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點

李路平，1988年生，中國作協會員。作品見《天涯》《長城》《青年文學》《散文》《當代·詩歌》《詩刊》《小說月報·大字版》《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詩選刊》等刊，出版散文集《魚為什么活著》。

我越來越經常地想，那些困擾我命運的細節，究竟意味著什么？

它們并不致命，甚至可以說無害，如果發生在另一個不怎么關注自我的人身上，它們就成為了日常，是構成人生的細密的針腳，回憶過往時令自己安心的部分。當然我不可能知道他們是怎樣想的。他們或許更簡單純粹，每個行為都對應著一個目的，所以每個細節都是必需的，哪怕偶有差池，也是在可以把控的范圍內。細節對他們而言只是過程，或者過程的一部分，他們需要的是結果，或者說，他們是活在結果中的人。

對于別人，我似乎總是比認識自己更清楚。

暫且停下這些無意義的臆想，但這些茫然的延展有一點啟發了我。我是一個在意細節的人，它們零散地織就了我的生活，我應是活在過程中的人。這樣說是否準確呢？我是一個按部就班的人，生活中很多的結果都是必然到來的時刻，因為過于確定，讓我沒辦法對它們心生滿足或期待；只有那些不安定的人，寄希望于其中，每一種行動都對應著一種結果，仿佛摸彩，把手伸進封閉的箱子里，每次抽出來的卡片都印有不同的數字或圖案。所以只有細節能夠左右我，不論是我的情緒，還是我的命運，我把本應付諸結果的確認和猜忌，都用在了日常中的這些細節上。我不是巫師，但每次細想時，都無法否認，我對這些細節的揣摩有著近乎神經質的意味。它們就像是一些隱秘的渦流，專門捕獲我這樣的人，讓他們一點點深陷，無法自拔，并把他們從一處旋渦推入另一處。

是的，我的人生就是在一個又一個渦流中度過的。它們難以預知，總會在不經意中將我裹挾進去。

單位策劃五四青年節活動，圍繞環保開展，最終決定去江邊撿拾垃圾。作為一個“邊緣的”青年人，懷著單純踐行環保的理念，我跟隨其他年輕人，在午間兩點多鉆進了中巴車。往常這個時候，我已經散完步準備休息。那天也是如此，過早降臨的暑熱讓我想立馬找個涼快的地方躲著。空調車開著空調，一路搖晃，我也趁機瞇了會兒。

到地一看，我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江這邊是一個鐵皮倉庫，但早已不存儲貨物，改造成了一個休閑咖啡廳，對岸幾乎沒有開發，山坡后面有些樓房，沒有什么標志性建筑。我估摸這段是江流繞城而過的拐彎處，在山林公園附近，離單位不遠。打開手機地圖我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里確實是一個河灣，但已經遠離主城區，到了城郊。我心里一驚，隱隱地焦慮起來，只希望活動流程早點走完。按慣例，外出活動總要比上班更加輕松，也更早結束。活動開始前，我就在地圖上搜索回家的線路。沒有地鐵，甚至公交都要倒幾趟才能到最近的地鐵口，相比于從單位回去，從這里回去的路程要翻倍。這也就意味著，最順暢的方式，就是等活動結束，一起乘大巴回去。可是活動什么時候才能結束呢？女友從外省過來備考，在這里兩三天時間，我想多陪陪她。

車子抵達江邊已是三點多，太陽火辣辣地直射下來，一群拿著拾物夾、垃圾袋還有單反相機的年輕人，嘻嘻哈哈走在曠無一人的江邊上，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用俗套的話說，就像走錯了片場。想想，又何嘗不是這樣。

江邊的垃圾并不多，要睜大眼睛才能在步行道外的草叢里覓到一些糖果包裝紙，沒有降解的紙巾，或者淤滯已久的塑料袋。雖然遠離市區，想來這里也有環衛工人定時清潔，也可能太僻遠了，幾乎沒有什么人會來這里散步。一行人沿著江岸往前撿拾，最初的游戲心態，因為陽光太過熱烈，已經意興闌珊，又往前走了不遠，便都往回走了。

我想繼續往前撿拾一會兒，能清理一些是一些。挎著相機的姑娘總是把鏡頭對著我，我向來敏感，此刻更是感覺像在人前作秀。我假裝沒有看見她，只顧著把找見的垃圾夾起，然后快速地丟進垃圾袋里，似乎這樣子就能逃避，她就沒辦法抓拍到合適的影像。

