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不向蕭瑟處

2006年第5期《收獲》雜志上，曾經(jīng)發(fā)表過我的一部中篇小說《讓你猜猜我是誰》，小說發(fā)表不久，有一天，我無意中在網(wǎng)上某個文學論壇里，看到有讀者對小說中的一處細節(jié)產(chǎn)生了質(zhì)疑。我是一個認真和敏感的人，尤其對于寫小說，現(xiàn)實邏輯和情感邏輯無論如何肆意和乖張地想象，但是對于生活細節(jié)的真實性，我?guī)缀醯搅丝量痰牡夭剑灾劣冢业脑S多小說，在細節(jié)真實考證上用的時間和精力，甚至遠遠大于寫作本身。同樣在《收獲》雜志上發(fā)表的中篇小說《陶瓊小姐的1944年夏》《L形轉(zhuǎn)彎》和《瀝青》，以及短篇小說《圓形精靈》《在淮海路怎樣橫穿街道》，莫不如此。

讀者質(zhì)疑的是原文中這么一段描寫，那是1984年，“春天來了，美術(shù)老師帶領(lǐng)全班同學到野外寫生…羅小云在遠處和幾個女同學嬉鬧著，她穿著水藍色的牛仔褲，絳紅色薄絨衣，全身洋溢著暖融融春天般的氣息。”讀者質(zhì)疑，1984年，中國剛剛從文革走出來不久，一個縣城普通中學生，哪里能穿上牛仔褲？

我覺得，讀者質(zhì)疑得既有道理，又存偏頗。有道理的是，他注意到了年代差別，以及歷史語境；偏頗的是，他忘記了，1984年，中國已是改革開放的第六個年頭了，港臺與外資經(jīng)濟進入大陸正是如火如茶。尤其具有說服力的是，1984年，我讀初中二年級，我喜歡穿的一條褲子，就是姐姐從錦州給我買的一條牛仔褲。

是，我為什么想到牛仔褲？是因為在那個年代，初二時，我開始喜歡和追求文學。而那時候，正是我逃學和不喜歡讀課堂的時候。

我的文學源起可能受四種關(guān)系的影響。一是我的家庭。我爸爸是1959年遼寧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大學生，在當年屬于名正言順的老牌大學生。他喜歡文學，我耳濡目染，受他影響很大。二是我的性格。我喜靜，不太合群（或日不喜歡所謂的集體主義），喜歡一個人獨自鼓搗點什么。三是現(xiàn)實原因。我到初中時學習就不好了，也不愛上課，如此惡性循環(huán)，干脆就自暴自棄了。四是社會原因。那時候全國刮起文學風，人們內(nèi)心對于自由和人間正道的向往，如久旱遇雨，涸逢甘霖。文學，正能滿足一個不安分的少年的心靈。那種心情，就是一條牛仔褲對于時代的隱喻。

我讀小學時，作文經(jīng)常受老師表揚，只不過那種表揚也淺淡，我也沒有什么自覺意識。到了初中，很難能可貴的是，雖然我的理科成績非常糟糕，又調(diào)皮，經(jīng)常被任課老師責罵和厭棄，但是所有的語文老師，都對我善愛有加，不僅經(jīng)常表揚我的作文，還時時拿到別的班級做范文給學生朗誦。我覺得這是我人生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幸運。這種表揚和贊美，讓我知道自己還有一點長處，不完全是個廢物。否則，我可能真的就完全墮落下去了。

但是好景不長。初中生活很快就過去了，我也要離別于那些表揚我、寬容我的語文老師們了。此時，除了語文，我的其他科目的成績越來越差，連一個縣城的普通高中都考不上。沒辦法，只好來到了縣城的一所職業(yè)高中，學習美術(shù)。其實說是學習美術(shù)，內(nèi)心也不甚愛它，只源于我在初中課堂時，每每惡作劇給理科老師們畫漫畫，傳給同學們看，于是臨了畢業(yè)，正彷徨無依之際，一位化學女老師諷喻我，于曉威你不是愛畫畫嗎，你可以去職業(yè)高中畫畫啊。

