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權力話語視域下《素食者》女性主體的重塑

[摘" 要] 韓江在小說創作中關注女性主體的追尋和建構，擅長將植物作為獨特的詩學維度，賦予主體頗具張力的所指意義。在《素食者》中，韓江透過多重敘述視角描述了主人公英惠在沉重規訓下主體消弭、探尋和重構的生命之旅。本文從福柯的權力話語理論視角出發，探析《素食者》中的女性主體在話語和權力的雙重規訓之下，以“向死而生”的意志頑強抗爭，用身體和思想反抗傳統，尋求自我解放，實現主體的重塑。

[關鍵詞] 素食者" 權力話語" 女性主體

[中圖分類號] I06"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4-0101-04

《素食者》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韓江最受歡迎且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是獲得布克國際文學獎的一部佳作。作品通過大量夢境描寫、人稱視角轉換，講述了女主人公英惠在頻繁做噩夢后決定吃素，并最終渴望成為一棵樹的故事。多吃素或以素食為生已經成為當下健康養生的重要方式之一，諸多的社會組織也在通過現代宣傳手段推介素食的益處，并呼吁廣大群眾加入吃素行動。但在社會上，素食主義者尤其是女性素食主義者依然會被視為異類，遭遇鄙夷、嘲笑或質疑的眼光。韓江是敏銳的生活觀察者，她將視角投向這個被邊緣化的群體，為她們代言發聲。

關于“權力”，米歇爾·福柯認為是一種目標驅動、力量相互作用的網絡，能引起個人與群體間的張力[1]。在福柯的理論體系中，“話語”并非傳統語言學中單純的語言或言語，而是一種社會實踐活動，涉及知識的生產、傳播和應用，是權力關系的一種表現形式。人類的一切知識都是通過話語而獲得的。而權力內嵌于話語之中，通過話語的運作來實現其控制和規訓的目的，福柯的權力話語理論為作品的探究提供了全新視角。

一、“吃與被吃”：主體的消弭

在福柯看來，權力不是一種固定的力量，而是一種關系網絡，它無處不在且具有生產性。現代社會的權力如毛細血管般遍布社會各層面，借助知識的生產和傳播來塑造人們的認知和行為，人便在這種復雜關系中不斷被塑造和改變。權力話語借助“標準化”的行為準則建構人的思想靈魂，進而編造出符合權力機器的身體符碼。在《規訓與懲罰》一書中，福柯指出：“肉體也直接卷入某種政治領域；權力關系直接控制它，干預它，給它打上標記，訓練它，折磨它，強迫它完成某些儀式和發出某些信號。”[2]小說開篇即以丈夫視角表述了其對妻子英惠的一貫看法，“妻子吃素以前，我沒有覺得她是一個特別的人……她輕松勝任了平凡妻子的角色。她每天早上六點起床，為我準備一桌有湯、有飯、有魚的早餐”[3]。寥寥數語似是不經意的隨口一提，實則已然將妻子置于權力話語體系所構建的桎梏之中——婚姻中的女性僅僅是一種事務性、功能性的存在。

在社會語境中，關于飲食的傳統觀念構成了一種強大的權力話語。“吃葷是正常且必需的”這一觀念被廣泛傳播并接受，成為主導性的飲食話語范式。這種話語背后蘊含著社會習俗、家庭期望以及文化傳統等多方面的權力力量。英惠對素食的堅持，使她站在了這一主流權力話語的對立面。從家庭層面來看，丈夫、父親等家庭成員代表著傳統家庭秩序中的權力主體，他們以“為你好”的話語邏輯，試圖強行扭轉英惠的素食選擇。丈夫將英惠的素食行為視為對家庭秩序和自身權威的挑戰，對她進行指責與限制。父親在發現英惠的異常后，采取了更為粗暴的手段，如強行喂肉等行為。這些家庭內部的權力運作，體現了傳統家庭觀念對個體身體和思想的規訓，即個體應遵循家庭既定的飲食模式，以維護家庭的穩定與和諧。從社會層面而言，周圍人的異樣眼光、社會普遍對素食者的邊緣化認知，也構成了一股強大的壓力。在社交、職場等社會空間中，英惠的素食選擇被視為怪異之舉。這種社會集體的權力話語將她排除在“正常”的社會群體之外，使她在社會交往中遭遇重重阻礙，進一步壓縮了她的生存空間。隨著故事的推進，英惠在面對家庭與社會的雙重權力壓迫時，逐漸陷入沉默與自我封閉。她的身體和精神狀態不斷惡化，從最初對素食的堅持逐漸走向更為極端的拒絕進食。在強大的權力話語圍剿之下，英惠的主體意識逐漸被瓦解，她失去了對自身生活方式的掌控權，甚至失去了對自身身體的支配權。她的內心世界被外界的權力話語填滿，原本可能存在的自我認知與自我表達被徹底壓抑。英惠被社會“吃掉了”。