環保行動并未進行多久，我們帶來的好幾個袋子已經鼓脹起來了，偏僻無人的江邊，沒想到也遺落有這么多人類制造的垃圾。接下來的行程，安排了一群人交流學習。

直到此刻，時間并未過去多少，我仍對提早回去抱有信心。當大家從倉庫里搬出座椅，開始點單的時候，我又開始焦慮。倉庫臨江的一邊修繕得非常好，有一排長凳，還修建了一個木質的觀光平臺，旁邊有幾棵碩大的木棉樹，我們的椅子就是擺在平臺上，圍成一個圈。設若平時，來到這樣一個地方，能夠悠閑地坐下聊聊天，我定會感到無比愜意，也許還會流連忘返。而此刻我絲毫沒有閑聊的心思，而是擔憂著返程的時間，畢竟不會因為我一個人讓活動草草作結。

確實如此，想必其他人已經知曉清潔行動并非這次活動的主要內容，交流學習才是重點。為了這次活動，他們自掏腰包，提前備好了水果和糕點，只是我一點胄口也沒有。我想的是做些實際的事情，沒想到這并不那么重要。出來前我告訴女友今天要提前回家，沒承想不但提前不了，還有可能晚到，這不禁讓我感到煩躁。我不是一個容易煩躁的人，女友好不容易過來幾天，我確實更想把時間花在與她相處，而非這樣的場合。

我開始委婉地告訴她，這個地方我從沒有來過，而且離家更遠，慢慢流露出我可能要晚點到家的意思。女友看起來并不生氣，只說不著急，她在家等我。然而我怎么可能不著急呢。在這里和他們度過的每一分鐘都讓我非常煎熬。我開始在心里怨憤，哪里不能做環保，為什么偏要選這樣一個遠不拉幾的地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們并未察覺出我的神色。我越是不露神色地配合，內心的矛盾和焦躁就越是強烈，我就越是顯得坐立不安。

但我坐下來了，而且一直坐到活動結束。

作為活動的一項，交流學習的主題只作為開場白，爾后內容迅速轉向當下，交流的場地也從室外移入了咖啡館內，每個人做簡短的自我介紹，好讓別人認識自己。然而這些也并不重要。每個人只是想盡快放松下來，談論一些更為輕松的話題，消耗已擺上桌的糕點和水果，以及不坐班的愉快時光。

脫離了正式的場合，大家似乎都變了不少，日常工作中無法聽見的話語，此時都很輕松地說了出來。一些校園時光、個人的愛好、對日常工作的抱怨，只有說到這些，才意味著“正式”活動的終結，接下來的時間已非活動時間。作為其中一員，這本應是我脫離群體獨自行動的最佳時機，如果在合適的地方，我想我可以很輕易就擺脫這種局面，回到自己熟悉的事情之中，或者干脆脫離一切回家。可是這個“遙遠無依”之地把我折磨得焦頭爛額，我不愿意花錢打車，或是倒幾趟公交再坐地鐵。不管怎樣，回到家的時間都要比平時晚了。我甚至想，假如我提早知道是這么遠的地方，一定會找個理由推掉，多我一個或少我一個似乎并無差別。我唯有寄希望于大家都疲累了，都想早點回去。看著桌面上滿滿當當的水果和糕點，以及他們濃厚的談興，我意識到這個希望并不大。

期間有一個很好的機會。有個同事工作緊急不得不提前回去，另一個因私事需要趕車，而有個同事是開車過來的（我此前并未發現），他們決定一起返程，我因為一時的猶豫錯過了。我由此陷入一個漩渦中。

我痛恨自己那一刻的猶豫，它讓我無法回避自己性格中懦弱或陰暗的部分。

相比于他人，更準確地說，相比于我所認識的人，我的性格里有著明顯的怯懦和虛偽，它使我有時候顯得優柔寡斷，缺乏勇氣和決心。明明在現實里或作品中見過那么多果決的人，為什么自己做不到呢？他們為了達到目的，不惜拋棄一些東西，或是偽裝成另一個人，而我卻沒辦法如此收放自如。

那天接下來的時間里，甚或往后的一段日子里，乃至到現在，我仍舊會為自己那一瞬的猶豫感到憤怒和氣餒，憤怒錯過了最好的機會，氣餒是想到日后我仍舊可能會這樣錯過。或許有的人會疑惑，為何總是揪住過去的事情不放，既然知道了后果為什么不立即改變。做到了的，人們通常會說他成長了，這么多年過去，難道我只是身體未老先衰，靈魂仍舊像顆沒有發芽的種子？在憤怒和氣餒之外，更多了焦急，仿佛自己始終是一只蛹，困在厚厚的繭殼中，怎么掙扎也無法咬破，始終隔絕于內，在無人知曉的僻靜之處碎裂、湮滅。

