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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小站去

2025-07-29 00:00:00杜輝
散文詩 2025年7期

走!到小站去。

一路向西,蘆葦叢在道旁相送。風中,它們拱手,不斷俯身,悄聲說道:早些歸來吧,早些歸來吧。霧氣蒼茫:矮樹吹斜了小徑,鄉村漸行漸遠。

(這些蘆葦從水溝邊起身,站在巨大的荒蕪里,它們手牽著手,目送孤單旅人;也有時,它們在農忙季節,給烈日下的勞作者帶來一絲涼爽的風;或者深秋、寒冬,枯黃的枝葉在風雪中發出沙沙聲,那是田野獨有的嘆息。也許從《詩經》開始,它們就站在那,直到把荒蕪站成了故鄉的模樣 一 那里蘆花蕩漾。

而當我說“蘆花”的時候,意味著,人生已入秋。在黃昏逆光里,蘆葦擁擠,它們不斷俯身,花白波浪,在大地上翻滾著推遠;因為故鄉的緣故,我瞬間抽離,現在的自己,頭腦輕若無物。)

道路拐了個急彎,就要伸進鐵路涵洞,荒草沒膝,靠右,沿邊坡爬上路肩。那是雨后,坡上干凈颯爽的灰白色碎石路,讓人豁然開朗。

(前工業化時代,路基是大平原少有的高處。在那里,人們可以眺望來時的路徑,看田埂輻于腳下。也是少有的機會,與樹木比肩,溝渠如玉帶臥于兩側,白亮的水面泛著粼光,天空似乎更近了一些。搜尋視野盡處:房屋層層疊疊,那里有熟悉的面孔。)

少年從泥濘中來,鞋底還帶著黏土,細小石子迅速聚集在鞋子四周,像是融化的焦糖黏滿芝麻。沒走幾步,腳底開始臃腫起來,邊緣毛茸茸的,他成了巨足獸。

(如今,泥濘,或許是奢侈的。

依舊是在虛弱病中,雨后天氣,從屋后一人多高的玉米叢間隙,上坡,坡道泥濘,鞋子被困住多次,有被風吹倒的植物,像谷穗那樣裸露。終于,堂屋里人影走動,像是彎腰撿起什么。見我來,他有些驚訝:時間那么黯淡,卻在此時有了光。

高處,兩人臨風相對而坐。我要煮些成熟玉米給他吃,他說堅硬吃不下,我想,滿園的玉米一定能找到鮮嫩的,卻沒有說出口。

依舊是在病中,他面如土色,說是自田野里來,不能說太多話,也是啊,他只是說自己累了,想休息一會,我卻把他一個人,留在那里,十年。

如今,泥濘,或許是奢侈的。)

來到低洼處,蘸水,淤泥和石子褪去殆盡,雙腳再一次輕快起來。

路肩兩側常有人走,形成兩條光滑路徑,雨浸透它們,成了兩條蜿蜒的長蛇。坡道邊緣,養路工人遺漏的草芽,再一次煥出新綠,那草葉上水珠晶瑩。雨沖刷過的鐵路道床,青黑色碎石堆放整齊,它們透亮得像是用油潤過。周遭同樣清澈。

(火車最初的印象是:平交道口兩側黑黃相間的柱子,柱頭固定著三角形警示牌,黃底繪黑標志,圖案是一個冒著濃煙的火車頭。顯然,那是蒸汽機車,像是一把燃著的煙斗一它給人的印象總是蒼老的。

銀發的謝默斯·希尼在紀念約瑟夫·布羅茨基的詩中說:他“喝著酒,像火車似的抽著煙”。

真正的火車還沒有出現時,輕柔的風、陽光,在鄉野間徘徊,周圍那么安靜。直至,黑油油的火車滾地而來,人,站在它腳下,越發渺小、無力。而當它駛過后,耳鼓再一次清澈,那是一種超乎尋常的清澈。)

去往小站,沿鐵道邊的小路,不單單是捷徑,更是一段難得的旅程。

夏季午后,陽光正好。景物似乎完全靜止,又像是在夢中,只有腳下短短的影子在移動,天空藍得讓人眩暈。

(藍色,是鐵路制服的顏色。準確地說,它是藏藍色的主體色,搭配著袖口和肩章處的天青色描邊。早年間,一位親戚在鐵路“道班”上當裝卸工,他的相框里,一眼望去,許多合照里都是這些藍制服。這些藍,宣示著某種身份,讓人羨慕不已。)

空氣不知醞釀了多久,嗅之如醇酒,它太純粹,容易讓人迷醉,因此須小口啜飲。田野睡著了,無數細小反光投射出來。時間滿是小刺,那么鋒利,在相冊里折疊,卻無法隱藏。

(白瓷碗斟滿酒,然后一飲而盡,這是父親喝酒的方式,如今,那白瓷碗在墓碑旁靜臥,周邊荒草遮天蔽日。如同另一時空,在一片豆地旁,房屋陰影恰好停止在夏天邊緣。村里的畢達哥拉斯——那個總是喜歡用小小鉛筆頭在煙盒背面寫寫畫畫的人,被衰老和疾病奪走了計算能力,因此,他重新練習數豆子,從一只白瓷碗向另一只白瓷碗,豆子擊打碗壁,發出清脆或者沉悶的聲響。)

腳下碎石期期艾艾,“沙——沙—沙沙沙”,下意識的節奏,久而久之,竟被刻意的模仿打亂了,干脆變成齊步走:用木頭人那樣僵直的四肢,不一會工夫,單調的拍子填滿了整個世界。再走過一小段路,坡腳下的草叢開始茂密,“吱——吱——咝—咝”,蟲聲緩緩升上來,像是來自大地深處。

(聲音,有時并不沿著我們想象的路徑。比如,掌握發聲技巧的人,聲音像是從其腦后、腹部或者更低處發出。這些蟲鳴,一定是從溝底穿透草葉、沙與石的間隙,再到達我的身體嗎?我曾試過無數次,沿著某個方向尋去,很少能夠找到聲源。但是,無論如何,這聲音穿透我,然后連聲源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腳步鄰近時,蟲聲突然噤口,走遠時,身后的咝鳴又再一次奏響,指揮這個昆蟲樂隊的,就是腳步的起起落落。

