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靜,原籍河南,現居陜西洛川。有作品散見于《延河》《延安文學》《散文海外版》等刊,散文獲第三屆“延安文學獎”。
一
嚴實的遮光簾使三十五平米的出租屋與光隔絕,成了孤島。
行走的時鐘引來游蕩的風,傳喚一些細微的流動,舉證室內尚存的氣息。暗啞中突然跳動的一米光亮,像一枝銀簽撬開我的眼睛,從微暗的罅隙中掏出黯淡、冷漠和孤傲。從不畏懼這些詞語,它們像霉菌般撒種在我的身上,長出茸密的毛,閃動著熒熒的光,一雙賊眼探照燈般窺視著我的世界。這寄居的異類不過是厚厚的鎧甲,把我原有的熱情、幻想和渴望包裹密實,不露痕跡。竊喜從不知名處借來了火種,讓鐵打的身體燃燒,寄居的、原生的所有一切都化為灰燼,便能重塑此身了。
重石合上,關閉了與三十五平房間一物一器的互通,我成了孤島。
昏暗一片片壓過來,層層重疊成沉郁的黑。那些黑不是成片,而是柱狀,像這個城市鱗次櫛比的高樓,是座巨大的黑森林,隱藏著奇跡、陰謀、繁華、污穢、喧鬧和創造,所有未知的可能都是獵物,誘發狩獵者旺盛的興趣。高燒的炙烤,昏眩卻無睡意,腦子像馬達,帶動一幀幀影像在幽冥的境地疾速飛馳,墜落或上升,都帶有強烈的節奏,像是城市的心跳。影像繼而破碎,尖利的碎片折射出愈來愈多的光怪陸離,獰笑著伸出了無數只手,撕扯我卓豎的神經,露出悚然的斷痕,腦殼的暗倉突然甩出一記重拳,雷電般閃過,發出炸裂的鳴響,所有鬼魅轟然退卻,只剩無盡的黑鋪陳。
我驚悚地睜開雙眼,視線落在沙發背景墻的一幅油畫上,那是美國俄勒岡州的女藝術家瑪格麗特·肖特的花卉作品,我取名《哀傷》。灰黑背景的簇擁中,潔白的鏤空桌布、古拙的銅質耳朵花瓶、一束繁盛的紫藤花和幾枚散落的紅櫻桃,靜物組合成一種高貴的哀傷,特別是那團紫,靜謐而耀眼,透著一種神秘的清儀。這幅畫與我有著某種程度的暗合,我甚至認為,我應是那花瓶里的一枝紫藤,不幸遺落人間。有件香云紗長裙,我堅信是那紫藤花的嫁接,網店上怦然心動,確認過眼神,花費我半月工資入手,但我從不穿出去,它不合我日常的穿衣風格。更確切地說,它不適用于肉體的包裹,去接風納塵,而是靈魂的皈依和收攏,需要靜置、欣賞。在出租房這密閉的容器內,我會涂上從來不用的口紅、眼影,一絲不掛地立在穿衣鏡前。是的,穿衣鏡!在深圳的三年我輾轉兩次搬家,從鹽田區到羅湖區,沿著海岸線伸展擴張,從二十平到三十五平,從民宅到公寓,家具配置的首要條件就是一面穿衣鏡,它是我和我過去每一分秒的對接。伸出溫柔之手彼此擦亮,彼此溫暖,友善而親和,像一對傾蓋如故的友人,是我漫無邊際而又荒蕪的人生中一個明亮的存在。鏡中,我一米六五的個頭,挺拔有力,麥色的皮膚是來自黃土高原的恩賜,健康充滿彈性,小小的乳房挺翹著,漲滿了希望的風帆,豐滑的臀部展示了一道神秘的陰柔之諭。一個妖冶的精靈!這個被我數次臨摹的模特,孤勇,倔強,少語,涼薄,離群索居,更可怕的是,她擁有強大的自我更新、修復、重啟功能,像沉靜的星空閃耀著幾叢燃燒的渴望,內斂含蓄。