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在背后放冷槍

劉書林鉆進了玉米地，他解開褲子，撒了一泡尿。玉米比劉書林還高，夜風吹過，玉米葉子發出嘩嘩的響聲。劉書林早就想撒尿了，但他一直沒得空。他的兩個老哥們，魏風和張墩，不停地勸酒。劉書林好幾次站起來，想去茅房，都被魏風和張墩攔住了，他們把酒端到劉書林的嘴邊。作為老同學，魏風和張墩都很敬重劉書林，原因之一是劉書林一直干著村主任。官兒雖然不大，但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喝到了半夜，酒局總算散了。

劉書林系好了褲腰帶，從玉米地里鉆出來。月亮躲進云彩后面，田野一片漆黑。劉書林握住了車把，他的屁股剛坐到電車上，不知啥東西飛了過來，擦著劉書林的耳朵飛了過去。劉書林嗷地叫了一聲，他從電車上蹦了起來，耳朵像被點著了一樣，火辣辣地疼。周圍太安靜，劉書林的叫聲很瘳人。他摸了一把耳朵，手掌里全是血。平常劉書林就暈血，此刻他感覺天旋地轉。劉書林撅著屁股，閉著眼晴，在地上趴了幾分鐘，眩暈過去了，但劉書林的耳朵把他疼醒了。他騎上電車，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里。劉書林的老婆王翠芝一開門，看見了劉書林臉上的血，嚇得喊了一嗓子。劉書林趕緊捂住王翠芝的嘴，讓她快點拿藥。

劉書林的耳朵包扎好了，他的右耳朵上有個小洞，多虧是耳朵，這要是眼珠子就麻煩了。王翠芝罵罵咧咧，夜已深，劉書林毫無睡意。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心里翻江倒海。劉書林當了三十年的村主任，被人暗算還是頭一次。劉書林腦子里閃過幾個人，這幾個人和劉書林都有過節。再過兩個月，村里又要選舉了，劉書林猜測，他們這個時候來報復他，應該是警告他，別再想連任了。劉書林和王翠芝嘀咕到了天亮，也沒有確定誰是兇手。反正睡不著了，劉書林去了村口，在沾滿露珠的草叢里，他找到了一枚塑料軟彈，上面還有劉書林的血跡。

天亮時下起了雨，劉書林感謝這場雨，可以不用出門了，也不用擔心別人串門。劉書林睡了一天，傍晚的時候，他起了床，走進了牛棚。他一只手拿著手電筒，另一只手把草料撒進牛槽。村里的牛很少了，劉書林養的這頭種牛牙齒都快掉光了。牛棚里燈光昏暗，劉書林的耳朵上纏著厚厚一層繃帶，像個大粽子。老牛似乎不認識劉書林了，呆呆地看著他，忘記了吃草料。王翠芝找出一頂舊帽子，帽翅牽拉下來，看上去有點滑稽。劉書林不想戴，王翠芝把帽子安在劉書林頭頂，她說，明天咱兒子相親，你得注意點形象吧。劉書林這才想起來，兒子劉寧明天要相親。劉書林好多天沒見到劉寧了，他給劉寧打過電話，劉寧總是說忙。養兒還不如養牛，劉書林嘟囉了一句，他撫摸著老牛的耳朵，老牛往劉書林身上蹭了蹭。

劉寧下了車，他打開后備廂，拿出花生油和核桃粉。進村前有段路不好走，車輪上沾滿了泥槳。劉寧在車前磨蹭了一會兒，路過的鄉親主動和他打招呼，讓他感受到了尊重。王翠芝咋呼著跑出來，兒子一直是她炫耀的資本，她摸摸劉寧的臉，說劉寧瘦了。劉書林坐在天井里抽煙，父子相見，各自點頭，禮貌中帶點互相看不順眼。多年來，父子倆的關系不溫不火，交流僅限于吃喝拉撒。王翠芝端出兩個荷包蛋，讓劉寧吃。她今天特意描了眉，涂了口紅，劉寧給了王翠芝一瓶洗面奶，外國牌子的，王翠芝的護膚品不用國產品牌，在村里的婦女中她很有優越感。

臨近中午，劉寧的相親對象馬菲來了。馬菲穿著一條白裙子，飄進了劉寧家中。好幾年不見，馬菲變漂亮了，她身上表現出一種叫氣質的東西，這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但一般人身上沒有。馬菲沖劉寧笑了笑，劉寧有點兒犯傻，他難以想象，眼前的馬菲和當年那個頭發黃不拉幾的女孩是同一個人。馬菲的胸部高挺，長頭發挽成了一個髻，像個空姐，或者高鐵乘務員。