(秋天,稻田里的旅程同樣讓人流連。那是清晨,勞作者匆忙的腳步螳過濕漉漉的草叢,昆蟲向四周蹦開,一兩聲鳴叫也是惺凇的。不知為什么,早起的人們,走在這樣靜謐的曠野里,總是小心翼翼,像是怕吵醒土地里最深處的睡眠。)

路堤以外,排水溝里蒲草和蘆葦茂盛,濃綠間點綴著水鳥的小聲嘟嚨。它是那么委婉,像是課堂上羞澀的孩子,第一個起立發言;也像是裊裊村莊里,鄰居口吃的小女孩在練習發聲。

(整個童年,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人和物:有老得不知自己年歲的雷魔怔,有被養在豬欄里的宋瘋子,有去雞舍里偷雞被當場抓獲的雛鷹,有張三嘎家從未打開過的黑白電視機,有熊亮亮家不知什么年代的黑鐵劍一—那劍上的銘文無法辨認;還有一把包了漿的黃銅小號,總是在傍晚的樹林邊,低低吹響。那號角,是否拴著一塊紅綢布?)

又過了一會,突然的高音刺破原野,蛙聲清脆孤拔,鶴立雞群。這里的蛙聲并不多見,像是迎賓隊列里突然出現的高個子隊員。

(那時,通過聲音,我可以分辨出不同的蛙類品種:叫聲清脆連續的,是體型中等偏小的綠皮青蛙,我們稱它“老青\"[讀第三聲];叫聲厚重且頓挫的,是肥胖的黑條紋白肚皮青蛙,我們稱之為“大老花”;叫聲低沉單調的是癩蛤蟆。雨季,暴雨過后的蛙聲亂作一團,整個池塘像是一張巨大的喉嚨,它喊著:“呱—呱呱—呱”。

庭院氤氳,蟲鳴隱約,藍色菜畦以生銹的洋井為中心,夜在鐘聲里爬行。離別那么潦草,像是窗下吹亂的白發,信件還在途中。有人獨對午夜:藍月光落在蘆葦蓆的反光里,靜靜的,窗格正畫出井田。清澈天光,粗壯椽檫在頭頂搭建出巨大穹窿,朦朧中“藏著龐然的命運”。旱煙緩慢升起,燃著的火紅煙頭在蠕動。老人,自言自語,語氣那么低沉。)

腳下,田野里有幾棵樹高舉著冠,極柔軟的風吹來,樹葉泛起許多革制反光,像是許多只眼在眨動。不知什么時候,細碎的鈴鐺在枝頭鳴響,聲音抖落后沿著風勢散開去,像是一條長長的飄帶,又像是高處的流水發出錯落的嘩啦聲。

(楊樹的花,像毛毛蟲,又像狗尾草,所以叫做“毛毛狗”,它們掛滿楊樹枝,然后落下,被風收集起來,形成許多小丘。這些棕色或者褐色的花,趴在地上,并不好看。那時節,原野上還是一片蒼白。

初中夜校下課時,天已經黑下來。一個人騎行在空曠的縣道上,遇到有大貨車迎面開來,車燈晃得人睜不開眼,幸好有風吹過,路旁毛毛狗“游動”起來,這些不招人喜歡的毛毛蟲,為我標識出道路的邊界!)

此時,平靜的水面瞬間波動起來,一只藍背翠鳥疾飛而過。田野是一張巨大織物,那鳥銜著一角把它鋪向更遠的遠方,然后,它像一支斜向上的箭羽,把小小的藍融化進地平線以上巨大的蒼穹里。那天與地的接榫處,有著迷人的漸變。

(原野中,有一個“A”字形瓜窩棚,像是昆特·布霍茨繪制的插畫——立著的書本,書脊朝上,書頁叉開,它站在雨后光亮的小路旁。那書籍搭建的窩棚,是給路人躲雨用的。

更遠處,有一個戴著帽子的稻草人,它只有一條腿:任何一個看到它的人,都曾在某個瞬間,將它視為同類。并且嗔怪道:是誰讓他站了那么久?然而,它張開雙臂,就像科爾科瓦多山上的耶穌。日復一日,他們默默地,面向田野、城市,四季輪回、人世喧囂:“繁華是你們的,我只有孤獨。”

那“十”字將空間四等分,形成笛卡爾坐標系。或者,立體空間的黑白網格,無限堆疊…翠鳥從其原點出發,掠過我的身體、視野,貫穿我的記憶片段。它被概括成平面上的一個點,在某一維度,畫出鋒利直線,一條、兩條、三條,它構造了柯布西耶的偉大空間!)

遠處或者水草邊,不知名的動物發出空洞而深邃的啼叫。那叫聲像是敲打一只倒置的鐵桶,或者深巷里短促的木魚響。一切都裝在耳畔,卻又那么虛幻,無法捉摸。真想融化進這虛幻中。

(少年坐在黑水邊,他迷上這種儀式:任憑誘餌被水下莫名生物撕咬,一次次提起空空的漁線,白亮魚鉤是湖水的邪魅微笑。整個雨季,他就這樣,從水下提起永恒的秘密,在那深不見底的湖泊岸邊,少年口中念到:“三角溝,三角溝,你發水,我釣鉤。\")

自然、人與鐵路如此親密接觸的情景,如今并不多見了。

軌面以上,熱浪跳躍如同火焰,毛玻璃背景里的藍、綠、灰、黑呈現出迷人的融化狀態,像是絲滑的蜂蜜或者奶油,它們向著天空緩慢流淌。遠處,還看不到火車的蹤影,我迅速跳上道床——那是金屬扣件鎖住的蒼龍——然后按同一節奏跳躍。我交替著跨越黑色枕木和白色碎石,如手指在琴鍵上跳舞。一會兒工夫,像是經過了許久一重復步伐更容易讓人產生疲憊感和機械感,有時甚至眩暈(走過這段小徑的人們大概都有這種經歷)。

(與兒時的“跳方城”類似:人們按照固定格式,跳躍,樂此不疲。除了以此為職業的人,隨著年齡增長,大概人們對跳躍的興趣逐漸減小,他們表達快樂的方式少了一些,快樂也就少了一些。)