如螢火,在懸崖峭壁上順風而烈。赤裸的我穿上紫色香云紗長裙,雙腿盤坐于油畫下,如插入花瓶的枝蔓,開始復述一枝紫藤花是如何異化成人形。從上而下氤氬的紫氣如瀑布般傾瀉,沐浴其中像是進入三摩地的境界,生成繁茂卻又井然有序的創造力,沒有生而定的能力,便有了后而定的修行。無相無我,內心會空靜很多。空間和時光交織,植物油、顏料、薯茛、河泥、佛教、梵文、西方、東方這些各異且相通的元素串聯混搭,在密閉的容器里,發酵成特有的質地,并隱秘潛入我特立獨行且雙重又分裂的性格。
沒錯,我是美院的畢業生,理應擁有強烈的審美意識,忠實于客觀物象的自然形態,把自己的主張、觀點、認識和情感融匯到作品中。可理想化的執念被現實打回原形。穿著寬大的T恤吃路邊攤;眼睛逡巡在匆忙的人群中,揣度異鄉人的特質;在沙盒游戲中獵取冒險的刺激和求生的本能,翹首跂踵逆風翻盤的反擊;放縱一只燕子的自由,不惜讓出租屋內落滿鳥屎;寫些怪誕不經的詩文發在朋友圈里,設置僅自己可見。說說朋友圈這件事。我不喜點贊,也不祈別人點贊,甚至拒絕贊美,不過是人設的另一種加持。過度的禮尚往來,一團和氣的表象下隱瞞了真實想法和有效評論。
剛來深圳就職于一家CIS服務設計公司。當時我從事主視覺設計的工作,說是設計其實只是打雜的實習生,初涉江湖,沒有資本,一切服從。直屬領導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深圳女人,衣香鬢影,設計感十足。只是講話時眉頭高挑,甩眼角二里路,突然意識到失衡的傲慢,便往回收,而骨子里的優越感破竹難擋,又飄高,自覺性驅使再往回收,面部肌肉反復跳動,滑稽夸張,活脫脫的一個表情包。她癡迷朋友圈,各種曬各種轉發,五花八門,就差奇門遁甲了。而我始終是個冥頑不化的修行者,一副纖塵不染、超然圈外的岸然,不點贊也不評論。直到有一次,她急促的眉頭對我一直高挑,肆無忌憚地高挑,臉上呈現出一本正經的鄙視,我才如夢初醒,窘迫地拉出她的朋友圈,像簽一張張賣身契,摁上我灰暗的指印。
二
我的孤往精神應是源于畫板上赭石配色的渾然天成,那來自黃土高原的塵落。
家在陜北,每個假期都要去溝員間寫生。袒露脊背的山峁和毛發森森的溝壑首尾相連,像個褐色的巨獸或仰或臥。它體內已蓄積千年的蒼涼與雄渾,滿當當的激越是頂在胸膛里的一顆炸雷。它十足的野性和粗獷被四季攜帶的溫潤、蒼翠、高爽、凜冽招安,呈現千姿百媚的動態,給生活在這片土地之外的人更多想象。相互渴望,是開啟彼此新奇追求的一把鑰匙,對準鎖孔,聽那咔喀一聲脆響,便歸于心安。而過于宏大的事物往往是日常忽視的部分,是概念性的存在。山是那山,溝是那溝,大塬是那大塬,日復一日,一切都乏善可陳,我與它們兩不相干。直至開始拿起畫筆與它們對視,我發現無垠的蒼涼下,腳下的黃土地,目之所及的山梁,皺紋般百折的溝壑,漫散著與我相似的孤冷,在抬筆和落筆間,鄭重地交匯、碰撞、相互體恤。我渺如塵沙,以仰望的姿勢,用線條、點、皴擦、勾勒、破墨、積墨等等最專注的溫情向廣袤的背景喊話,并打開了我一直以來都羞于示人的抒情模式。
