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2097-2881(2025)17-0089-04
韓江的小說《素食者》獲得2016年國際布克獎。2024年,韓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作為其代表作,《素食者》中的女性覺醒與反抗、暴力與困境等問題也受到學界及社會的關注。
在當代社會,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已成為備受關注的學術議題。隨著女性社會地位的提升與文化觀念的變遷,許多女性開始追求獨立、自由與平等的主體價值。然而,在此進程中,女性仍面臨多重結構性困境與挑戰。《素食者》作為一部聚焦女性精神世界的文學文本,通過主人公英惠拒食肉類的行為及其對系統性暴力的反抗,揭示了女性在自我意識覺醒過程中遭遇的倫理沖突與生存悖論。本文旨在通過分析《素食者》中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敘事邏輯,探討男權社會語境下女性在心理認知、家庭關系和文化規訓層面面臨的三重挑戰,以及她們如何通過身體政治與符號抵抗重構主體身份。同時,本研究力圖為理解現代性語境中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及其伴隨的困境,提供基于文學文本的跨學科分析視角。
一、困境:對“他者”的暴力
1.“他者”的定義
“‘他者’(The Other)是相對于‘自我’而形成的概念,指自我以外的一切人與事物。凡是外在于自我的存在,不管它以什么形式出現,可看見還是不可看見,可感知還是不可感知,都可以被稱為他者。”“他者”一詞最早由柏拉圖提出,其認為主體的自我認知與定位依賴于“他者”的存在;而真正將“他者”主題化的是黑格爾,他通過“主奴辯證法”提出:奴隸主若沒有奴隸對其身份的承認,便無法實現真正的自我認知,即個體沒有“他者”,就無法認識自我。20世紀的西方哲學家將“他者”定義為絕對存在于自我意識之外的他異性,強調任何對其進行定義的行為都是對“他者”他異性的馴化。當他人行為無法被大眾理解時,最簡便的處理方式便是將其歸類為瘋癲與低級并加以排斥,其實質是一種“自我”對“他者”的主體性暴力。在福柯的權力理論與話語理論框架下,個人是權力的“他者”,瘋癲則是文明的“他者”。女性主義將他者概念引人對父權社會的批判中,波伏瓦指出,男性總以自身為主體來界定女性,將女性定位為“他者”。
2.“瘋癲”是文明的“他者”
《瘋癲與文明》中,福柯揭示了社會對“瘋癲”的界定往往基于特定的規范與秩序。他認為,“瘋癲”的歷史本質上是一場理性的獨白,而“瘋癲”
自身始終處于沉默狀態一一因其被拒斥在理性話語體系之外,喪失了自我言說的權利。《素食者》中,英惠的“瘋癲”外顯為其拒絕食肉的行為及對常規行為模式的偏離,這與社會主流的飲食倫理和行為規范形成鮮明沖突。韓江通過英惠這一形象,展現了社會對異質個體的系統性排斥與認知偏差:英惠的家人及社會均無法理解其行為,甚至將其界定為病態,這種認知困境源于既有的社會規范框架難以理解其行為邏輯。在社會規范體系中占據主導地位的“理性”,憑借其話語霸權將所有異質于自身的“他者”標簽化為“瘋癲”,而“瘋癲”作為被排斥的對象,本身缺乏自我辯白的話語能力。這種“理性-瘋癲”的二元對立結構,實質是主流意識形態對邊緣他者的符號暴力。