再一次眺望時,視覺盡處的鋼軌仍閃著雪亮的光,它們指向兩公里外的小站和不可知的遠方

(對于遠方,我們是否應該持一種審慎的態度。它有時甚至值得懷疑:經歷一場睡眠,是不是去了遠方;實施一次背叛,是不是去了遠方;童年,是不是去了遠方;故去的親人,是不是去了遠方?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遠足,是離開所在的城市、省份,還是離開地球、人世、時間……)

途中有一處小橋,站在上面,可以透過石板縫隙看見腳下閃動的溪水。手把欄桿,揀起一小塊石頭投入水中,聽水流發出笨重的簡狀回響,隨后,溪流繼續平緩,楊樹、田野和其他的生物安靜如初,陽光不那么耀眼了。

(不記得什么時候開始,能夠專注于一件事、一個動作;卻十分清晰地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無法專注于一件事、一個動作。比如對一個漢字、一張面孔的專注,必將以可怕的“陌生感”收場,對于某個動作的專注,也會產生“迷離感”,那是因為,我老了嗎?

迷離時,自身的存在不再有依托,或者“自己”已經融化進事物中去。因此,“出神”這個詞是多么具體而且恐怖。)

這時,如果正好有火車經過,我會躲到橋上的安全區域。那是橋梁向外側突出的耳狀場所,它是專門為巡道工以及行人躲避火車設計的。

(無論是奈何橋,還是鵲橋;無論是板橋,還是斷橋;無論 是咸陽橋,還是廿四橋;無論是朱雀橋,還是楓橋;無論是紅 橋,還是藍橋;無論是灞陵橋,還是廊橋;無論是米拉波橋,還 是康橋;無論是趙州橋,還是倫敦橋。在文學作品中,人們為何 如此熱衷于橋?

李白說“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張旭說“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畔問漁船”;姜夔說“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柳三變的“煙柳畫橋”后有“參差十萬人家”,想必是一座歷盡繁華的橋;馬致遠輕唱“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文字偏僻而冷峻;卞之琳站在一座孤零零的橋上看風景,艾略特的荒原上有一座“并無實體的橋”。人們為何如此熱衷于橋?大概:通過橋,可抵達彼岸。)

站在狹小平臺上,感受滾地而來的鋼鐵巨獸從身邊怒吼著經過,手里緊握的鐵欄桿在跳動,腳下的石板在跳動,眼前的石子在跳動,心也在猛烈跳動等一切平靜下來時,身體如釋重負,旅程也輕巧了許多。

(人對龐大的物體、巨大的聲響永遠保持敬畏。

童年記憶里,最龐大的機械,除了蒸汽火車,就是渡口里的輪渡。

去渡口的道路遠離人煙。從荒野遠遠望去,渡口里最醒目的,是輪渡高高的白色艦島以及桅桿頂端的紅旗。及至近處,那寬大的鋼鐵甲板伸到碼頭的駁岸上,岸邊等待良久的卡車、自行車、行人魚貫而人。烈日下,汽車馬達聲、人聲和腳下甲板的踩踏聲,都在輪渡的一聲長鳴里變得微不足道,開船了

更令人驚恐的聲響,是鋸木房的鋸木聲

一盞長明燈下,圓盤狀的黑色電鋸飛速旋轉:“嗡嗡嗡…”粗大原木緩緩湊過來,木頭接觸電鋸牙齒的瞬間,撕心裂肺的嚎叫聲響起。那聲響,是村莊打谷場、鐵匠爐、加工廠和供銷社,所有這些場所發出的聲響里,最特別的。)

沿著鐵道,是長長的過境公路,也是去小站的必經之路

小鎮的主要街道與這條道路形成“丁”字交叉。街口,有一間雅致的白房子,背靠鐵路,白底黑字匾額寫道:“工業雅品商店”。

(這是鎮上最古老的五金商店,店主的祖上是晚清名士李龍石—與“壓蓋三江”的關東才子王爾烈齊名,李家祖宅坐落于青蓮泡,距此處不過三五里,如今仍留有碑刻和殘垣。

早先,父親修理家中機械,需螺絲或者螺母,急命我騎車去鎮上的這家五金商店購買。那是我第一次見識這么奇怪的店名,此后的幾十年間,也不曾再見到哪一間店鋪,能把“工業”與“商業”連接得如此巧妙、儒雅。)

經過這間五金商店,一路向西,繁華殆盡,沿街房屋赫然斷開,有一處土坡,沿坡而上就是小站。那是溝海鐵路沿線,一座不起眼的小站一—拉拉屯火車站。

(溝幫子至海城鐵路,在最初的文字里,可能是這樣的:“我的家鄉,在大平原上,那是溝海鐵路腳下的一個小村莊”小站距離這個村莊有七八里路,在所有人的話語體系里:小站是一個地標或者參照,一個起點或者終點,一段時光或者記憶;它在鎮子邊緣,有些偏僻,只有出遠門時才會被人們想起;它在一個人的童年或少年時光里,模糊,卻不可或缺。平日里,他像一位長者,默默觀望著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然而,它真實存在過嗎?)

車站建在高處,站房是坐北朝南的尖頂瓦房,臨街的木制百葉窗積滿了灰塵,刷黃色涂料的墻面已經褪色和脫落。從這里出發,可達縣城盤山。

(文藝作品對于頹廢、荒蠻,有著近乎偏執的熱愛。攝影和繪畫里面的一段殘垣斷壁;裝幀和行為藝術里的廢舊打字機和揉皺的報紙;時裝表演或者流行服飾里的“乞丐服”;文學流派里面的“垮掉派”“頹廢主義”。凡此種種,這是為什么呢?