去就去吧。我抱著繼續(xù)混的態(tài)度來到了職業(yè)高中。當時內(nèi)心的失落感特別重。畢竟我來到青春期了，人生的自立和自省意識開始萌發(fā)，但同時又想，那些在初中時因為我學習不好，在我飽受冷遇、鄙視、批評、責罵、孤立中給過我溫暖的、讓我在人生陰霾中感覺我作文好而使我看到一絲云縫中的光亮的語文老師們，我到了高中—還會遇到嗎？我會有那么好的運氣嗎？不可能了。那就混三年高中畢業(yè)到了社會再說吧。

到了高中的第一堂課，我由于不守紀律，跟科任男老師干了一架。我的班主任是語文老師，叫趙洪志，他是北京人，當年不知因為下放還是什么原因，從沈陽師大中文系畢業(yè)后，來到了我們縣城教書。他開始對我也不太友好，何況我第一堂課就有劣跡在案。但是不久，上了幾堂語文課后，他發(fā)現(xiàn)我作文寫得特別好，馬上對我態(tài)度大轉(zhuǎn)彎，對我的許多缺點也包容了，非常愛護我。啊！我想，我真是幸運！起碼，我未來的高中三年，也會像初中一樣，不會因為我一無是處，而百般受人冷遇了！

職業(yè)高中對我而言，有個好處，就是它不以應(yīng)試教育和考大學為目的，只是學習技能，所以，學校老師們有一個默契，只要學生不在課堂上影響其他同學學習，那么無論你埋頭在桌子上睡覺、還是低頭看課外書，還是像傻子一樣，都是被允許的，不會被逐出課堂。這簡直是極大地解放了我的文學生產(chǎn)力。我每天在課堂上發(fā)憤讀五四時期的、讀新時期和當代的所有優(yōu)秀小說，讀中外名著，讀文學理論和概論，也養(yǎng)成了記筆記和思考的習慣。

有一天上自習，我仍舊在看自己喜歡看的書，同時在筆記上記著什么，趕巧班主任趙洪志老師來檢查自習，經(jīng)過我課桌的時候，低頭站了一會兒，我都沒有覺察到。第二天上課的時候，我一進教室門，就看到黑板上張貼著我之前寫的作文，而趙老師，待同學們都坐好后，揮舞著手勢，用著京腔，神情非常嚴肅、非常凝重和飽含激情地說：“同學們，你們知道嗎？你們不慚愧嗎？當你們連一篇作文都寫不好的時候，于曉威，他已經(jīng)開始研究什么是小說敘述節(jié)奏的問題了！你們知道什么叫敘述節(jié)奏嗎？于曉威在研究，我昨天親眼看到的！”

一我的天啦！我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我平生從家里到家外，沒享受過如此重大的表揚，我感覺身體里有一千臺發(fā)動機，鼓舞著我要飛起來，但是我按住、按住，我也感覺面前好似有一張巨大的剛剛烤出爐的烤餅，在誘惑我去咬一口。一定要咬一口。我想，我一定要當作家，給自己爭口氣。

接下來，我連續(xù)地寫，竟然一口氣拿了八九個國內(nèi)各種中學生作文競賽的第一名。那時候的作文競賽非常正規(guī)，都是由各省各級教委層層下達指令，不收任何參賽費，經(jīng)過嚴格遴選評獎的，參加競賽的中學生動輒幾十萬、上百萬人。不過，我的作文競賽生涯以這么一次高潮而告終：有一次，我同時參加了遼寧省和北方七省分別舉辦的作文競賽，并且同時拿了個第一名。當時全校同學，也有四五個獲獎的，但他們要么是拿到了遼寧省的獎，要么是拿到了北方七省的獎，而且都不是一等獎。拿到了兩個一等獎的，全校只有我一個。記得當時上完間操，全校師生集合，一位姓牛的校長站在操場臺子上，大聲宣布了獲獎名單，其中提到我兩次，然后說：“下面，我們就請于曉威同學代表其他獲獎同學上來領(lǐng)獎，至于為什么請他代表，我想大家都明白！”

