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激、陣痛和選擇：詩人當直面AI

AI作為第四次工業革命正鋪天蓋地地向我們襲來。這次工業革命較以往前三次，對人自身的沖擊都是最為直接的，因為，這次革命動的是人類自己的奶酪。目前，人們面對日益強大的AI，一方面感到新奇和刺激，另一方面又充滿內傷式的陣痛和隱憂。根據美國麥肯錫的分析報告，AI直接影響的工作崗位是那些以語言為主要工作內容的領域，預計會有45%的人面臨改行或失業。有人說，詩人也是沖擊受害的主要群體。那么，詩人如何面對AI時代的到來？毫無疑問，詩歌作為與原始魔術同源的文化母體，它永遠不能在文化的裂變中被滅失，它是所有事物生成和涌現的基礎模因。但AI技術的發展突破了詩歌在語言上的獨有邊界，對詩歌創新形成了反向驅動。這迫使詩人在AI時代寫作必須做出全新的選擇。每個詩人可能都在悄悄地改變策略，涉及寫作的個人選擇問題我不談，我主要就AI沖擊引發的一些新問題分享一下我的思考，與大家共同探討。

一、如何理解AI時代的到來？

1．技術是邪惡的嗎？人與技術的對立就像堂吉訶德與風車作戰，錯把不是對手之物看作了對手。我們為此搏斗得越投入就越可笑。這里的問題可能并不關乎風車在人的眼里是不是力大無比的巨人，而是關乎力大無比的巨人是不是一定是邪惡的。這是值得我們探討的問題，即我們如何實現與技術產物的和解共融？

2．詩意與科學是對立的嗎？濟慈曾寫詩反對牛頓的光譜實驗。歌德也曾寫過文章批評牛頓的實驗。但是，牛頓對彩虹的解析并未讓彩虹的詩意喪失。相反，以欣賞彩虹詩意為由拒絕科學對世界的認知，這和一個占星術士拒絕使用望遠鏡觀察星象一樣愚昧和保守。

在詩意與科學的問題上，我想特別提出我的觀點，就對宇宙和生命的神秘感知方面而言，詩人曾經走在科學的前列。比如盧克萊修的原子詩啟發了許多量子物理學家。薛定諤在他《生命是什么？》的系列講座中，喜歡用歌德的詩句開篇。英國著名的遺傳科學家、科普學者理查德·道金斯在他著名的《解析彩虹：科學、虛妄和對奇觀的嗜好》一書中將很多詩人的詩篇拿來和科學相比照，以此說明科學也是有詩意的。詩意和科學并非相互排斥，相反，詩意是科學探索的前奏。

3．AI的智能會替代人類的智能嗎？對此，反對意見中最有力辯護是來自宗教和人類中心主義者。來自宗教的辯護指責在造物上，人類僭越了上帝的權威，但這類辯護缺乏科學支持。另一種辯護來自人類中心主義者，這些人認為人對世界擁有絕對的主宰。但這類理論早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就受到了批判。吉爾貝·西蒙東就把他的技術哲學建立在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反對上。支持AI發展的理論目前最具代表性的有兩種，第一種理論是以谷歌首席未來科學家庫茲韋爾為代表的新達爾文主義者提出的技術進化論。這一理論認為人基于自然環境下的進化過程已使人趨向頂點了，人如果再進化必須來自自然之外的基因突變。這類認識把人工智能的進化看作是人類自身進化的延續。這種觀點認為決定人類進化的因素是技術而不是自然。持這種觀點的人認定人正從碳基時代邁向硅基時代。第二種理論認為人將由有機體態進入量子態和意識模態，決定人進化的不是基因，而是模因。持這種觀點的人主要來自遺傳科學研究的最新進展，比如由克雷格·文特爾主導完成的合成生命的研究，實現了生命從無到有的生成。推薦大家閱讀他寫的書《生命的未來：從雙螺旋到合成生命》。同時，哲學家丹尼爾·丹尼特的《意識的解釋》結合大量實踐研究提出了諸多意識模型，成為今天大語言模型訓練的理論來源。模因說打破了人與機器之間的溝通屏障，這存在雙向的可能，即人可以無所不能，機器也可以無所不能。限制無所不能行為的是技術之外的東西，比如倫理、道德、法律等。這是技術發展衍生出的文化需要。推薦大家閱讀斯坦諾維奇的名著《機器人叛亂：在達爾文時代找到意義》。