頹廢,大概與“時間”有關,與破舊、荒蕪、往事、創傷、痛苦、滄桑、死亡、涅槃和重生有關。盡管,人們對于時間的表達有千萬種,但“頹廢”,總像是一個裝置、一個容器、一個符號、一句感嘆,甚至一種沉默和控訴。頹廢,在荒謬與背叛中,蘊含著某種力量。)

早春,狂風在曠野里奔突。父親騎車送我去小站。

我坐在他身后,旁邊鐵制馱筐里裝著行李,風聲從我耳邊掠過。父親的身體彎成一張弓,他喘著粗氣微微左右搖擺,努力蹬那輛東方紅牌自行車,車速卻并不快。有幾次我建議一起推車前行,他怕誤了時間,沒有答應。

(父親是一個“不會笑”的人,這不是普遍意義上的“嚴厲”或者“木訥”。那是一個人終其一生領悟到的“宗教”:他在相聚中看到了分離,在甘甜中嘗到了苦澀,在治愈中觸到了創痛,在安詳中嗅到了苦難。

他童年動蕩,少年喪父,青年幾乎喪子,中年官司失敗忍氣吞聲,老年遭受病痛折磨。曾經,他任勞任怨,卻每一次都錯過生產隊里的“獎勵”;他儀表堂堂,卻錯過了一生中最完美的婚姻;他疼愛兒女,卻錯過了他們所有的人生大事。他,錯過了太多…·)

這是一條縣道,兩側光禿禿的楊樹泛著青白的光,紫色芽苞已經在枝頭蠢蠢欲動,原野里還是一片肅殺。父親和我彼此沉默,在大風中。就像呂德安在《父親和我》中說的那樣:“父親和我/我們并肩走著…肩頭清晰地靠在一起/卻沒有一句要說的話”。是啊,我們都懷著“難言的恩情”。

(最后一次長談,也是春日。堤上,我們踏著柔軟的沙土,緩行,累了,就坐在土堆上。風暖暖地吹來,吹動遠處的樹梢,吹動身旁的草尖,吹動我們的衣襟。他還是那件舊的藍色上衣,領口系得很高。我們坐在那里時,看著彼此的影子,談話內容已經記不清。我們坐在高高的堤上,村莊在霧靄里,靜默。下坡時,他堅持不用我扶,陽光迎著我們的臉,暖暖的。

那之前的幾年,為了證明自己還沒有衰老,他曾經提著半桶水,從這條斜坡快速走向堤頂。向我展示這些時,他得意得像個孩子··)

到小站去,也有風和日麗的日子,縣道邊、水溝旁綠草茵茵,村莊被遠遠拋在身后。還是坐在父親身后,他把車子踩得輕快,嘴里甚至哼起歌謠:“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飛彩霞呀…”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聽到他唱歌。

(他從不看任何休閑類電視節目,不看任何娛樂類書籍,他只讀歷史書,無論是正史還是野史。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某天,我轉換電視頻道時,一場父子離別的戲碼,悄然闖入我們的沉默。情節悲傷處,他竟然忍不住哽咽。難道他已預感到生命的終點?

他是堅定的無神論者,可就在最后時刻,他竟然用試探的語氣詢問老伴,是否可以求求她篤信的“神靈”,讓他走得痛快些。)

也是這條縣道,夜色將要四合,少年焦急等待。

那是我,在村口等父親從集市賣菜歸來。開始時,黃昏在田野里半掩著門,剩余的少許霞光連接灰藍色天空一—天際線,被西邊的火車道分割成上下兩段。

(故鄉的天光,落在庭院里,雨燕在電線上排列出美妙的音符。拓坯的人,赤著腳在模子里踩踏,泥巴和著稻草在趾間翻滾,有時發出“咂、咂”的聲響。直到那些長方形土坯,規整排列如微型街巷,最后一道夕陽把它們染成黃金,另一個“村莊”誕生了。

18第一文本

故鄉的天光,落在打谷場上,揚場的人雙手握鍬柄,木鍬淺淺地埋入谷堆,手臂稍用力,锨頭向右揚起,一小撮谷物起飛,顆粒物畫出優美的弧線后墜落,草屑隨風飄走。落下的是糧食,它們從頂部一路奔下來。頂子越堆越高,成了一座金字塔。)

手邊水泥橋,斑駁的白油漆變得模糊起來,沿道路望去,淡淡的霧氣升起,看不見人影,只有一兩句鳥鳴從昏暗中凸出。我俯下身,模仿那鳥鳴,試圖把自己無限縮小,融入鳥群,融入原野,融入那些逐漸逼近的黑暗,恐懼可以少一些。

(童年某個夜晚,祖母帶我走過很長的夜路,去參加喪禮不知為何,那個年代的老人習慣于帶孫輩參加這種儀式,如今卻很少有了一對于孩子,這實在是奇特,但又十分必要的經歷。

途中,沒有星月,黑的鄉村道路旁,房子里的燈像是點在地下,那么遙遠、那么低矮,只有野貓的綠眼睛在近處的樹叢里晃動。

喪禮現場,到處飄動著白與黑。供桌上跳躍著長明燈,五谷、 供品在香燭中繚繞,讓人不敢直視;燃著的紙錢、粉面紙偶、紙 車馬和刺耳的鼓樂,比黑夜更令人不安!

直至,我們給儀式中的主角叩頭,那暗紅棺槨與杏黃色尸布包裹的亡人,就躺在眼前,頭和腳從織物里凸起:內心懸著的巨石,反而降落下來。

回程途中的黑夜,顯得親切起來

“Art is our chief means of breaking bread with the dead” 藝術是與已故親人溝通的主要方式——布羅茨基)

天邊的星亮起,像是漆黑大幕漏了幾個小洞。此時,遠處沿著縣道似乎有一點響動,那團黑影漸漸變大,然后是熟悉的摩擦聲和咳嗽聲。是父親!他疲憊極了,見了我,嘴角仍然露出一絲笑意。

(許多年前,因為一個誤會,我們之間有過一場爭吵。之后的某年,在火車站的石頭坡道上,天空下著小雨,我們同撐一把小傘。他因腦卒中,行動極為緩慢。我那時真是不懂事!竟嫌他走得慢,把雨傘塞在他手中,一個人走在前面的雨里,把他落在了身后…可是,直至彌留,他望著窗外冬日如鉛的云和無邊曠野,還關切地問:孩子,這么晚了,怎么還不去睡…)