寫到這里，就要談我的第一篇處女作。那其實在今天看來，也是一篇相對有虛構(gòu)情節(jié)的作文而已。不到兩千字。那是我第一次投稿。投稿的機緣是，有一天，在姥姥家的地上，發(fā)現(xiàn)一張被踩臟的報紙。我姥姥曾經(jīng)在街頭做縫紉活，踩縫紉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流行話語叫“個體勞動者”。我撿起那張報紙，發(fā)現(xiàn)上面有副刊，登載小說，報紙的名字叫《個體勞動者》報，是遼寧省工商局和省消費者協(xié)會主辦的。正巧我剛剛寫了一篇短小說《黃昏后》，講述個體戶發(fā)家致富而不黑心的故事，于是按照上面的地址，貼了郵票寄出去。過了兩周還是三周，我都忘了這事，突然有一天，班級的窗臺上放著一封來信，打開一看，竟然被發(fā)表了！尤其是題目那里，還給配了圖。副刊的編輯叫黃興武，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他也寫小說，信中給了我許多鼓勵。這事立刻在班級傳開了，不久稿費也通過匯款收到了，我記得六塊還是七塊的。我興奮得無以復加，所有人對我的贊美和刮目相看，不言而喻，在今天我大都已忘記。但是我牢牢地記著當時班里的一位男同學，平時總是跟我不對付，我倆就差打一架了。有一天放學，我們一群人騎著自行車在路上，他突然說了這么一句話：班級里整天的這個牛X的那個有文化的，我看只有于曉威，人家那才叫真水平，才叫作家！

能得到我的敵對者的贊美，我想這可能是真的贊美。

然而，我是作家嗎？我不是。我想當一名作家。這渴望是那么強烈，帶著壓迫感。是的，我的壓迫感不僅多年來自學校，來自鄰居，更來自家庭。我們家兄弟姊妹四個，我是最小的。哥哥姐姐都學習好，顯見的未來都會考上大學（事后確實如此），而那意味著將來他們都會被國家分配工作，能夠自立，但當父母老去，我因?qū)W習不好，走上社會，我是零余者，甚至是個街頭混子。我將以渾渾噩噩和無法自立而度過此生。

我去縣城里的照相館照了一張相。我沒跟照相師說為什么，我說你給我好好照，它對我很重要。照片不久洗出來了，黑白三寸。照片照得確實很好，我發(fā)現(xiàn)我好久沒那么笑過。我把照片和發(fā)表的小說貼在一本厚厚的空白本上，我想用若干年時間把它貼滿，我在照片下面寫下了這樣的字句：小說處女作發(fā)表紀念日，1987年5月8日。

那一年，我十七歲。

但這就是我的處女作嗎？是，也不是。就像我曾經(jīng)跟許多作家約寫“名家回顧處女作”的時候，他們大都問我，什么才叫處女作？太難以定義了。是的，處女作是一個寬泛的形容詞，而不是名詞，它更指涉一個作家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之初，某一個或某幾個重要節(jié)點與階段的心路歷程，只不過通過外化的幾個成果展示出來而已。從這個角度說，我這還不算真正的處女作。不久，現(xiàn)實就捉弄了我的可笑。

可笑的原因也是一個細節(jié)，一句話。到了高三，還沒畢業(yè)的時候，我因為有了一點所謂的成績，被縣和市文聯(lián)推薦到遼寧文學院讀書，時長三個月。我是多么感謝我的家鄉(xiāng)——寬甸職業(yè)高中啊，那么民主和包容，來去自由。不說敲鑼打鼓地歡送你，起碼不算你無故曠課和停發(fā)畢業(yè)證。

