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墨譜出版的幾個問題

中國是世界上最早使用墨的國家，制墨歷史悠久。早期的墨是實用品，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藝術的繁榮，墨被賦予了更多文化的內(nèi)涵。明清時期文人的廣泛參與使墨的文化性與藝術性不斷增強，墨品的傳拓收藏、墨書的印刷出版，將墨的豐厚文化意趣廣為傳播。本文以《明清珍墨精拓》一書為例，結合文獻史料詳細分析其出版過程中的若干問題，探討其資料價值、實用價值與研究價值。

墨的起源與發(fā)展

在我國，墨的使用歷史非常悠久，古代文獻有很多與墨相關的記載，但迄今為止，中國墨的起源尚無定論。《尚書》記載：“臣下不匡，其刑墨，具訓于蒙士。”這里的“墨”顯然指一種刑法。《荀子》記載：“繩墨誠陳，不可欺以曲直。”此處的“墨”則指建筑上使用的墨繩。藏墨大家尹潤生先生也認為：“墨的創(chuàng)始用于刑法，到了史籀（注：周朝史官）才用墨書于帛。”[]

墨的最早使用年代及目的雖然沒有明確的文獻記載，但考古學家發(fā)現(xiàn)，在新石器時代，古人已將天然的礦物石墨用于涂寫裝飾。而到了殷商時期，則出現(xiàn)了用墨來書寫的卜辭。現(xiàn)存最早的人工墨是1975年在湖北云夢睡虎地戰(zhàn)國秦墓中發(fā)現(xiàn)的，呈丸形。同年，湖北江陵楚故都紀南城內(nèi)鳳凰山一六八號漢墓出土了西漢墨，色澤純黑，質(zhì)地細膩更勝秦墨。

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墨的制作工藝逐漸成熟。除了陜西隃糜 （今屬陜西千陽）等傳統(tǒng)名墨產(chǎn)地外，河北易州（今河北易縣）生產(chǎn)的墨逐漸成為北方制墨的代表，出現(xiàn)了奚氏家族這樣的制墨世家。

隋唐時期，成熟且繁榮的社會經(jīng)濟促使文化藝術進入了繁盛階段，墨的審美得到提升，早已不僅限于實用品的窠白，而逐步發(fā)展為文人案頭重要的藝術品類。五代十國時，制墨重心南移，這一變化奠定了后世徽州制墨的基礎。宋代是中國制墨史的繁榮時期，這一時期不斷有新品問世，文人墨客逐步參與到制墨當中。

制墨業(yè)至明清時期已臻高峰。這一時期，隨著徽州商業(yè)的繁榮，徽墨聲名遠揚。據(jù)明末麻三衡《墨志》記載，明代徽州地區(qū)墨工已達120余人[2]。邵格之、羅小華、程君房、方于魯?shù)热耍际窃谥袊颇飞细鳂湟粠玫母呤帧＿@一時期徽墨不僅質(zhì)量精良，而且墨版的樣式、墨模的雕刻也各有千秋，達到歷史新高。如程君房制的“玄元靈氣”墨，就被明代著名書畫家董其昌贊賞為：“百年之后，無君房而有君房之墨；千年之后，無君房之墨而有君房之名。”（《容臺集》）與此同時，明代很多著名的畫家參與了墨版的繪制，由著名刻工進行雕刻。其中畫家有丁云鵬、吳左千、俞仲康，雕刻家有黃鱗、黃應泰、黃應道、黃德時、黃德懋等徽州黃氏名工。這一突出的改變，使得墨品的藝術水準得到了進一步的提升。

清代制墨在明代的基礎上達到了完善化和多元化。先后出現(xiàn)了曹素功、汪近圣、汪節(jié)庵、胡開文等名傳后世的著名墨工，均為制墨業(yè)中的一代翹楚。其間，文人自制墨也逐漸成為風尚，這也反映了文人自發(fā)參與墨品制作的一種趨向。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書寫工具有所變化，但制墨業(yè)到達的高度使晚清民國成為藏墨家輩出的年代。20世紀，以葉恭綽、張綱伯、張子高、尹潤生以及周紹良先生為代表的前輩學者，憑借自己的學養(yǎng)、家資，收藏了大量明清時代的珍貴墨品。他們的研究著述，至今仍是古墨研究、鑒藏的必備書籍。老一輩學者們鑒藏過的古墨，流傳有緒，其中絕大多數(shù)為孤品。而這些孤品，基本被他們捐獻給了國家。