劉書林張羅了一桌子菜，劉寧一口也吃不下。前些天，劉書林給劉寧打電話，讓他回家相親。劉寧說他談戀愛了，婚姻大事他想自己做主。劉書林給劉寧擢下一句狠話，我還沒死，你做不了主。劉寧沒想到，相親對象竟然是同學馬菲。劉書林給馬菲夾了一塊糖醋鯉魚，馬菲很懂事，她給劉書林倒了一杯酒。劉書林問馬菲，你爸還好嗎？馬菲說，還好，就是血壓高了點。劉書林說，你爸膽子大，那年我們一起當兵，有一次實彈演習，他拉了弦卻沒扔出去，是我把他壓到身下，要不然…馬菲端起酒杯，說，叔，敬您。劉寧覺得膀胱鼓脹，他去茅房解手。

茅房旁邊有一棵槐樹，樹下拴著一條黑狗。也就是說，進人茅房，必須經過這條狗。黑狗和劉寧很熟，它見了劉寧，謙卑地搖了搖尾巴。劉寧走出茅房。馬菲走過來，她也要上茅房。黑狗不認識馬菲，它可不管馬菲是不是美女，沖馬菲一頓狂叫。劉寧俯下身，拍著黑狗的腦袋，命令它不要再叫了。黑狗很給劉寧面子，它叫得不那么大聲了，但出于保護家園的職責，它還是從喉嚨縫里擠出低吼聲，反而讓馬菲更害怕。劉寧抱著黑狗的腦袋，馬菲緊走幾步，進了茅房。劉寧突然覺得不好意思，他家的茅房衛生狀況堪憂。過了片刻，馬菲出來了，她紅著臉，對劉寧表示感謝。劉寧懷里還抱著黑狗，防備黑狗對馬菲突然襲擊。馬菲說，好幾年沒見你了。劉寧說，是啊。馬菲說，上個月同學會，你也沒去。劉寧說，沒意思，就是看看誰混得好，誰有用。馬菲說，你太清醒了，不好。劉寧說，你怎么還沒找？條件這么好。馬菲說，這些年忙工作，對找對象不大上心，老給人家當伴娘。劉寧說，我不喜歡湊熱鬧。馬菲說，去年臘月，我又去當伴娘，一個伴郎偷摸我的胸，把我惡心壞了，我這才想找對象了，結了婚，就不用給人家當伴娘了。

兩個人聊了一會兒，馬菲回屋了，劉寧站在院子里，抽了一支煙。以前劉寧聞不得煙味兒，現在他一天不抽煙就空落落的。空中有幾只鴿子劃著圈兒，曬在屋頂的豆子發出爆裂的脆響。只有回到老家，劉寧才能安靜下來。劉書林走過來，陰沉著臉，對劉寧說，你今天相親，話也不說，這是給我臉子看嗎？劉寧看看父親戴的帽子，想笑，這大熱天的。他明白父親的意思，過兩個月父親就要參加選舉了，馬菲的父親現在是副鎮長，搞政治聯姻，對父親有利。劉書林又訓斥了劉寧幾句，轉身回屋。劉寧用手指做了一個舉槍瞄準的動作，劉書林沒有察覺，他搖著頭，唉聲嘆氣。

劉書林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人名，這幾天他一邊養傷，一邊冥思苦想，到底是誰在他背后放了冷槍。王翠芝想報警，劉書林不讓，這種不光彩的事兒不可張揚。報了警也不一定能抓到兇手，劉書林決定展開秘密偵查，爭取把兇手找出來。

一只肥碩的母雞扭著屁股走過來，劉書林撒了一把玉米，母雞沉浸在進食的愉悅之中，忽視了即將到來的危險。劉書林往前猛跨一步，掐住了母雞的脖子，幾片羽毛飄落，母雞發出驚恐的尖叫，翅膀使勁撲騰。劉書林找了根紅繩，把母雞的腳脖子綁了。王翠芝說，還下蛋呢。劉書林瞪了王翠芝一眼，說，你懂個屁。十分鐘后，劉書林騎著電車，來到夏家莊。

老夏家門口有一棵桑葚樹，一個頭發花白的女人在摘桑葚，她的脖子上貼著一貼膏藥，掉在地上的桑葚黑得發亮。劉書林喊了一聲嫂子，女人回過頭，認出了劉書林，她讓劉書林趕緊進屋。屋子里有一股尿騷味兒，劉書林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床上躺著一個面色焦黃的男人，他目光呆滯，看著電視。尿騷味兒就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女人拿毛巾，給男人擦了擦眼屎。女人說，老夏，你看誰來了？老夏顫巍巍地伸出手，劉書林一把握住。老夏哭了，他的淚水滴到被子上。老夏的老婆在一旁解釋，她說老夏得了糖尿病很多年了，并發癥很厲害，右腿鋸掉了。老夏掀開被子，劉書林看見老夏的一條腿空蕩蕩的。劉書林稍感失落，他可以確定，在他背后放冷槍的人一定不是老夏。

