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是一種安慰（外一篇）

唐棣，1984年生于河北唐山，從事影視編導、新媒體藝術創作。業余寫作，在《天涯》《書城》雜志撰寫電影史相關專欄。著有非虛構作品集《電影漫游癥札記》《藝術，以及那些孤影》《電影給了我什么》，虛構作品集《零公里處》《遺聞集》《進入黎明的漫長旅程》等。

二十幾年前的故事了。那會兒，我剛離開學校一周左右，因為習慣了學校管束，忽然沒人安排時間了，整個人完全沒法適應。那一周自己在家里待著，什么書都看不進，又不敢出門。一來怕被村里人看見，不知道怎么回應為何忽然回老家的問話；二來自己從小學到中學一直在外上學，對村里環境不熟，一時無處可去。在看不清未來的日子里，我一下就失眠了。我媽從我沒出生到我離開學校，都在村莊附近的工廠做工，她的一生就是做體力活兒掙錢，從沒做過別的。

我打電話跟她說自己想過另一種人生時，她肯定嚇了一跳，但隨后就似乎忘了這個事。她肯定以為那個年齡的孩子，只是說說而已，直到一天下午，我忽然打電話讓她找一輛車來學校接我。當晚，我坐著面包車，載著行李回到了家。在她的認知里，不上學就等于是沒有人生。她的認知一直都很簡單，只希望我長大成人，好像成人之后，一切該來的就都來了。他們那輩人就是這樣過來的，到了什么時候做什么事。小時候的我愛生病，她除了忙上班，就是抱著我往醫院跑，苦惱之極；上小學后我不太生病了，她逼著我學習；好容易到了中學，我個頭一下長得很高，她就想方設法求老師把我安排在前排我差不多就是在這樣的人生里，漸漸長起來的。

我在家一周后，她有天下班回到家，看到我，好像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可能是意識到，我真要這么待下去了，沒打算再回去上學。她預感到了某些嚴重的后果，立刻緊張起來。當時，她在磚廠起早貪晚上班，每天下班做完飯，我們娘倆吃到半截，天就黑了。

這天吃晚飯時，我在燈下發現她鬢角長了好多根白頭發，而我心里依然糊里糊涂，另一種人生該往哪走啊。

我沒有告訴她，連著幾天我都夢到一個奇怪的場景：前頭是很多人的背影，自己企圖跟上去時，腳步卻往反方向走，越努力那些人離得越遠然后驚醒，我那段時間常看書、寫東西到很晚，主要是不敢做夢，不敢閉眼。

十九歲的我只剩下害怕。我媽從我這個年紀開始就進建筑隊做體力工，一輩子干的都是男人的活兒，干一天是一天，工作累，但有奔頭，用老家的話說，就是活得勁勁的。我知道，無論愿不愿意，自己現在都已經成了她人生里最大的奔頭。

我和我媽有一樣的地方，但更多的是不同。作為一個勤勞、能干的農村婦女的幾子，我沒繼承到她的樸素、踏實、勤勞，身上不知從哪生出一種她理解不了的散漫勁兒，我還在學校時，她就擔心過我這樣下去，將來咋過日子啊！

打從我有記憶起，就見我媽一個人里里外外奔波一—她很早出門，連飯都顧不上吃，我從小也不吃早飯；中午飯都是她從廠子拿回熱好的飯，在家炒一盤土豆絲，我們分著吃；晚上回家，她的衣服背后結著一層汗堿，夸張到往地上一戳，立得住。吃晚飯時她坐在板凳上，總是不太說話。

那樣的日子無聊又漫長，我肯定過不下去。這種想法，我也沒對她說過，因為也不知道自己將來能做什么。想干什么與能不能干好是兩個概念，而我連想干什么都不知道時，就打定主意要過另一種人生了，可見我有多害怕和她過一樣的日子。

我小時候又矮又瘦，后來成了高個子，體重卻跟不上，看上去弱不禁風。這些實際狀況，對我來說，非但不是壞處，還讓我更堅定了過另一種人生的滑稽想法。

我媽這個人平時對我的觀察特別細，她很快發現了問題，對我夢想的另一種人生產生了警覺，只是不知道如何幫我。我只能自力更生。為了避免我媽陷入無奈，我就下意識地，做事時多努一把力，未必都能干好，但很多事還是可以繼續干下去的，甚至在自尊心的驅使下，還能干得不錯。