墨譜的出版概況

相較于我國悠久的制墨歷史、各家豐富的墨品收藏，中國的墨學研究與出版起步雖早，但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歷代墨書大概只有四十多種[3]，且水平良莠不齊。有部分制墨的記載，更是以篇章的形式零散存在于《天工開物》《齊民要術》等科技、農(nóng)業(yè)文獻當中。在這樣的背景下，民國以前的著述中，有兩部明代的作品非常引人注目。

明代是我國出版史上的鼎盛時期，據(jù)記載，隆慶、萬歷年間已經(jīng)達到了“滿目皆坊刻”（《戒庵老人漫筆》）的盛況。《方氏墨譜》與《程氏墨苑》便是以此為基礎，汲取前人經(jīng)驗編纂而成，然而這兩部墨譜又與前人著作差異明顯。

墨在制作初期，一直被視作消耗品，并不注重裝飾、造型等外在觀感。隨著人們審美需求的提高，《方氏墨譜》《程氏墨苑》作為紋飾譜錄書開辟了先河。《四庫總目提要》的編纂者曾對兩書的藝術成就大加褒獎：“（《程氏墨苑》）雕鏤題識，頗為精巧，與方于魯《墨譜》斗新角異，實兩不相下。\"\"方匯《墨譜》倩名手為圖，刻畫研精，細入毫發(fā)。\"《方氏墨譜》刊刻于萬歷十六年（1588年），全書共八卷，收錄的墨錠式樣分別有國寶、國華、博古、博物、法寶、鴻寶，共三百八十五式。《程氏墨苑》成書于明萬歷三十三年（1605年），全書分為圖十二卷，依次為玄工、輿圖、人官、物華、儒藏、緇黃（道士與和尚）六類，每類兩卷，名墨圖案共五百二十式，其中彩色圖版五十幅，另附“人文爵里”八卷。單就出版物而言，《程氏墨苑》在規(guī)模、編排體系上都較前者更勝一籌。張仁熙在《雪堂墨品》里有一個相對深刻的評價：“《程氏墨苑》自玄工、輿圖、人官、物華、儒藏、緇黃、建緯、授詞，種種臚列，故可以博物。”他還提道：“（墨）可以隱，可以癖，可以博物，可以文，可以悟為文之理，可以教孝，可以佐禮，可以垂訓于后裔而戒天下之侈也。”

這兩套書的出版，還從側面體現(xiàn)了方于魯和程君房長達數(shù)十年的墨業(yè)競爭。兩書的刊刻初衷都是為制墨者提供墨錠的式樣模板，它們作為墨樣圖集，在編排體例上具有明顯的圖譜特色，故而并非文人著述，與墨品的源流考據(jù)更是毫無關系。

民國以后，明清以來制墨業(yè)的興盛，為這一時期藏墨、著述的繁榮奠定了基礎。但是，民國時期記藏墨的書籍，如郭恩嘉藏墨所編《知白齋墨譜》有圖無文，袁勵準的《中舟藏墨錄》和張頤的《意園墨錄》、壽石工的《玄尚精廬墨錄》和《重玄瑣記》均為稿本并未刊行。新中國成立以后，有張子高、葉遐庵、張綱伯、尹潤生的《四家藏墨圖錄》，惜為私人印本，另有張綱伯的《千笏居藏墨錄》亦為稿本。近幾十年，藏墨大家周紹良先生終于有一系列墨學成果問世。周先生學養(yǎng)深厚，考訂審慎，又有實物在手。這些機緣使得他的著作起到了開拓性的作用，但可惜的是周先生所述主要為清代墨品。

墨譜整理出版的工作程序

1.選題策劃：發(fā)現(xiàn)資源，厘清稿件

進入現(xiàn)代，隨著墨退出實用品的行列，前輩學人逐漸凋零，墨學著作的出版也難見新篇。《明清珍墨精拓》的底稿，恰在此時出現(xiàn)。

20世紀80年代初，北京市文物局曾出資購進過一批墨拓。這批墨拓由單頁整理裝訂而成，原無書名。拓片均源自明清時期的墨品，計有2200多張，后請人線裝成冊，共計7函70冊（包括手抄目錄3冊），收存于當時的文物局資料室，幾十年間未再面世。這批墨拓的拓印者是民國著名的鑒藏古舊墨專家馬叔雍。馬叔雍先生齋號為玉綱齋，早年在北京琉璃廠經(jīng)手大量珍貴古墨，他本人又以拓墨聞名，凡經(jīng)其手者多留有拓片。這批出自馬叔雍之手的墨拓清晰飽滿、纖毫畢現(xiàn)，完整地展現(xiàn)出了原墨的風采，更讓人贊嘆墨拓的絕技。

