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伸

張新冬，江西鄱陽人，江西省作協會員，多年堅持文學創作與地域文化研究，有散文、詩歌作品刊發于《延河》《散文百家》《詩歌月刊》等刊，獲首屆蔣士鈺文學獎，出版個人散文集《縣城簡史》。

發現自己越來越熟悉每天上下班所經道路的地表結構，從駕馭車輛的平穩性和熟練程度來看，路面的每一處凸起或凹下都組裝進我的生活系統，與作息時間嚴絲合縫，形成了一條堅固而封閉的軌道，使我穩妥，也在穩妥中反復佐證生活中的遲疑。

這與我披掛在身的交通職業倒也相符。

我常常審視交通地圖，游移不定的目光不時暴露自己在縱橫蜿蜒的鄱陽縣公路圖上找尋突破的企圖。率先實現突破的往往是一個人的氣質。久站在地圖前的人或許容易養成決策者的氣質：這里需要新建一條路，那里需要重修一座橋，全縣公路網絡要完善，通達范圍要進一步延伸。這種氣質一旦養成，一個人往往會顯現與人生定位完全不符的異常的篤定。好在我總能識趣地在即將決策的一刻收回這份篤定，也收回不經意撐在腰間的雙手。我能勉力而為的，不過是在桌上公文材料堆積的崇山峻嶺間穿插作戰，年復一年。

為了所謂的一些夢想，自己也曾刻意追逐過遠方的精神家園，甚至淺薄地把“讀萬卷書 + 行萬里路”看成生活唯一的有效延伸。事實上，即便“讀萬卷書”歸屬于精神世界，“行萬里路”卻一定離不開物質生活。我的職業鄭重提示，除去必要的川資路費，還要有交通基礎設施的發展提速，才逐漸讓人們的腳步可以跟上思路，否則自由地觸及遠方不過是句空話。愚鈍的我，竟然在縣交通局耗費了二十余年才參詳明白，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擁有“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的逍遙與灑脫的。人至中年，才學會漸漸沉靜下來，開始敬重生活，并由此尊重理解世間一切平凡職業對生活的供養。

我的職業還很耐心地告訴我，任何一條公路的出現都不是輕而易舉的，從最初腦海中不著邊際的構想到地圖上務實的豌蜒，從項目申報到圖紙資金落地，從挖機開掘路基到攤鋪機把平坦的路面吐出來，從人們眼巴巴望“路”興嘆，到通路竣工心花“路”放，其中投入的心血、力量、資源都是巨大的。若沒有路，人們連村莊都走不出，連縣城都去不了，車也通不過跑不快，更別說什么行萬里。而今人們需要的，已經遠不是靠走的人多了便成了的那種路。想到之前的自己，從沒有哪怕像審視一張貼在墻上皺巴巴的交通地圖般參詳過自己的工作，我驟然感覺到了羞愧，若是心頭有精神世界存在，那也必定充塞著淺薄狹隘和虛空。

“路”作為我二十余年工作履歷的關鍵字，我急需重啟對它的理解與追尋，以一種近乎忤悔的虔誠。遲疑者行至生命的中途，總有些事經不起叩問，卻有必要進行回答。

從最初的記憶里檢索出與路對應的第一個名詞：馬路。曾經，偌大的鄱陽縣城只有幾條主干街道鋪設了水泥路面，那才可以叫做馬路。大馬路上偶爾行駛過消防車、卡車、吉普車，更多的是騎自行車或步行的人。上學，放學，上班，卜班，看電影，馬路上都人頭攢動，擠得密不透風，其他時間則疏可走馬。那時的馬路并不只是提供交通服務，還是各種活動展示的場所，人們湊熱鬧的樂園。每逢電影散場人群擁擠的時候，小孩子的涼鞋，口袋里的鑰匙，手上攘得不夠緊的硬幣，都可能不慎掉進路邊下水道，馬路也不免蒙受幾句哭笑不得的抱怨。每到三伏酷暑的夜晚，無處乘涼的人們就把竹床擺放在大街兩旁，開發出一種至純至簡的集體夜生活模式。那時的星空要比人間的燈火更璀璨，整個縣城幾乎沒有汽車尾氣，更沒有空調排熱，星空下的馬路就如同一個安詳且富有人情味的大宅院、大通鋪，一路聽去，是意猶未盡的夜聊，涼爽肉麻的情話，此起彼伏的鼾聲。馬路延伸到巷弄、城郊便成了石板路、鵝卵石路、泥巴路，直至鄉村的砂石路、土路以及不算路的路。當通往鄉鎮的路還滿是塵土的時候，想去鄉下親戚家玩幾天可是要下很大決心的，從鄉下返城的客車很少，因路況差，車晚點是常事。那年，我從四十里外太祖母家過完暑假回縣城，整個上午都沒等到一輛回城的客車。在路邊漫長的等待中，我不住揪捏著胸前早已濕皺的紅領巾，生平第一次嘗到焦慮的滋味。快要絕望時，遠遠望見一溜煙塵隱約從天邊滾滾而來一—是班車，是班車，車來啦！等車的人們仿佛從敗軍的陣地一躍而起開始沖鋒。“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終于坐上客車返回縣城大馬路的小學生或許會把這一經歷寫成詩意的日記，卻并不見得能夠理解這袒胸露背的鄉村公路在日曬雨淋之下是多么地難堪，行走其上的人是多么地狼狄。

