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尚是個曖昧的詞,且高傲、神秘、艱深。但是我們無時無刻不處于它的影響之中。
韋羅妮克· 海蘭(VéroniqueHyland) 更愿意相信,它是一個和自由緊密相關的話題。韋羅妮克是《ELLE》雜志(美國版)的時尚專題總監,作為一個在法國長大的美國人,她對歐美時尚生活有著多年的切身體察。她將自己對當下時尚業的評論寫成一本書,其中文版《穿衣自由?—時尚背后的文化與抗爭》在今年出版。
趁此契機,南風窗專訪韋羅妮克。采訪中,我告訴韋羅妮克,書中的一句話被放在了中文版扉頁:“這個世界口口聲聲說著要欣賞復雜的女性,卻難以面對她們的離經叛道。”
這句話出自韋羅妮克對IT Girl的論述。伊迪·賽奇維克,戴安娜,弗里達,她們強烈的個人風格給流行文化留下難以磨滅的剪影,但是在韋羅妮克看來,我們對她們的理解被簡化了,當我們追捧她們的妝容和穿搭,卻對她們的痛苦缺乏了解,乃至一無所知。
韋羅妮克說,她總覺得這些時尚icon,像封存在琥珀里一樣靜態。
為了打破這塊“琥珀”,為更多的女性尋找自由的可能,她打算進入時尚業里比較復雜的那一面。她在自序里說:“時尚是一把鑰匙,能解開關于權力、性、階級的種種問題,并觸及歷史,向我們傳遞周圍世界的變化信號。時尚會對你產生影響,哪怕你‘只’穿T 恤、牛仔褲。”
時尚像是某種交叉學科,但與之最緊密的環節,也是與多數人相關的環節,是消費。
在這本書里,韋羅妮克對時尚的觀察,就是從我們在買什么開始的。
作為一個時尚評論者,韋羅妮克創造了“千禧粉”一詞。2016年,這種微妙的粉色出現在大街小巷,以酷、覺醒、松弛的表象,自我標榜為進步的女性主義代表。
這引起了韋羅妮克的警惕。全粉色的包裝,高喊“身體英雄”的身體乳營銷,在婦女節向女性致敬的內衣品牌,將已經存在的事物重新包裝,冠以看似更具進步意義的噱頭賣出。但依靠買這些東西,女性真的能完成自我實現和賦權嗎?
“不斷做出正確的消費選擇,很有可能讓我們忽略那些真正能夠帶來社會變化的實際行動。”韋羅妮克越發頻繁地在美國的商店里,看到印有政治口號的服裝,而社交媒體擴大了某種符號與某個運動、某個主張、某個概念的關系,針織帽、貓耳帽在抗議活動中的廣泛應用,推高了這些單品的銷量,但最終“將對政府的強烈抗議固化為一種溫順、粉嫩且可購買的形象”。
韋羅妮克觀察到的現象,不僅存在于美國社會。世界范圍內,政治、意識形態與個人物品的選擇之間的聯系從未如此緊密。消費和抵制消費,已成為人們用以表達政治觀點的做法。
認為時尚只影響一小部分人,如部分女性、邊緣群體、上流階層、娛樂明星的觀點,其實是一種偏見。事實并非如此,時尚是一個囊括所有人的系統,“即使你的衣柜里一片黑色,即使你只穿休閑運動服,即使你刻意不在穿搭上花心思,你都在通過穿著表達某種態度”,反時尚也是一種與時尚有關的宣言。
韋羅妮克所關注的時尚,是“以自我表達為核心的生活選擇”,她想追問,你的時尚表達,真的是自由的表達嗎?