“在福柯這里，身體的可塑性全然來自于外部，來自于身體之外的種種事件和權力。”[4]如果說英惠之于主流社會是注定“被吃掉”的“異類”，那么英惠的姐姐仁惠、母親以及其他女人則是在被社會權力規訓后主動選擇“吃人”的“完美杰作”。小說中第一次描述姐姐仁惠時，突出了一系列標簽：豐腴的身材、雙眼皮大眼睛、好廚藝。這是社會賦予女性特有的“動人”符碼，具備了這些身體符碼就可以獲得他人的青睞。至少在英惠的丈夫眼中，姐夫是幸福的，因為大姨子是這般和藹可親、持家有方的美麗女人。如福柯所言，紀律是“要建立一種關系，要通過這種機制本身來使人體在變得更有用時也變得更順從，或者因更順從而變得更有用”[2]。再觀丈夫公司聚會上出現的女人們，她們同樣是被社會權力規訓后建構的馴順個體，“眉毛修得纖細、戴著一條碩大的翡翠項鏈……”[3]眉毛是身體的，而項鏈是社會的，表征自我的眉毛被修得纖細，翡翠項鏈卻成了最顯著的象征。她們生活在權力的規訓中而不自知，反而輕蔑地嘲笑英惠不穿胸罩、不吃肉的行為。社長夫人的疑問“一點肉也不吃的話，那人還能活下去嗎”與母親的威脅“你不吃肉，全世界的人就會吃掉你”，這些話語無不裹挾著被規訓的知識，她們儼然在權力的“零敲碎打”中悄無聲息地馴化為“吃人”的“完美杰作”。

福柯認為，現代社會的權力是通過話語來實現對身體的操控。盡管英惠決定以吃素來反抗夢中“吃人”的自我，不愿屈服于主流社會，但在主流話語的強大權威之下，主體力量無形中被剝奪、收取、遺棄。英惠在小說第一部分最后的割腕自殺亦預示著其主體性的消弭。

二、“真實與純粹”：主體的探尋

從被丈夫冷落到被職場“邊緣化”，再到父母和整個家庭逼迫其吃肉，英惠身體受到的壓抑與規訓過于沉重，身體開始出現自虐、瘋癲等異化現象。這些身體的異化現象無一例外都發生在主體最無助、最被動、最絕望的生命體驗中。而在這樣的過程中，英惠逐漸開始思考并探尋真正的自我，尋找真正獨立于社會文化權力塑造之外的主體內核。

在小說第二章，作者以英惠姐夫的視角，圍繞英惠的胎記，敘述了英惠與丈夫離婚后的種種“怪異行為”，這些行為被理所當然地貼上了“瘋癲”的標簽。但英惠身上的胎記也成了一個獨特的象征，在社會文化權力試圖將她規訓為一個“正常”的、遵循大眾飲食文化規范的女性時，胎記像是她身體內無法被規訓的部分，促使她進一步探索那個被主流文化權力話語壓抑的真實自我，她逐漸從對素食的堅持轉向對自我精神世界更深入的挖掘。“瘋癲的形成不是始自于內部，而是始自于外部的理性，始自于某種體制化的社會實踐，某種權力技術。”[4]最初，英惠離婚后住進姐姐家，雖然沉默寡言但會幫助忙碌的姐姐照顧孩子。英惠的一些行為在姐夫看來難以置信，“她會袒胸露背、泰然自若地坐在眾人面前”[3]。在《話語的秩序》一書中，福柯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假設：“在每個社會中，話語一經產生立即被控制、選擇、組織并按照一定數量的程序重新分配，這些程序的作用是避免其權力和危險，應對偶然事件，逃避其沉重的、令人敬畏的物質性。”[5]簡而言之，有權力的地方就會有抵抗。在理性的姐夫眼中，英惠裸露身體的行為讓人瞠目結舌，是“瘋子”的行為，但對于英惠自身而言其實是一種對權力的抵抗，是探尋本真自我的初步嘗試。外衣如同眾人對她的束縛，使其無法舒展，而脫掉外衣意味著解脫束縛。

