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德·姜《你一生的故事》中的文化共生探究

[摘" 要] 特德·姜是美國當代最重要的華裔科幻小說家之一，其作品通常將科幻元素與人文精神緊密聯系，充滿哲理與思考，并屢獲各類知名科幻獎項。小說《你一生的故事》圍繞語言學家露易絲學習外星人“七肢桶”語言的過程展開，該作品憑借獨特的敘事視角廣受讀者推崇。近年來，中國在國際社會持續倡導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而文化共生作為其重要理論基礎備受關注。基于此，本文通過解析《你一生的故事》中“七肢桶”與露易絲個人和政府機構的交流過程，深入探討如何從文化沖突轉向文化融合，繼而論證文化共生的實現路徑，揭示文化共生不僅是規避文化沖突的有效手段，更是多元文化交互的理想形態，對于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具有時代價值。

[關鍵詞] 特德·姜" 《你一生的故事》" 文化共生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4-0076-04

特德·姜作為當今最負盛名的美國華裔科幻小說家之一，其作品篇幅不長卻總能引發讀者深思，多次獲得科幻大獎；《你一生的故事》便是一部廣受好評的作品。特德·姜從常被忽略的外星人與人類之間的語言溝通入手，在敘述當前事件的基礎上，將追溯與預測交織在一起，呈現出一個令人驚嘆的科幻故事[1]。政府指派語言學家露易絲學習外星人“七肢桶”的語言，要求她與外星人交流并詢問其到訪地球的目的。在學習外星人語言的過程中，露易絲的思維受到影響，預見了自己未來女兒的一生。露易絲與外星人之間成功地進行了文化交流，但外星人始終未能讓政府達到目的。目前學術界對該小說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敘事策略、語言對思維的影響以及自由意志等主題，針對文化共生視角的研究較少。因此，本文嘗試從小說中體現的文化沖突與文化共生入手，探析文化共生在規避文化沖突中的重要作用，以及其對推動當今世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所具有的現實意義。

一、《你一生的故事》中的文化沖突

沖突與矛盾是推動小說敘事進程的重要動力，科幻小說通常構建與人類文化形成對比的多樣外星文化。文化區別與文化沖突是跨文化交流失敗的主要原因[2]，《你一生的故事》中兩種不同的語言體系與思維方式集中體現了人類與外星人“七肢桶”之間文化交流的困難之處。

如果說語言是作為文化載體進行傳播的，那么當語言被系統傳授時，整個文化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通過語言來傳播的[3]。人類使用的語言與外星人“七肢桶”使用的語言屬于兩種截然不同的語言體系，這就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兩者之間的交流障礙乃至文化沖突。人類使用的所有文字都屬于言語文字體系，即文字本身代表說出的話。而“七肢桶”使用的口語和書面語是兩種不同的語言，兩者沒有直接關聯，書面語不是口語語音的重現，同時書面語的研究更為復雜。“七肢桶”的書面語給人最直觀的認知特征就是難以辨認。它們寫下的書面語形態“就像草草畫下，并加以幻想變形的許多只蟑螂，互相勾連絞纏，每一只的姿勢都略有不同，共同形成一個紋章圖案”[4]，又“幾乎類似于佛教中幫助禪定的象征宇宙的幾何圖案”[4]。人類與“七肢桶”的語言體系之間存在本質性差異，盡管露易絲在之前的工作中做過大量實地語言考察，但此次是第一次依靠外星語言進行單向性考察，她仍需花費大量時間與精力去完成這一艱巨任務。

不同的語言體系反映著不同的思維方式，對于人類而言，理解像“一大堆糾纏混雜的小畫”[4]的“七文”具有相當難度。但語言學家露易絲為完成政府指派的與外星人“七肢桶”交流的任務，努力學習“七文”，在此過程中，她的思維習慣發生漸進式轉變。露易絲養成了和“七肢桶”一樣的書寫習慣，“早在寫下第一筆之前，七肢桶便已經知道整個句子將如何布局”[4]，促使她從人類慣有的線性思維轉變成為同步并舉式思維，因此，她獲得預見未來的能力，預知自己未來女兒從出生到死亡的一生。正是基于人類與“七肢桶”之間存在的不同思維方式，這種文化差別深化了兩者之間交流的認知鴻溝。

