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永年 著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25年6月
關心國際政治的人或許注意到了這樣一個現象,近年來美國和歐洲都提出了流行一時的概念。比如,誕生于美國的“脫鉤”(de-couple),發端于歐洲的“去風險”(de-risk)。雖然在某些西方媒體和政客的口中,這些概念有明顯的指向性。但這些概念的提出,折射了更深層次的問題:國家應該如何應對不確定性。
不確定性是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的重要特征之一,而且可以確定的是,在可預見的未來它不僅不會消失,而且還有可能加劇。這給很多國家都制造了“方向”選擇問題—與外部世界拉開距離還是保持聯結。
面對不確定性,規避風險是人的本能反應。雖然學術界對“脫鉤”“去風險”已有不少研究,有的甚至已經演化為某些國家的政策,但無法回避這樣一個事實:這些概念的思維源頭是人的本能反應。
了解社交媒體的人都知道,一段說辭、某個觀點之所以能爆火,實現“病毒式傳播”,更多地不取決于其有多么深邃,而是與人心里深處的某個區域產生了“共振”。“脫鉤”“去風險”能流行開來,這個邏輯是重要原因。
但是,如果國家“方向”的選擇問題遵循了這個邏輯,那就應該引起決策者的警惕。因為歷史已經反復證明,高明的決策需要跳出本能反應,需要深謀遠慮。
不確定性的世界里應該如何抉擇,鄭永年教授提出了“單邊開放”的概念。他在《論單邊開放》一書中寫道:“‘單邊開放’這一概念在2020 年全球受新冠大流行沖擊不得不階段性封閉的背景下開始在我腦海中萌發,而本書的成型又恰逢特朗普2.0時代,這些特殊的現實背景賦予了其獨特的注腳以及更深刻的現實意義。”
新冠大流行期間,世界“風險”遍地。而“脫鉤”“去風險”的概念,正是在那之后出現并開始流行的。可以這么說,在思維起點上,“單邊開放”就與“脫鉤”“去風險”拉開了距離。
決策不只是利益與風險衡量的結果,如何思維也起著不容低估但往往不易察覺的作用。比利時根特大學教授斯萬·畢斯普,在一篇分析目前歐洲的對外戰略的文章中指出了這一點。在他看來,國際環境確實可能會使某種選擇變得更有可能,但是“那些自認為大國戰爭不可避免的人,將不再努力尋求維持和平的辦法”。
畢斯普的意思不難理解,那就是思維起點會影響甚至框定決策路徑。如果以“脫鉤”“去風險”作為思維起點,那么眼睛就會偏向于搜索風險,反映到政策上就是“拉開距離”;如果思維是以“開放”為出發點,就會偏向于捕捉機遇,形成“保持聯結”的政策驅動力。
即便是在全球劇變的背景下,這個世界也不是新冠疫情那種特殊時期的風險遍地,機遇沒有看上去那么稀缺。開放的意義絕對沒有褪色,正如《論單邊開放》所寫的那樣:“開放意味著資源、技術、人才、思想觀念的流動與交融,它能夠打破封閉的體制壁壘,激發內部活力,形成內外聯動的發展格局,是提升國家競爭力的必要條件;對世界而言,開放更是促進國際社會和平穩定、推動共同繁榮以及人類文明向前發展的核心動力之一。”
就中國的情況而言,對“改革開放”這個表述習以為常的這代人,正好也是最為關注中國下一步應該如何與世界互動的群體。這代人之所以如此關心這個話題,不僅是因為他們享受到了開放的紅利,更因為國家的崛起能否持續與其余生以及下一代,息息相關。
“單邊開放”就是在破題,它首先突破了慣性思維的迷思。很多帶有方向性的重大決策的孕育,都離不開思維上的突破。在“開放”這個話題上,“對等”就是一種慣性思維。《論單邊開放》這本書,通過辨析“對等開放”與“單邊開放”,從學理層面和歷史視角拓展了“開放”的內涵。
