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科舉制度作為中國古代選拔人才的核心機制,對士人命運產生了深遠影響,不僅形塑了個體價值取向,更深刻改變了社會風氣。然而,這一制度在實現人才選拔功能的同時,也將部分士人推向了悲劇命運的深淵。本文通過對科舉制度下《儒林外史》中的士人形象進行剖析,將其劃分為三類:心理扭曲的變態者、寡廉鮮恥的墮落者、本色純真的清醒者,進而探討這種悲劇命運的隱喻意義:其一,科舉制度對儒學之士精神世界的毒害,導致理想信念的變質;其二,功名利祿的誘惑對士人品行的腐化;其三,士人在追求理想范式過程中所經歷的精神掙扎與困境。
[關鍵詞] 《儒林外史》 科舉制度 士人 多樣形象 悲劇隱喻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4-0011-04
科舉制度是中國古代一項重要的社會制度,不僅是選拔官員、促進社會流動的重要工具,更是一種塑造士人價值觀和人生軌跡的文化機制。然而,這一制度在推崇才學與功名的同時,也深刻影響了士人的命運。科舉制度下,士人群體展現出復雜多樣的生存狀態與精神面貌,有的因追名逐利而走向墮落,有的因應試壓力而心理扭曲,也有少數人保持清醒,堅守本色純真。這種悲劇命運不僅體現在士人的個人生活中,更具有文化與社會隱喻意義。從對儒家價值觀的偏離,到對功名利祿的癡迷,再到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沖突,科舉制度對士人精神世界的塑造和扭曲都耐人尋味。本文從《儒林外史》中士人命運的不同類型入手,揭示科舉制度所導致的悲劇性后果,并通過悲劇隱喻層面的分析,反思這一制度的雙重性及其歷史影響。
一、科舉制度下士人的多樣形象
1.心理扭曲的變態者
科舉制度的弊端不僅體現為社會層面的階層固化與腐敗現象,更在士人思想、性格與行為中留下深刻烙印。《儒林外史》塑造了眾多在科舉制度中掙扎的士人形象,他們的種種面貌,正是封建社會科舉制度對人性產生影響的重要體現。
周進是典型的科舉失敗者,他長期深陷對功名的渴求,卻屢試不第,窮困潦倒。當他在省城大街上偶然路過貢院,看到工匠修葺的場景時,內心的失落與不甘再一次被觸發。他原本只是想進去參觀,卻因身份低微被守門人驅趕,只能靠金有余的小錢“鉆空子”進去。當他看到“天字號房”的號板時,心中壓抑多年的憤懣頓時爆發,竟失控地“一頭撞在號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這一撞,不僅是他對自己多年來仕途無望的宣泄,也是他對科舉制度深深無奈的表達。
在這一場景中,周進將科舉制度視為命運的唯一歸宿,卻因無法掙脫階級與財力的束縛,只能以近乎瘋癲的方式釋放內心絕望。事后,眾人籌捐銀兩助他“捐個監生”,他竟以跪地磕頭、講奉承話表現感激。他說:“便是重生父母,我周進變驢變馬也要報效。”[1]在封建倫理體系中,孝道是立身之本,科舉制度下的功名富貴則被視作光宗耀祖的途徑。然而,此時的周進為求功名利祿,全然拋棄了道德與自尊。這一情節不僅展現出周進的悲涼與無助,更揭示了科舉制度對人性的扭曲。
與周進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范進,作為長期困于科舉考試的寒門士人,他在得知自己中舉后,從平靜到狂喜,再到失控的過程,更夸張地展現了科舉制度對人心理的摧殘。范進得知中舉的瞬間,反復確認后喜極而泣,最終因狂喜暈厥。清醒后,他難以抑制激動之情,手舞足蹈,高喊:“我中了!”[1]他完全失去平日的理性與自持。
2.寡廉鮮恥的墮落者
