峽河大旱

早晨起來去院子里洗臉，擰開水龍頭，平時一點就噴的家伙沉默不動，我知道，是源頭的溪流久旱干涸了。

老家峽河已經三個月沒有下雨了。有幾回，天空布滿了烏云，黑幕低垂，像一口大鍋倒扣在四周的山巔，還刮了大風，打了迅雷，以為要降下一場大雨來，結果是丟下幾滴雨星，連地皮都沒有打濕。

因為沒有雨，地里都還是開春時的樣子，早該下種的玉米和豆子都不敢下種，人們怕白白虧了種子和工夫。工夫當然可以忽略不計，但種子貴到十幾元一斤，必須珍惜。昨天從縣城騎車回家，一路全是這樣的景象，赤地百里。不僅地里一片蒼黃，路邊的草們有一些也變了顏色，蔫頭牽腦，有氣無力。人們把土地收拾得干干凈凈，土疙瘩敲打得平平整整，只盼著老天下一場雨，盼得臉上的皺紋落滿了灰塵，盼得神心恓惶不知所措。好幾年前，我寫過一首詩《陜南大旱》，記錄了一個真實的年景：2006年從春到夏，峽河顆粒無收，村里人一多半逃出門去打工。峽河人荒年里出行有兩條路，一條下南陽，往南走；一條上靈寶，往東走，那里沃土千里都是不愁飯吃的好地方。我和一幫青年逃到了靈寶五畝水泥廠炸石頭，裝石頭。到了七月，下了一場雨，我們趕回來種秋，看到巖畔的樹木死了大半。詩里有兩句：一只蛙渴死在河里，一只鳥餓死在田頭。這首詩仿佛穿越了時空，再為另一個年景描畫圖景。

往年的這個季節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蒼山碧翠，水廓天清，峽河的流水走得不緊也不慢，保持著與氣候同頻的節奏，沿河的蘆葦在為秋天的蘆花積蓄力量，但今年以來好幾個月里，天空一直灰蒙蒙的，曬在外面的衣服，夜里忘了收，早晨一看又臟了。峽河水一段一段地消匿在了亂石下，蒼鷺早沒了影子。院邊一個月前種下的小白菜一直沒有出苗，雖然澆了一遍又一遍水。往年的這個時候，正是嘗新土豆的時候，今年的土豆苗出得參差不齊，瘦弱得像些孩子。扒開土，只有拇指大小，像蠶蛹，唯有土豆花開得還是那么好看，在日復一日的烈日下紫紫白白。

騎上摩托車，去看龍潭。說起龍潭，無論北方或者南方，差不多有些容量的水潭都被冠以此名。有多少潭，就有多少龍，似乎它們無處不在，似乎它們無地存身，伴隨著各種神秘，各種傳說。今天要看的龍潭在一個叫大石幢的地方，處七十里峽河的中間段位置，它是峽河上無數個龍潭之一。往年很長的歲月里，這口潭一直是人們祈雨的地方，據說很靈驗，現在早已沒有人祈雨了，不知道潭怎么樣了，還在不在？

一路向西。才鋪了十幾年的水泥路已破敗不堪，布滿了修補的痕跡，一方面，當然是洪水的破壞，更多的原因是偷工減料。在鄉村世界，很多正事被像兒戲一樣對待，而兒戲的事，又無限認真。一反往常，今年打工的年輕人早早回來了不少，不時有摩托車呼嘯而過。摩托車是鄉間最重要的交通工具，甚至是唯一的，人們借以風風火火忙日子，或打發無聊的時光。峽官路，走過了多少時間的車馬，一路落鎖的門戶，庭院的荒草，焦渴的土地，加重了一方地理人煙衰敗的分量。

沿途櫻桃正熟，因為天旱，果子密而小，一部分被鳥雀啄食，一部分掉在地上，留在枝葉間的那些，熟得要滴下汁來。櫻桃是鄉間種植得最廣泛的果樹，有人的地方必有櫻桃，甚至無人的地方也有。櫻桃好吃樹難栽，那是說給不珍惜果樹的人聽的，有人在摘櫻桃時把枝都折光了，其實沒有比櫻桃更易活的樹了。往年，峽河有人把櫻桃拿到鄰省的集上去賣，開集賣一元，罷集賣五毛，因而罷集時比開集時更紅火。小集上賣櫻桃的習慣是把果柄也去了，一筐櫻桃，像一筐瑪瑙珠子。櫻桃好看，特別適合年輕的女孩子賣，兩美相加，相得益彰，就賣得更好。關于它們和她們，也有許多故事。