相比單位有條不紊的工作計劃和各級層面的交通建設規劃，缺乏人生規劃的我有些不思進取，隨遇而安，不過這樣的好處就是可以在某些時間的節點上感受到恍若隔世的驚喜。高速鐵路、高速公路、國道省道、城市立交、地鐵、輕軌…隨著時光的飛速前行，“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這句話只殘存歷史記憶和詩意詠嘆的價值，一個個交通奇跡撫平了曾經的艱難與憂愁，一個個歷史記錄被超級大橋神奇天路打破。只是，我的職業不時提醒我，那些高等級、現代化的路并不能弱化更為基礎性的普通道路的意義。路，就像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從主干到枝葉，從寬敞到狹窄，從繁華到偏遠，一直在延伸。高速、國道、省道延伸至每個縣城，縣道延伸至每個鄉鎮，鄉村公路延伸至每個村莊，村內道路延伸至每戶門口。

4850公里是我們縣內各種公路的總長，這些公路如果全部連接起來押直，幾乎夠得上中國疆土的東西寬度。一個縣的軀體上布滿了各色各樣的路，就像遍布周身的經脈血管，除去200多公里高速公路和國道省道，絕大部分是縣級以下的農村公路。近萬里的路圍繞在我身邊，也被我的工作涵括。每當修建得平平整整的公路到達陌生的村莊或風景秀麗的鄉野，在我這個普通的交通工作者眼中，這路本身也就成了賞心悅目的美景。或許這才是生活賜予我“行萬里路”的最佳途徑。路越多，車就越多，路修到哪里，車就抵達哪里。我也從乘坐單位的車履行工作職能，悄然轉變為開上私家車在節假日抵達未知。在路上行進，我感覺路在延伸，遠方在拉近，未知在變少。

在路上行進，腦子里卻允許時光倒流。

我們曾經的路在水上。一艘客船，一片孤帆，通過鄱陽湖流域豐沛的河道水網就可以輕松地把人們送達縣城、省城，甚至經長江奔赴五湖四海。長江、昌江、信江、西河就是古代的高速公路，官道驛道是古代的國道省道。那時候，并不是所有有夢想的人都可以在路上。商人，士子，一個販運商品，一個販運才華，他們都可以行萬里路，圓萬里夢。遠行的人群中，有背井離鄉、奔波謀生的，還有貶謫移徙、因罪流放的，都要遠遠地走，路不好，還要走得腳起泡腿浮腫。依大明律，普通平民不能離家超過20里，否則罰為官奴，可見，古代官道延伸的是皇帝的治國夢想，扛鋤頭的不許有夢想延伸，鋤頭們的腳步越禁錮，朝廷的年壽越可能得以延伸。時至今日，保持四尺寬度千年未變的徽饒古道上已經沒有馬車轎夫，我作為游人可以隨著它一路穿山越嶺。石板鋪的路面就像一條黛青色的溪流，曾經有多少鮮活的生命在其上摩肩接踵，絡繹而行。每個年代都會有氣息留在路上沉積下來，有的變成了石頭泥土，有的刻成了文字，有的長成了苔蘚草木，有的只是氣息，殘存著時間的味道。

后來，連水路也越來越慢，“好風憑借力”的船帆最終被動力強勁的車輪取代，人們紛紛棄舟登岸，修路通車。

對于一個村子來說，修通一條水泥路絕對是件大事情，意義等同于國家建高鐵、省市修高速。如果是個偏遠而貧窮的山村，修路的困難有時候會比意義更大。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很多地方的墻壁開始寫上“要想富，先修路”的標語，歷史已多次證明，人們真正從心底萌發的心思都會像干燥的柴火，一旦點燃就無法撲滅。再困難，也要修路。因為沒有路，怕遺忘了家鄉的方位。當年志在四方的鄉人會暗自記下村口的大樹，然后背井離鄉；多年后，游子歸來，卻發現“踏平坎坷成大道”的并不只是行遍萬里的自己，還有固守原地帶著近乎泥土般品質的鄉親。一條條通村路的建設，飽含鄉親們的汗水和付出，那些艱難，在這條平坦的鄉村道路上鄉親們可以與你邊走邊聊。一路行至家門口，游子感慨萬千。從技術上看，也許修一條三四米寬的水泥路并不比村民家蓋一座樓房更高端，但每一步新路的延伸，涉及全村老少邁向下一步幸福和夢想，為此必須有人盡心盡責，乃至不惜傾其所有。