劉書林之所以懷疑老夏，是因為多年前，劉書林從老夏手里搶走了王翠芝。那時候劉書林和老夏是鐵哥們，老夏已經和王翠芝訂婚。就在老夏和王翠芝即將成婚的秋天，劉書林當上了村支書。一天傍晚，他將王翠芝約到村前的小樹林里。他遞給王翠芝一個小盒子，說是送給王翠芝的禮物。王翠芝打開一看，是一枚公章，村委會的公章。王翠芝蒙了，她知道劉書林喜歡她。不過，老夏的家庭條件比劉書林好，老夏家有一座香油坊，所以她選擇了老夏。劉書林當上了村支書，王翠芝心里的天平倒向了劉書林，十座磨坊也比不上一枚公章。王翠芝最終嫁給了劉書林，老夏和劉書林反目成仇。

老夏的腿剛鋸了不久，正是脆弱的時候，劉書林來看望他，他感動得哭了。劉書林問老夏，我娶了王翠芝，你恨我嗎？老夏說，王翠芝是旺夫命，我是賤命，她不會嫁給我。劉書林拿出二百塊錢，非要給老夏留下。老夏的嘴唇哆嗦著，不知道說啥好。他讓老婆給劉書林拿上幾斤紅棗，拄著拐杖送劉書林出門。看樣子老夏不但不記恨劉書林，還對劉書林感恩戴德。劉書林心里很不是滋味兒，歸根結底，老夏太窮了，一個窮人得到一點兒好處就把仇恨全忘了。

劉書林騎著電車往家趕，前面是村里的大棚，陽光照到大棚的塑料布上，晃花了劉書林的雙眼。大棚前的公路上，停著一排貨車。十幾個菜農忙著裝車，車廂里的西紅柿辣椒都很新鮮。劉書林想從貨車旁繞過去，有人喊住了他。劉國華拿著一把嫩韭黃，放到劉書林的車筐里。劉書林最不想見的就是劉國華，再過兩個月村里選舉，劉國華是劉書林最大的競爭對手。這幾年，劉國華帶著鄉親們種蔬菜大棚，深得人心。劉國華給劉書林遞了一支煙，劉書林接過來，劉國華的打火機湊過來，劉書林搖搖頭，他沒有點煙，隨手想把香煙夾到耳朵上。這時候尷尬的一幕出現了，劉書林的右耳朵纏著繃帶，根本沒法夾煙。他趕緊將煙夾到左耳朵上。劉國華注意到了這一細節，不等他開口說話，劉書林騎上電車就跑了。他倉皇而逃的樣子狼狐極了，像一只被獵人追趕的兔子，生怕獵人在后面給他一槍。

劉寧打開了落滿灰塵的木箱，一股霉味兒撲面而來。箱子里有一擇劉寧的課本，他翻看了幾本，順便回憶了一番上學時的時光。木箱里還有一副乒乓球拍，一條舊皮帶，劉寧對這些東西都沒有興趣。他從箱子底找出那把鏈條槍，槍身已經銹死。他記得這把槍是他表哥送他的，陪伴了他一年。他用這支槍嚇唬過雞鴨，模仿過解放軍戰士，直到他用這支槍闖了禍，打破了鄰居家孩子的臉。劉寧到現在還記得，當他用槍頂住那個小孩的臉，扣動了扳機，槍里的黑火藥發出砰的一聲響，小孩白嫩的臉變得黑漆漆的。劉書林狠揍了劉寧一頓，把他的槍沒收了。

劉寧舉起鏈條槍，對準了樹上的喜鵲，他喊了一聲叭，喜鵲不為所動。他又把槍對準了牛圈里的老牛，老牛對劉寧的把戲毫無反應。劉寧覺得很沒趣，這幾天他待在家，無聊煩悶。他的廣告公司快黃了，每天都有人上門催債。劉寧跑到老家躲一躲，他事業上不順，情場上也不得意。昨天他去女朋友楊娜家，挨了楊娜的父親楊天明一個耳光，現在劉寧的腮幫子還疼。他忘不了楊天明蔑視的眼神，讓他無地自容。劉寧舉起了鏈條槍，他想象著楊天明就站在面前，他扣動扳機，對著楊天明的大腦袋就是一槍。幻想畢竟是幻想，真槍劉寧當然搞不到，如果有把玩具槍就好了。劉寧一下子來了精神，玩具槍的子彈射到臉上和打一記耳光差不多。

