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人使用的語言以味覺為中心,與此相應的是,中國古人的認識論圍繞舌頭組建其自身。神農“嘗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避就”;黃帝“使岐伯嘗味草木”,以知藥理,都是經典例證。這些故事暗示的是:萬物各有其味,舌頭因品嘗萬物之味而認識萬物之性。一個合理的推論是:中國古人使用的漢語在零距離地舔舐萬物。天人合一自在舔舐這個動作之中。現代漢語被拉丁語法高度滲透,以視覺為中心,它擅長的是焦點透視。它號稱客觀。它將散點透視看作非法之物。和古代漢語比起來,現代漢語具有更強的分析性。自魯迅以來的中國現代小說和詩歌都以細節著稱。細節猶如照相或繪畫,更注重對一個瞬間的寫實性展現而表情寡淡,甚或不需要表情。
錢玄同在五四運動前的某一天,來到了魯迅寓居的S會館。他進門之后,“將手提的大皮夾放到破桌上,脫下長衫,對面坐下了,因為怕狗,似乎心房還在怦怦跳動。”瞬間性細節比如“放到”“脫下”“坐下”“怦怦跳動”,畫面感很強,極具觀賞性,卻沒有表情,彼此孤立,彼此隔絕,互不相干,只有在敘事中才取得聯系。新詩過于強調意象,就更不必細說了。以《野草》肇始的散文詩似乎另有路數,它強調的是流動性的情節而不是瞬間性的細節。
杜輝的近作《到小站去》篇幅很長,打破了散文詩應該短小精悍的教條,卻又不失散文詩的精髓:
空氣不知醞釀了多久,嗅之如醇酒,它太純粹,容易讓人迷醉,因此須小口啜飲。田野睡著了,無數細小反光投射出來。時間滿是小刺,那么鋒利,在相冊里折疊,卻無法隱藏。
疲憊時,就到記憶里的小站去吧!
再一次,我從泥濘小路來,蟲聲、蛙聲、鳥聲、水聲和道口警鐘的“當當”聲環繞耳畔;遠眺時,樹陰里,尖頂建筑在高崗上若隱若現;充滿陳舊氣息的候車室,淺藍色長條木座椅,昏暗燈光里的售票窗口,灰白色百葉窗,一切仿佛觸手可及,卻又不那么真切……
在這里,很難分辨出經由焦點透視而來的瞬間性細節,但它有的是經由散點透視而來的流動性、連續性的情節。很容易看出,情節表情豐富,既肉感,又主觀,給人一種毛茸茸的感覺,確實“觸手可及,卻又不那么真切…”但《到小站去》想要得到的效果,恰好就是“觸手可及,卻又不那么真切”這種流動性和連續性不是細節能夠帶來的。有表情、又流動、又連續的情節將細節需要的瞬間抹去了,像野花在該綻放的時候自然而然地綻放,不需要任何中間環節,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的。
注重沒有表情的細節,意味可視型敘述;注重表情豐富的情節,意味著可感型敘述。自新文學以來,可視型敘事占據絕對優勢,對細節的征用更為熱衷。而中國古典詩歌、中國古代小說更傾向于可感型敘述。這既是陳世驤所謂的抒情傳統的由來,也是中國古代敘事簡陋的緣由。比較一下《史記》和希羅多德的《歷史》,就不難明白個中要的。《金瓶梅》和《紅樓夢》只能被視作罕見的例外。在現代漢語過于重視看的整一性語境中,散文詩重新操持可感型敘述,以至于有限度地回返抒情傳統,實在令人驚訝。這是散文詩作為一種特殊文體得以存在的合法性之一。從這個角度看待《到小站去》,也許能獲得更為寬廣的視野。
《到小站去》的最大主題是回憶,更是在回憶中回返。中國古代文學最重要的激情來源之一就是回返。回返之地以其鄉愁,激發了中國古代文學經久不息的激情。《到小站去》一開篇就將主
題點明了:
走!到小站去。
一路向西,蘆葦叢在道旁相送。風中,它們拱手,不斷俯身,悄聲說道:早些歸來吧,早些歸來吧。霧氣蒼茫:矮樹吹斜了小徑,鄉村漸行漸遠。
(這些蘆葦從水溝邊起身,站在巨大的荒蕪里,它們手牽著手,目送孤單旅人;也有時,它們在農忙季節,給烈日下的勞作者帶來一絲涼爽的風;或者深秋、寒冬,枯黃的枝葉在風雪中發出沙沙聲,那是田野獨有的嘆息。也許從《詩經》開始,它們就站在那,直到把荒蕪站成了故鄉的模樣一一那里蘆花蕩漾。
而當我說“蘆花”的時候,意味著,人生已入秋…)
鄉愁分兩種:時間上的鄉愁、空間上的鄉愁。前者意味著對童年或天真的回返,這就是“當我說‘蘆花’的時候,意味著,人生已入秋”所透露出的意思。當世有位高人說過,中國古人所謂的生生,就是以自己的生命助長他人之生命。但如果變成倫理,尤其是超過自己能力地刻意而為之,就會走向生生的反面。更高的境界是樂樂,以自己之樂帶給他人之樂。這需要更高的智慧但嬰幼兒天生就在這種境界中。他們總是以自己之樂帶給成人之樂。但這種能力會隨成長而消失。因此,老子所說的保赤子之心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就是時間上的鄉愁的美學意義和倫理學意義之所在。后者意味著對故鄉的回返,這就是“早些歸來吧,早些歸來吧”所蘊含的殷殷期盼。故鄉對于人的意義在更多的時候不證自明。《到小站去》使用的口吻,它的發聲方式,很容易讓人想起圣維克多的休格(HughofSaint-Victor)曾經說過話:“感覺只有故鄉甜美的人,尚屬青澀的初學者;待每一片土地如故土之人是強者;但對圣人來說,整個世界都是異國他鄉。”同樣可以比較輕松地看出來,《到小站去》僅僅是讓人想起了這幾句話而已。它的作者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還需要更多地錘煉自己的技藝、砥礪自己的境界。
是所望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