他停住車,我悄悄爬到他身后的貨架上,馱筐底部大概還有一點賣剩下的蔬菜。他再一次騎行在黑夜里,我們行進,在回家的期盼中,互相沒有說一句話。

(薩克斯名曲《回家》,惆帳、曲折、委婉又往復。它長久的期盼,有些暗啞。如同TS·艾略特悠悠地說道:“此時,黃昏朝天鋪開”,游子聽到它,就像夢中漫步鄉間:新砌好的房子,還沒有安裝窗戶,窗洞掛著厚厚的簾子。

冬天剩余的白菜在屋后發芽,越冬植物的紫色僧帽從土壤里鉆出,熟識的麻雀在丁香樹枝頭譏悄。直到,榆錢綴滿枝條,田野里蘆芽才露尖尖角。年齡最小的姑姑一手提起小竹籃,另一只手領著我,去云朵下挖野菜。她唱歌時露出云朵一樣潔白的牙齒。)

如果去縣城是當日往返,沒有行李,就要獨自騎車去小站。

大路,途中有兩處鐵路平交道口,一處是在糧庫轉運站旁邊的高崗。急促的警鈴響起時,兩側的黑白欄桿緩慢落下,值班員拉響警鐘,在“當一一當一當”聲里,他有條不紊地整理衣襟,戴好帽子,手執彩旗走出崗亭。他面朝火車開來的方向打出旗語,然后環視欄桿兩側等候的人群。人們懷著新奇和震驚,自送火車隆隆駛過……·

(如今很少有鐵路平交道口,也就很少有這樣的“儀式”。在城市街道上等紅綠燈:人們不耐煩地停在它面前,意味著遵守某種規則、程序,它太普遍,而且毫無創意,更談不上儀式感。)

從第一處平交道口下坡,不過一兩百米,就來到糧庫圍墻外的一段專用線。這里不經常過火車,也沒有崗亭,鐵軌卻被行人和車輛磨得光滑無比。它們與馬路呈銳角交叉。冬季有冰雪時,騎車經過這里,車輪一定要垂直于鐵軌,否則會側滑摔跤:這是父親告訴我的。

(坐落于村莊西頭的小學校,上下課“鈴聲”來源于一截鐵棍和懸掛著的半人多高的鋼軌。那金屬撞擊聲,完全不同于鐘聲,它實實在在,沒有空洞感。可是,人們仍然習慣于把上下課的信號,稱之為“打鐘”。大概每天負責打鐘的人,是一名老者,聽覺和觸覺已經不大靈敏,否則,日復一日地敲打,耳鼓和手臂如何承受?)

從村莊到小站,要經過半個小時的騎行。

來到小站坡下,我吃力地從車子上跳下來,再哈著腰把車推向半高處平臺上的存車場。那是一個空曠的院子,靠西的低矮房屋還亮著昏黃的燈。

(暖色調的燈光,總能給旅人以慰藉,它更接近于燭火家。二十幾年前,據我所知,北京站、天津站以及成都站候車廳的燈光都是暖色調的。墻上大屏幕播放著的,是公益廣告和家鄉美食視瀕。它的每一小塊畫面都是中間稍亮,四周略暗,像是凸起的黑白電視機屏幕。那種拼湊起來的畫面雖然粗,卻飽含著濃濃的人情味。)

冬日清晨,小鎮還沒有蘇醒,雞鳴和犬吠藏在遙遠的背景里。淡藍色的霧靄,讓人想起,另一個清晨,藍色庭院里,穿深藍色上衣的老者,他佝僂著身體,整理矮墻邊的農具;或者空寂房間,旱煙忽明忽暗,錄音機失真,月光把煙霧沖淡, W?H ·奧登的臉如一張網,幽深目光直透紙外。

(一臺雙卡錄音機,占領堂屋制高點:祖母的左手正在一盆泥水中捕撈,臥于底部的土豆。隨意抓取的一只,被迅速修改成不規則形狀,再擲出另一道弧線,向清澈水域—它迅速沉淀,并且觸碰白色鋁盆,發出晃晃悠悠的撞擊聲:一顆嶄新的土豆誕生了。

彼時,我被一臺陌生電器“咔噠、咔噠”的按鍵迷住了。也因此,一臺錄音機竟然完成了錄像機的使命一 一通過那盤舊磁帶,我可以隨時闖進三十年前,那個高處,悶熱的午后。)

此地,沿街玻璃窗口長滿厚厚的霜花,銹跡斑駁的薄鐵皮爐筒冒出白煙,快要凍僵的嘴,不斷呼出霧氣。就像木心先生《從前慢》描繪的那樣:“清早上火車站/長街黑暗無行人/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老屋的屋頂高闊,冬季室內冷清,人們可以看見彼此呼出的熱氣。這些呼出的熱氣有大用處,它可以給玻璃上怒放的霜花添枝加葉,也可以哈出小小的“冰洞”,透過它們,窺探皎潔的月光灑滿院落,或者觀賞晨光緩慢繞過金黃玉米囤。

直到潔白的霜融化成半透明狀:最初的晨光透過玻璃邊緣,像是越過連綿的山巒,它們鋪在褪色的紅油漆方桌上,那裸露木紋泛著陳舊的光,桌下蜷縮著困倦的白貓。剛出鍋的高粱米粥騰起白霧,小屋中響起,一生中最粗糙的呼喚…)

俯瞰小鎮,房屋低矮,街道兩側偶爾露出藍色的門。

回望坡下,車輪在結霜的小路上留下互相纏繞的轍跡,有兩串交錯的腳印指向腳下的高處,那是我剛剛留下的。

(孩子們喜歡玩雪。三十五年前,從醫院病房望去,有人在窗前滾雪球、打雪仗。我是病號,只能遠遠觀望。大人們喜歡看雪。去年冬天,大雪過后的院子里,有一串腳印從遠處延伸過來,像是對稱生長的槐樹葉,清晰且完美。我站在窗口觀察時,正好有一個人從遠處走來:我連忙把視線移開,生怕他不沿著那串腳印走。)

車站入口有兩扇厚重木門,它們向內敞開著。屋頂高大且空曠,少數幾個低功率燈泡停在半空,幾乎可以看見燒紅的燈絲。百葉窗又高又小,室內光線幽暗。

(“恰如燈下,故人萬里,歸來對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黃山谷的《茶詞》風塵仆仆,讀來快意,卻又不失儒雅。