夜幕降臨，劉寧開著車來到鎮上。這幾年鎮上的變化很大，新開了幾家超市和飯店。劉寧走進一家超市，他問導購有沒有玩具槍，導購以為劉寧買槍是給孩子玩的，給劉寧推薦了幾款。水槍當然不行，電動的也不適合，劉寧選擇了一把仿五四的玩具槍。導購告訴劉寧，這種槍小孩子不適合玩，因為在二十米之內，這種槍可以射穿易拉罐。劉寧沒聽導購的勸告，他把槍插進皮帶里，覺得自己有點西部牛仔的味道。走出超市，劉寧給女朋友楊娜打了個電話，約楊娜出來吃晚飯。劉寧和楊娜是大學同學，畢業后，劉寧開了一家廣告公司，楊娜回家創業種蘑菇。他們的行為在長輩看來純屬自毀前程，考公考編才是正當的職業。楊天明認為劉寧吊兒郎當，還帶壞了他的女兒楊娜，那天急了眼打了劉寧一耳光。

楊娜沒化妝就來了，她的頭發里夾著麥草。劉寧嘲笑楊娜越來越像鄉下妞，楊娜白了劉寧一眼，說，本來就是。劉寧點了幾個菜，楊娜頭也不抬，吃得滿嘴的油。劉寧說，咱這里連個電影院也沒有，真無聊。楊娜說，我整天窩在蘑菇棚里，太陽也見不著，你倒嫌悶。劉寧說，你爸打我那一耳光，現在還疼。楊娜說，我爸又催我相親了，咱們鎮上的辦公室秘書，剛死了老婆。劉寧說，你慢點吃。楊娜說，好幾天沒吃個囪圇飯了。劉寧說，你爸必須向我道歉。楊娜用餐巾紙擦擦嘴，她瞪了劉寧一眼，說，哪有老丈人給女婿道歉的。

吃完了飯，楊娜說回去。劉寧說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去臺球廳玩玩。小鎮上只有一家臺球廳，臺球廳只有兩張臺球桌。劉寧很多天不運動了，小腹都鼓了出來。楊娜的球技和上大學時一樣出色，她一上手差點兒清臺。劉寧在一旁擦著球桿，兜里裝著那把玩具槍，他心里盤算著怎么報復楊天明，出出惡氣。楊娜把必進的一顆球打偏了，輪到劉寧打了，他彎下腰，球桿在手架上瞄了好幾下，正當他準備擊球的時候，那把玩具槍從兜里掉了出來，啪嗒一聲落到地上。劉寧不知所措，楊娜撿起玩具手槍，她說，你多大了，還玩這個？劉寧撓撓頭皮，他笑著說，最近太無聊了嘛。

一大早，魏風和張墩來找劉書林，非要拉著劉書林去趕大集。村里的大集不大有人了，不興旺，劉國華為了振興本村的經濟，方便菜農賣菜，雇了馬戲團和歌舞團，熱鬧幾天。劉國華還沒當上村支書，就大張旗鼓地振興大集，估計很多村民都支持他了。劉書林不想去集上湊熱鬧，王翠芝讓他出去走走，老是悶在家里都快魔征了。

村里的街道上都是人，賣瓜果梨桃的，賣糯米糕糖葫蘆的。劉書林走在人流中，不少人和他打招呼，有的小販還拿瓜子花生往劉書林的兜里塞。劉書林明白，他現在還是村支書，還能享受到別人的禮遇，如果下了臺，他可能就啥也不是。前面是一個小攤，木頭架子上掛滿了氣球，只要花上十塊錢就能買到二十發子彈，體驗一把射擊的快感。魏風和張墩都當過兵，他們喜歡這個游戲。劉書林不想玩，這個小攤是王國慶擺的，劉書林和王國慶有過不愉快

多年前，劉書林當上村支書不久，王國慶來找劉書林，批一塊宅基地。王國慶想要的宅基地位于村南水塘邊上，這片水塘王國慶承包了，種藕養魚。他想在水塘邊蓋房子順理成章，但過了幾個月，劉書林的一個侄子在水塘邊蓋起了房子。王國慶只能拆了村西的土地廟，蓋了三間瓦房。奇怪的是，王國慶蓋了新房后，禍事不斷，先是老父親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接著他老婆得了抑郁癥，人變得瘋瘋癲癲，后來他的兒子在工地當水鬼，鉆進井水里撈鉆頭，下去之后就沒上來。王國慶如今七十多歲了，孤家寡人一個，村里人都說王國慶住了兇宅，原先廢棄的土地廟下面是墳地。