《儒林外史》中,作者借匡超人這一人物形象,巧妙揭示了科舉制度對人性與社會的侵蝕和扭曲。初登場時,匡超人樸實善良、性情忠厚,不與人爭口舌,是鄉鄰公認的老實人。在父親患病期間,匡超人白天辛苦做生意,夜晚悉心照料父親。這一勤懇孝順的形象,充分展現了他質樸真摯的性格特質。然而,成為秀才成為匡超人命運的轉折點,自此他從一個忠厚之人逐漸墮落為追名逐利的勢利之徒。成為秀才后的匡超人,淋漓盡致地展現出科舉制度的種種弊端與丑態。在杭州名士圈子里,他迅速蛻變為沽名釣譽、厚顏無恥之輩,對金錢的貪欲不斷膨脹,不再滿足于微薄利益。在潘三的“點撥”下,他不惜觸犯法律,開始替人考科舉、偽造文書。初次充當“槍手”時,匡超人便已表現得游刃有余,其墮落之快令人咋舌。與此同時,他愈發沉迷于自我吹噓,極力粉飾自己“功名顯赫”的形象。例如,他向人謊稱,中堂大人在滿朝官員無人應答的情況下,單獨請他坐在床邊交談,這番言辭充分暴露了其浮夸虛榮的本性。
在潘三的影響下,匡超人越發墮落。潘三雖說不上善良,但尚有底線,替人科考被捕后,并未供出匡超人,而是獨自承擔罪責,然而匡超人對此毫無感激之情,反而忘恩負義,將此前潘三的幫助拋諸腦后,匡超人之惡更甚于潘三。匡超人從忠厚善良變為冷漠無情,從質樸老實墮入貪婪勢利的轉變,深刻揭示了科舉制度對人性的腐蝕與摧殘。
《儒林外史》中的另一人物牛浦,同樣折射出科舉制度下人性異化的悲劇。牛浦原是一個放牛娃,他偶然得到已故牛布衣的詩稿,以此騙過董知縣。董知縣不但未追究,反而傾力教導牛浦學問。牛浦學業有成后,不僅沒有感激董知縣的栽培,還心生貪念,借牛布衣之名招搖撞騙。最終,他因東窗事發被捕入獄。這一形象與匡超人相互映襯,共同呈現出在科舉制度的驅動下,部分士人因追逐功名富貴而喪失道德底線、背棄禮義廉恥的現實圖景。
3.本色純真的清醒者
《儒林外史》是一部諷刺題材的小說,但作者也塑造了一些有血有肉的理想化人物,試圖展現其心目中的名士形象。杜少卿便是其中典型代表,作者在塑造這一人物時,并未一味堆砌優點,而是從多元視角勾勒出一個豐滿立體的形象。
《儒林外史》第三十三回中,婁太爺去世,杜少卿參加完葬禮歸家后,其娘子提及近日不斷有人登門尋訪,不知何事。夫婦二人交談之際,差官又來尋,送上一角文書,上面寫杜少卿的世叔舉薦其做官。杜少卿留差官吃飯,又送了幾兩銀子打發走了,次日,趕赴安慶答謝世叔,杜少卿推脫道:“小侄菲才寡學,大人誤采虛名,恐其有玷薦牘。大人垂愛,小侄豈不知?但小侄麋鹿之性,草野慣了,近又多病,還求大人另訪。”[1]他以自己生性如麋鹿般閑逸曠達、不慣官場,且近來多病為由,懇請世叔另尋賢能。世叔勸說道,杜少卿身為世家子弟,豈有不做官之理,杜少卿仍百般推脫,世叔最終任其自便。周進、范進、匡超人等窮盡一生追逐的功名富貴,杜少卿卻推辭得灑脫果斷,毫無留戀。吳敬梓通過杜少卿與熱衷科舉功名之人的鮮明對比,凸顯了敢于與世俗規則抗爭的正面形象特質。
除杜少卿外,吳敬梓還塑造了王冕這一理想人物。王冕因繪畫才能被人熟知,進而為知縣所賞識。當知縣首次請其出仕時,王冕借口往鄰家赴宴,推辭不見;第二次征召時,他仍堅決拒絕,最終逃往會稽山隱居。王冕曾直言八股文的弊端,對當時推行的八股取士制度深為不滿,認為此等方式不僅無法選拔真正的人才,反而使讀書人深陷功名桎梏。吳敬梓塑造此類正面人物形象,既體現了對清代取士制度的批判態度,也寄寓了其心目中理想士人的精神范式。
二、科舉制度下士人命運的悲劇隱喻