經過劉家堡的大河豁口時，看到昔日的那條瀑布已經消失了。因為炸山改河再造人間，那里成了水的捷徑，也成了人的捷徑，眼前的小路布滿了雜草。童年和少年時光，我一次次在這里嬉戲，投水，出水。有一個啞巴，聰明，清秀，常年在豁口放牛，后來，他長大了，不再放牛，牛由他的妹妹接著放。他的妹妹也好看，有一雙夢一樣的眼晴。戲水的少年也長大了，不再與河水發生關系，開始四方為家。不知道長大的啞巴去了哪里，他肯定也不知道戲水的少年后來的生活和人生。

龍潭還在，比往年更清冽，幽深。

它的位置不在河道里，在一處懸崖下，高懸于河床之側，其實就是一個天然向下的石窟，不到一丈方圓，但森然不見底，讓人害怕。我想起《西游記》里描述通天河水的兩句詩：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水面確實沒有一片漂浮的樹葉，一塵不染。

龍潭邊上，那些樹上掛著的用以許下愿望的紅布早已失色，破爛不堪，被風扯成了布條，有幾條因為樹干的長高被舉到了更高處。潭邊的石頭上，有許多硬幣，一分、二分、五分、五角、一元，一枚枚依然完好。說是投多少幣就能下多少雨，因為沒有功德箱，它們只能散落在那里。我撿起來，看看上面的年份，從50年代到60年代都有，據說有幾個年份的硬幣現在很值錢，但沒人敢拿走。它們是窮途無計者心愿的見證，也是一個時代貨幣的最后遺留。我小心擦去上面的灰塵，把它們一一放好，愿它們與潭水同在。

知了的叫聲時斷時續，里面有一種急迫，燥熱，掙扎，它在說，最炎熱的夏天就要到了，仿佛又在說，干旱還將延續。我想起了一個人，在水潭邊坐下來，給他打電話。他是我的小學同學，住在峽河上游，姓牛。少年時光里，我多次去過他家，為的是蹭口吃的。他家獨門獨戶，獨占一條岔子，門前開了很多荒地，用來種紅薯和雜糧。他的父親老牛是一位泥瓦匠，給要蓋的新房子做手工瓦。峽河的瓦房也就是從他父親那時候才有。泥瓦匠是一個有些特殊的職業，與鐵匠木匠席匠的到處流動不同，一窯瓦好幾萬坯，連做帶燒，常要一兩年才能完成，從深秋到冬天不能做瓦的季節，可以回家或幫主家做些別的，他們常常身懷別的手藝。老牛除了泥瓦活，還會打鐵。鐵匠也有專攻，老牛的強項是打刀，吹毛立斷。這位同學長大了，成為一位鄉間藝人，專事嗩吶，賣藝為生。按說峽河并沒有樂班和劇團，周邊也沒有，他怎么學起了這門手藝，跟誰學的，不得而知。

有一年，我家一位遠房親戚不在了，就是那種基本不相往來的親戚，但人死為大，總得送最后一程，正巧，這位同學也在場，他們是近鄰關系。晚上，一群人圍著棺材唱孝歌，這是鄉間送亡的重要形式，輩輩相傳。歌師們你一首我一首，《哭皇天》《十跪父母恩》《哭七關》《蘇武牧羊》，一首首唱下去。唱歌是很費嗓子的活，主家在桌子上放五斤白糖，兩只暖水瓶，濃濃的糖水一杯一杯喝下去，才能保證嗓音的通透。那天唱到后半夜，歌師們到底唱不動了，又沒有新人來替換，眼看要冷場，這時候，一曲嗩吶調破門而入，登場人正是我的這位牛同學。那一夜，歌師們都偃了鑼鼓聲音，孝堂成了他一個人的專場。對于嗩吶，峽河人當然并不陌生，在大半個北中國，幾乎沒有人沒聽過嗩吶調，但事后，大伙都說，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好聽的嗩吶，把人心都吹成了水，流得到處都是。

正規劇團用到嗩吶的不多，不是嗩吶不入樂器的流，是有難度，一桿嗩吶吹一生，是說很難學精，嗩吶沒有譜，吹什么，怎么吹，全在吹奏人的一顆靈魂，而且，年幼年長都吹不了，一般人沒有那個肺活力。這位牛同學主吹的是鄉間的紅白喜事，婚喪嫁娶。他有時候跟著班子吹，有時候一個人吹，一個人完成一個班子的活。他吹得遠，吹到河北、內蒙，最遠的吹到新疆。他說新疆的冬不拉聲調低，能彈出歡快，彈不出高潮，只有嗩吶能把人的血吹上頭，吹亮人心里的那把刀刃。那天晚上，酒勁燒紅了他的臉，也燒紅了他半生的許多心事。