魏風和張墩每個人買了二十發子彈，他們要比試一番，誰射中的氣球少誰就請客。劉書林一旁觀戰，王國慶忙著給氣槍裝子彈，他看也不看劉書林。張墩的槍法明顯比魏風高一截，他射中了好幾個氣球。槍響一下，劉書林的心就哆嗦一下，好像張墩的槍不是打在氣球上，而是擊中了劉書林的身體。劉書林的耳朵隱隱作痛，他想起了那天晚上，一粒軟彈擊中了他的耳朵。他懷疑王國慶就是兇手。當年王國慶來找他，批一塊地，他口頭上答應了，過了幾天，他把那塊地給了他的侄子。王國慶堵在劉書林家門口大罵，劉書林嚇得不敢出門。劉書林之所以懷疑王國慶，一是因為他們宿怨已久，二是王國慶的作案工具是現成的，他有十幾支玩具氣槍。

劉書林回到家，王翠芝見劉書林空著手，埋怨劉書林只知道趕集逛著玩，家里沒菜了。劉書林陰沉著臉說，是不是王國慶放的冷槍？王翠芝說，有可能啊，你當年沒批給他宅基地，他是不是記恨咱？劉書林嘆了口氣說，這事兒是我做得不地道，先答應了王國慶，我侄子又來要宅基地，我看那塊地好就給了他。王翠芝說，咱村里人都說王國慶這些年這么倒霉，和他住的房子有關。劉書林說，迷信吧，人的命天注定。王翠芝見劉書林臉色難看，不說話了。

這天晚上，劉書林去了王國慶家。王國慶多年來獨自一人生活，他的小院里種了花草，一大片黃金菊正開得燦爛。王國慶對劉書林說，稀客啊。劉書林的確是稀客，王國慶的幾個親人離世，劉書林不方便到場，他讓王翠芝捎份子錢過去。王國慶給劉書林搬了個板凳，劉書林說，坐不住。王國慶問，有事找我？王國慶的氣槍擺在門口，槍身上王國慶剛擦過油。劉書林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王國慶說，啥意思？劉書林指了指自己的右耳朵，一塊傷疤清晰可見。劉書林說，是你干的吧？王國慶笑著說，村支書這是遭人暗算了？我說不是我，你信嗎？劉書林說，你說不是你干的，有證據？王國慶說，你看那堆酒瓶，每天晚上我必須喝一瓶酒才能睡著。幾十個酒瓶碼得整整齊齊，堆在棗樹下面。劉書林說，當年我沒給你宅基地，你還記恨我嗎？王國慶說，說不恨那是瞎話，可是恨又能怎樣？劉書林說，你沒想過報復我？王國慶說，想過很多次，我想用槍打你的腦袋。王國慶拿起一支氣槍，劉書林以為王國慶真要崩他，沒想到王國慶從屋里拿出一個氣球，吹上氣，掛在棗樹上。王國慶端著氣槍，瞄準了氣球，劉書林聽見砰的一聲，氣球碎成了無數個碎片，落到盛開的菊花上。王國慶說，你走吧。

經過幾天的偵察，劉寧摸清了楊天明的行蹤。楊天明白天待在他的養雞場里，到了晚上，換上一身漂亮的行頭，先去鎮上的浴池洗個澡，然后再去鹵肉鋪割點豬頭肉，他的目的地是一剪梅理發店。劉寧躲在一剪梅理發店對面的手機店，看見理發店的老板娘左右張望一番，放下了卷簾門。劉寧明白了，楊天明和女老板搞上了。理發店左側有一個小巷，黑咕隆咚的，楊天明站在巷口的陰影里，晃動著腦袋，看上去很亢奮。

一連幾天，劉寧蹲守在手機店里，懷里揣著那把玩具槍，像個潛伏的特務，觀察著理發店里的一舉一動。有時候他還會抽根煙，手機店的女店員很煩劉寧，他不買手機，還制造二手煙。女店員問劉寧，你買不買手機？劉寧說，不買還不能看看了？女店員咳嗽了一聲，幾個小伙子沖出來，抓胳膊掐脖子，控制住了劉寧。劉寧蒙了，他驤噻，你們抓我干啥？手機店的老板說，這幾天你老是來店里，鬼鬼祟祟的，看你斯斯文文的，沒想到是個賊。劉寧知道麻煩大了，這幾天他在手機店潛伏，被當成踩點了。劉寧有口難辯，他雙膝跪地，腦袋被人摁著，這個姿勢太難受了。他使勁掙扎，兜里的玩具槍掉了出來，這把槍造得很逼真，看上去與真槍沒啥兩樣。在場的人全傻了，他們愣神的工夫，劉寧掙脫了他們的控制，抓起槍，撒腿就跑。由于慌不擇路，劉寧被一輛車帶了一下，他翻了幾個跟頭，膝蓋蹭破了一塊皮。當下最要緊的是處理傷口，劉寧突然想起馬菲就在鎮醫院上班。盡管劉寧不想和馬菲有太多瓜葛，但腿部的傷勢讓他顧不了那么多了。