快時尚折射出千禧世代的真實生活:用精致包裝疲憊生活,一邊凹造型,一邊算小賬。
韋羅妮克自己曾是時尚的囚徒。初入職場,她沒有足夠的資金購買奢侈大牌的服裝配飾,為了包裝自己,她求助于二手店,精心選擇二手衣物,“用啤酒的預算滿足香檳的品位”。
救星很快出現,快時尚的興起拯救了韋羅妮克這樣的奮斗型年輕人。作為大牌秀場的正當“仿品”,它極大滿足普通消費者的時尚需求。越來越多的設計師和快時尚品牌展開合作,“為我這樣沒有預算購買奢侈品但想參與時尚的人解決了很多問題”。
聽起來,快時尚是個聰明而仁慈的主意,但是包括韋羅妮克在內的很多時尚人士,逐漸意識到其缺陷。短周期更新帶來的浪費,還有膨脹的物欲—當快時尚上新時,人們總是想擁有。
年輕到只能買得起快時尚的群體,只買得到設計感,仍然買不起耐穿的好面料。快時尚折射出千禧世代的真實生活:用精致包裝疲憊生活,一邊凹造型,一邊算小賬。
時尚業總是顯得很苛刻,它鐘愛那些有品位的精英和買得起大牌的上流人士,偏心天生漂亮、身材姣好的女性,并且時刻變化,像一道有無數變體的數學題。為了跟上它的要求,我們處在一種永無止息的壓力當中,用韋羅妮克的話來說就是:“ 一個經過打磨、更加精致、符合大眾審美標準的我—當然,也是更瘦的我—總是浮現在我面前,挑釁我不斷追趕。”
如果說過去時尚還只是規定我們應該怎么穿,如今,它開始要求我們改造自己了。
戶外機能風結合了運動與時尚,成為一種更為昂貴的新潮流,Lululemon等運動品牌被追捧為新興奢侈品。一個更為緊密的加班社會,讓“休閑”再度成為奢侈品,利用衣柜向世界宣告我們在徒步和爬山,是一種對優越生活的隱秘炫耀。
這種轉向同時還伴隨著對身體改造的熱情:在健身房里練出完美線條,吃纖體的干凈食物,在護膚上修煉為“成分黨”。對健康和健身的日益癡迷,已經成為一種奢侈的追求,無論是普拉提課程還是高端私人教練,中上階層人群開始將花錢追求完美身體當作社交貨幣。
尤其對千禧世代而言,社交媒體也帶來了更嚴重的跟風。韋羅妮克提到“Instagram臉”,它們有相似的下頜線和豐滿的嘴唇。關注與被關注的動作在廣泛發生,而網絡紅人創造的分享經濟一直在承諾,我們可以跟他們一樣—用同樣的化妝品,穿同樣的衣服,甚至是做同樣的面部改造項目,“融入越來越成為目標,而不是表達自己的觀點”。
時尚總是需要大膽和創意,但韋羅妮克找到的一些研究,表明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出現在服裝、家居等設計當中的顏色種類越來越少,“安全無害”得到更多強調。
面對全球范圍內實際的經濟下行,時尚開始展現它的虛弱。硅谷的初創公司創造了不穿正裝的職場時尚并影響全球,但是另一方面,我們越來越難把工作時間與個人時間分開,“休閑的職場服裝,并沒有真正解放我們的工作”。
時尚變得更“累”了,它不再只關乎品位和興趣,還包含了對自我的規訓。到底哪個更困難,一件漂亮的禮服還是一具可以去走紅毯的身體?
韋羅妮克相信,在如今與消費和技術勾連更深的時尚業里,我們需要重新評估什么是美。
對時尚業來說,誰在看,在看誰,怎么看,有關凝視的問題,至關重要。
時尚業常常被認為是一個“只”與女性有關的行業,甚至有一些粗淺的刻板印象,認為這是只有無腦女性更為感興趣的領域;與此同時,這個行業又深深厭女,在很多方面,它都是一個對女性極度苛刻的行業,那里盛產瘦成紙片人的模特和逆天的身材比例,還有一系列挑身材挑身高挑膚色并且毫無舒適度的衣服。韋羅妮克敏銳地看到了內化于時尚設計的男性凝視:“從鉛筆裙到繃帶裙,真正要穿著這些衣服走路、生活的人,會設計出它們嗎?”
男性凝視是如此深刻地被內化進現代一切與觀看有關的藝術和流行文化,勞拉·穆爾維之后它早就不再是一個秘密。如今,我們能在各大中文社交媒體上看到很多相對進步的女性用戶對影視娛樂、流行文化中存在的男性凝視(常常被簡稱為“男凝”)提出批評,與此同時,她們努力識別和鼓勵那些體現女性凝視的作品。
一個更為緊密的加班社會,讓“休閑”再度成為奢侈品,利用衣柜向世界宣告我們在徒步和爬山,是一種對優越生活的隱秘炫耀。
但是韋羅妮克覺得,“女性凝視或許是21 世紀最大的美學幻象”。在她看來,有很多所謂從女性凝視出發的作品,“要么是物化他人的柔化版本或自我物化的轉義,要么是風格壓倒內容的空洞勝利”。
韋羅妮克回溯了藝術史,找到愛德華·馬奈的《奧林匹亞》。裸身女子擺出一個奧達麗斯克風格的姿勢,這是一個等待凝視的被動姿態。關鍵在于,“今天的自拍風格與這些姿勢不無相似,許多人在社交媒體上將自己擰成奧斯曼宮女的姿態。藝術史中的經典形象仍占據主導地位:迷離的雙眼、風景、食物的靜物畫。描繪方式幾乎沒有變化,盡管描繪者與展示平臺早已不同”。深諳觀看之道的評論家約翰·伯格曾如此總結:“男人夢見女人。女人夢見自己被夢見。男人注視女人。女人注視著被注視的自己。”