喬治·萊考夫與馬克·約翰遜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中提出概念隱喻理論,指出“隱喻是一種通過一個領域的概念來理解和表述另一個領域概念的認知方式,本質上是兩個概念域之間的跨域映射”[2]。這一理論表明,隱喻不僅是語言現象,更是人類思維和認知的重要工具。《儒林外史》中,對士人不同形象的細致刻畫,實質是以隱喻方式揭示科舉制度對士人精神世界與命運軌跡的深層影響。這種影響如同毒素般滲透并重塑著士人的價值體系與生存范式,既形塑了其行為邏輯,也體現出科舉制度對個體心靈的規訓與桎梏。
1.對儒學之士精神的毒害
八股取士制度是封建統治者禁錮士人思想、維護自身統治的重要工具,它嚴格限制考題范圍,僅取四書五經為內容,要求以八股文作答。這種制度不僅扼殺了士人的創造力,還直接影響了他們的價值觀念與生活方式。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對周進和范進的刻畫,正是對這一制度弊端的生動寫照。
周進作為“鈍秀才”的典型,窮困潦倒卻執著于科考。他一生碌碌無為,不斷參加考試,卻始終無法功成名就。年老體衰時以塾師為業,卻因迂腐木訥遭東家辭退。其生活窘迫至極,日常僅以粗茶淡飯果腹,與梅玖等人共餐時甚至拘謹到不敢動筷。梅玖借機調侃諷刺,念出打油詩:“呆!秀才,吃長齋,胡須滿腮,經書不揭開,紙筆自己安排,明年不請我自來!像我這周長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1]這段嘲弄直指周進的生存困境:他耗盡畢生心血與科舉制度糾纏,最終卻淪為八股取士的犧牲品。其遭際無聲控訴著這一制度對士人命運的無情碾壓,隱喻封建統治者借科舉制度實施思想禁錮的深層邏輯。
范進五十四歲仍未中舉,穿著破爛麻衣,住著茅草屋,靠老母親養活。這種病態執念,深刻揭示了八股取士對士人精神的摧殘。范進為追逐功名利祿放棄了人生其他可能,最終淪為制度的附庸。其故事隱喻著科舉制度如何將士人困入虛妄的名利之網,致使他們喪失現實生存能力與自由意志。
明代八股取士制度不僅是禁錮士人思想的枷鎖,更是扭曲其人生軌跡的牢籠。無論是周進還是范進,皆在追逐功名的幻夢中消磨一生,成為封建制度下的悲劇性符號。他們的失敗絕非個人際遇,而是時代的縮影——既折射出八股取士制度對士人命運的深度規訓,也揭示其對傳統文化價值體系的持續侵蝕。這一隱喻貫穿《儒林外史》始終,構成吳敬梓對封建社會科舉制度最尖銳的批判與控訴。
2.被功名利祿侵蝕的人性
《儒林外史》中,吳敬梓通過刻畫魯小姐的成長軌跡與婚姻遭際,將其塑造為科舉制度下的特殊犧牲者——以女性身份維度,隱喻科舉文化對人性的深層毒害。魯小姐這一形象不僅呈現個體命運的悲劇性,更折射出社會價值體系的異化與人性的扭曲本質。
魯小姐是魯編修唯一的孩子。魯編修將科舉的理想寄托在女兒身上,把她當作兒子般培養。五六歲時,她便開始研讀四書五經,接受嚴格的八股教育。啟蒙先生對她如對男子一般要求,父親更以“八股文章若做得好,隨你做甚么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若做不好,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1]的訓誡來約束她。魯小姐在這種氛圍中成長,將八股文奉為價值衡量的絕對標準,潛意識里將自身異化為功名的附庸。其聰穎天資使其成為家庭內部八股思想的忠實踐行者,而這種“忠誠”恰恰凸顯了科舉制度對人性的壓抑與摧殘:她被培養成一個對八股文有著極高造詣的“才女”,卻徹底喪失了女性的自我意識與自由意志。其聰慧與勤勉非但未能掙脫八股文的桎梏,反而使其更深地陷入父輩的價值體系。這不僅隱喻著科舉制度對知識分子個體性的窒息,更象征封建禮教如何通過家庭代際傳遞,將異化的思想深植于社會肌理。