但在姐姐無意中提到英惠身上的胎記后，姐夫便對英惠產生了異樣的感情，并激發了藝術創作靈感。姐夫每次對于小姨子英惠的回憶都會涉及“印有那塊別人早已退化的、從身體上消失的、只存在于兒子屁股和后背的胎記”[3]。根據弗洛伊德的理論，英惠成為姐夫欲望投射的客體，她的自殺通過轉移機制，緩解了姐夫因生本能（Eros）壓抑導致的死本能（Thanatos）失衡。而英惠身上的胎記又似乎象征著原始與純粹的生命狀態，“死本能”中的毀滅激情刺激著被壓抑的“生本能”里的性欲本能。將英惠的胎記與姐夫兒子的胎記類比，亦隱喻了英惠回歸到一種沒有接受規訓的新生兒般的狀態。之后，英惠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姐夫在其身上進行裸體彩繪的請求，并坦然地裸露出臀部的胎記，“那顯然是一塊近似淤青般的、散發著淡綠色光的胎記……這讓人聯想到太古的、進化前的或是光合作用的痕跡，與性毫無關聯，它反而讓人感受到了某種植物性的東西”[3]。此時的英惠從植物般的視角看待世界和自己，沒有了性別的凝視，她“露出了笑容，那是一抹淡淡的，卻蘊含著力量的微笑；是意味著不會拒絕，也不會畏懼的微笑”[3]。隨著姐夫在自己身體上進行植物彩繪，英惠仿佛找到了本真的自我，平靜、淡雅、有生命力地生長，盡管話語權力所織造的牢籠依然束縛著她，世俗的眼光仍在她的周圍窺探，充滿危險的苗頭。

正如福柯在《性經驗史》中所說：“言說和沉默并非永遠屈服于權力或與其相抗。”[1]在姐夫眼中，英惠對于這樣有違倫常的裸體彩繪毫無好奇心，沉默寡言，“散發著如同陰影般的孤獨”。但對于英惠而言，孤獨與沉默的她不是被憐憫的客體，而是真正自發的主體。在這樣一場“凝視”與“反凝視”的對峙中，英惠以植物般的狀態探尋到主體內核，平靜、沉默卻又蘊含激情與力量，從深層次上瓦解了主流社會的兩性話語邏輯。

三、“人樹合一”：主體的重構

福柯認為：“理性和瘋癲的關系更加牢靠，理性基本上能將瘋癲控制在手中，瘋癲聽命于理性的擺布。它既可能被理性放逐，也可能被理性拘押。”[4]姐姐在發現自己的丈夫與英惠的瘋狂結合后，便將英惠送到了深山里的一個精神病院，這是家庭權力借助醫學話語試圖重新規訓英惠的嘗試，將她的“異常”行為診斷為疾病，以恢復家庭中原有的權力秩序。但英惠在經歷了本真自我的成功探尋后，內心意識不斷強化，她對于樹的向往是對家庭權力話語的無聲反抗，也是主體重構的起點。