到了省城的文學院，吃集體食堂，住八個人一間的宿舍，聽高妙的文學課程。當時我算是班級里年齡最小的一個學員了，高中還沒畢業(yè)。我覺得我的喜悅?cè)绯栞x映。可是有一天，一群人去食堂打飯的路上，有一位年長的文學大哥，跟身邊人指著我并夸贊說：“你們知道嗎，咱們班，有一個作文大拿，就是他。”

天地良心，我直到今天都愿意替那位大哥辯解，他絕對是好心夸贊我的。當時所有人都看著我，我也沾沾自喜。可是當我吃完飯，細品了一下他的話，不僅悲從中來，羞赧襲身，再仔細觀察，全班同學，大部分都已經(jīng)在國內(nèi)公開發(fā)行的著名文學刊物發(fā)表作品了，什么《上海文學》了，《青年文學》了，還有《鴨綠江》啊，《芒種》啊，《小說界》啊，有的甚至是頻頻發(fā)表。而我？“作文大拿”。曾發(fā)表我小說的那家報紙，還是行業(yè)報紙和內(nèi)部出版物。這好像不應(yīng)該是我的正式處女作。

是的，我曾發(fā)誓要搞好文學，哪怕一輩子碰得頭破血流，我也得試一輩子再說。也盡管，時任國家文化部長的著名作家王蒙，此時已發(fā)表過著名的文章告誡過國內(nèi)所有的文學愛好者：《不要擁擠在文學的小道上》。王蒙指出文學道路的艱難性，許多人即使長期奮斗也可能“一無所獲”，文學在當時已成為“一條不太通順的羊腸小道”

完全是我的無知和蠻勁，我渾然不覺我當時環(huán)境的“險峻”。一個十八九歲的小青年，居于大山圍繞的盆地縣城，沒有任何背景，也疏于才華，幾乎可以用弱不禁風來形容，更兼彼時，文革結(jié)束已十年多，長期受到壓抑和迸發(fā)出創(chuàng)作活力的著名作家們大都迅速成熟，他們的陣容成百上千，百舸爭流，萬箭齊發(fā)，他們的聲名浩如滾雷，不絕于耳，他們的作品如過江之鯽，目不暇接，且他們正處于青年和壯年之時，整個國內(nèi)文壇根本談不上輪替和代際之說；更何況，由于受教育影響，我連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連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加革命的浪漫主義小說都不會寫，就趕上各種小說流派和寫作手法令人眼花繚亂，整個國內(nèi)文壇伏脈千里，橫云截斷，翻江倒海，剎那傾瀉，什么先鋒派、意識流、魔幻現(xiàn)實主義、海派小說、京派小說、新鄉(xiāng)土主義、尋根派、新寫實主義.....集體登場，漫說對我這樣一個青年文學愛好者，就是對一個成熟作家而言，也會感覺失語和無力，甚至蒙瞪不知該怎么寫了。