那是冬夜啊,燈光圍攏著我們,我們也圍攏著燈光,就像《吃土豆的人》:燈光帶刺,人們手捧著碗,影子浮在空中,沒有根。

夾雜著稻草的土皮墻,映不出燈影,是夜歸人把它留在了月下。牛棚背靠著堤壩,泛黃的圓月被樹枝剪碎。

另一次冒險:影子突然掉落,舉月亮的人翻過壩口,她把鞍轡置于屋脊,用細小柴火引燃骨骼,星星嘅啪作響,黑夜后退了

一些。)

一進門的右手邊不遠處就是售票處,售票窗口邊緣被無數雙手撫摸得油光鋰亮,窗口四周只有少部分還殘留著木頭的本色。從那窗口遞出的,狹長硬紙板火車票和簡短響亮的語聲,是我對旅行的最初印象。

(車票,除了作為進出站憑證,還是一個天然的記錄卡。無論是最初的窄窄的粉色硬紙板、長長的紙條(上千公里的長途旅行,打印出的是一種特制的長條票證),還是現在的銀行卡大小的彩色卡片,它們都清晰地記錄著旅行的時間和起終點,人物自不必說。事件呢:每一張車票都有一段故事,許多張車票連接起來,就是一個人的簡史。

曾有一段時間,我把家中散落各處的車票集中起來,夾在一個冊子里。翻看它們時,就像翻看相冊、錄像帶,常常陷入無盡回憶,那些人和事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因此,翻看它們的念頭越來越少,最后,它們竟然不知所蹤。也好!那些車票、旅程一定找到了最好的歸宿,永遠不會再被打擾…)

候車廳緊鄰售票處,水泥地面已經有幾處開裂破損,兩排淺藍色長條靠背椅,像是舞臺中央追光燈下的翩翩舞者。父輩們曾坐在這里短暫休息,把家鄉的稻米送到城里吃公糧的親戚手中。

(大多數時間,它在漆黑板柜里安眠。那骸骨,做著春風吹不醒的夢。

他倚墨綠色木門,正遭受饑餓的襲擊。黃昏把金子弄撒了一點,那是從上帝的口糧里漏下的:板柜里,那顆安靜的玉米,被他捧在手心。他捧著它,像是西斯廷圣母懷抱著嬰兒,那么莊重。他仔細觀察,它的每一處外皮,確認它沒有被老鼠啃過:這種子,還未播種,就在他的唾液里,發芽。)

人生中,少有的幾次,品味這候車室里,淡淡的陳舊氣息。

那是塵土的味道,舊家具的味道,建筑潮濕、通風不暢的味道;那是谷物的味道,田野的味道,濃厚鄉音的味道。那味道,只有故鄉才有。

(老屋的墻壁用黏土磚砌成,墻縫用泥填充,墻面再用泥抹平;屋頂椽子上鋪的是蘆葦編的把子,把子上再用泥土將巴掌大小的瓦片粘住;最初的室內地面,當然也是泥土的。整個空間都被泥土包圍著。

冬天,室內封閉,加之防潮性能不好,總有一股泥土發霉的味道。書籍、衣物和家具都浸染了這種味道。

糧食存放在圓形和方形的糧倉里。

圓形的叫囤,由槐條編成直徑兩米多的圓筒狀骨架,內外掛上稻草、黏土和成的泥巴,在胸口高處留有開口,把幾塊薄木板橫著插入兩側的木頭槽里,做成囤子的活動門板。囤子的頂呈斗笠狀,用木頭和竹子做骨架,蘆葦扎成厚厚的棚。表面的蘆葦經過風吹雨打,變成了蒼老的淺灰褐色。那里是麻雀們的家。

方形的叫倉,由磚砌成,內外抹泥土,上蓋瓦片。囤用來存水稻,倉用來存玉米。)

檢票,穿過墨綠色欄桿,走出朝北的出站口,天光頓時明亮起來。太陽照射著月臺上的石子,那石子上有白灰劃出的醒目界線,景物發出清冷的光。

(一生要到達或者離開許多車站,寬敞明亮或昏暗逼仄;多少次,我們經過那些關卡,榮歸故里或遠走他鄉;旅程開始、終結的地方,是黎明或黃昏、酷暑或嚴寒、喜悅或哀傷。我從年少走到衰老。)

站臺背靠小鎮,繁華,燈火可親:另一面朝向荒野,超絕,不遺余力,四根光亮的鋼軌分割這一切。回首來時道路、村莊,還有天邊淺棕色的云,那么遙遠。

(那村莊,不知靜臥了多久,它像一把古舊的獨弦琴,只能彈出簡單的節奏:婚喪嫁娶、悲歡離合,柴米油鹽、雞零狗碎。

村莊養我的命,給我“糧食”和“馬”,我從土里出生、長大、老去,最后回到土里。我離開土,只是短短的一瞬

相比于村莊的單純,小鎮就是個萬花筒,這里有政府大院、公安派出所、敬老院、信用社、醫院、糧庫重要的是,這里

有一處繁華集市。

趕集的日子,十里八鄉的人被吸引來,特別是春節前的最后一個集日最熱鬧,如果趕在大年廿八前后,就是鄉人口中的“窮漢集”。舊時窮苦人家,即使過不起年,也要在年前的最后一個集日,置備一點年貨:二斤豬肉,五斤面粉,一幅大紅的對子也算是過年。

整個初中時代,我往返于小鎮和村莊之間。初中校舍,是尖頂的紅房子和平頂的白房子,它們排成長長的兩排。學校院墻高大,藍油漆柵欄大門威武莊嚴

守大門的是個鰥夫一他沒有家,除了在學校值班,就是回到敬老院。他身材矮小,性格倔強。那些逃學的孩子,要想從他的眼皮底下溜走,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畢恭畢敬地稱他為“魏老師”,而不是“魏爺爺”。)

當蒸汽機車巨大的紅色曲柄緩慢往復,大股水蒸汽不知從哪里涌出,不一會兒就淹沒了人群,遮蔽了景物。雷霆般的汽笛聲響起,滿載著煤炭或者木材的貨車就要啟動了。

(早期人類留下巖畫、化石或者工具,卻無法留下聲音。不僅僅是因為,錄音設備還未被發明。還因為,聲音與生俱來,帶有某種魔力,它使萬物得以溝通,而且,聲音是語言之母。

人們雖然日常使用聲音,卻無法完全“把握”它一雖然它由振動產生,卻沒有人說得清人類的聽覺為什么只能接收某一頻率范圍內的聲波,其他頻率的振動都被誰“聽”了去?聽,到底意味著什么?