英惠的心理逐漸向“樹”發展，這一點早在英惠住進姐姐家便有端倪。在姐夫眼中，英惠身上有“某種樹木未經修剪過的野生力量”。而裸露上身不穿任何衣服，恰似樹木一般，只需要陽光、雨露，任何的外在附加物對她來說都是一種禁錮。而后，在進行人體彩繪的過程中，英惠以一種植物般的淡然找到了自我主體的內核。在小說的第三章，作者又將敘述視角切換到姐姐，敘述了姐姐眼中的英惠在精神病愈發嚴重時的“瘋癲”。在福柯看來，瘋癲并非僅是一種醫學狀態，而是一種被社會權力話語所定義和建構的狀態，是文明的“他者”。姐姐試圖讓英惠在精神病院好好接受治療，恰似社會權力運用醫學知識這一“文明”手段對她進行規訓，試圖將她拉回被認可的“正常”軌道。然而，這種規訓反而成為英惠主體重構的催化劑。她會偷偷散步至山腳，望著那一棵棵在雨中搖擺的大樹，將自我與大樹深度連接。她會告訴姐姐，“我倒立的時候，身上會長出葉子，手掌會生出樹根……胯下就要綻放出花朵了……”花朵是植物的生殖器，英惠作為素食者并不是吞噬植物的存在，而是在感受植物的同時被漸漸“同化”，或者說是一種“回歸”，回歸一種原始的力量，而這種力量如此龐大，足以讓人類世界的所謂“文明”開始崩塌。在福柯看來，“瘋癲不再代表一種絕對的矛盾，而是代表了一種未成年地位，表現了自身的一個方面，即沒有自治權利，只能移植到理性世界才能存活”[6]。英惠在等待醫生的時候總是會望向院子里的那棵大樹。晴天時，那棵樹枝繁葉茂反射陽光，而雨天時看上去就少言寡語。這些樹仿佛就是英惠，是千千萬萬被“賢惠”與“規則”捆綁和束縛的東亞女性，而規訓和不被理解就是她們的雨天。得了神經性厭食癥的英惠逐漸消瘦，她拒絕打點滴還在醫院走廊的盡頭倒立，而且告訴姐姐“世上所有的樹就跟手足一樣。而姐姐你不是樹，你是我的手足，但是我是一棵樹”。英惠與仁惠是手足一樣的親姐妹，她們都是社會權力話語壓迫下的種子，有一個反叛出去扎根開花，有一個還在苦苦堅持，她們是雙生花，她們是彼此枝丫對望、根連著根的大樹。英惠拒絕飲食，她“只要有陽光就能活下去”。

直到最后，英惠因拒絕飲食而奄奄一息，但在拒斥權力話語、沖破規訓機制后，一種無羈絆的、破碎的、放任的主體力量得到了還原和釋放。英惠向死而生，疏離主流權力中心，逃離權力規訓宰制，其內在主體的生命力愈發鮮明和深刻。

四、結語

樹是熊熊燃燒的綠色火焰，是英惠這棵枯木點燃了烈焰，讓更多的女性清楚地看見頭頂的囚籠。同時，這也是希冀，希冀越來越多的女性變成樹，醒過來，燃起熊熊烈火，將主流社會中不合理的權力話語燃燒殆盡，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

主人公英惠的經歷展現出東亞女性在重重權力話語束縛下的抗爭與主體重塑。英惠對素食的執著追求，起初看似是飲食選擇的改變，實則是對權力話語的直接挑戰。從福柯權力話語視角出發探析女性在現實生活中面臨的權力困境以及潛在的突破方向，可以為女性主義運動和性別平等實踐提供精神鼓舞與啟示，促使社會反思傳統權力話語對女性的不公與壓抑，推動文化觀念的更新與進步，鼓勵女性在生活中勇敢地追尋自我，擺脫不合理權力秩序的桎梏，實現真正的主體獨立與自由，在社會的各個層面爭取平等的話語權和發展空間，以更加多元、自主的姿態融入并改變世界，構建一個更加公平、包容的社會文化環境，讓女性的主體價值得到尊重。

參考文獻

[1] 福柯.性經驗史[M].佘碧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2] 福柯.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

[3] 韓江.素食者[M].胡椒筒，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21.

[4] 汪民安.福柯的界線[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

[5] YOUNG R.Untying the Text：A Post-structuralist Reader[M].London：Routledgeamp;Kegan Paul，1981.

[6] 福柯.瘋癲與文明[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

（責任編輯 夏" 波）

作者簡介：田菊，天津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文化傳播。

李琬，天津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