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母作為禮教文明的圣像,在悠悠歷史長河中莊重銘刻著母教的經典范式;當代作家梁曉聲《慈母情深》中的母親形象則在愛意構筑的日常溫情中,以粗陶般的質感重構母性敘事。本文通過在空間遷徙與堅守的精神中探尋母教之道的同構性,在禮法與生命的對照中解構母愛表達的嬗變密碼,在傳統與現代的共鳴中解析苦難書寫的雙重維度,最終在文化基因的現代轉譯中揭示母性神話重構的深層邏輯。這次跨越兩千年的時空對話不僅勾勒出中國母教文化的演變軌跡,更為當代教育倫理提供了文化原型和解碼路徑。
跨越兩千年的母教對話
孟母教子故事最早見于西漢劉向所撰《列女傳》,該書通過贊美賢妃貞婦、批判亡國敗家之女,警戒漢成帝遵循禮法,整肅后宮,禁制趙氏姐妹的奢侈放蕩之行,也為后妃及貴族婦女提供道德禮儀教育的范本[1]。它也是中國古代首個專門記載女性事跡的史書。
“孟母三遷”和“斷機教子”的典故均出自《列女傳》首卷《母儀傳》,記載了孟母為給幼年孟子創造良好的成長環境,三次遷居,最終定居學宮;以及孟子逃學歸家時,孟母“以刀斷其織”勸誡他學習不可半途而廢。因\"善以漸化”,“知為人母之道”,孟母也成為中華文化中的母教典范。趙岐《孟子題辭》中稱,“孟子之母,教化列分”,首開贊譽先河。南宋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評:“孟母三遷其居,擇鄰而處,可謂知教矣?!泵鞔鷧卫ぁ渡胍髡Z》亦將孟母列為“四大賢母”之首。山東鄒城孟廟孟母殿西側至今留有民國石碑,上書“母教一人”。
以孟母為代表的母教文化作為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延續至今,古今母親們以言傳身教的獨特方式,持續滋養著一代代中華兒女,成為中華文明生生不息的精神紐帶。這條紐帶接古連今,也托舉著幼年的梁曉聲。20世紀60年代,“饑餓對于普通的人們的嚴重威脅開始緩解”,在哈爾濱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中,失業的母親正面對生活的重壓,當少年梁曉聲渴望一份“精神食糧”時,她選擇毫不猶豫地托舉[2]。這讓作者在多年后小說第一次出版時,“卻沒怎么喜悅。避開人,我躲在個地方哭了,那一時刻我最想我的母親……”
梁曉聲坦言,目不識丁的母親,是他的文學啟蒙老師,當“愛心從體恤父母開始,當苦難降臨時,這力量讓我們彼此緊握雙手”。也因此,在他的《人世間》《雪城》《我和我的命》等作品中永恒不變的是人性的溫暖底色。
談及《慈母情深》的創作初衷,梁曉聲說:“在我的小學時代,中國處于連續的自然災害年頭兒。無論農村還是城市,大多數人家的生活都很困難。我自己的母親是怎樣地含辛茹苦,我的同學們的母親們,甚至我這一代人的母親們,幾乎也全都是那樣的。我想要用文字,為自己的,也是我這一代大多數人的母親畫一幅像。”[3]
自此,孟母教子故事與小說文本《慈母情深》構成跨越兩千年的母教對話。
母教之道的殊途同歸
孟母與《慈母情深》中的母親,一位承載著禮樂文明的莊重,一位盛放著市井煙火的溫潤,二者在歷史中熔鑄出同樣璀璨的母性光輝。
當孟母的素履踏過戰國亂世的瓦礫,三次遷徙軌跡在齊魯大地上劃出了信仰圖騰,她以母親的直覺完成了一場文明的選址。喪儀的悲聲、市井的銅臭被她的衣袖拂去,幼年孟子被安放在書簡的竹香與鐘磬的清音間。孟母斷機教子的瞬間,每一縷絲線都纏繞著《禮記》中“玉不琢,不成器”的訓誡。
梁曉聲筆下的母親,則在20世紀60年代一個加工棉膠鞋的街道小廠中,用縫紉機的針腳編織著另一個故事。當少年攤開掌心索要一元五角錢買書時,她“極其瘦弱的脊背彎曲著”,在日光燈下彎成問號的形狀,皸裂的指尖摩挲紙幣的沙沙聲,比吟誦任何“家訓”都更振聾發聘。那“一卷揉得皺皺的毛票”,在縫紉機踏板的起落間點燃少年對知識的原始渴慕。母親沒有孟母“擇鄰而居”的主動權,卻將車間的轟鳴、流水線上的辛勞升華為精神的苦修。當她“將錢塞到我手里”的剎那,陽光穿透“酷暑炎夏不能打開的窗戶”,在她睫毛上折射出金色的光暈。

兩位母親形象在時空的兩極遙相呼應:孟母如同司南,為孟子指引人生的方位;梁母則如暗夜舉燭的守夜人,用溫暖的光暈照亮兒子的精神原野。當孟母的織機在歷史深處進發裂帛之音,梁母的縫紉針正在工廠發出震耳欲聾的嗒嗒聲。此刻,穿梭于不同時空的絲線最終在“母親”這個永恒意象中交織,繡出“桃李不言,下自成躁”的東方教育圖景,共同詮釋著中華母教最深邃的隱喻一真正的教化從不在訓話的洪流中浮沉,而是潛行于母親轉身時衣袂掀起的微風里。
母愛表達的古今嬉變