也因此,人們對巨大的聲響心存敬畏甚至恐懼。雷電捶打海面的鼓聲,泥石流奔騰的怒吼聲,颶風與大陸摩擦時的嘶鳴聲,人類制造的爆炸聲,都意味著空前的入侵、僭越和破壞。聲音,是一種宗教嗎?)

人們懷著些許驚怵,目光投向移動中的巨物。那些復雜的鋼鐵零件發出由近及遠的“暱唧、暱唧”聲,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氣,思緒一節節伸展、拉長,直至消失不見。

(貨場里,鐵制貨車在馱峰之間優雅地滑行,然后,詹氏車鉤之間碰撞、車廂被迫制動、連接,骨架之間相互應答:“眶、唧、啯、唧”。)

我竟忘記了自己身為何物:是要目送一個背影離去,還是居于眺望中的那一個…直至地平線上,煙霧和汽笛聲完全隱去,眼前剩余之物,依然熟悉。現實情緒,又紛亂起來。

(人究竟是如何平衡現實與虛擬世界的?無需涉獵太多時髦的詞匯:時空彎曲、蟲洞、量子糾纏、疊加態、塌陷、元宇宙…就拿最尋常的記憶來說,絕大多數時候,我們分得清現實與虛擬之物,然而,記憶里事物的真實性,該如何一一驗證?就像多年前的小站,它真實存在過嗎?)

我等的綠皮火車進站了。

所有目光都緊跟著移動中的車廂:搜尋一扇可以步入的門,一張熟悉的臉或者一段不可知的旅程。窗口里,許多空洞的眼神也凝視著站臺,那些陌生的人和物,可能除了此時此地,今生再不會重逢,即使是在夢中。

(大多數人都經歷過,不同時間在同一地點遇到相同的人或事,就像很多年里,進人同一個夢。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在《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里說,有一個網站,人們可以免費在上面述說自己前一晚的夢,當然也可以看見別人述說的夢,由于它的公益性,人們沒必要撒謊杜撰。因此,它是“真實”的。她說,有些夢具有相同的結構。

據說“世界上不存在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自己與自己都無法完全相同,然而,存在完全相同的兩個夢嗎?)

火車還沒有停穩,人們就提著各自的行李在站臺上飛跑,一種莫名的緊張情緒代替了原本的離愁,我的腳步也加快了些。

(在機場、車站、碼頭或者任何一個人群聚集的入口,有些情緒會蔓延,“不要被落下”,這種潛意識甚至會延伸進夢里。應該說,這種潛意識打斷了離愁別緒。就像胡里奧·科塔薩爾在《哭泣指南》中說,哭泣在猛烈鼻鼻涕的時刻告一段落。)

站臺距離車廂鏤空的金屬懸梯有一段距離,我抓緊欄桿奮力攀爬,終于登上高處的火車,光線再一次黯淡下來,人們吵吵噻噻。

(車廂里,食物煮熟的味道,汗液夾雜著車廂鋼鐵和機油的味道,陳舊谷物的味道,煤燃燒不充分的味道…)

車廂連接處的金屬把手已經漆黑,洗手池對面是跳著火苗的茶爐,有人正向里面喂一鏟煤;像是另一個火爐旁,有人掀開鑄鐵爐蓋,紅堂堂的火苗映得整個屋子像是一個泳池,火就是陽光,它泛起的漣漪在鐘聲中蕩漾開去。

(真正的圍爐夜話,只能發生在停電,或者沒有電的年代因為,在那樣的年代,觀賞爐蓋的銹紅色同心圓或者燭臺上崎嶇的燭淚,不足以消費掉整個夜晚,對談者只能把話題講得盡量有趣且冗長,以避免對方過早地打起哈欠。)

擠過人群,我終于在深綠色長椅上落座。從狹小車窗望向小站:逆光,出站口東側門楣上方是巨大的三角形屋頂,向北的百葉窗,從樹叢縫隙中露出大概輪廓,油漆已完全褪去,原木格柵以及灰白矩形框需要仔細辨認。

(翁貝托·艾柯說:“勺子、斧頭、輪子或剪刀,一經造出,就不可能有進一步改善。你不能把一把勺子做得更像勺子。”相反,人們只能把勺子做得更不像勺子,我就收藏了許多不像勺子的勺子一它們有的像一把鐵?,有的像一個機械扳手,有的干脆變成一個條狀金屬。

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于1938 年創作了《293號車廂C室》,畫面中的深綠色火車座椅,正是我們印象中的樣子。火車座椅自從被發明出來以后,也沒有發生過太大的改變。)

站牌上的白底黑字分明寫著故鄉,可我的視線卻越來越模糊。火車開始移動,漸漸地,站臺后面原本高大的建筑變得矮小,直至它們完全被新的景物替代。一切恢復如常,我的旅程開始了

(“世界上有什么事物,比雨中靜止的火車更憂傷?”一—巴勃羅·聶魯達。

連綿的雨讓人惆悵,當它遇到火車、旅行這些詞語,就變成絕佳的道具。然而,旅行到底是什么意思?