自現代民族國家形成以來,“主權平等”已經成為鐵律,進而在國家交往中衍生出諸多的“對等”原則。這無可厚非,但正如鄭永年所說,“對等更多表示的是理論概念,并非實踐概念”,“就開放來說,對等開放也只是原則,真正的對等開放在現實中從來就沒有實現過”。
所以,在政策領域,是否以“對等”為準繩,應視情況而定。對等開放是“只有你向我開放了,我才向你開放”,而單邊開放是“即使你不向我開放,我也向你開放”,這就是思維上的突破。
依這個邏輯,如何回應“脫鉤”“去風險”,答案就比較清晰了。《論單邊開放》提到“不能讓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傾向主導自己的情緒”,“針對國際環境惡化的新形勢,中國要向西方和與中國有關聯的‘利益相關者’實行單邊開放政策”。
在情緒滿滿的國際政治現實中,不被情緒左右顯得尤為重要。鄭永年在書中建議“加快向發達國家實行自主的單邊開放”,認為雖然向美國開放比較困難,但“需要把目前的單方面開放政策拓展到美國更多的‘利益相關者’,包括美國的資本、農業州、科學界、民間和地方等”。
觸及政策領域,是單邊開放的另一層意義。根據鄭永年的論述,單邊開放并不是無差別、不做選擇的開放,而是“以我為主”的開放。具體來說,就是“通過國內制定法律、法規或政策的形式單方面推動的開放”,是“自主地根據自己的需要進行的開放,而不管對象國是否向我開放”。
簽證話題是個典型的案例。拒絕和允許他國國民入境,是國家行使主權的表現。在簽證問題上,國家間追求“互免”也是一種對等要求,但現實中大多數國家根本做不到。自20世紀初現代意義上的簽證誕生以來,把免簽待遇作為外交工具的現象并不罕見。近年來中國對某些西方國家單方面免簽,就是一種單邊開放。
由此可見,單邊開放需要“精準施策”,這在點出外交新著力點的同時,對外交能力也是一種新的考驗。因為單邊開放在政策領域更深層次的意義在于,如何融通內部發展與外部現實之間的渠道?比如,針對哪些國家、就哪些領域實施單邊開放?如何評估政策效果?評估后如何做政策上的動態調整?
這些都需要對內外形勢有更準確的把握和應對能力。無論是從中國的經濟體量還是目前的國際形勢來看,這樣的“內外融通”都是無法回避的課題。《論單邊開放》寫道:“對中國而言,單邊開放既是對反全球化逆流的回應,也是對中國如何在復雜國際環境中實現和平崛起的一種全新探索。”
國際勢力重新分化組合,全球治理處于漂移狀態。這是目前國際政治的現實,但現實的另一面是,國際社會對全球治理的需求反而會更強烈。這個邏輯并不復雜,在不確定的世界里尋找確定感,將是持續需求。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都是中小國家,這些國家最不希望世界回到沒有任何全球治理的“霍布斯狀態”。
單邊開放不僅是中國自身發展的全新探索,其“外溢效應”必然會投射到全球治理層面。試想一下,在美國關稅戰的硝煙中,如果中國能守住越來越多的自由貿易綠洲,在實現自身高質量發展的同時,也能持續為別國發展提供動力,全球治理會朝哪個方向演變?
在西方保護主義盛行、紛紛追求本國利益優先的背景下,單邊開放的意義還在于為全球治理提供了新思路。鄭永年認為,中國的單邊開放為全球化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性,即如何在保持國家自主性的基礎上,通過主動開放實現更高層次的國際合作。
特朗普政府挑起關稅戰,其目的絕不只是收更多的關稅,而是從根本上重塑產業鏈、價值鏈乃至整個國際經濟秩序。美國能否或者能在多大程度上得逞暫且不論,但這個過程是有可能影響甚至改變很多國家的發展路徑的。如果中國的單邊開放能在這場博弈中占據C位,那么未來國際經濟運行的主基調,就可能依然是共贏與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