我媽是我很多方面的老師，照相的事就是她給我定的。她聽不懂“好高騖遠”，也不知道從學校開完家長會回家后，我為什么生氣。有一天，她聽有人說我“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時，一下就著急了，比我還氣。從那之后，她就在我未來能干點什么這件事上，動起了腦筋。

時間到了我高中離開學校，她看情況緊急，不得不加快速度，腦筋全速轉動，于是有了二十幾年前那天晚上的對話。

把這場對話當作是我人生的轉折，可能有點夸大。那天晚上，她坐在炕上對我說，你寫寫東西、照照相都還湊合，干其他的不行，將來有機會在鎮上開個照相館，興許也能活。

寫東西離她實在太遠了，她完全不了解，只能選擇照相這件事鼓勵我—攝影是我后來接觸到的一些相關書籍上的說法，在我的印象中，說照相才最有親切感。我至今不知道，她是真的看出我這兩方面的天賦了，還是她在我完全想不明白的另一種人生里，挑了兩個她沒有徹底否定的。有段時間我夢到自己在我們小學旁邊的東臺照相館里當學徒，醒了之后才發現，自己根本不在縣城，而是在村里。當時，我什么也沒寫過，剛開始在家看點兒文學方面的書個在學校完全不看課外書的人，以寫作為由逃出了學校，連我自己想想都吃驚。

等著我的，是一個充滿了譏諷與蔑視的時期。那個時期，我一無所有，只有我媽給的那么一點希望。

我拍的第一張照片，也是我媽一點一點指點拍出來的。她長著一雙日漸渾濁、卻不失洞察力的眼晴，常常看著我拍的照片評價：你看你跟這個，或者那個離得那么遠，遠了好看！后來她還給我買了傻瓜相機，這樣就等于給了我一段在村莊周圍四處拍照的記憶。那段看似無憂無慮的日子，也是非常難熬的。

很多年以后，我問她為什么覺得我可以試試照相。她的理由是每年過年時，我都會拍一卷照片留影，她說我比別人拍得亮堂，人擺得正！當時我沒法理解她的意思，后來恍然大悟。拍得亮堂不就是光線充足、曝光合理嗎？人擺得正，不就是構圖均衡、遠近得當嗎？她還告訴我距離，“離得那么遠，遠了好看！”

任何人照一張相片都需要解決這倆問題，而我很早就通過了考驗，在我媽那里順利畢業了。

我媽喜歡留影，我家有好幾本家庭相冊就是證據。喜歡到什么程度？可以從相冊里每個透明塑料片背后通常不止一張照片看出來一不是每個農村人家里都有這個無用裝備的。她年輕時經常整理相冊，不過照片內容除了親人合照，就是動物類，極少旅游照。有段時間，她總是津津有味地翻看一本相冊。照片上的她是年輕的，而看這些照片的她已經老了。照片后面的故事，時常引得她落淚。她看一張照片時說得最多的是當天的天氣、心情，還有拍下它的前一刻，我們說著什么話等等，而這些東西，我這個拍照片的人，早不記得了。

照相有意思，不過對當時的我來說，相機和膠卷都是不小的花銷，比較來說，沒有什么能比一支筆和一沓稿紙的優勢更大了。況且風景就那些，拍來拍去，也沒什么意思，后來我就一心撲到了靠想象就可以豐富多彩的寫作上。

我媽不知道我沒日沒夜地寫下了什么。對她來說，一張照片比一本書更有說服力。這些年，她通過雜志和書籍上的照片，判斷我可能寫得不錯，因為人家給發表了，還印成了書。書里照片上的我和生活里的我不像同一個人，照片上的人正襟危坐，眼神深邃，而在我媽眼里，我整天癱坐在沙發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說過，我對我爸沒有記憶，也不知道他長什么樣。我的“攝影作品集”

也就是我們家的幾本相冊里——沒有他的照片。其實，我很想有一張我拍的他的照片。那些想拍，卻沒能拍下的照片，在心里存著更持久。

我第一次看到他，不是在生活中，而是在一張照片上。在我離開學校后的那段日子，一個長輩說他有一張合影，上面有我爸，問我想不想看。照片是一張集體照，我毫不費力地，在黃豆大小的好多張臉孔中，認出了他。那個長輩大吃一驚。