二十八歲那年，這位牛同學跟著人到新疆摘棉花。棉花不僅北疆有，南疆也有，他跟著人到了和田。內地人只知道和田有玉，不知道和田也產棉花，而且廣種。場主是河南人，種了一百多畝。小牛和幾個打零工的人從秋天一直摘到大雪落下來。有一天，他看見主人桌子上有一支嗩吶，銅桿銀盞，花紋細致，他看出這是老物件。他說，能不能讓我吹一段？主人說，你吹吧。他就拿起來吹了一曲，吹的是《一枝花》。主人說，吹得好，比我家老掌柜吹得都好，他吹了一輩子，沒你吹得入魂入心。牛同學說，老掌柜呢？主人說，走了，走好多年了，他走了，這嗩吶就再沒有人吹了，好幾年都沒聽過嗩吶調了。又說，嗩吶就贈給你吧，槍送馬上人，再好的東西用得上的人才有用。

那時候，年輕人常常打架，有些為了謀點利益，有時什么也不為，就為了打一架，讓身體里的氣血流得歡暢一些。牛同學和工友也常被邀約出去打架，幫人打架也不是為了比摘棉花掙得多，打架基本是白打，也不是每回都有錢收，但比摘棉花有意思得多。有一天晚上，有一個附近村的小伙子來請牛同學幫他打架，這個青年的女朋友被人欺負了，還懷了別人的孩子。天色還早，他們天南地北聊起了天，聊了一陣，牛同學吹起嗩吶，那個人傾聽嗩吶，他們躺在一間大房子里。那天吹的是《荊軻刺秦》，一個有些悲壯的故事。天氣有些冷了，天上一輪明月，風從南吹向北，又從北吹向南，把天地吹徹。牛同學想到了自己的青春，想到還沒有一個女孩子愛上自己，想到明天還要繼續摘棉花，一曲調子吹出來，把和田吹成了咸陽，把和田河吹成了易水，風蕭蕭兮易水寒，嗩吶不但吹出了寒冷，還給河面添了冰封。

時間差不多了，再碰一杯酒，牛同學收起嗩吶說，咱出發吧。那個人遲疑了一陣，有些猶豫，說，今晚真冷啊。牛同學說，快要下雪了吧。那個人從腰上抽出一個東西，有一尺長，閃著寒光，說，今晚就算了吧。牛同學定眼看，是一把刀，英吉沙刀，鋼刃銅柄。

他們又接著喝酒，喝了一夜，“小白楊”真有勁，最后兩人都喝醉了，哭了一場，卻不知道為什么哭。

這位同學最風光的一場嗩吶，還是若干年后峽河人組織的盛大祈雨活動上的那一場。那真是一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盛事啊。

那一年，老天一直旱到了五月端午。端午在鄉間是個重要節日，家家要包粽子，但那一年，山上沒有了粽葉，不但沒有粽葉，別的樹葉也大大縮了水，長得奇形怪狀。沒有粽子吃還可以來年再吃，沒有糧食吃卻不是一件小事，雖然生活本質是熬日子，但空著肚子熬日子絕不是嘴上說說那么輕松。于是，不知誰登高一呼，人們組織起了一場浩大的祈雨活動。

現場設在一座龍王廟前，那是一座并不起眼的龍王廟。比較起來，龍王廟遠沒有龍潭那樣廣布，龍潭可以隨洪水擴大面積，增添新的內容，誕生新的潭水，但龍王廟并不能憑空而生，峽河的龍王廟是塌一座少一座，以至于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座。那一天，人們把龍王的泥胎從座位上請下來，披紅掛綠，上了八抬大轎，人們要抬著它，沿峽河走一遭，讓這位主管雨事的大神看看人間的早象。

那一天，除了鑼鼓家什，嗩吶是從頭到尾的主打，它上接天，下通地，中間連著人心。嗩吶有多少種曲調？沒有人能數得清，也沒有人能吹盡它們。那一天，我的這位牛同學吹了多少種曲子，沒有人記得住，它把亂七八糟的人心都吹到了一處，把生和死吹到了一塊，它有時像風，有時像雨，有時像火，有時像雪，從人們的頭頂澆下來，直澆到腳底。

若干年后，我問牛同學那天吹了些什么，他說，我也忘了，反正那一天，我把我學會的調兒都吹盡了，把我一輩子都吹盡了。

活動結束兩天后，峽河下了一場通天徹地的大雨。有人說是天意，有人說是人意，有人說是自然之意，還有人說是那天嗩吶的功勞。不管是誰的意思，誰的功勞，反正下雨了，下雨了，秋天有望，皆大歡喜。

這位同學今天不在家，去南京女兒家了，他早已不再吹嗩吶了。他說，老同學，等我回來請你喝酒。雖然我早已不喝酒了，但還是痛快地答應了他，好，快回來喝酒！

再往西走十公里，是另一個省份，很多年沒去過那邊了，不知道那邊有沒有旱情，三天一場的大集是否還照舊。我知道，在兩省共有的分界嶺上，那個海拔1500米的高處，有一種高山地區特有的野花此時正開，粉白又嫣紅，寂寞又清艷。

【責任編輯】王雪茜（作者簡介見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