在語言學家們取得顯著進展之際，物理學家與“七肢桶”之間的交流卻收獲甚微。當了解外星人“七肢桶”如何理解費馬原理后，物理學家發現人類和“七肢桶”對于物理的闡釋角度存在根本差異：人類傾向從因果角度分析，而“七肢桶”采用目的角度表述，這兩種解釋角度都是成立的。人類與“七肢桶”對世界的感知理解不同，催生出截然不同的世界觀，因果關系構成人類的認知框架，而目的論則塑造“七肢桶”的認知維度。這種根本差異導致人類發展出前后連貫的意識模式，而“七肢桶”形成同步并舉式的意識模式。人類依據發生的時序進行認知，并將事件關聯性理解為因果關系；“七肢桶”則能全景式感知所有事件，并遵循所有事件蘊含目的性的原則進行解讀。這一認知差異也解釋了露易絲學習“七文”后預見女兒一生的認知革命。人類與“七肢桶”之間語言和思維的差異加劇了交流的認知壁壘，主人公露易絲協同其他語言學家與物理學家，克服重重困難，致力于實現與外星文化的深層融合。

二、從文化融合到文化共生

語言構成了人類與“七肢桶”之間的溝通難題，作為溝通橋梁，語言學家露易絲主動學習“七文”，致力于破譯“七肢桶”所表達的意思。“七肢桶”作為交流主體之一，和露易絲同樣承認文化的多樣性。區別于政府的功利立場，露易絲與“七肢桶”雙方秉持和諧友好的態度，締造了平等互惠的對話機制，實現從文化沖突向文化融合的轉變，作者對于文化共生的美好愿望在小說“沙拉缽”和“非零和博弈”的隱喻中得到具象化呈現。

作為首批直接接觸“七肢桶”的語言學家，露易絲與外星人之間始終維系著平等對話關系。露易絲初次接觸“七肢桶”時，發現其生理構造、語言和思維均與人類存在本質差異。露易絲當即承認文化多樣性，主動接納這種異質文化，在與外星人“七肢桶”交流的過程中主動調整認知框架以適應其文化特質，系統學習其語言體系，盡可能地理解它們。與此同時，外星人在與露易絲的對話過程中始終全力配合，詳盡解答露易絲的語言問題，闡釋人類動作在其文化中的象征意義，卻從未要求人類傳授知識。這充分印證不論露易絲還是“七肢桶”，雙方均承認文化的多樣性，以尊重與寬容的態度構建出跨文明對話的和諧圖景，這正是實現文化共生最重要的實踐范式。

“共生”概念本是指生態學平衡意義上的共棲關系，繼而延伸至人際和國際的共存關系，再被賦予文化維度，隱喻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具有內在關聯的關系[5]。文化共生即指多元文化之間的緊密聯結、共棲、共存的文化狀態[6]。《你一生的故事》中的“共生”具象化呈現于作者的態度暗示、政府試圖達成卻未能實現的“非零和博弈”構想，以及前文所述語言學家露易絲與外星人構建的和平對話模式。

露易絲與蓋雷去商店買食材時，露易絲一眼看中一個木質沙拉缽，盡管預見到女兒會因這個碗受傷的未來，她仍“伸手從貨架上取下那個沙拉缽，自然而然，一點兒也沒有被迫的感覺”[4]。正如“美國社會結構客觀上越來越朝‘文化沙拉碗’或‘文化織錦’（tapestry）的方向發展，以種族和宗教為基礎的多族群拼成的一幅鑲嵌圖畫或多元文化并存已經是美國普遍存在的客觀現實”[7]，特德·姜通過“沙拉缽”意象隱喻其對“沙拉碗理論”的價值認同。該理論主張多元文化如沙拉碗中的食材般共存，在保持各自特質的前提下，保留自己的味道，而非融合為單一的同質文化。作為第二代華裔，特德·姜的創作深受美國多元文化主義與中國“和”文化雙重滋養，小說中“沙拉缽”意象與中華“和”文化共同構建起超越文化沖突、追求共生的敘事框架，由此“沙拉缽”的文本設定成為作者多元文化共生愿景的有力詮釋。

小說中提到的“非零和博弈”的概念也精準折射了特德·姜對文化共生的美好愿望與身份認同交織帶來的復雜情感[8]。“非零和博弈”本應是個理想的交流結果，然而由于政府與“七肢桶”雙方都未能恪守平等互惠原則，致使這一理想最終淪為空談。與露易絲同“七肢桶”的平等對話不同，政府始終要求研究人員單方面引導“七肢桶”向人類傳遞其文明信息與技術成果，但“盡可能少地向外星人展示我們掌握的技術”，“盡可能少地泄露有關人類社會的情況”[4]，同時強制要求每日提交“七肢桶”英語學習情況評估報告。這種對話方式顯然是不公平文化交流機制的具象化呈現。政府始終在維護自身利益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向“七肢桶”索取信息，甚至不遺余力地向其宣揚人類利他主義理念，試圖為后續談判奠定基礎。這種帶有保留的交流方式只能換來“七肢桶”對人類的不信任，因此“七肢桶”并未向政府透露任何人類尚未掌握的新知。政府對待“七肢桶”的態度導致雙方在交流過程中均未秉持互利共贏的原則，僅關注自身利益與自我防御，最終未能達成更深層次的文化共生目標。