不管照相意味著多少事，對我來說，照相就是拿起相機，走出家門，不讓我媽擔心我精神出問題。

這差不多就是我和照相的故事了。像我這樣靠從小給我媽照相積攢認識，從而走上另一種人生，算得上是奇跡。

以現在的角度看，相冊里的故事對我來說，有一種特殊的意義，讓我想起小時候每次拍完一卷膠卷，去照相館洗出來時的興奮心情。但很多把自己逗笑的照片，我已經想不起是在哪里在什么情況下拍下來的了。

住的地方過去，坐十一站公交才到。它等于是在一個老居民區邊上一—可能是因為城市中心遷移以前，住那里的人多，可以養得起這些小生意人吧。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那里聚集了好多眼鏡店，永紅橋也一度成了“眼鏡一條街”。某個年月，打車說去配眼鏡，一定會被拉到那里。

“眼鏡一條街”準確的定位，在車站輔路。車站指的是永紅橋南邊的老火車站——這里是很多關于唐山的電視、電影取過景的地方。輔路分好幾段，我說的這段路是東西向的一條短街，兩側聚集著眼鏡批發店。

永紅橋車站離永紅橋還有一段距離，下車后是一個十字路口。也不知什么時候起，它又衰落了，路口熟悉的人流，不見了。瞄著遠處的橋，走過十字路口，沒想到小時候走過的地方，已經變了模樣，看不出這里曾是一條繁華的路。我走得很慢，一路上很空。

雙橋里

對近視的人來說，眼鏡壞了，眼前的世界立馬就不一樣了。我們這兒戴眼鏡的人配鏡都去“永紅橋”。永紅橋不只是一座橋，對我來說，它還是一片區域的代稱。在我小時候，永紅橋那片十分繁華，我一年去一次，就像現在的人出趟國一樣。

這座立交橋建在老城區邊緣，從我這天，我一到路口就看到了修路的牌子。路是不通的，兩側擋了鐵板，只留下了很窄的空間，供少量行人通過。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里面的店有沒有開門。真正走進去，才發現生意人就是生意人，眼鏡店全開著門！條件所限，行人只能擦著店門走，這樣店里外就只隔著一層玻璃，售貨員在店里和你說話，像面對面那么近。這是一種奇怪的距離，不是他們想看你，而是你躲都躲不開。我走著走著，就被一個化濃妝的女售貨員不由分說招呼了進去。其實，這些店都沒什么分別，除了名字之外。她說，給你最低價就是了，隨便挑，修路影響生意，今天我開個張。她說話相當有底氣，仿佛那七八個透明的玻璃柜，都是她打下的江山。

新眼鏡帶來一種重獲光明的感覺，我離開這家店后，沿窄路向東一邊走，一邊想，世界變清楚了，真好啊！過了擋著鐵板的路段，來到一個空場，四周零零散散擺著幾個水果攤和菜攤，遠處的修車鋪靠橋坡搭了一個棚子一—這里很多店鋪是借橋坡搭出來的。空場處于一個三岔路口，我到的時候，行人不多。忽然前方有火車聲傳來，而我一邊往東走，一邊就看到了裝滿木材的車身在永紅橋上冒了頭，隨后緩緩駛過。眼前是兩個橋洞，準確地說是兩個石頭砌出來的“鉆洞子”，從我的方向看去，像一雙瞳距太近的怪物的眼睛。從這里過去，全是賣電動車的。