北京燕山出版社發(fā)現(xiàn)該藏本后，隨即積極聯(lián)系出版，逐步厘清該書的整理始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北京市文物局原局長劉子章、副局長蘇華，北京市文物公司原總經(jīng)理秦公、副研究員華義武四位先生，在當年即開始了最初的注釋工作，惜因事務繁忙、年事已高未能全部完成。經(jīng)過艱難地版權追溯，出版社逐步與作者和文物所有單位取得聯(lián)系，并在2011年前后開始了編輯工作。

2.編輯制作：豐富內(nèi)容，完善體例

經(jīng)過對稿件的審查，逐步發(fā)現(xiàn)諸多問題。首先，稿件收錄的最早一方墨拓始自明永樂年間，最后一方墨是宣統(tǒng)年間造，囊括了文人墨、大臣貢墨、皇帝御墨以及少量的日本墨。龐大的數(shù)量和年代跨度均造成斷代困難。其次，書稿所收墨拓樣式極為豐富，且具民族文化特色。不僅有規(guī)則的四方柱形、圓柱形、六棱柱形、連環(huán)形等幾何形狀，而且有古琴形、銅鏡形、玉佩形、古尺形、竹簡形、人物形、動物形、植物形等等。形制上的統(tǒng)一命名十分困難。第三，墨版上包含豐富的文字和紋飾。內(nèi)容不僅包括年代、墨工、產(chǎn)地、齋號、職官等資料信息，圖案更是包羅方象，有琴棋書畫、名山大川、古器名物、詩詞歌賦、吉祥紋飾等等。其中涉及的文字，就有甲骨文、鐘鼎文、磚文、古幣文等，書體也極為多樣。由此，后期的整理、辨識極為困難。

鑒于稿件的實際情況，出版社又聘請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葛英會先生協(xié)助進行了整理。本次編輯出版，根據(jù)稿本內(nèi)容，編者定名為《明清珍墨精拓》。由于成書時間跨度較長，整理者眾多，在盡量保持稿本原順序的基礎上，書稿又將整理體例進行了統(tǒng)一。所收墨拓基本上按照朝代排序，在每個朝代之中，爭取將同一墨工署名的墨品集中在一起，注釋文字在前、墨拓在后。注釋文字包括“墨名\"“墨形”“文字與紋飾”三部分內(nèi)容。墨的定名參考古籍與相關專著，墨面有文字的，以文字確定；無文字的，以圖案紋飾、墨形定名。墨形則依整體形狀命名，以幾何形為多。另有器物形狀的，以器物形命名；有動植物形狀的，以動植物形狀命名；人物形狀的，以人物身份命名。每塊墨都以毫米標明墨的高、寬、厚尺寸，除個別墨拓尺寸超過版面，略作縮小外，所有墨拓均保持原大。文字與紋飾部分按先記文字，再記印章，最后描述紋飾的順序記錄。部分拓本留有藏家的收藏印章及拓者印章、跋文，編者本著全面記述的原則在注釋頁進行了標釋。墨拓上出現(xiàn)的甲骨文、金文、籀文、石鼓文等，均在注釋中作出了釋文，使用滿文等其他文字的，注釋中也請相關專家錄出了譯文。

墨譜整理出版的學術價值

墨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迄今研究較少，很重要的原因是資料分散，研究不易。《明清珍墨精拓》作為目前為止收錄最為齊全的墨拓箋釋集，所收墨品多為明清兩代制墨業(yè)最為著名墨工的代表作品。馬叔雍先生所拓墨拓版式精美，拓印清晰，奪天之功。周紹良先生曾有記述，在20世紀中葉，一塊清同治、光緒年間的墨價值不過人民幣兩三元，而一張拓片要價五角。周紹良先生認為當時拓墨手段最高的便是玉綱齋主人馬叔雍，藏墨家得佳制，多委托他來制作拓片。馬叔雍的墨拓為當代繼承傳統(tǒng)的制墨人提供了學習的范本，也為現(xiàn)代制墨業(yè)的從業(yè)人員提供了翔實可靠的參考來源。

目前，關于古墨的研究類書籍相對較少，《明清珍墨精拓》的出版，對于推進我國墨學研究、豐富歷史文獻、方便鑒賞收藏等方面的價值不言而喻；對于明清制墨藝術的發(fā)展與繼承，以及中國古代制墨業(yè)的梳理與研究等工作，均將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

參考文獻

[1]尹潤生.中國墨創(chuàng)始年代的商榷[J].文物，1983（4）：92-95.

2]程子衿.紫禁城悅讀天子的書房[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版，2016：81.

[3]梅娜芳.墨的藝術：《方氏墨譜》和《程氏墨苑》[D].中國美術學院，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