三、《你一生的故事》中文化共生觀的當代價值

《你一生的故事》表層建構了人類與外星文明接觸的宏大敘事框架，實則蘊含著作者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特德·姜在作品中明確闡釋了“世界是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核心命題[9]。該共同體呈現為文化共同體形態，其核心特征是文化共生，這種共生關系構成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基礎[10]。小說中，語言學家露易絲與外星人“七肢桶”之間的交流對話，與政府對待“七肢桶”的態度形成強烈反差，從側面反映出文化共生作為消弭文明沖突的有效手段，為當今世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具象化的實踐參照。

文化共生強調對文化多樣性與差異性的尊重，實質上也體現了對人類多樣性與差異性的敬重[11]。人類命運共同體提出的多元文化共存，是在尊重不同國家和民族個性的基礎上形成的文化共識[12]。小說中特德·姜在創作中通過“沙拉缽”表明了對文化共生的支持態度。由此可見，作者在創作時即認為人類與外星文明能夠和諧共生。結合作者的華裔身份背景，映射至現實語境，特德·姜通過小說文本傳遞出對中美文化共生的訴求，這種文化理想無疑也是解決美國白人主流文化與其他族裔文化沖突的一種切實可行的方法[9]。露易絲與外星人“七肢桶”的成功交流及其獲得的完全配合表明：實現有效的多元文化交流，必須首先承認文化差異性，主動與異質文化進行交流對話。在此過程中，參與者既能獲得思維層面的啟發與豐富的文化體驗，又能破除文化壁壘，營造開放包容的對話環境，最終促成雙方構建緊密和諧的文化紐帶。

文化共生的和諧態作為文化共生的形態表征之一，是多元文化發展的最理想狀態，具體指多元文化主體之間平等對話，相互尊重彼此的文化差異、求同存異、包容多樣，在交流互動中取長補短、相互吸收、共同發展[13]。政府在獲悉外星人“七肢桶”造訪地球后，始終采取防御性且以自我為中心的態度對待這些星際“訪客”，致使雙方未能實現“非零和博弈”的理想化交流目的。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露易絲與外星文明的交流則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其對話模式近乎學術交流。當二者作為對等交流主體時，“七肢桶”向露易絲披露的語言信息更有效、更真實、更有價值。這充分表明：在多元文化語境下開展跨文化交流，雙方需在承認和接受文化差異的基礎上，著力構建平等互惠的友好對話關系。若單方面要求對方或向對方索取，極易破壞信任基礎，不僅使交流喪失實質意義，更可能令雙方不歡而散，一無所獲。

在人類社會持續發展的歷史進程中，文化共生伴隨全球化進程深化不斷演進，已然成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基石。這不僅構成了人類社會實現文明共鑒、和諧共榮的核心理念，更在新的歷史語境下，彰顯著人類文明交融互動的深刻文明發展機制[14]。正如小說中露易絲與外星文明“七肢桶”的跨物種對話所昭示，人類社會中異質文化間的交流互動，同樣需要恪守相互尊重與平等互惠的基本原則。通過文化共生消解文化沖突，協同探索文明共存之道，方能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四、結語

多元文化共生是一個永恒的民族、國家和世界發展的潮流和主題[15]。特德·姜的《你一生的故事》雖然是一篇科幻文學作品，作者卻始終心系人類社會與人類命運，試圖通過文學創作展現其對生命本質與人類命運的哲學思考。本文通過解析小說中呈現的文化沖突與文化共生現象，揭示其表層敘事中的文化沖突實質暗含文化共生的美好愿景，并以文化共生作為消解沖突認知框架，既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實踐智慧，亦賦予跨文明對話以深刻啟示。文化共生不僅是全球化進程中不可或缺的要求，更是時代發展的需要；既為促進和諧文化交流創造有利環境，也是從文化角度解決世界性社會問題的需要[16]。該理念以共同繁榮為價值導向，通過深化文化間的理解互鑒與創新融合，協同推動社會進步與文明發展。人類文明本無高下之分，唯有在承認文化多樣性、恪守平等互利原則的基礎上推進文明互鑒，方能實現文明的共同進步——這既是全球化時代賦予人類的共同使命，更是探索文明共存新范式的根本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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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余" 柳）

作者簡介：石文慧，寧夏大學。

胡笑瑛，博士，寧夏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