漩渦的中心，是我始終無法說服自己的疑惑，那個瞬間我在想什么。如果想要早點回家，那無疑是最好的機會，自駕車，提前想回去的人，空位，只要我開口，可以自然而然地加入他們，這也是我的渴望，有人在家中等我，我不應該在外面浪費時間。可我為何猶豫了呢？我與那幾個人并沒有分歧，也不存在矛盾或沖突沒有化解，我和他們就是純粹的同事關系，在這個交通不便的地方，偶然搭一次車，應該不會被拒絕。要說其中有什么顧慮，只能說我從事的是案頭工作，很少和人打交道，而他們是辦公室人員，每天都在和人打交道，他們比我更懂得為人處世之道，我不擅長言辭，害怕交際，因此錯過了這唯一的機會。只是這樣顯然太過牽強了，無法說服我自己。工作了六七年，我已然具備一些基本的日常交際能力，在他人面前表達自己的愿望或訴求，不可能僅僅因為羞于開口，而把自己置于一個自我折磨的境地。難道我心中隱約對他們中的誰懷有憤恨或者鄙夷，出于可憐的高貴感或自尊心而不屈尊俯就？想想也并非如此，除了和其中一個打交道多一些外，其他的人幾乎沒有接觸過；這個以前經常打交道的同事，我對他沒有絲毫厭惡感，其他幾個不熟悉的就更不用多說了。倘若我對他們懷有某種先入為主的想象，那便是自己的問題，是心理隱疾的流露，我是否是這樣的人呢？

我不知道如何把這種想法細致剖析，它就像連接著我內心深處的某個未知部位，黑暗，而且固執，也許還可能擅長自我欺騙。我確實對有的人會有先入為主的感覺，但都不涉及無法言說的東西，至多“察言觀色”后，覺得對方好相處或是不好相處，好相處的也許以后交流會放松一些，而不好交流的，可能會回避甚至拒絕交流。難道我那一刻的猶豫，是因為觸動了內心里這些感覺的一種，無意之間引導了自己的選擇？或許我真的對其中的某個人懷有這樣的想法？假如真是這樣，那就應了那句：死要面子活受罪。活該。

那天我錯失和他們先行離去的機會，和剩下的人又共處了兩個多小時。我內心痛苦的不是眼前對他人的“印象”，而是對女友的感情，我對自己對她的情感產生了懷疑。

人，或所有生物都有趨利避害的屬性，我在那一刻的行為完全與之相反。我渴望早點回到女友的身邊，當這樣的機會來臨時，我卻猶豫放棄了。我難以找到一個合適的“借口”，讓自己心安理得地忘記這個細節。不是這樣嗎？假如感情真摯濃烈，排山倒海、跨越山河都要做到。心里萬分焦急，我卻選擇留在一個群體里。

是否在潛意識里，我并非那么急切地想要見到她？急切只是表象的情緒，而實際的選擇才是最根本的想法？但我有什么理由不愛她呢？我們雖相處只有半年，而且還是異地，在一起的時間估計一個月還不到，可我們六七年前就已相識，彼此在各自的生活里磕磕絆絆，觸碰了現實的殘酷，也經歷了感情的波折，互相間有了好感，試著在一起，感情正在急速升溫的時候。難道我的心里還有其他的事沒有放下，或是還存有其他想法？我曾遇見過以為能走到一起的人，最后分開了，我也曾短暫地與人試圖開始一段感情，但都無疾而終。我的內心有種深深的挫敗感，我知道它并非感情帶來的，而是對整個的一切，萬事萬物，前前后后，我在任何階段，任何時刻，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它的注視。也許這樣太過消極了，但也由此，我才確認自己是活在過程中的人，結局是什么早已了然，只有每一個能抓住的細節，能讓我覺得真的有所依托，覺得自己真的存在。

難道是深層的挫敗感讓我那一刻猶豫了？回想自己那時的心緒，除了焦慮和自責，以及焦躁，別無其他。難道我對她的感情并非像我以為的那樣，不是在升溫，而是在退卻？我們試圖走到一起，并且付諸行動。她從外省過來考試，就是想在這里安定下來，不再忍受異地之苦。她本有穩定的工作，待遇相比這里也更為豐厚，她的工作地離家也近，僅僅一個小時不到的動車車程。來到這里，是要以千公里來計算的。我看到了她的決心。

