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徙

余敏，江西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草原》《星火》，出版散文集《若有光》。

一

這已經是我們第四次搬家了。

十二歲以前，全家六口人生活在一個村子里，百來戶人家，算是一個大村莊，我們住在村頭，是一個青磚水泥的三廂房。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這是父母最大的體面。小學畢業后我去縣里上學，接著又讀了三年師范，和這個左鄰菜地右靠水井的房子并沒有多少交集。1992年我師范畢業，分配到了鎮上教書，離家五里地。我用前兩個月工資買了一輛自行車，方便來回。

我初中畢業那年，老四的“違規\"出生使我們的家庭陡然陷入泥沼。父親本是公社的一個會計，也是黨員，一下子丟了黨籍又沒了工作，整日臉冷得像把刀。他去鎮上的白云淀粉廠找到了一個推銷員的工作，整天在外面跑，又瘦又黑。母親原本還指望民辦教師轉正，現在連校門都不用進了，于是在那個三廂房的中廳開了一個小雜貨鋪，她不再教拼音和識字，而是打起了小算盤。我看到她有一本記賬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是村里人的賒賬記錄。我們只賣點鹽、醬油等生活必需品及小點心，可還是有很多到過年都要不來的欠賬。父親就帶著母親一起進入了那個鄉鎮企業，加上我也在鎮上的小學，父母商量了一下，決定搬到鎮上去住。

我們在鎮上并沒有自己的住所。母親緊驀著手里幾張汗濕的鈔票，在小姨家附近租了房子。房子沒有裝修，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它甚至連門都沒有，幾塊灰白色的木板釘起來，成為帶象征意義的阻隔，地面和墻上簡單抹了點水泥，我們就這樣住了進去。完全不記得我們是怎么離開村子的，那些青磚水泥不能帶走，菜園和水井同樣不能，估計母親收拾了一些衣服被褥而已。笨重的木頭家具，和我們的記憶，統統留在了舊房子里。我們匆促地，開始了全家的第一次遷徙。

這個簡陋的房子擠在一排昂頭挺胸的新房中間，顯得有點猥瑣。房子背后是一片稻田，夏天可以聽見青蛙的鼓噪，當然也有長腿蚊的光臨。那時我還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少女，沉浸在自己的夢想當中，無暇顧及父母嚴峻的表情。父母經常在工廠里加班，晚了就住在廠里，有時候甚至忙得沒空吃飯，我得在家里做好飯送過去。我慢慢學會了放下書本，拿起鍋鏟，酸甜苦辣從廚房里滲透到了房子的每個角落。廠子生產的淀粉是做魚丸的好材料，父親在福建慢慢地打開了銷路。紅薯提取淀粉以后，剩下的渣適合用來喂豬，附近的村民都來購買。母親就在渣池邊上工作。她要一籮筐一籮筐稱好，應付村民的討價還價，收攏一張一張破舊的鈔票，放在她隨身帶的挎包里。紅薯渣堆在一起，很像飯菜嚴重鎪了的味道，直沖口鼻，令人作嘔。我有時候送飯去，把飯盒往母親手里一塞，轉身就走。走了很遠，回頭再看，母親原本高大的身影在空曠的田野上顯得無比渺小，我鼻子一酸，趕緊走回家。

紅薯渣雖然很臭，掙的錢卻很香。父母粗的手里可握住的錢慢慢多了起來。這個簡陋的房子我們住了三年左右，父母竭盡全力在縣城安下了家。新家位于豐溪路上，小區叫裕花園，是當時縣城排在前列的住宅區。我可以感受到父親抑制不住的興奮，裝修是父親一個人完成的。我們那時還在鎮上，只有他一個人來回穿梭，像一只筑巢的雄鳥。1998年的暑假，我們終于住上了樓房，有自來水，有衛生間，可以用上洗衣機，全家興奮得在新房子里轉圈，聲浪高過了窗外的熱浪。

二

那個暑假，我順利通過了實驗學校的選拔，我們離開了鎮上，在縣城開始了新的生活。我忙于每天的工作。父親開了小小的手機店。母親全權負責家里的衣食住行。幾個妹妹在上學，老二老三在外地，周末或者假期回家，老四那時還在上小學，長住家中。一個朋友的女兒從鄰縣過來念書，平日里住校，周末暫居我家。后來我結婚了，得虧是兩地分居，愛人約每兩周才回來一次，那時火車還很慢，從省城回來還是要費點周折的。這個三室一廳的房子來回穿梭著七八個人，喧鬧，擁擠，火熱。