便在這種復雜而殘酷的現(xiàn)實下，我開始尋求真正意義的發(fā)表作品。那時候，我家住一個五十四平方米的小平房，父母住一間，哥嫂住一間，我住一間小斗室。斗室里放著一只小書桌，再無落腳之地，兩只書架只好放在炕上。我在斗室里沒日沒夜地寫。冬天來了，窗戶透風，寒意刺骨，我只好在身邊點了一個電暖氣供熱，它本來是白色的，用得久了，已經(jīng)發(fā)黃了。夏天，斗室悶熱，我寫得汗流浹背，只好背后吹著風扇，再弄一盆涼水，把兩只腳泡進去涼快。不久那水就變溫了，我再去換新的涼水來。身邊沒有文學老師，也沒有文友切磋交流，爸爸也幫不上我，此時他雖然已是縣城的文化局長，但我倆的文學觀念相差太大，再說他已經(jīng)拋筆二十年了。我只好報名參加了當時長春市文聯(lián)主辦的刊物《春風》文學函授，每個月交一次小說習作，供老師通信指導。當時的學費是每年二十元。我不好意思跟家里要錢，另外也是怕寫不出東西，被他們笑話。有一天下晚自習，已經(jīng)很晚了，我騎著自行車來到舅舅家里。這個舅舅很早就覺得我不務(wù)正，曾跟我媽媽說，你家那個小威子，長大了就是個痞子。此時，借著月光，我忐忑地跟舅舅借二十塊錢，我說我攢了零花錢就還他。舅舅問做什么？我說我報名文學函授，我要寫小說。舅舅當然不會覺得我要寫小說，他一定覺得我是騙他。不過，萬幸的是，也可能是我言辭太過懇切，也可能是他覺得，畢竟我也是十八九歲的男子漢了，張嘴借個二十塊錢，即便是騙他，他也不好意思不借的。

我用這借來的二十塊錢報名參加了文學函授。一年過去，我大約寫了十二篇小說，竟然無一篇被函授內(nèi)刊發(fā)表。但是一年里，我得到的受益是，每當在我失魂落魄、萬念俱灰的時候，函授內(nèi)刊總是一個月一期地來到我的斗室，上面發(fā)表著全國各地學員優(yōu)秀的作品，以及登載著他們對文學傾吐著無限熱愛的來信，總是能一次次激勵我。我想，既然我是“作文大拿”，說明我在同齡人當中，我還是有潛質(zhì)的，我現(xiàn)在只不過是跟比我年長的，甚至是上一代人在同一賽道上賽跑而已，倘若堅持不懈，假以時日，我應(yīng)該能寫出來。

可是愿望歸愿望，現(xiàn)實歸現(xiàn)實，我的小說還是一再地石沉大海。受了當時已經(jīng)成名的作家蘇童一篇文章的啟發(fā)，他說他大學時收到退稿信，多得都不好意思了，只好將地址落在一位對他很好的女同學那里，由她轉(zhuǎn)交。我也擔心同學笑話我，早已將地址落在爸爸的文化局。開始時，爸爸還迫不及待地打開看，后來退稿多了，爸爸也不打開了，要么就是為了保護我的自尊心，直接將信交給我了事。

苦悶和壓抑纏繞著我，有一階段，我干脆不寫了。我的媽媽本來是個工人，早期也沒多少文化，更不懂文學。她有一天問我，你怎么不寫了？我正一肚子苦惱沒地方發(fā)泄呢，就說，寫，寫，寫，我寫什么？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光憋在家里寫，哪里有生活？我得去外面體驗體驗生活才是！

媽媽問我，你想到哪里體驗生活？

我說，我想去內(nèi)蒙古體驗一下。

媽媽猶豫了一刻，認真地問我，你需要帶多少錢才能去？

我一見媽媽是認真的，嚇得不敢回答。因為我知道，媽媽一輩子簡樸，每天為了相差幾分錢一斤的菜，她都是從南市場到北市場來回奔波比較。我想當時家里的儲蓄，總計不過有五千塊錢吧？

媽媽見我不做聲，悄悄把門關(guān)上，對我說，我給你拿三千塊錢，你看夠不夠？

寫到這里，我的眼淚要流下來了。親愛的朋友們啊，你們和我的媽媽都不知道，我寫不出作品，不過是我的無能，是我在找借口，我還是才華不濟，讀書不勤啊！真正讀書多了，日常也是驚雷，哪里需要到外面找故事呢？

我當時慚愧不已，趕緊轉(zhuǎn)身走掉了。再也不提體驗生活的事。

然而，我不止一次地想到了自己的前途。高中暑假時，我去火車站轉(zhuǎn)運站，每天拎著十八磅的大錘，光著膀子砸焦炭，太陽把皮膚曬掉一層又一層。我想提前鍛煉自己。我從沒有想到放棄文學，但是我得做好準備踏上社會，我得自食其力。