梁實秋先生曾說,中國人是最怕旅行的一個民族。這句話,可能并不受一些旅游職能部門待見,卻深得我心非到萬不得已,我絕不旅行。其實,梁先生的本意是說,旅行的目的,就是要受途中的風吹雨打,然后“倦飛知還”,“下次忍耐不住的時候,再出去旅行一次,如此地折騰幾回,這一生也就差不多了”。新加坡國立大學翻譯家范靜嘩先生也說過:“自己經歷,體會了,然后再覺得沒什么;像自己的人生一樣。”)

開始離開小站去縣城,是為了求學。

二十多天、七十幾里的時空距離,構成了最初的鄉愁。泛黃日記裝滿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多少次:我從小站歸來,遠遠地,老屋亮著低瓦數電燈。或許是春風里,語聲高低參差,人影搖動;或許是冬日里,厚厚的棉門簾掀開時,光線投擲到秸稈壘起的籬笆上,那是老虎的金黃(豪·路·博爾赫斯)。燈光,是給旅人最好的禮物。

(第一次高考落榜。在縣城黃昏中的火車站候車廳,一個穿著不合時宜的孩子,在人群腳下乞討。變了形的窗格印在水磨石地面上,孩子小小的影子穿行其間,像是跋涉在水田里。一座孤島上,有一個小小的我。當四目相對時:我搜遍口袋里所有零錢,把它們攘成一個卷,遞給她,一個五六歲的女孩。瞬間,我們眼眶濕潤,這眼淚是我們,互贈的禮物。)

我從這燈光里出發,去小站,再到縣城,輾轉五百多公里,取道北京,去往兩千七百六十公里外的大西南…

(路途中,那山,在醒時,在疲憊的夢中;在咫尺,在不可知的遠方;在晨昏,在翻來覆去的無聊里;在竹歇,在雨雪霏霏的雞聲茅店月。

那水,在鍋爐中煮沸,在腳下,在泥石中蜿蜒,在夕照中反光;在悉達多走過藍毗尼的街巷,婆羅門女子們心頭泛起的漣漪里。

那樹,在山坳坳里奔跑,在睡夢中跳躍的電桿間旋轉

路,在何方?)

三十年的時間跨度,許多次告別,或者不告而別:檐下,有人默默仁立,并沒有像往常一樣舉起右手,影子在朝露間久久停留;夏日水渠邊,紅蓼花盛開,庭院中,有人目光渾濁,遠處,鳥雀紛紛降落;小徑盡頭,“春日遲遲,卉木萋萋”,有人踽踽前行,樹籬灰暗,道阻且長;車窗外,有一雙久久不愿離去的腳,幾縷嘆息在風中飄…

(亨利克·顯克微支的《燈塔看守人》里描述了一個曾經滄海的老者,為了結束漂泊,他決定在寂寞中度過余生一獨守燈塔,與海鷗、堤岸、燈塔、巨浪和無邊的黑夜為伴。誰知,這種寧靜被來自故鄉的,一本用母語寫就的書打破。那熟悉的文字帶他回到過去的時光:他太累了,然后在海邊睡去,竟忘記了點燈。因此,他被免職,不得不懷抱著那本書,重啟流浪之旅。

然而,對于一個深譜“葉落歸根”的中國人,始終會有一個疑問:他為何不回家?難道,他和所有終生漂泊的人一樣?他沒有家。

一個人離開故土,還帶著回憶,是多么殘酷的事情啊!異域的山川形勝、人事消磨無不印著“故鄉”二字。我曾在街頭拉板車的老者臉上,看見窗下年邁的祖母;在路邊賣菜老農皸裂的手掌上,看見田野里勞作的父親;在小商販干凈利落的身影里,看見老屋灶臺邊水蒸汽包裹著的母親。)

作為鐵路工作者,再一次來到小站已是三十年后的某個黃昏。

高處尖頂站房已經拆除,一條嶄新的高速鐵路經過這里。沿蕭條的街道向東,街口繁華不再,那間工業雅品商店也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灰白色的橋墩,巨大的混凝土箱梁橫臥其上。

(有兩種荒涼,一種是物是人非,另一種是物非人也非,后者尤甚。洪水壓境那年,因患腦梗半身不遂的祖母和年少多病的我,被轉移到縣里地勢高的鄉鎮。彼時,我體弱多病。出發那天,下著雨,我們從這座小站出發,坐上去縣城的“悶罐”火車……之后,一年多光景,祖母故去。如今,小站也不在了。)

沉沉光線里,東望路漫漫,到處坑坑洼洼、荒草叢生。光線掠過草尖,在低洼處形成許多“黑洞”。思緒從這條無名道路延伸出去,經過糧庫家屬區,穿過兩處鐵路平交道口,沿曲折公路,直至與縣道交叉的路口,人們稱之為“青年路”的地方。

(這條路,剛剛鋪上瀝青時,我們喜歡站在路邊,眺望遠處路面:夏季的熱浪蒸騰,像是汪著一潭青藍色的湖水。)

春季,也是黃昏時分,灰色蒲草叢底部,黑水中升起最初的蛙鳴;路兩旁樹下的蒲公英盛開,道路像是鋪在黃金和碧玉之上;如今,那蛙鳴與野花,年年知為誰生?夏秋交季,撈菱角的人從路邊水溝邊直起腰,笑容捧在手心;垂釣者在樹陰下枯坐,任天邊柔軟的云滑過,悄無聲息:撈菱角的人和垂釣者都融進景物里。初冬,恰好是一場凍雨過后,風把大雪鋪在結冰的路面,行人像是滑稽劇里的小丑,他們不斷摔倒,然后迅速爬起,互視,而后苦笑…那場景仿佛昨日。

(水至柔,善利萬物而不爭;冰至剛,冰清玉潔,寧折不彎。世界上的收藏家,竟沒有收藏冰的,這實在是令人遺憾的事。)

疲憊時,就到記憶里的小站去吧!

再一次,我從泥濘小路來,蟲聲、蛙聲、鳥聲、水聲和道口警鐘的“鐺鐺”聲環繞耳畔;遠眺時,樹陰里,尖頂建筑在高崗上若隱若現;充滿陳舊氣息的候車室,淺藍色長條木座椅,昏暗燈光里的售票窗口,灰白色百葉窗,一切仿佛觸手可及,卻又不那么真切……

(也回到那個庭院:向日葵小徑散發著干草的氣味,藍油漆木門露出白色魚鱗鐵。月光,是一只走失多年的白貓,它從堤壩高處迅速俯沖下來。我摸索著它的毛發,就像風吹動細草。天光微微泛紅,幾顆星落下點點鐵銹,庭院變得格外透徹。他推開木柵欄,熟練整理著墻角的農具,深色上衣融化在藍色背景里。遠處是黃牛啃嚼過的一小段斜坡,向下,我回到庭院中的靜寂,并且長久地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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