“沒有人能理解我不管是醫生,還是護士,他們都一樣…他們根本不想理解我……他們只會給我吃藥、打針。”在多數人認知中,英惠被視為偏離常規認知的“病人”,而精神病人常被預設為無需理解的存在。即便在英惠初拒食肉的階段,亦無人深人追問其行為動因,僅因其飲食選擇與主流習慣相悖,便被徑直貼上“他者”標簽,并遭受規訓性矯正。人類社會常將無法理解的“他者”(通常為少數派或弱勢者)界定為異質瘋子,實質是一種主觀性精神暴力。這種暴力本質上源于主體拒絕理解“他者”卻試圖實施權力支配的認知偏差。
作者韓江在國際布克獎頒獎典禮的致辭中說:“我在寫作時,經常會思考這些問題:人類的暴力能達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瘋狂;我們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別人。我希望《素食者》可以回答我的這些問題。我想通過《素食者》刻畫一個誓死不愿加人人類群體的女性。”“誓死不愿加入人類群體”的英惠“誓死不愿加入一切不合理的、崇尚弱肉強食的、以暴力為基礎的社會秩序”。在審視暴力現象與人性的過程中,韓江的創作逐步深化,從單純揭示暴力給女性帶來的困境到揭示女性如何以一種沉默的、非動物性的方式反抗。
二、覺醒:沉默而極端的反抗
1.素食行為的反抗意義
探討“拒絕吃肉”的反抗意涵,需深入解析食物攝取行為背后的心理結構與文化編碼。作為特殊飲食符號的肉食,與男權主導的支配文化存在深層同構關系:人類獲取肉食的過程常以對動物的暴力宰殺為前提,這種行為不僅彰顯人類對自然生命的絕對支配,更暗含將動物客體化為“可宰割的低等存在”,該框架與男性中心主義的權力邏輯形成鏡像呼應。
英惠童年時目睹了父親殘忍殺害犬只的場景:父親將狗拴在車后,隨著車輛啟動,狗被迫奔跑至力竭后被拖死,而此舉的動因僅是父親聽說“跑死的狗肉更美味”。在男權主導的家庭結構中,作為次女的英惠常遭父親打罵呵斥,面對父親的專制暴力無力反抗。犬只死亡的慘狀成為她畢生的創傷性記憶,而頗具反諷意味的是,她當時作為食客,客觀上構成了對這種暴力行為的隱性默許,這種雙重身份使她既是受害者,也是某種意義上暴力共謀的參與者。這種身份困境使英惠陷人深刻的矛盾與掙扎,而夢境成為她認知自我雙重性的關鍵場域:她逐漸意識到自己不僅是暴力的承受者,也曾是潛在的暴力延續者。
在《素食者》第一部分中,英惠突然宣稱要踐行素食主義,其直接誘因是持續數日的噩夢體驗。丈夫的第一人稱敘事中穿插著英惠的夢境片段。第一部分以英惠視角呈現的獨白共出現八次,其中兩次為夢境內容,六次為現實情境中的獨白。在英惠的夢境與獨白中,讀者得以窺見她內心深處的掙扎與恐懼。
第一個夢中,她被迫咀嚼著生肉,那股血腥與原始的口感讓她感到熟悉又恐怖。第二個夢中,她成了那個揮舞利刃的人。
第一次獨白中她提到,做夢的前一天早晨,她的手不慎被割傷,或許正是這份疼痛與鮮血,成了夢境的催化劑。第二次獨白中,她感受到了一種想要摧毀、殺戮的欲望,而這種欲望與她對肉的食欲在心中交織成一張復雜的網,她難以分辨自己真正的需求。第三次獨白中,她在漫漫長夜無法入眠,只能在屋內徘徊。第四次獨白中,她聲稱自己被這些夢境所折磨,但同時又安慰自己不會真正受到傷害。第五次獨白中,她想起了小時候被父親殘忍殺死并做成料理的小狗。第六次獨白中,她訴說了因沒有人理解自己而感到的郁悶與恐懼。