2002年，我的女兒出生了，多了一個小娃娃，屋子顯得越發逼仄。衣柜里塞滿了衣服、被子及各種雜物，床頭柜上擱著奶瓶、尿布、紙巾、水杯、臺燈，簡直像個雜貨鋪。女兒的四季衣服沒地方可以放置，我用旅行袋裝好，一個一個堆放在地上。空間捉襟見肘，像到了月底的工資，總是不夠用。最麻煩的是暑假，這么多人得排隊洗澡，諸多不便盡顯。

我們決定自己去找一個房子。2003年，小區的概念還沒在縣城鋪開，除了當時的裕花園和白鶴畈小區，其他都是低矮的平房，少量三層的自建房。創美還是一片稻田，城南尚未開發，和西關街像是兩個世界。我們找了好幾個月，都沒有合適的房子，最后，在離父母家不遠的地方，找到了一個掛牌出售的地基，方方正正地圍出了一個房子的邊界，參差的鋼筋裸露著，標了高達十萬的價格。經討價還價，以九萬兩千元的價格成交，我們把所有的積蓄，加上父母的支持，全都扔在了這個空蕩蕩的88平米的土地上。

當一個人的內心激蕩著全新的夢想時，他的力量是無窮的。每天下班，我都去工地轉轉，看著一塊一塊的紅磚成為一堵墻，一包一包的水泥和一根一根的鋼筋成了柱子、橫梁和一層一層的樓板。我精心地計算著日漸減少的錢款和日益長高的房子，焦灼，辛勞，卻又滿心歡喜。我清晰地記得，三樓的頂澆筑完畢，意味著整個房子的結構完成，父親放了一掛鞭炮，我把手機打開，讓一直在外地的愛人聽一聽這喜慶而又艱辛的聲響。

房子裝修完畢，我帶著父母孩子和沉甸甸的銀行貸款搬進了新家，這個三層建筑的小樓房從此成為我們家的大本營。我們不斷地添置新的家具、電器和小件物品，家里的歡聲笑語不斷流。

在之后二十年的光陰里，家里的大事，都是在這個房子里完成的。我就業最早，陪同妹妹們中考高考，把她們送進大學的校門。幾年后，又目送她們披著婚紗，開啟新的生活。每年清明，舅舅小姨們來到廣豐，都在我家落腳。正月里表兄弟表姐妹給我父母拜年，團團圓圓坐滿一大桌。有段時間，二妹帶著孩子一起住進來，家里足足九口人，這棟樓房就像是茫茫大海里的諾亞方舟。母親六十大壽拍的全家福，端端正正地在電視柜上擺放著。照片上，我們姐妹帶著孩子圍在父母身邊，滿臉不自覺地升騰著笑意。

我當年特意選擇了三十歲生日這天搬進新房，算是對“而立之年”作一個注解。愛人親手在院子里種下的一棵小桂花樹苗，二十年承風受雨，已成一棵大樹，每年秋季奉獻一樹金黃。恍惚間，我覺得這棟房子也是一棵大樹，根深葉茂，四季蔥籠。

現在，這棵樹要一分為二。我帶著我的小家庭，二妹帶著父母和孩子，分別在市區相距兩公里的地方安下了家。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五十歲的我終于獨立地成為了母親，在此之前，我一直是父母跟前的一個孩子。

