憶時的意識流。前者展現(xiàn)了他清醒時的思想活動,后者追憶了他的過往經(jīng)歷,兩者線索分明,相互補充,共同展現(xiàn)了哈里的內心世界。例如,當哈里清醒時,海倫想勸哈里喝一點湯,哈里說想來一杯威士忌蘇打。海倫緊接著說:“這對你不好?!惫镉伞安缓谩倍?,聯(lián)想到美國作曲家和抒情詩人科爾·波特一首歌曲中的歌詞:“不對。這對我有害。科爾·波特作詞作曲。知道你為我瘋狂。”在這段對話中,海明威采用意識流手法,清晰地展現(xiàn)了哈里清醒時的思想活動,從側面體現(xiàn)他的感性。
而哈里昏睡、回憶時的意識流,大致描繪出他坎坷不平的一生,同時也補充說明了現(xiàn)實中哈里對死亡從害怕、恐懼、憎恨到坦然、接受、超脫的心理過程。這兩條意識流時而引領讀者深入哈里的記憶與幻夢之中,時而又隨著哈里回到現(xiàn)實。敏感、情緒化的哈里經(jīng)常會因無意中的一句話或一個詞心生慨嘆而陷入長久的回憶中;同時,在對境遇的感嘆與回憶中,他又會因為一種無法言表的帳惘而返回現(xiàn)實。比如,哈里想要喝酒,但海倫認為“喝酒對他身體沒有好處”,此時的哈里反駁說“它對我有好處”,并立即陷入沉思,“一切都結束了,他想。他不會有機會做個了斷了。在為能不能喝杯酒的爭吵中,就這么結束了”[]。
當他喝了酒變得神志不清,海倫求他別喝了并試圖安慰他時,哈里說:“你去做吧,我累了?!?/p>
之后,他的思緒迅速勾勒出一幅幅畫面:自己背著包站在卡拉加奇的一個火車站、踏著積雪走向死亡的姑娘、雪地上留下血腳印的逃兵、在馬德倫小屋上面的冰川滑雪、被暴風雪困在小屋里賭局不斷,以及他們去轟炸那些撤離的奧地利軍官乘坐的火車等。在這些意識流片段中,白雪串聯(lián)起各個情節(jié)。比如,可愛女孩和無辜奧地利人皆消逝于白雪之下,原本寓意純潔的白雪變成了死亡的象征,強烈沖擊著讀者對美好與殘酷的認知,同時也展現(xiàn)出戰(zhàn)爭受害者哈里在戰(zhàn)時及戰(zhàn)后內心的掙扎與傷痛。那些無法愈合的傷口迫使哈里只能通過滑雪、賭博、沉迷于女性來麻痹自己,以此獲得短暫的寧靜。
當哈里來非洲狩獵意外受傷后,他再次被死亡的陰影籠罩。起初,他狂躁、粗暴、恐懼且悔恨,因為他出賣靈魂與有錢的女人在一起。但最終不得不承認自己將死時,他回顧往昔種種,接納了自身的一切,內心重歸寧靜。為了找回自我,哈里試圖去往象征著“上帝之屋”的雪山之巔,那“極目望去,目光所及,仿若整個世界陳列在眼前,寬廣無垠,在陽光下巍峨高聳,潔白無瑕”的四四方方的山巔[1]。此時的他認為死亡不再是一種痛苦,而是一種解脫。
小說對哈里瀕臨死亡時的幻想進行了細致人微的描繪,若不與故事結局中海倫對哈里的呼叫相聯(lián)系,我們絕不會意識到這僅僅是哈里在生命盡頭的美夢,反而會誤以為是真的有飛機來救援他的寫實文字。在這部作品中,海明威將哈里意識的自然流動與簡潔逼真的寫實完美結合,打破了時空限制,營造出虛實穿行、如假似真的藝術效果。當哈里看到乞力馬扎羅山的雪景時,不僅意味著他生命的終結,更揭示了他對死亡意義的理解:死亡代表著解脫,亦即“重生”。海明威也借此強調了“人類精神永垂不朽”這一經(jīng)典主題。
在《雪》中,海明威巧妙地運用意識流手法,細膩地刻畫了哈里在死亡的籠罩下不斷回溯自己一生的情景。他的內心充滿了矛盾與斗爭,有對過去錯誤的反省、對虛度光陰的悔恨、對當下境遇的無力,以及對未來的恐懼。這種敘事手法不僅揭示其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也成為推動小說情節(jié)的關鍵驅動力。更重要的是,它打破了傳統(tǒng)線性敘事結構,不僅使小說的文本結構復雜且富有變化,也為文本創(chuàng)造了一種獨特的氛圍和節(jié)奏感,成功構建開放性的敘述格局,帶給讀者全新的閱讀體驗。
五、結語
海明威的敘事風格并非單純的形式創(chuàng)新,而是其對人類存在困境深刻探索的藝術體現(xiàn)。短篇小說《雪》是海明威敘事風格的一次集中展現(xiàn),他運用精簡至極的語言、不斷變化的敘事視角、極致地模仿實際對話的敘事方式以及意識流手法,真實且富有層次地展現(xiàn)了主人公面對生命困境時的掙扎與反思。同時,該作品也通過細膩的筆觸揭示了“迷惘的一代”在戰(zhàn)爭中的掙扎與困惑,體現(xiàn)了海明威對“生命與死亡”這一主題的不懈探索與深刻思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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