通過夢境的啟示,英惠逐漸認識到自身潛意識中隱含的破壞性,這種破壞性不僅表現為對動物生命的暴力漠視,更體現在對男權剝削秩序的無意識默許。因此,其拒絕食肉的行為雖是童年創傷記憶的應激反應,卻在時間維度中逐漸升華為對男權結構、剝削關系的抵抗姿態。英惠抗拒吃肉的行為,不僅是個體心理創傷的療愈性回應,更是對男性中心主義、剝削性支配文化的深刻批判與反抗。
2.反抗凝視的行為
文學作品中的視角具有建構敘述焦點的功能,“誰看”乃至“如何看”,均能體現不同視角基于特定立場對主角的認知差異。韓江的《素食者》以“素食者”“胎記”“樹火”三個章節,分別通過主人公英惠丈夫的第一人稱視角、姐夫的第三人稱視角、姐姐仁惠的第一人稱視角展開敘事,本質上是不同立場對英惠的凝視性敘述。這些凝視共同拼貼出英惠的“他者”形象,而英惠本人卻被剝奪了自我言說的權利。
值得注意的是,與第三章不同,前兩章的敘事視角滲透著鮮明的男性凝視特質。朱曉蘭指出,“凝視是攜帶著權力運作或欲望糾結的觀看方式”[3]。小說中,所有女性角色均被囚禁于凝視的權力牢籠一一權力通過凝視機制滲透至她們的生活肌理,迫使她們按照凝視者的期待規訓自我,在無意識中淪為父權、夫權與欲望秩序的服從者。胡克斯提出,“被凝視的客體可以對凝視主體的權力發出挑戰,消解凝視的權力性,從而占據主體地位”[4]。英惠在拒食肉類之前,是深陷凝視牢籠的被凝視者,她通過拒食行為掙脫這一枷鎖,并以對抗性的反凝視展開權力博弈。
2.1對欲望凝視的反抗
姐夫是唯一理解英惠渴望成為植物的人,卻將對其的欲望升華為藝術企圖,試圖將英惠的身體轉化為創作客體。在藝術審美與性欲界限間徘徊的姐夫,最終將自己的性欲藏于“自由”“冒險”“破格”等藝術命題中,說服英惠與自己拍攝藝術色情片。在這一過程中,姐夫雖承受道德層面的質疑與良心苛責,但在接觸英惠身體的瞬間,便掙脫理性約束而臣服于欲望本能。所謂“欲望的藝術升華”最終被原始性欲吞噬,倫理責任與藝術追求、家庭義務與個體欲望的邊界徹底消解,姐夫以藝術之名,利用英惠的植物化訴求滿足自身欲望。其對英惠施加的暴力,被包裹在藝術話語的糖衣之下。相較于姐夫的投機性凝視,英惠展現出歷經精神淬煉的修行者般的平靜。這種超乎常態的沉靜,構成對欲望凝視的失語式反抗一一她以拒絕詮釋、拒絕迎合的姿態,解構了凝視者的話語霸權。
2.2對父權凝視的反抗
小說中英惠的父親是典型的大男子主義家長,他反復講述參與戰爭的經歷并將其視為榮耀。他既能隨意殘忍虐殺一只小狗,也能對已經成年的子女動輒打罵。在家庭聚會上,他在女婿的附和下逼迫英惠吃肉,遭拒后竟掌捆女兒。作為父親,他對待女兒如同待售商品,當“買家”(女婿)反饋“商品”不合格時,便對其“修理”一番以防“退貨”。他與女婿聯合規訓脫離秩序的女兒,本質是迫使她繼續服務于夫權體系。
英惠童年時長期遭受父親的責罵毆打,其飼養的白狗被父親殘忍虐殺并被全家食用一事,成為她的心理創傷事件。父親對英惠,如同對待弱勢的動物,彰顯出支配者的凝視與壓迫邏輯將他人視為可隨意處置的客體。在父親長期的身體與精神暴力下,英惠以堅持素食行為,甚至自殘的方式展開激烈反抗
2.3對夫權凝視的反抗
丈夫將英惠視為溫柔賢良的附庸,要求她保證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與話語權不受威脅:“從一開始,那些用漂亮、聰明、嬌艷和富家千金來形容的女子,只會讓我感到不自在。”[3他恐懼妻子的卓越會映照出自身的平庸與自卑,選擇在珍視自己微薄能力的小公司領取薪資。英惠的丈夫完全以男性中心主義視角看待自身與家庭,在婚姻中并未真正接納妻子進入自己的生活,而是以自我為圓心將其隔絕于核心之外。英惠以“失語”姿態對抗夫權凝視:她不再為丈夫熨燙襯衫、準備餐食,拒絕滿足其性需求,甚至終止語言溝通,試圖超越人類社會屬性,遁入非社會化狀態,逐步趨近“樹”的存在形態。