我像個女妖,揮動著手中的魔法棒,開辟出一條鋪滿霞光的甬道。山荊子、側柏、女貞、野酸棗、洋槐這些山洼里的勇士,毛茛、蛇莓、苦荬菜、泥胡菜、山丹丹、紫堇這些荒野的眼睛,野雞、灰兔、松鼠、山雀、白頭翁這些光天下的隱匿者,在魔法棒點化的通道里,落滿時光的埃,背著重重的塵,緩緩地向一枚黑瞳刻下一道道清晰的光圈。我的語言紛紛逃跑,我的氣場宏大而堅定,黑瞳之光泛起銀色的漣漪,煽動的意象紛呈。握筆,頓筆,拖筆,提按,轉折,我開始以曙紅、花青、朱、三綠、藤黃為它們洗塵、塑身、點染,擺脫沉悶的慣性,用足夠的敏感和力量去表達,去熱愛,那一刻我是繁盛的、開闊的。
每一個筆觸,都是一個通靈者,附耳低語,喃喃鼓振,能切膚感受到生成的艱卓。每一幀取景框都是放大的高清,肌理、毛發、神韻,細膩可見。我能熟練描繪一棵攔腰折斷的古松,他們露出鱗峋的朽骨,仿佛一觸就會化為粉;一座座廢棄的土窯,那是高原崖壁的枯眼,帶著陳年的舊意倦入黃土;一條窮途被大片荒草圍剿時,引吭一曲斷舍離的絕唱;一塊被孤立的石頭,風化的身體千瘡百孔,灌注了秘而不宣的腐朽之氣。那它們的滄桑、經歷、劫數和故事呢?我攤開空空的雙手,不過一幅夸夸其談的作品而已,千篇一律的表現,缺乏靈魂的追根溯源。羞愧之下想到一個人,我的三奶,一個陜北民間藝人,非遺傳承人。
三奶本身就是個奇跡。她跨越了一個世紀的風塵,仍竊賊般,偷取時光的果。熬死三個子女,又將古老的藤蔓攀纏在孫子身上。她體內的器官已經秘密地死去,留下縮水的軀殼,等待寂滅。唯有炕頭一疊疊繡品,能讓她眼睛活泛,話語稠密。比如她說,“屋里人(指女人)出到手里,上炕的裁縫,下炕的廚子;外天人(指男人)出到口里,鐵不明石頭上磨,人不靈集會上磨,經練得多了,嘴臉舌張就好了。”比如,“趕上自己牛,掂上自己樓,自己種瓜自己收,不要給人低頭。”“人餓了給一口,強過飽了給一斗!”這些閃著靈光的絮語,通過一根五彩的蠶絲線,把一世通透繡在黑綢底子上。纏枝蓮紋繡牡丹、喜鵲探梅并蒂蓮、雙獅滾繡球、蛇盤兔、雙貫錢,還有暗含綿延無極、康健無恙、吉慶有余、太平祥瑞等寓意的瑞獸紋、云雷紋、魚紋、祥鳳紋。每幅繡品都是時間往復循環的漸進,細膩的針腳完全無蔽地邁開,帶著獨特的韻律和節奏,薄發一種圖騰般的凝厚。
三奶死了,在我讀大四那年。說是怕拖累孫子自殺的,但沒有自虐和驚悚的跡象,怎么個死法,誰也說不清,像吹滅了一盞燈。臨行前她燒了所有的繡樣和圖案,她是用一種高貴的尊嚴給自己送行。濃濃的煙火像高高的引魂幡子,幡吊垂下一大蓬彩花、彩球和瓔珞,熱鬧地簇擁著三奶皺成蠶繭的臉,她的腐朽、通徹和樸拙像無數根跳動著銀碎的絲線,從巨大的繭殼中抽離,不停地抽離,那昏黃而斑駁的殼慢慢地塌陷,萎縮,像有一排無形的牙在咬噬她的眼睛、鼻子、嘴巴,接著是她的四肢。火盆突然崩裂,發出嘅啪的驚叫,像是陰陽先生高聲道:就位—鞠躬—拜—興—伏惟尚饗。她緩緩起身,顫巍巍地邁開腳,以“四門斗底”“十二蓮燈”的步法穿行窯洞內,將她的靈魄輕捻于命弦之上,帶著一種升騰的運勢,像一縷裊裊青煙,延續了雖生之微賤卻自持一生的莊重!