通過魯小姐的遭遇,吳敬梓深刻揭示了科舉制度對人性與社會的多重摧殘。她的形象不僅是八股取士制度弊病的一個縮影,更隱喻了科舉思想如何通過家庭教育和文化滲透,代代相傳,成為封建社會難以擺脫的惡性循環。魯小姐的悲劇是一面鏡子,折射出科舉制度的種種弊端——當功名追求異化為價值體系的核心,人性本真與社會良知正被功名利祿的漩渦逐漸吞噬。這種隱喻性書寫超越了對士人階層的單向批判,進而指向對封建社會文化根基的深層反思:當功名成為人生終極目標,真正被消解的,是人性的本真靈魂與社會良知的鮮活脈動。
3.對理想范式的追求
盡管《儒林外史》以辛辣諷刺與深刻批判勾勒出士人在科舉制度下的眾生丑態,作者吳敬梓卻始終未放棄對社會與人性的希望。他在書中著力刻畫了若干堅守操守、保持本心的正面人物,為黑暗社會圖景增添了一抹精神亮色。這些人物于封建社會的重重桎梏下,竭力堅守最后的道德底線,象征著未被時代洪流吞沒的獨立精神品格。
杜少卿堪稱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正面士人形象。他不僅不向科舉制度低頭,不隨波逐流,更拒絕淪為名利的犧牲品。杜少卿的行為與匡超人、周進、范進等深陷科舉泥潭的士人形象形成了鮮明對比。杜少卿面對李大老爺欲將他推薦入京為官的安排,以各種方式巧妙回避,先是稱病推辭,繼而故意身著破舊衣衫,以顯對仕途的厭棄。面對妻子勸說,他坦然表示:“京城有何好,不如南京城。”[1]最終,他欣然說道:“好了!我做秀才,有了這一場結局,將來鄉試也不應,科、歲也不考,逍遙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罷!”[1]這一情節淋漓盡致地展現了杜少卿對精神自由的追求與超越世俗的人生境界。
杜少卿的形象不僅是個體層面的價值選擇,更構成一種隱喻性存在。他所代表的并非簡單的叛逆,而是對封建科舉制度及其異化價值觀的徹底否定。其不屑功名的人生態度與逍遙自適的生存范式,實則隱喻著吳敬梓對社會理想與人生境界的哲學思考——超越物質束縛,追求精神自由與人格獨立。杜少卿、王冕等正面人物既是作家理想人格的具象化呈現,也是對黑暗現實中精神亮色的隱喻性書寫。他們的存在昭示世人:即便在制度壓迫最為深重的語境下,人性依然保有掙脫枷鎖、追尋精神自足與人格獨立的可能。
三、結語
科舉制度作為中國古代社會的重要制度,雖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人才選拔與社會階層的流動,但其負面影響同樣不容忽視。通過對士人悲劇命運的考察可見,該制度不僅抑制了個體的自由發展,更導致心理扭曲與道德墮落,使士人陷入理想與現實的深層矛盾。這種悲劇性的根源,在于儒學精神的異化、功名利祿對士人品行的侵蝕,以及士人追求理想范式時的精神困境。因此,科舉制度既是士人實現個人價值的重要通道,更是禁錮其精神世界的無形牢籠。吳敬梓通過《儒林外史》揭示了士人命運的悲劇本質,也為后世提供了對制度與個體關系的深刻反思。
參考文獻
[1] 吳敬梓.儒林外史[M].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16.
[2] 萊考夫,約翰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M].何文忠,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
(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李夏彤,渤海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