“孟母三遷”“斷機教子”的故事深藏在《列女傳》的帛卷中。當孟母割裂織錦時,斷裂的經緯成為禮法制度的具象延伸,遷居是為斬斷“非禮”的根系,斷織是為鐫刻“勤學”的訓誡?!坝妆淮饶溉w之教”的孟子成年后依舊慨嘆:“居移氣,養移體,大哉居乎!”(《孟子·盡心上》)宋代葉適也在《朱文昭母楊氏挽詞》中贊孟母:“義并三遷峻,書成百卷長?!?/p>
而梁曉聲筆下的母親,則在街道小廠的斑駁光影中,將母愛還原成陶土般質樸的原生質地?!安蛔愣倨矫椎膹S房,四壁潮濕頹敗”,七八十只燈泡所散發的熱量,讓人猶在蒸籠,當母親在縫紉機前直起何僂的腰,皸裂的指尖撫過毛票時的細微顫動;當她在幾十臺破縫紉機的噪聲中大聲回答:“誰叫我們是當媽的呀!我挺高興他愛看書的!”她的聲音在時光剝蝕中顯露出本真的生命肌理,比任何箴言都更具啟示性??p紉機踏板起落的節奏暗合著《詩經》“棘心夭夭,母氏劬勞”的古老韻腳。當母親說出“我挺高興他愛看書的”,儒家重視閱讀和學習的教諭已然成為母子血脈共振的和鳴。
從“克己復禮”到“克己為愛”的嬗變,兩種母教敘事形成古今對照。孟母如青銅鼎上亙古不變的銘文;梁曉聲的母親在生活的褶皺中進發出本真的生命力。古老的織梭在典籍中織造教育的圖騰,現代的縫紉機針在文學記憶里持續穿刺一每一次穿透布料的聲響,都是對傳統母教的溫柔解構,最終在時光中結晶成新的文明符碼。母愛走出神龕,流淌進血脈的春水,在少年梁曉聲與母親相視的沉默里,完成了超越語言的永恒共振。
苦難書寫的雙重鏡像
古今兩位母親在歷史的回音壁上撞擊出截然不同的苦難和聲。孟母的剪影在漢代畫像磚上凝固成永恒的母教圖騰,籠罩在“母以子貴”的倫理光暈中,成為家族榮耀的基石。
梁曉聲筆下的母親,在工業文明下敘寫著另一種苦難史詩。她在車間掏出揉皺的毛票的動作,解構了傳統“畫荻教子”的敘事。這個“為了每月二十七元收入”的慈母,每日浸淫在“七八十個女人的身體和七八十只燈泡所散發的熱量”里,當她面對少年索要一元五角書款的瞬間,凝結成“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的現代注腳。當兒子用買書的錢為她買了一聽水果罐頭,母親那句“你這孩子,誰叫你給我買水果罐頭的!不是你說買書,媽才舍不得給你這么多錢呢”,嗔怪責備里既殘留著孟母的“斷織之痛”,更進發出前所未有的生命溫度。
古今兩種母教精神構成文本敘事的差異美學。當孟母成為典籍“擇鄰斷機”的符號,她的苦難也融化在“孟子成圣”的集體敘事中,母親的個體生命永久地鐫刻在“孟母三遷祠碑”中。在《慈母情深》中,母親留在毛票上的溫情指紋,重塑著苦難褶皺中的母親形象,刻寫著未被圣化的生命真相。
文化基因的現代轉譯:母性神話的重構
孟母形象將母性凝固成教育圖騰,那個為擇鄰三度遷徙、為教子斷機杼的母親,在完成文明播種的同時,她的每一次決斷都發出禮器碰撞的清越之音,將子嗣的人生納入“修身齊家”的樂譜中。
梁曉聲筆下的母親,在物質困頓中重塑了傳統母性神話,將“斷機教子”的崇高敘事解構為流水線上的生存算術。這個滿眼疲憊、會為兒子給她買水果罐頭而嗔怒的婦人,讓母性回歸質樸[4]。
此刻的母親在訴說一個真理,母性力量正在走出青銅鼎的冷冽光芒,融化在粗陶罐盛滿清水的漣漪里。
《慈母情深》將“孟母教子”的精神內核熔鑄于現代性的熔爐,母親不再通過空間遷徙來凈化教育環境,而是在車間的機械聲浪中開辟新的精神凈土;生存的重量轉化為托舉知識的手勁,替代了揮刀斷機的訓誡。當母親說出“我挺高興他愛看書的”,儒家“詩書傳家”的古訓已然在縫紉機的韻律中完成重組,孵化出更具生命力的文化生命[5]。
當孟母的織梭聲與縫紉機的轟鳴在歷史深處交響,兩種母教范式最終在文化基因的螺旋上升中達成共識一真正的教育啟蒙不在空間的遷徙或物質的割舍,而在于將生存的重量轉化為托舉知識的手勁。當孟母教子精神與《慈母情深》中母親的知識托舉重疊,中華母教文化在重構中完成鳳凰涅槃,證明真正的教化永遠生長在母親掌心的溫度里。
參考文獻
[1]曲利麗.列女傳[M].北京:中華書局,2025
[2]朱華賢.艱苦歲月中的遠見卓識—梁曉聲的《慈母情深》品讀[J].小學教學(語文版),2008,(1):27-28.
[3]梁曉聲.慈母情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5.
[4]徐亞麗.基于大單元的單篇文本任務設計與教學實施策略一以五年級上冊第六單元《慈母情深》為例[J].語文建設,2024,(8):68-70.
[5]汪宇欣.王崧舟提問藝術的課堂觀察—以《慈母情深》為例[J].教育科學論壇,2024,(7):47-50
作者單位:甘肅省酒泉市東苑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