馬菲給劉寧包扎好了傷口。天色已晚，快下班了，房間里只剩下馬菲和劉寧兩個人，他們相對而坐，中間隔著一張辦公桌，似乎要進行一場談判。自從上次相親后，劉寧沒和馬菲聯系。馬菲說，上個月，杜老師去世了。劉寧說，是嗎？咱們的初三班主任？馬菲說，就是她。劉寧說，杜老師對你不錯。馬菲說，我不想當班長，她勸了我一下午，非要讓我當班長。劉寧說，我記得那時候你可威風了，戴著紅袖標，男生見了你都服服帖帖的。馬菲說，你以為我愿意當班長嗎？她通過我了解班里的情況，我向她打了不少小報告。劉寧笑了，他說，咱班的同學都知道。馬菲說，現在想想，我還是覺得惡心，我覺得我就是一個告密者，一個叛徒。劉寧說，你挺有覺悟的嘛。

房間里更暗了，馬菲開了燈。劉寧仔細瞅了瞅馬菲，她的模樣這么多年幾乎沒變，額頭還算飽滿，越往下越尖，下頜骨好像錐子，透著一股凌厲之氣。劉寧町著馬菲，馬菲理了理頭發，她很不自在。一只壁虎趴在窗戶上，一動不動，死了一樣，準備給獵物致命一擊。馬菲壓低了聲音說，劉寧，我給你說個秘密。劉寧往前探了探身子，房間里充滿了詭秘的氣氛。馬菲說，初三那年的暑假，杜老師來我家串門，她和我媽是同學，我和她打了個招呼，鉆進臥室不出來，我不想見到她，她笑起來像烏鴉叫，挺神經質，我覺得不舒服。劉寧說，咱班都叫她梅超風。馬菲說，那天她在我家待了一個多小時，后來她走了，我抓起我弟弟的玩具手槍，跑到陽臺上，對著她的后背開了一槍。劉寧發出一聲驚呼。馬菲說，玩具槍而已，你別大驚小怪的。那一槍打在她的屁股上，她嗷嗷叫喚。劉寧說，你膽子不小啊。馬菲說，那時候我真害怕了，趕緊跑回臥室，鎖上了門，生怕杜老師找回來。劉寧沒想到馬菲打了杜老師一槍，要知道，馬菲可是杜老師最為器重的學生，杜老師不僅多次當面夸獎馬菲，還給了馬菲優秀班干部、三好學生之類的榮譽。劉寧問馬菲，你為啥開槍打她？馬菲說，現在想想，我打的不是杜老師，我打的是那個丑陋的自己。

劉書林做了一個夢。村里的土臺子上鑼鼓齊鳴，黑臉的包公在唱《美案》，空中飄著零星的小雪，臺下的鄉親都仰頭看戲。包公大手一揮，命令張龍趙虎抬過虎頭鋇，非要將陳世美人頭落地。劉書林的頭上頂著雪花，看得熱血翻滾，他跟著包公唱：欺君王瞞皇上，悔婚男兒招東床，將狀紙押至在爺的大堂上。雪越下越大，看戲的都成了雪人，不過，一個人也沒走。一聲槍響，劉書林覺得后腦勺一陣奇痛，一顆子彈鉆進了他的腦殼。觀眾驚叫著四散而逃，臺下只剩下劉書林和那個向他開槍的人。一個十幾歲的男孩舉著槍，眼睛里冒著怒火，劉書林看清了男孩的長相，他怪叫一聲，從夢中醒來。

劉書林驚魂未定，他一頭的汗。王翠芝說，是不是做噩夢了？劉書林點點頭，他摸摸自己的腦袋，完好無損。王翠芝給劉書林擦汗，劉書林還在想著剛才的夢。夢中的少年叫張亮，和劉書林一個村的。張亮鼻梁高挺，方嘴巴，長得和劉書林很像。村里人都說張亮是劉書林的兒子，劉書林當然不承認。不過，張亮的父親張國安外出打工時，劉書林經常去找張亮的母親李梅幽會。村里的傳言張亮應該也知道，每次見到張亮，劉書林都能感受到張亮的憤怒。劉書林在村里說一不二，但他見到張亮總是繞著走，他害怕張亮一沖動，做出啥傷天害理的事兒來。劉書林回味著剛才的夢，難道那天晚上，真的是張亮放的冷槍？