我為此做了什么呢？這句自問讓我愧疚于心。我的年齡比她大，已到求職的最高齡限，已經難以動彈。雖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職稱比她高，待遇卻沒有她好，而且身無積蓄。我沒有人脈，沒有辦法像有的人那樣，為她輕而易舉地解決工作問題，這也是我們最為憂慮的事情，是我們走到一起的最大阻礙。我只能看招聘信息，像個求職者，挑選一個適合她的崗位，再與她商量，這次的考試就是商量的結果。她工作太忙，離我又太遠了，哪怕有合適的機會也很難讓她及時趕來。我滋生出一種近乎等的心態，想著她完全過來后，才一心一意把這個問題解決，除此之外，我也無能為力。這不禁讓我想起室友曾經對我的評價：等，靠，要。這真的是我的宿命嗎？我是否有什么能做的呢？說實話，我連找關系都不知道從何開始，找什么人，怎么找，甚至找關系的資本我都沒有準備好。我覺得唯一能做的，就是為這些可能的情況做好準備。只是越想心中便越焦慮混亂，無法靜下心來。

這樣的我，連自己都討厭，又如何承受她的托付？難道我在那一刻就退卻了？我努力承受這一切，也是第一次承受。朋友聊天時總會說到一個詞：準備好。關于愛情、婚姻、家庭，甚至其他，他們都希望自己準備好了再去做，再讓一切發生。可是怎樣才算準備好了，一切真的發生時，總有新的問題產生，需要面對和處理。當我決定走出這步，并決定承接她給我的一切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沒有準備好，遠遠沒有準備好。又有誰能完全準備好呢？我無法想象那樣的人與事，無法想象那些把所有事情和意外都規劃于胸的人，會有這樣的人嗎？

帶著必然失敗之心去相愛，是困頓時的病急求醫，還是真正知曉后的努力追求？懷揣這樣一顆心的人，是否在相愛前就先已不忠？我對她的感情是否正面臨這個境地呢，表面上無比迎合，內心卻近乎本能地拒絕？我幻想著早日回到她身邊，然而這只是一種幻影，我需要它的撫慰，這樣我才能真正面對自己，那一瞬間的猶豫就是本能拒絕的流露，而接下來的自責、愧疚與痛苦，就是直面自己的懲罰，無盡無止。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剖析。因為我相信自己對她的愛是真的，是熱烈而純粹的，那種渴望、思念，怎么也不像虛假的幻影。但那一瞬間的猶豫是什么呢？

留下的人比離開的人更多，他們放松，隨意，大家圍坐在一個更大的桌子旁，所有的水果和糕點都擺在上面，在咖啡廳里點的飲品也陸續地端了上來。他們三三兩兩，都找到了富有談興的話題，開始交談起來，只有我，推卻他人遞送過來的吃食，心思都在手機上。心思都在心里，不知道他們發覺沒有，大概并沒有吧，桌前如此熱鬧，只有我感覺形單影只。

我需要這樣的熱鬧嗎？或許我需要它沖散我心底一直以來的孤寂，沖散那些折磨人不見端倪的思緒，充實這顆孤獨的心？我一個人孤獨的時間太久了，語言破碎為一些零碎的詞，行動退化為本能的活動，沒有滋養，也沒有創造。或許我需要一個群體，就是這樣的一個群體，年輕，歡笑，充滿活力，仍有無限可能。我的外部表現為拒絕（焦躁），我的內部卻表現為接受（留下），我的身心在此分裂，無法合二為一。是什么在抑制什么？又是什么在拒絕什么？它們不間斷地折磨著我，像無法剔除的敵人。

然而在那個轉折發生之前，我也并沒有融入到他們之中，不像群體里的其他人一樣，輕而易舉就和別人熟識起來。我的心想與他們親近一些，而我的臉一層堅硬的鎧甲一—始終不茍言笑，像塊木頭。那些清晰的渴望難道都是鏡中的幻影，而我實際也不知身處何地？

這也似乎成為了我人生的隱喻。

這個幽微之處，轉瞬即逝的瞬間，我不斷遇見，不斷淪陷，猶如漩渦的中心，牽系著底部最灰暗也最劇烈的部分，一個模糊的盲點，總在吸納，總散發莫名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