二、詩人何為？

1．詩人的退化與退位。隨著科學技術在時代發展中主導地位的不斷提升，詩人對時代引領或影響的地位不斷退化與退位。從現代主義的經典作品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某種共同的東西，就是詩人越來越對飛速發展的時代表現出絕望和無力感。從諾瓦利斯的《夜之頌》到艾略特的《荒原》，從里爾克的《杜伊諾哀歌》到瓦雷里的《海濱墓園》，悲悼的氛圍成為詩人的主導情緒。就算站在尼采和阿甘本的角度，詩人對時代負有縫合裂隙的任務，這種縫合也是一種延遲的行為和反應。詩人何以失去了先鋒性和引領性？這個問題值得我們從根本上反思荷爾德林之問：詩人何為？

2．AI使阿里巴巴的語言密咒公開化。詩人一向以自己具有語言特權自傲。今天，AI基于大語言模型的訓練具備了語言表達的超強能力，也對詩人獨有的語言密咒做了解密。這一改變雖然并沒有完全顛覆詩人的獨創性和地位，但是，整體抬高了詩人的起平線。過去詩人之間比較標準是模糊的，或者是自洽的，所以，沒有一個絕對的尺度。今天可以比較，寫得不如AI的詩人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詩人。AI如果對詩人構成了威脅，那也是積極的威脅，就好比海平面抬高了，一座山還想擁有自己的高度，山必須自己拔高自己。海平面抬高將淹沒那些低于海平面的山頭，當然，浮木、草芥和泡沫也會隨海平面抬高而抬高。

3．詩人面臨從整體上改變觀念，重塑詩人形象的歷史性機遇。從量子力學、哥德爾不確定定理、霍夫施塔特的自我就是一個幻像，以及平行宇宙等等當今最火的一些理論思想來看，其中表現出的一個共同特征就是把詩意看作是宇宙和生命的現實。在這樣一場認知革命中，詩人理應占據主場優勢，但我們看到，詩人對到來的一切感到惶恐和無所適從。那么，什么讓詩人落入弱勢群體呢？我覺得是觀念的落后，視野的狹窄和心胸的逼仄。

首先，觀念落后。今天很多詩人都抱著自然主義不放，這個觀念隨著達爾文主義達到巔峰之后就不再是一個主要問題。薛定諤、文特爾都從遺傳學上宣布了達爾文主義的過時。吉爾貝·西蒙東也從技術物存在模式考察中提出第三自然之說，所以，傳統的自然主義寫作在今天已經沒有新意。

其次，視野狹窄。無論是哪一類寫作的詩人，都被他的生存和閱歷所局限。這也許并非單一的學識問題，而是寫作參考系或模因的局限問題。那些由詩歌到詩歌的寫作者就好比復制忒修斯之船，他們本來想復制英雄，卻復制了一個早已腐爛的器物。薛定諤把這類親緣的穩定性基因復制稱為近親結婚，是生命退化的根源。這里不關乎詩歌史學和批評，而只是關乎詩歌創新。AI就好比中子轟擊原子核，它會帶來語言、知識、思維等一系列躍遷，不只是詩人，對所有的藝術家而言，誰能在這次大的裂變與聚合運動中產生自我躍遷，誰就獲得了生機和能量，而被毀滅的都注定成為新人類熵增代價。

最后，心胸逼仄。這些詩人只認同他認同的東西，之外的一切都一律摒除和無視。隱修也許是對抗現實變遷有效的途徑，那需要定力和智慧，比如陶淵明和斯奈德。還在現實的大潮中蕩舟的詩人如果這樣說，就如同克爾凱郭爾諷刺的那些把水龍卷當上帝之手的人一樣危險。

總結以上兩點，我的核心觀點是：涌現與遞歸是大語言模型算法中的主要規則，正像霍夫施塔特預想的那樣，多米諾骨牌如果保持“奇異循環”，就必須保證有一張牌始終是屹立不倒的。那么新的希望就建立在這張不倒的牌上，因為由它開始又會發起新一輪沖擊。詩人今天盡管面臨AI的沖擊，已有的想象力優勢和語言優勢不再突出，但也讓他迎來了屹立不倒的機會。讓我們都爭取成為那張屹立不倒的牌。

李德武，1963年生于遼寧彰武縣，現居江蘇蘇州。詩人，詩歌評論家。著有《窒息的鐘》、《李德武詩文集》（上下冊）、《掙脫時間的網——從芝諾的兩個悖論說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