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同人生中間永久有一層不可穿破的隔膜。大作家往往因為對于人生太有興趣,不大去念文學書,或者也就是因為他不怎么給文學迷住,或者不甚受文學影響,所以眼睛還是雪亮的,能夠看清人生的廬山真面目。
莎士比亞只懂一些拉丁,希臘文程度更糟,然而他確是看透人生的大文豪。沃爾特·司各特天天打獵,招呼朋友,華盛頓·歐文奇怪他哪里找到時間寫他那又多又長的小說,自然更談不上讀書,可是誰敢說司各特沒有猜透人生的啞謎。薩克雷懷疑小說家不讀旁人做的小說,因茶點店伙計是愛吃飯而不喜歡茶點的。史蒂文森在《給青年少女》里說“書是人生的沒有血肉的代替者”。醫(yī)學中一大個難關是在不能知道人身體實在情形。我們只能解剖死人,死人身里的情形同活人自然大不相同。人生是活人,文學不過可以算死人的肢體,史蒂文森這句無意說的話剛剛合適應用到我們這個比喻。所以真真跑到人生里面的人,就是自己作品也無非因為一時情感順筆寫去,來表現(xiàn)出他當時的心境,寫完也就算了,后來不再加什么雕琢功夫。
他們是人生舞臺上的健將,而不是文學的家奴。熱情的奔騰、辛酸的眼淚充滿了他們的字里行間。但是文學的技巧、修辭的把戲他們是不去用的。雖然有時因為情感的關系文字變得非常動人。勃朗寧對于人生也是有具體的了解同強度的趣味,他的詩卻是一做完就不改的,只求能夠把他那古怪的意思達到一些,別的就不大管了。弄得他的詩念起來令人頭昏腦痛。有一回人家找他解釋他自己的詩,這老頭子自己也不懂了。
總而言之,他們知道人生內(nèi)容的復雜,文學表現(xiàn)人生能力微少。所以整個人浸于人生之中,對文學的熱心趕不上他們對人生那種欣歡的同情。只有那班不大同現(xiàn)實接觸,過完全象牙塔生活的人,或者他們的心給一個另外的世界鎖住,才會做文學的忠實信徒,把文學做一生的惟一自的,始終在這朦朧境里過活,他們的靈魂早已脫離這個世界到他們自己織成的幻境去了。霍桑與早年的丁尼生全帶了這種色彩。一定要對現(xiàn)實不大注意,被藝術迷惑了的人才會把文學看得這么重要,由這點也可以看出文學同人生是怎樣地隔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