三

整個暑假，我們都在忙搬家的事情，因為不趕時間，采取的是緩慢的化整為零的方法，一邊整理收納，一邊逐次搬運。搬家的這個過程，無疑是對二十多年生活的一次大盤點。

網上淘得幾個大收納箱、收納袋和捆扎帶，開始打包一家人的四季衣物和被褥。我把衣柜里的衣服一股腦兒全部搬了出來，在床上堆成了一個五顏六色的小山。愛人經常開玩笑說，讓自己更美是女人一生的事業。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人們，并沒有從衣服上找到什么審美的要素。我是老大，占了先天的便宜，總是能穿上新衣服，妹妹們都是按序輪流穿我穿過的衣服。可是，那時又有什么新奇的衣服呢？襯衣，褲子，裙子，都是村里的裁縫做的，全村人都一個款式。為了能夠多穿幾年，衣服通常都做得大一些，套在身上晃晃悠悠。就這，不是老大還沒有這個待遇。那些排行靠后的姑娘，時常看著眼饞。那個年代，穿衣只是生活所需，無關美的追求。改革開放以后，不知是哪一年開始，人們好像突然被丟入了一個萬花筒，物質空前繁榮了起來。生產線和櫥窗聯手，不停地誘惑著大家的眼睛。女人對美的追求全面爆發，她們孜孜不倦地從頭到腳裝扮自己，像是要把過去錯失的時間全部補回來。我常對閨蜜們說，女人最大的謊言就是“我再也不買新衣服了”，引來一片感同身受的大笑。

其實，我是個挺節儉的人。就業后第一次拿工資，120元，后來漲到了180元，每年逐步上升。反正不管領多少，我都拿一半回家。那時我是家里唯一一個有固定收入的。妹妹們在上學，每個學期初都是一大筆費用。剩下的一半偷偷攢了起來，除了買書，就是給自己添置一點新衣服和生活用品。有一次去白鷗園閑逛，一眼就看中了一套紅色的套裝，顏色是那么飽滿、純正、耀眼，像一團火焰。上衣略短，顯得腿很長，恰到好處地展現出我青春的身軀。這多么像少女一個瑰麗的夢啊！我挪不動腳步，兩眼發直。老板娘一看有戲，越發殷勤地勸我，面料，顏色，做工，都是精致得當的。“多少錢？”我輕聲問道。

“480，480！你喜歡就便宜點給你！”我立馬清醒了，轉身就走。白鷗園是可以講價錢的，但就算砍掉一半，還要240元，我得攢上好幾個月。倘若是現在，我應該會買下來。到了這個年齡，已經知道去取悅自己。只是，今日的金錢已經買不回青春的歡喜。我向來不舍得花大錢買衣服，我們家里沒有這樣的消費習慣。很多年來，我有一個原則，衣物要款式、面料和價格都合適，才會出手。且購買一件新的衣物，必須要可以搭配家里兩件以上的舊衣物，不讓自己陷入不斷購買不斷搭配的循環。我揣著輕薄的錢包和無聲的夢想，在家人的注視之下，學會了規劃時間、金錢乃至細水長流的日子。我從來不敢任性，感覺自己從未年輕過。

父母對服裝的要求是可以穿就行，其他都是浪費，所以這些年和他們住在一起，我買衣服總是鬼鬼祟祟的。對于他們來說，花錢好像是一種犯罪。唯品會的收件地址從家里改成了單位，避免衣服落在母親手里，萬一拎回家碰見了，我就謊報價格，打個七折，蒙混過關。陪母親逛街時，總是趕緊搶著付款，避免她了解了市場行情，對我的報價產生懷疑。幾十年了，母親一直留著短發，衣著簡樸，很少出門，她總是說，我一個居家婦女穿那么好干啥？

衣柜里有一件綠色的旗袍，中袖，暗花，有恰到好處的身線勾勒感。買來以后，我記得只穿了一次，還是參加活動為了拍照才穿的。在我的生活中，需要穿旗袍的場合幾乎沒有。但旗袍可能是中國女人的宿命，掛在衣柜會讓人產生一種歸屬感。看電影《花樣年華》，無論男人女人，自光都被張曼玉曼妙的身姿給勾住了。我衣柜里的這件旗袍，最好的歸宿大概是退休以后穿去參加旗袍班的現場教學，不過，我不確定到那時，我的身體是否還能和它吻合。

也有特別鐘愛的衣服，欲罷不能，卻不得不放手。一條黑色條紋收腰連衣裙，估計穿了十年。每年春秋兩季，它都會陪伴我度過一些日子，現在它已經沉寂了好些年了。當初購買它的時候，我的身體可以妥帖地安放在里面，小腹，腰身，都有著該有的模樣。現在，我的肚腩渾圓，肥碩，厚實，拍打有沉悶的聲響和明顯的顫動，擠壓起來像一個大面團，被我戲稱為“波浪鼓”。“波浪鼓”安穩地盤踞著，大有打持久戰的陣勢，任憑我極力驅趕，始終牢牢霸占地盤，不肯退去。幾番拉鋸戰后，我敗下陣來，從此和收腰裙子襯衣說再見。