這就是我后來去過很多次的地方。我說過，這地方離我家遠，并且以前這里是市區。我媽一直生活在鄉下，幾乎不了解這些地方，那天給她看我拍的照片，她一下認出：雙橋里！

我媽小時候來過這里，當初她到市里是為了給姥爺買藥和為家里買生活用品，她說，這里是當時最熱鬧的地方，全是人。今非昔比，照片上的雙橋里像是另一個地方。

黃昏時，我在西馬路上繞了一圈回到南新道主路上，隔著密集的車流，遠遠地就看見永紅橋下的人行道邊，開始人頭攢動一—不知道橋下什么時候形成了一個“晚集”。從下午四點開始，就有人從城市的四面八方趕來擺攤。在地上鋪一塊毯子，生意就做起來了。賣主在毯子上隨便擺東西，也不分品類。買主更是隨性，看中了什么東西，就剎車，從自行車下來，彎腰問價。看著買賣雙方有點相見恨晚的感覺，其實很可能根本不認識。我小時候在集市上見過的人就是這樣。沿著橋下的過道看過去，一溜地攤。路過的人，下車就問，不買也要聽一會兒閑扯。打工一天，停下來問個價，也算是休息。如果一個攤子前圍著人，周圍就會有更多路過的打工者圍上去。這樣的時刻，我當然也要湊過去，伸著脖子，看一看，聽一聽。不得不說，我在這些人里除了個子高點，其他都和這些人很像。我來時換上了大褲衩，穿上了背心，看著十分松散，跟住在附近剛睡醒出來遛彎的人差不多。他們也不太會在意我。

攤子上的生活舊物中藏著不少“古董”。地攤撿漏一夜暴富的夢，誰都愛做。做夢又不需要批準。你問買主，這是什么做的，是玉嗎。賣主很有意思，還算實在，故意裝不知道地說，自己就是瞎玩，反正你看著喜歡就買，不喜歡就放這兒，總有人喜歡。賣主看我似乎看出什么，也不著急，還是說，反正你看東西就是這么個東西。意思是自己的眼睛就是標準。不是我有眼力，是東西實在太假，所以我就從這群人里退出來，免得人家賣主說話不自在。

我發現這群人里大部分是老年人，還有一部分中年人，彼此擠在一起，說什么的都有。有的竊竊私語養老問題，有的說著國家大事，可是聊著聊著，話鋒一轉，忽然有人問出一句，這玩意挺好，多少錢啊？他指的是一個小刀形狀的，滿是人造銅銹的鋼板兒。賣主立刻從國家大事，抽身回到現實，搖身一變，拿出古玩圈的架勢，說話慢條斯理起來：這個嗎，是戰國的，刀幣，這玩意現在越來越少了，你看皮殼，這痕跡，都是歷史啊，至少得一巴掌。買主笑了一聲說，一巴掌？歷史什么時候這么值銀子啦？賣主又說，那你就有所不知了，亂世黃金，盛世（藏）古董嘛。

我坐在旁邊，循著那聲笑，探頭去看，買主褲子上都是白點子，一看就是粉刷工，他可能沒聽懂，然后賣主又對著他比劃了一下：少了一個指頭，我都不能賣，咱們緣分沒到，我本來準備傳給閨女的，可惜閨女嫁了個大款，這個我就自己留著了，我這年紀可能要把它帶回地底下了。

雙方做生意時，幾個聊養老問題的老頭都特別識相，紛紛閉嘴，不約而同地掃視買主，這就是不規矩的“晚集”上的規矩。等這個粉刷工模樣的人走了，他們繼續聊白菜、土豆怎么越來越貴了。

簡直無縫切換。要不是我剛才拍了一張照片，我都以為什么也沒發生過，也沒有那個人。

這天，我在永紅橋下走了好幾趟。照片拍出來，真有點兒要對抗遺忘的意思，人的記憶力比地攤上的古董價格還不靠譜。這些事平時也沒機會說。

在一溜攤位的盡頭蹲著一個白癲風老人，臉是粉紅色的，有好多塊灰斑。

我看他也沒有買主，很孤獨的樣子，于是走過去。眼前的毯子上，擺著幾雙穿過的勞保皮鞋，大頭鞋，工作服。我看衣服上有鋼鐵廠的標志，問他是不是在那兒做過工人，我老家恰好在鋼鐵廣邊上，村里的男人基本上都在那里上班。他看我很熟悉那邊，也打開話匣子。據他說，每天清點貨，收起毯子，裝完車，天就該黑了。在七八點鐘時，這些人開始陸續回去了。他靠著橋邊的墻，和我聊天時，攤位前總是過人，不過沒有人停下來，我看他平時也很少碰見有人關心有人問。我一直蹲在他旁邊，他后來好像沒什么想說的了，也蹲下來。

我們在墻邊，一起蹲著，看著遠處攤位上稀稀拉拉的人。我要離開時，猛地站起來，腳有點麻，搖搖晃晃地，立馬扶住了墻。遠處的天在我眼前也晃一下，好像還沒有黑透，表面上飄著一層灰。再過一會兒，有的人賣光了貨，或者離家遠的，就該騎著車子，陸續開始消失在那個十字路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