三、沉默的反抗者:樹
“樹”作為具有多重象征意義的意象,一方面呈現出被動性與靜態性:其生物屬性使其扎根泥土而無法移動。與動物面對捕食時可選擇逃亡或抗爭的能動性不同,樹似乎始終處于無選擇狀態,無論承受陽光或暴雨,均被默認為被動的承受者。然而,這種特性恰是其力量的隱喻來源:它以徹底不介人的姿態拒絕世間一切紛爭與暴力。動物在獵食者與獵物的身份間交替轉換,樹卻始終保持存在論意義上的純粹性,其接受所有自然施加的遭遇,實則是以非功利性姿態拒絕暴力邏輯。這種反抗超越了傳統的“權力-壓迫”二元框架:它不是以被壓迫者身份發起對抗,而是以非動物性存在。
英惠無疑與“樹”這一意象存在緊密關聯。極其敏銳地發現人類社會虛偽表象下隱匿的暴力網絡:丈夫對其情感需求的漠視、上司對丈夫的職場壓榨、自童年延續至今的父親的暴力規訓。她發現,社會中的每個人均陷入雙重身份困境,他們既是施暴者又是受害者。初始階段,她以“素食者”的身份拒絕成為肉食鏈條中的暴力參與者,而姐夫以藝術之名對其施加的暴力使她醒悟:單純拒食肉類無法使其擺脫被權力凝視撕咬的命運。
社會在規訓人類的同時,又以系統性的方式擠壓著所有個體。凝視與規訓、暴力與壓制,成為確保每個人在既定身份下安分守己的必要手段。因此,為從根源上根除暴力,她毅然摒棄所有人類身份,連帶摒棄附著于其上的權力與教條,以樹的姿態反抗整個人類社會及其承載的一切暴力。“樹”的意象早已植根于她的精神深處:從她目睹那只被活活拖死的狗時,從她九歲在山中迷路時說出“我們干脆不要回去了”時,反抗與逃離的渴望便產生了。
韓江《素食者》中的英惠,以沉默而極端的方式對抗著父權社會對作為“他者”的女性施加的暴力。她不僅是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者,更是主體性探索的實踐者。沉默與失語并非對壓迫的默許,而是一種深邃的反抗形式,這種反抗超越了傳統“權力-壓迫”的二元框架,它并非基于被壓迫者的立場,而是以超脫社會結構的視角,拒絕一切形式的暴力,包括反抗本身可能攜帶的暴力性。
四、結語
《素食者》揭示出社會對“瘋癲”的界定基于特定規范與秩序,“瘋癲”的人因其被排斥在理性話語之外而失語。韓江通過英惠的形象,批判了社會對異質個體的系統性排斥與認知偏差,并探討了“理智”與“瘋癲”的二元界定、人類對暴力的結構性認知以及主體間理解的困境。
值得注意的是,男性與女性并非天然對立的性別群體,權力結構才是導致性別對立的根源。若要實現真正的解放,需超越兩性二元對立,共同對抗剝削所有性別的權力機制,而非加劇性別間的矛盾沖突。
參考文獻
[1] 張劍.西方文論關鍵詞他者Ⅲ.外國文學,2011(1).
[2] 韓江.素食者[M].胡椒筒,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21.
[3] 朱曉蘭.文化研究關鍵詞:凝視[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
[4] 鄭湘萍.生態女性主義視野中的女性與自然Ⅲ}.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6).
(責任編輯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