時光的力度滲透在一天一天的綿長里，我們的身體和這棟房子一樣，都在慢慢地衰老，力竭，失去光鮮的外表。但我們同樣收獲了歲月帶來的驚喜、多彩和日復一日沉淀的溫暖。

在衣柜深處擠著許多舊衣物，好久都沒去關注。舊了，皺了，顏色淡了，款式土了，穿不下了，我總不舍得丟棄，每一件舊衣物里都有我的氣息。有時候拿出來準備淘汰了，左看右看，覺得還可以穿幾次，又塞回衣柜里。現在，是時候斷舍離了。在合適的時間說再見，也算是一種理想的表達。

四

書房是另一個巨大的“戰場”。剛住進這棟房子的時候，叫師傅打了一個巨大的書架，占用了整一面墻，覺得已經足夠用了，結果等我們兩個人的書合二為一的時候，發現空間多不了多少。后來的這些年，我們又陸續增添了兩個書架，在書房內外呈三足鼎立之勢。按人口分，一人一個。二十年里，不知不覺中，書房竟堆滿了書。這些書籍，一本一冊，如同歲月的積木，悄然構筑起了一個精神的家園。

我在書房里徘徊，新房對于這些書來說是逼仄的，我將不得不把它們留在原地。看著那些從上到下布滿了一面墻的書，我忍不住注視、摩挲，陷入往事中……·

眾多外國作家的英文原版書籍，裝幀精美典雅賞心悅目的董橋、錢鐘書、村上春樹作品全集，遠流出版社全套金庸小說，九十年代《人民日報》《半月談》的優秀新聞作品集，多年的《讀庫》Mook，《咬文嚼字》雜志合訂本，人物傳記，企業管理類書籍若干，這是愛人日積月累的“成果”，擠擠挨挨，像一座書的森林。他的書種類比較豐富，政史哲經濟文學均有涉及，我的書架品種比較單一，散文和小說是主力軍。這些年買的各類散文，文友互相贈送的簽名書，茅盾文學獎代表小說，之前訂閱的《中篇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讀者》，塞滿了柜子。還有一些教學類專業書籍。孩子的書架上早期是各種繪本，后來是訂閱的《童話世界》《兒童文學》，再后來是《查理九世》《龍族》系列，好幾十本，最講究的就是兩年的《中國國家地理》，現在增添了兩張凹凸有致直觀形象的世界地圖和中國地圖。我們經常一家人在地圖前湊近腦袋找地名，足不出戶觀世界。

書房是我們了解世界的舞臺，也是家庭交流的中心，這里的燈光格外明亮持久。少年時光幸得有書相伴，并將習慣延續至今。和愛人的相識結緣，很大因素也是文字，以書為媒，我們互相找到了可心的伴侶，這是特別幸運的一件事情。孩子受我們的影響，也愛上了閱讀。女兒上學的時候在書房寫作業，我們就各自拿著一本書在身邊翻閱，偶爾輕聲地交流幾句。作業寫完了，孩子也拿起她愛看的書，遇上不明白的，就跑過來問我們，碰上好笑的內容，更是急巴巴地來和我們分享。我寫稿子也基本在書房里，后背是滿墻的書籍，心里有種踏實感和力量感。書香在這棟房子的角落里蔓延，形成一種讓人平和安寧的氣息。

借著搬家的契機，我們把整個書房好好整理了一下，那些抽出來偶爾翻閱隨時放下的書，凌亂地堆滿了整個書桌，現在全部回歸到之前的位置。邊角的灰塵打掃干凈，不能用的筆，殘缺的玩具，過期的食品，全部被清掃出去。最后，我把窗明幾凈的書房給鎖上了。這些書籍，陪伴我們的馨香歲月，見證孩子的茁壯成長，我想，就留它們在這棟房子里當鎮宅之寶吧。

五

臥室里有個抽屜，專門收放我的各種證件證書。那天晚上，我特意搬了一個小板凳，在柜子前坐下。我緩緩打開那個抽屜，仿佛進入了時光隧道，一些過往紛至沓來。

抽屜里是一個一個的文件袋，按功能分別收納。有個段子說，人的一生就是由各種各樣的證件構成的，證件比人本身更具說服力。我保留下來的最早的證件就是師范的畢業證，小小的一本，經過32年光陰洗禮的黑白照片，還能看出來是我。教學相關的各類證件、房產證、結婚證、獻血證、區級和省級作協會員證、各種培訓合格證、戶口本，孩子的出生證、幼兒園畢業證、鋼琴考級證等等，擠在一個文件袋里。這個文件袋最重要，鼓鼓囊囊，打開它，就像是打開了我的前半生。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我的生活軌跡，作為一個普通人，我庸常地走了一條約定俗成的道路。