劉書林的擔憂不無道理。今年春節，鎮上禁止燃放煙花爆竹，村子里稍顯冷清。劉書林貼好了春聯，上完了墳，回到家天快黑了，他打算洗洗腳，等會兒準備看春節晚會。他的腳剛放進水盆，突然聽見煙花升空的脆響，他趕緊跑出來看，綻放的煙花照亮了天空。壞了，劉書林暗叫不好，前幾天劉書林去鎮上開了會，鎮長反復強調，一定要禁止燃放煙花爆竹，各村的支書是第一責任人，若有違反，定罰不饒。劉書林鞋帶也顧不上系，往放煙花的地方跑。煙花是張亮放的，他的母親李梅拉著他，讓他別放了，他不聽，煙花升空，金色的煙火如流星般散落，這小子高興得直蹦高。劉書林大喝一聲，別放了。

他沖上去，一腳踢飛了張亮放在地上的煙花。張亮氣呼呼地瞪著劉書林，劉書林轉過臉，對李梅說，今年不讓放煙花，沒聽見啊？李梅賠著笑臉說，孩子大了，管不住，不放了，不放了。劉書林火氣未消，他還想說張亮幾句，張亮罵了一句臟話，回家了。這要是別人家的孩子，劉書林肯定和他沒完，他堂堂一村之長，豈能讓一個孩子辱罵？李梅尷尬地說，別和孩子一般見識。劉書林看看李梅，老情人的眼角皺紋又添了不少，他說，好好管教。春節過完后，劉書林家失了火，門口的草垛被人點了，看著老牛一年的口糧化為灰燼，劉書林很心疼。誰敢在他家門口縱火呢？劉書林的鄰居告訴他，那天看見張亮在劉書林家門口轉悠，劉書林恍然大悟，一定是張亮報復他。既然敢放火，打劉書林的冷槍算啥？劉書林越想越覺得兇手是張亮。

劉書林心里郁悶，他不想出門，王翠芝說老牛好幾天沒吃新鮮草料了，讓劉書林出門割草。劉書林背著包袱，拿著鐮刀，剛出了門，看見幾個人扛著漁網往前跑。劉書林問，跑啥？著火了？有人回答，咱村的魚塘炸窩了。村里的魚塘這幾年沒人承包，競標談不攏，雖然沒人管理，魚塘里的魚倒不少，經常有小孩子釣魚。劉書林不去割草了，他跟著幾個村民來到村東的魚塘。魚兒個個像受了驚嚇，紛紛躍出水面，有的魚兒用力過猛，跳到了岸邊。村里人幾乎都來了，手腳麻利的都下了魚塘，拿漁網魚叉捕魚，老弱病殘就在岸邊加油助威。劉書林是村支書，他不能下魚塘捕魚，有失身份。有討好他的，喊一聲支書接著，一條白鰱飛過來，劉書林穩穩接住，有人喝彩。劉書林看了看人群，沒看到李梅。劉書林有個本事，人再多，只要他一打眼，就能把李梅找出來。

李梅家的門虛掩著，院子里有幾只雞在散步。劉書林提著魚，推門而入，李梅家的狗叫了起來。劉書林好多天沒見到李梅了，她又憔悴了不少，額角都有白頭發了。劉書林把魚遞給李梅，他說，做魚湯吃。李梅讓劉書林進屋，她老公張國慶不在家，出去打工了。張亮躺在床上，掛著吊瓶，睡著了，劉書林說，孩子發燒了？李梅說，好幾天了，打了針，吃了藥，燒就是不退。劉書林看看張亮，這小子長得就是很像他，他問過李梅幾次，李梅說張亮就是他的兒子。到底是不是，劉書林不知道。李梅說，張亮不會有事吧？劉書林說，你還是帶他到大醫院看看。