不久，我改變了打法，本地有一家公開發(fā)行的純文學刊物，出于想當然的他們會扶持本地作者的想法，我開始給這家刊物投稿。結(jié)果，仍舊是屢投屢敗，屢敗屢投。有一封回信是：從小說中可以看出，你完全是憑毅力在拉長一堆素材，而毫無才華。還有一封鄰省刊物的退稿信是：請不要再給我們投稿了，我們定發(fā)的名家稿件，都需要慢慢排發(fā)一年。

我的那個剪報本子，我好久不去看它了，任它蒙塵。那里面有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照片，那是他笑得最好的一張照片。然后，里面有一份，被稱為“作文大拿”的小說，發(fā)表于內(nèi)部報紙的、不是處女作的小說。

終于，在又一次接到本地那家刊物的退稿后，我把這篇小說投給了沈陽市文聯(lián)主辦的純文學刊物《芒種》。一萬字，題目叫《窯妹》。時任《芒種》的小說編輯黃世俊（后任沈陽市委宣傳部文藝處處長及《芒種》主編），以三題位置給予發(fā)表。

這是我正了八經(jīng)的短篇小說處女作。時間是1990年12月。

與此同時，我還寫了一部中篇小說，個中曲折，仍舊是苦不堪言。為了寫這部中篇小說和搜集素材，我連日連夜漂泊在鴨綠江的漁船上，天下著雨，因為太累，我不知不覺睡著在甲板上，結(jié)果醒來，全身起滿了皰疹，奇癢無比。這種蕁麻疹折磨了我足有十年，只要下雨和潮濕，它就全身布滿，連臉都腫得變形。冬天不敢見人，冷水不敢洗臉。直到十年后，才不知怎么慢慢好了。

當時的各地文學雜志，收到的全國作者投稿確實太多了，編輯部經(jīng)常是每天用麻袋裝。他們也退不起稿，郵費也搭不起。稍微負責些的雜志社，你在稿件里附去回程郵票，他們會給你退稿。許多雜志，你附去回程郵票也不退，每天如果忙活退稿，不用干別的事了。我清楚地記得《十月》還是《當代》，有一期專門登載過一個啟事，內(nèi)容就是：本刊不負責退稿，也請不要附回程郵票，附了也不退。抱歉人手不夠。

我那部中篇小說，就因為不退稿，我前后在稿紙上抄寫了十二次，投了十二家刊物。一部兩萬來字的中篇小說，硬是抄寫了近三十萬字。我記得當時，不僅我自己每天抄寫，把中指的骨節(jié)都抄變形了，連我的家人和嫂子都幫我抄寫。

最終，第十三次投稿的時候，這部中篇小說被發(fā)表了，題目是《半江風云半江歌》，發(fā)表的刊物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文學刊物《民族文學》，責任編輯是路夫。這是1991年6月，也就是我發(fā)表短篇小說處女作的第二年。我將它視為我的中篇小說處女作。

就此，我所謂的三篇小說處女作的發(fā)表經(jīng)歷，就一一呈堂證供了。

哪怕是今天，我也不認為我是一個有才華的作家，甚至也不夠勤奮。我的文學道路充滿曲折，這不是本篇文章能夠完整記述的。但是，盡管曲折，盡管艱辛，我還是深感幸運，另外，我自覺我的心態(tài)和抗壓能力比較好，這可能得益于我整個少年時期讀書不好、不受周圍與學校待見，但也總能尋得一己之樂的訓練所養(yǎng)成的原因吧。

今天，我的爸爸媽媽都早已不在了。我感謝他們。他們在我發(fā)表第一篇作品的時候，就給我設(shè)立了一個“家庭文學獎”，這獎勵持續(xù)了十多年后，被我叫停了。

當然，那些獎金，我全部用來買書了。

【責任編輯】王雪茜（作者簡介見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