韋羅妮克有時會感到沮喪,男性凝視擒獲了女性,女性被迫將其內化,“試圖擺脫男性視角來看待自己,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但細心挖掘,她還是看到變革的力量。
時尚業自上而下的涓滴理論正在被逆轉。也就是說,我們逐漸不再完全聽從時尚業頂層人士的安排,他們設計什么我們就得穿什么的時代過去了,比如洞洞鞋、勃肯鞋的流行,顯示普通人對舒適的需求大過了設計師對極度精致的追捧。
而且,盡管鳳毛麟角,還是存在貫徹女性凝視的設計師,她們正在改變這個行業。川久保玲于1997年春季推出“身體遇見衣服,衣服遇見身體”系列,她往連衣裙里填充“鼓包和腫塊”,打破理想中的身材曲線。2005年,她在“ 破碎新娘”系列里,讓模特穿著寬松的闊腿褲和無束身結構的婚禮服裝,顛覆了傳統新娘繁復、拘束的形象。2014年,她的“血與玫瑰”大秀中,一襲浸透血液的白色婚紗,以月經、分娩與死亡的隱喻,觸碰了時尚業長期避而不談的女性話題。
曾任職于Chloé和Céline的設計師菲比·菲洛喜歡高領黑毛衣、小白鞋的干練裝扮。她把這種風格融入設計,使用極簡的自由線條發揚務實的服裝風格。盡管離開Céline多年,在她手下誕生的成衣和包包,在二手市場依然備受氣質女孩推崇。
在采訪中,韋羅妮克還補充提到了西蒙妮·羅莎,以及華裔設計師桑迪·梁和塞西莉·巴恩森,她們的設計體現出獨特的女性韻味,她們希望女性穿得很酷,也穿得舒服。
女性才能真正改變女性。
美應該是一種自由,而非禁錮,而時尚應該為此提供可能。
在采訪中,我向韋羅妮克解釋了一個中文互聯網的流行詞:服美役。這個詞表達了中文世界的女性的強烈自省。女性對變美所付出的過多努力,被認為是一種對自我的奴役。與此同時,它指出,很多女性誤以為變美是自我愉悅的方式,但只是將外界的凝視內化了,將社會規訓當成自我需要。
我相信韋羅妮克能夠理解這個說法。她在書中曾通過論述“法式女孩”來說明一個女性在變美這件事上付出的額外代價。
韋羅妮克回顧了波伏瓦對碧姬·芭鐸的評論,想起眾多法國女星,發現她們的風格核心可以概括為,“毫不費力的美”。她們從不用力過猛,從不給人帶來麻煩,好像天生就懂穿搭懂生活,成年后依然保有迷人的天真—這些每個方面都帶有性別歧視的意味。
韋羅妮克有時會感到沮喪,男性凝視擒獲了女性,女性被迫將其內化,“試圖擺脫男性視角來看待自己,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但細心挖掘,她還是看到變革的力量。
要求女人擁有毫不費力的漂亮,可能是一種歧視和禁錮。我告訴韋羅妮克,東亞社會流行一個相似的概念,有幾年,我們特別喜歡“松弛感”。韋羅妮克認為,無論是法式隨性還是松弛感,背后是一整套嚴格,甚至近乎病態的規則。高度規范的社會審美,卻被冠以自然流露的假象,然后,它騙走很多年輕女孩的時間、精力,甚至自尊。
韋羅妮克對這一點很清楚,但掙脫其控制仍然很困難。她在法國長大,所以她能做到對法式風格免疫;然而,當她在哥本哈根時裝周上看到斯堪的納維亞的時尚,那種穿著輕松、極其獨特、未經修飾的風格,還是吸引了她。
對天然美的向往,可能是一種人之常情,只不過長期被時尚業利用。韋羅妮克覺得,我們應該盡可能地做到坦誠,“主動公開談論那些看似自然的素顏或穿著背后,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評估美帶來的誘惑,從而真正了解自己的需要”。
因此,對于中文世界的女性談論“服美役”,她非常欣賞。“完全為了外在認可而生活,一定會讓人意志消沉”,她希望我們擴充美的范圍,并且有足夠的智慧和勇氣定義自己心目中的美,創造一種符合自我需要的美的形象,或者說,一種屬于自己的風格。
在普通人看來,“風格”是一個神秘的詞,找到適合自己的風格,并且真正讓這種風格成立,并不容易。韋羅妮克觀察到,很多人會著迷于提取幾個關鍵詞,或者依賴某個品牌、某種顏色來尋找個人風格,但她認為,風格不是靜態的,而是一個動態的“自傳”,它是我們向世界表達不斷變動的自我的方式。
生活在時尚的框架里,與之相處的最好方式,是讓它成為我們內在靈魂的外化,而非相反,讓成癮的拜物癖和空洞的流行約束我們對生活的感知。盡管,在書里和在采訪中,韋羅妮克一直在表達她對時尚行業的批判性思考,但是這個行業并不總是充滿了問題。真正讓她愛上時尚的,是她在其中看到的創造力、包容性和進步觀點。
她曾經擔憂,關注自身穿著、追蹤T 臺大秀會讓自己變得膚淺和精英主義,但最終是那些真正有創意并且想要改變當代藝術觀念和流行文化的設計師改變了她的想法。川久保玲、亞歷山大·麥昆、約翰·加利亞諾、湯姆·布朗,他們的時裝秀像電影和戲劇一樣能講述動人故事,打破人們對美的固有期待,證明時尚具有引導變革、改變世界的力量。
“在時尚這個舞臺上,我們可以不斷試驗自己想成為的樣子。即便你是時尚的懷疑論者,也可以嘗試欣賞這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