劉寧在車里坐了半個小時了，煙頭扔了一地。夕陽西下，橘黃色的光芒照在他的車上，劉寧一陣恍惚，覺得此情此景和他看過的某部電影很像。那部電影中的男主角和他一樣坐在車里，焦灼地等待仇人到來。不同的是，那個男主角用的是一把真正的勃朗寧手槍，而他拿的是一把玩具手槍。男主角想要仇人的命，而他只想在楊天明的腦袋上來一下子。一剪梅理發店陸續有人進出，劉寧在等楊天明出現。大眾浴池那邊有人吵架，一男一女用對方的生殖器來辱罵對方。劉寧突然覺得很無聊，楊天明是楊娜的父親，他有權利對劉寧說不。劉寧想報復楊天明，太小心眼了。劉寧看了看表，他打算再等十分鐘，十分鐘內如果楊天明還不出現，他就開車回家。

天黑了，路上的人稀少。劉寧打了個盹兒，一覺醒來，他發現一個小時過去了，街上的店鋪都亮起了燈。劉寧揉了揉眼，他看見楊天明背對著他，站在一剪梅理發店旁邊的巷子撒尿。劉寧一下子來了精神，他掏出仿真手槍，對準了楊天明的腦袋。就在此時，楊天明竟然回了一下頭，他的尿明明沒有尿完。楊天明看見了劉寧，當然，他也看見了劉寧拿槍瞄準他。楊天明勃然大怒，他硬生生將尿憋了回去，一邊系著褲子，一邊向劉寧跑來。劉寧慌了神，他開車就跑，從反光鏡里可以看見，楊天明窮追不舍。

劉寧一晚上沒睡好，他害怕楊天明找上門來。楊娜給他打了個電話，他沒敢接，他擔心楊娜罵他。第二天一大早，劉書林去鎮上買肉，回來后，他說鎮上出事了，一剪梅理發店的老板娘和男人私通，被老板娘的老公砍傷了，老板娘送到了醫院，她的老公抓起來了。劉寧傻了，他認為是楊天明和老板娘的奸情暴露了，他給楊娜打了個電話，沒想到楊娜語氣平靜。劉寧說，你爸爸怎么樣了？楊娜說，不小心摔了一跤，在家養傷呢。劉寧一時不知所措，難道被砍的人不是楊天明？楊娜說，明天一起吃個飯吧。劉寧說，好的。

劉寧赴約之前，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不論楊娜怎么罵他，他都接受。他必須誠懇地向楊娜道歉。到了吃飯地點，劉寧推門而入，他看見坐在餐桌上的不是楊娜，而是楊天明。劉寧想溜，楊天明喊住了劉寧，他微笑著讓劉寧坐下。劉寧忐忑不安，楊天明抓住了劉寧的手，他說，你救了我一命啊。劉寧一頭霧水，楊天明說，昨天我追你，腳崴了，去醫院做了檢查，回來就看見一剪梅理發店門口圍了一堆人，一打聽，才知道出了刑事案件。劉寧明白了，與理發店老板娘私通的不止楊天明一個男人，由于劉寧的出現，陰差陽錯，楊天明躲過一劫。

明天來提親吧，楊天明對劉寧說。

劉書林將家里清掃了一遍。下個月，劉寧要結婚了。西廂房里堆滿了雜物，劉書林和王翠芝結婚時買的衣櫥竟然還在，衣櫥上的玻璃破了，門再也打不開。劉書林把衣櫥搬到院子里，王翠芝說衣櫥賣了可惜，畢竟有紀念意義。劉書林說衣櫥太占地方，留著也沒啥用，他要把衣櫥賣了。兩口子正在爭吵，李梅打電話來，劉書林趕緊鉆進了西廂房，李梅哭著告訴劉書林，張亮確診了，白血病。劉書林的腦袋嗡嗡地響了兩聲，這個病他并不陌生，去年村里有個小姑娘也得了白血病，她的父親捐了骨髓，小姑娘的病已經好了。李梅說她老公張國安做了脊髓配型化驗，結果還沒出來，要是結果出來，張國安發現張亮不是他的兒子，那可咋辦？劉書林讓李梅別哭，穩住心神，他想辦法。

劉書林點了一根煙，努力冷靜下來。想來想去，當下救張亮的命要緊，劉書林想明天去做脊髓配型化驗。他不是沒有想過后果，如果醫學上證明張亮是他的兒子，村里的傳言將被坐實，他一輩子的聲譽將毀于一旦。下個月村里要選舉了，他將不能連任。但張亮是一條活生生的命，他不能見死不救。想明白了，劉書林也就坦然了。他打開一個破包袱，里面有一堆破衣服，衣服里有個東西碚了他的手一下，他摸出了一把仿真手槍。劉書林耳朵上的傷早好了，他至今不知道，那天晚上在他背后放冷槍的是誰。管他呢，如果世界上沒有槍這玩意兒，可能會好一些。劉書林嘟嚏著，隨手把槍扔進了垃圾桶。

【責任編輯】大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