我想,是時候帶著陜北人的氣質和秘史,去接納另一座城。
我的決定像一股旋風讓父母動蕩不安,特別是母親,“一個女娃家跑那么遠,又沒有半個鄉熟”這句話被她嚼成甘蔗渣,沒了水分,仍不吐口。接著就是七大姑八大姨的打壓式勸退。想到三奶說過:精的靈的不得過,瓷的懌的(意指笨的)腰里別著銀子課。我喜歡“瓷”這個字,像是脫于泥胎又陷于死寂后的反撲,在煅燒中獲取一種穩重與典雅。我是不靈,說話直白不過腦,甚至是唐突。想來那些說話含蓄,引而不發者,腦子里都有個利弊器吧,經過權衡后再傳輸給中樞神經,說半句留半句,言左右而意他。如魯迅先生刻“早”字,我在腦門上刻了篆書的“慎言”二字,又擔心自己被過度消耗,與人交往中多了禮貌,少了誠懇。便焚了那二字,本色獨行,直抒胸臆。而口舌之誤,通過胃來解決。饕餮,利用有力的咀嚼節奏,達到酣暢淋漓的快感;反芻,類似一種冷處理,可以規避下次的危險。人在心懷隱憂之時,會滑陷一個虛無的黑洞,竭力在光明和黑暗中往返,磨損的肉體內長出一截可愛的獠牙。
心會不斷地被溫情灼傷,爭執終是消耗。抽出身,逃離!踏上南下的火車無異于一塊卵石投入暗流,分明的棱角像是亮出小小的利爪,警覺,惕厲,一段跌宕起伏后,終會沉寂下來,朝夕不倦生出鮮靈的藻。
三
早高峰,人潮如涌。無數張面貌各異神態雷同的臉像一塊塊拼圖碎片,隨機組合拼出一幅長卷,閃耀著魔幻光彩。我也是其中的一枚拼塊,啞然無光。順流,走進220米高樓體通透的金融大廈里,作為暗子般存在。
我再次把修改數次的設計方案呈到部門經理面前,他迅速掃了幾眼,抖動著方案的封皮說,咁樣都得?小姑娘呀干干凈凈的,又不是撈仔呀,美在于創造的啦!他說得有力,臉頰上兩坨肉顫動。他是東北人,該是長期承受壓力,硬是把自己壓縮成南方人的體型,廣東式的普通話,再加上東北話的邊角料,混合攪拌!終于,像混凝土一樣堅固,把自己灌筑在深圳。其實我們的設計理念是背離的兩條線,無論做多少次修改都不可能達成共識。舍棄,是唯一的解決方案,也是我早已意會卻始終不愿趨同的背叛。
八點鐘走出大廈。我魚一般光滑而沉靜地游弋在夜的淺溪,只有短短的鰭和尾多好,不需要擁抱、拒絕、反抗等主觀意向的姿勢,那些不過是多余的負累和無心的出賣,呼和吸是永恒,偶爾的一串串水泡漾開,便是花樣年華。我游進一家西餐廳,是我第一次消費,這種非理性的隨機的揮霍常是女性的另一種釋放。點了份拉曼恰奶酪、牛油果沙律、吉拿棒和奶油蘑菇湯,色彩紛呈,或能消煩祛躁。看到朋友圈里老家的同學曬出一碗熱乎的攪團,淋上番茄醬汁、辣子油料,旁邊配有蔥花、香菜、蒜末、泡菜小碟若干。我的胃蠢蠢欲動,有了明確的指向,連忙吞下一整塊奶酪,警覺地按住這細小的躁動,以防更大的暴亂,又若無其事評了個流口水的表情。對方秒回:回來吧,這里才是你的江山。枯澀的眼睛有了潮濕感。眼睛輸出的是廉價的廢棄之物。暖昧的燈光伸出絨絨的觸角,挑逗我沉睡的心,我陷在巨大的虛空里,身體爬滿了涼意。像是失去了味覺,只吃了幾塊奶酪,全然沒了胃口。手機屏里那種被輕松、安逸慢慢烘焙出來的溫暖,成為我假想的親人,我像棄兒般渴望被照拂。出了餐廳,繼續游弋,萬象廣場西北角有煦色一抹,夜如深海。