還有一個文件袋專門收納我的獲獎證書。為了好放，我把證書外殼全丟了，只留下內頁，盡管這樣，還是有厚厚的一沓，我數了一下，一共有51張，這是我在講臺上耕耘25年來汗水和淚水的證物。獲獎證書主要來自各級比賽，形式多樣，上課、說課、評課、課件制作、教案設計、下水作文、輔導學生競賽、演講比賽，還有優秀老師、優秀班主任、優秀團員、優秀中考改卷員，林林總總。

離開學校后，我的榮譽證書只有一些區級市級征文比賽獲獎證書。有幸在報紙和文學期刊上發表了一些散文，樣報樣刊是要精心收藏的。它們攘在抽屜里，占據了很大的空間。偶爾我會重新打開閱讀，那里寫滿了當初醞釀這些文字時的心境。

不管我的昨日有著怎樣的不甘與挫敗，成功與輝煌，現在它們只靜靜地躺在抽屜里。可以這么說，我的前半生就裝在這兩個文件袋里，輕易就可以全部帶走。

還有一些老舊物，不知怎么處理。二十年前的手寫演講稿、學生沒有拿走的成績單、優秀班主任匯報材料等，都是我教學生涯的有力物證。抽屜里最古老的文物，來自我上初二時班主任手寫的成績單。一張薄薄的紙張，已經泛黃，變脆，折疊處已經破損，拿在手里要小心翼翼。

“該生政治思想好，尊敬老師，團結同學，勞動積極。但學習上還需再下苦功，爭取取得更好的成績。”那是對當年笨拙、貪玩、稀里糊涂、跌跌撞撞成長的我，唯一的書面評價。

影無蹤。母親這二十年一直隨我住在這里，房產證雖然是我的名字，但她才是主心骨。她全力操持著這個大家庭，每日起居，孩子成長，洗曬被褥，件件離不開她。每天吃了早飯，上班的上學的打球的，一哄而散，只有她一個人留在家里，摸摸索索，在每個角落都留下腳印。

終于到了必須要離開的時候了。開學前四天，父母從這個房子里搬離，去到老二的家里，幫忙照顧馬上升一年級的小外甥。這之前的許多年，他們已經帶大了一串小娃娃，看著他們出生、成長、升學直至就業。我的女兒是第三代里的大姐，今年大學畢業，正式進入社會。再過幾年，她也會成為一個母親，一代又一代的血脈，構成了一條生生不息的河流。

六

東西被慢慢搬走了，家里日漸顯得空蕩。當初塞滿了這個空間的物品、親人和歡笑，正逐步消失。母親表現出強烈的不舍，整日里長吁短嘆，說院子里的辣椒要曬死了，說三樓有點漏水，沒人看管怕是會更嚴重。是的，這棟房子于她來說，有著更為深刻的含義。老家的那個三廂房，后來賣給了我的堂哥，他把舊屋推了，重新建起了三層的樓房，敞亮氣派，但和我們毫無關系。那個小套房在前幾年的融資風暴中，被卷得無

那天我回家，看到客廳里大大小小的收納箱、袋子、兩大箱衣物，水杯、充電器等日常用品一個大包裹，父親心愛的乒乓球拍、運動鞋，冰箱里還沒有吃完的蔬菜，小朋友的玩具，堆滿一地。母親說，我把冰箱清理了，準備斷電，免得浪費。我心頭一酸，趕緊低下頭。這么多年，我的冰箱從來沒有斷過電。父母也從來沒有這么徹底地離開過這個家。就算是長途旅行，十天半個月也就回來了，他們的物品都在，氣息都在。無論我們姐妹幾個走多遠，去了哪里，家里永遠亮著一盞燈，等我們回家。無論我們如何奔波勞累，看到這盞燈，就放下了疲憊，安心，舒心。

我和妹妹一人一輛車，裝滿東西，準備出發。我把所有的燈熄滅，鎖上了里外兩重門，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從此，這里只是一棟房子，不再是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