關于路的人和事很多，難以細述。從嚴家村到油墩街集鎮彎彎曲曲的七華里，是老嚴反復跋涉的萬里之路。多年時光里，往來的村民們總能在這條路上遇上義務護路員老嚴，一架土輪車和一柄尖嘴鋤，一個埋頭對路修修補補的身影，與遠處農田里揮舞鋤頭的村民，在晨暉中相互映襯。銀寶湖鄉鳴山村濱臨鄱陽湖區，周邊湖汊縱橫，常有數百名村民過渡到對岸種田勞作，風高浪急的日子總讓人揪心，為了根除安全隱患，幾位年長的村民為造橋奔走呼告，以一個村的執著，贏得了越來越多的支持。2017年底，在原來的渡口上建成一座長達727米的橋梁，這727米是全村人把夢想延伸到現實的鐵證。大橋建成后，鳴山村的村民老金每年都會與我聯系，到交通局找我面聊，或打電話敘舊。我知道他是心懷對交通事業發展的感激。因工作關系與老金結緣的我，有幸成為他選擇的一個“緣點”，由此延伸出人與人、城與鄉之間的情誼。許多這樣為家鄉修路建橋出錢出力的人，就像村口大樹向天空伸出的繁茂枝葉，既默默為這片土地遮風擋雨，也與平坦的公路或通達的橋梁構成更宏大的圖景，向每一個歸鄉的游子驕傲地講述一段夢想延伸的歷程。所謂的方里之行，未必比通村的一公里水泥路柏油路履歷更豐富。

小時候總想不通，一顆鋪路的小石頭是如何鋪路的。我走過的泥巴路、砂石路里面的石頭都是硝腳的，直到走上了后來的水泥路才漸漸明白，石頭要加入混凝土的團隊才能實現真正的價值。不得不承認，水泥混凝土真是個實用的好東西，能蓋樓能修路，樓往上長，路往前伸，共同把人們生活中的住與行處置得妥妥帖帖。

很長時間里，我對公路資料中的“砼”字很抵觸，這個純粹是為了簡便而生造出來的字，既沒有古意也沒有生趣。水泥、沙子、卵石在水的作用下，被向往平坦道路的人們澆注成型，流質的混凝土轉眼變成堅硬的固體。當一段段水泥路柏油路漸漸連通了一個又一個村子，跨越了一條又一條河流，這個“砼”字以化坎坷為平坦的神奇手法折服了所有凝滯的腳步，也包括被石頭酪過腳的我。在“砼”字的背后，澆筑著無數默默無聞的人的心血與付出，尤其是在攪拌機、攤鋪機、壓路機前后皮膚黑揮汗如雨的施工者們，他們掌握著每一顆小石子鋪路的要訣，他們是真正的鋪路石，新時代的移山填海者。

人們修建道路是為了享受更好的生活，是為了避免閉塞而尋求新的方向，是為了抵達與延伸，實現與世界和時代的通融。路是開拓性的，是與未知相互了解的時空之徑，就像會飛的毯子和掃帚。一條路可以跨越任何屏障，也必須實現跨越。我們縣濱臨湖區，有很多孤島式的村莊、田野，河面太寬，曾經連過渡的船都需要足夠耐心去等待。可越是這樣，越激發我們尋求突破的信念和斗志，逢山開路，遇水建橋。

后來，當我省吃儉用終于擁有了屬于自己的車，我開車去了一趟銀寶湖鳴山大橋。一路上嶄新的橡膠輪胎摩挲著國道、省道、縣道、鄉道、村道，車窗外山巒連綿，樹影婆娑，我突然覺得自己又成了當年校園里風一般的男子。

后來，當我借助無人機航拍的角度俯視大地，我發現各種等級的公路就像奔騰的江河，綿延的血脈，舞動的紐帶。路上奔流著人心，也交織著理想與欲望、職責與夢幻、果敢與遲疑。

路，不需要占用太多大地資源，卻能關聯一切，延伸很遠。從這個意義上看，路是富有激情的動詞。在路上行進，我能感覺到每個參與者澎湃的心跳。

路的延伸越遠，觸及的深處越荒涼，人煙越稀少，路的意義也在越來越接近初衷。

多年來，我遲遲無法把自己案頭的文件材料與火熱的公路建設場景有力地咬合，是導致自己產生職業懷疑的癥結所在。我不否認對自己本職工作的參詳會有些結果，但我還缺乏更多更有力的細節來證明感受的真實。真實感所包裹著的每一個生命個體，都需要反復經歷寄送自己又簽收自己的過程，但我可以確信，這一圈路并不白走，因為每一次延伸都會有不同的觸及，我只是還需要繼續走下去。

近來，我逐漸嘗試在辦公桌前把手頭看似與路無關的工作都視為路的一部分，雖沒直接參與路的修建，卻能漸漸感覺自己的汗水可以透過厚厚的公文材料滲入到路基中，似乎經過“砼”的作用，我也以一顆鋪路石的姿態確立在自己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