他蓬蓬的頭發,細長的眼睛,濕潤的嘴唇,粉翹的鼻頭,還有和我一樣的小麥膚色,讓我想起故鄉山溝里被雨水打落的山桃花。他一開口,我便淪陷了。沒有撕裂的高亢,只是低沉地述說,蒼老而沙啞,過去和現在,現實和理想,白和黑,所有對峙的事物,不過是把一輪夕陽按下去,再把一輪紅日托上來,便渡劫了,簡單而可靠,這與我日常作畫和寫文慣用的白描手法不謀而合。他是個魔法師,流動的音脈是他的神杖,稍作施法,所有的情緒和壓力都能疏解。他唱歌時,眼睛只專注于一個朝向,仿佛那里散發著馥郁的迷魂散,吸收了他所有的深情。我像一條寵物狗,伸出自己灼熱的小舌頭,揚起靈敏的小鼻頭,追逐那蜜汁方向的恩寵。我被他低沉而寬廣的音浪裹緊,貼合,像信徒敞開軀體,匍匐于大地,我的劫數開始了。我能嗅出他汗水的味道,測出他發際線的走向,甚至能揣摩出他的隱痛。我和他應該是一路人,不屬于這里,只躲在流動、孤單的軀殼里撫慰一個個飛翔的自己,爬行性的自己,生存的自己。他應該能看懂我沉溺的眼神,一定能。那是一池深潭,閃動著酥骨的粼光,每一個柔潤的珠蚌,暗藏凜凜的刀片,能溺殺自己,他卻毫發無損。
只要不加班,都會繞道一個小時去聽歌。在萬象廣場的暗角,我被一株燃燒的桃花灼傷。
每到中場休息,那個發光體會走來和我打招呼。我們之間始終拉著一條警戒線,這使他像只烏龜馱著謹慎的殼,慢吞吞地探出頭,紳士般問候。你好。你來了。很開心又見到你。晚上回家慢點。好好吃飯睡覺。我很想扯斷那根扯淡的線,然后箍緊我們血脈債張的身體,我們對稱的嘴唇廝磨著說:我愛你;我要你!我正努力掙脫困住我的繭,向往愛情,敞開熱烈,卻可怕地看到,他的光慢慢黯淡,像脫了水的植物。綠,從根莖中抽離,最后消失。我驚愕地張開嘴,看到一個完美的污點,一分偏愛卻誤放了芥末的食物。拿起刀叉,將之放進我空洞的口腔,和滑潤的唾液一起,通過食道下滑,開啟被葬送的行程。他返回,拿起麥又開始唱歌,通體閃亮,綻放著炫目的煙花。
我淚流滿面,一種失而復得的慶幸,一種悲歡交替的清醒,我的狂喜和幻滅被他操控,并交替著給予。不!是被他的音樂降服,他的外表、形象、肉體不過是附著物,離開音樂,一切都黯然失色。我誤以為的愛情的甘甜、奔放和奮不顧身,豈料是相擁后的中年晞噓,一片阿司匹林和褪黑素,一場愉悅的意淫而已。
四
39.5°C 。體內的熱浪接了令旗,從四肢出發朝核心匯聚成炙手的火團,接著噴薄出無數支火箭鏃,向鼻口發出猛攻,燎起一串小小的水泡,作為勝利者的戰績。
我竊喜這次高燒的降臨。它是我身體內設下的道場,冥冥高渺,以烈火之焚,斷舍一方靈魂的鎮紙,決絕而悲情,就像那晚,他以黯淡之軀挽留,而我以長吻告別。我不會隨他去A城,對于另一個陳舊而無知的世界,沒有向往和期待,對這個慢慢熟知紛擾的世界,也沒有厭倦和離棄。我是個深請交織、糾纏、黏連的人,也懂得淺嘗輒止。
掙扎著起身,喝了兩杯白開水,打開他給我錄制的歌曲。依舊的音域,低啞處奔涌著秋風的驛馬,卷起千堆沙礫,異質的共情,卻能撫觸著他者和他物的憂傷,當孤勇被具象,每一個跳動的音符都是答案。拉開窗簾,陽光迫不及待地瀉入,我伸出臂膀,迎接一些肉眼不見的碎金。記得一位作家說,那是上天灑向人間被揉碎的幸福,不要被誘騙,它會是一分完整。當一種選擇是人生的上限,那就相信它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