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時間不多（四首）

在蓮蓬與蓮子之間

在蓮蓬與蓮子之間，蓮藕

似乎更甜一些。

在枯萎的花園與花朵之間，

枯山水永遠活著。

在白晝和黑夜之間，唯有

稍縱即逝的黃昏屬于愛。

在大海與天空之間，島嶼加深了孤獨。

星星照亮了迷途。

在窗戶與門之間，那短短的二十來步，

我的外祖母再也跨不過去了。

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現(xiàn)在”正在消失。

你是始終沒有抵達的我。

將自己寫成碎片

如果集齊一個人

散落在地上的所有詩句

也許可以將那個破碎不堪的人

重新拼湊出來。如果不甚滿意

不妨再用棒槌細細敲碎

碎掉的東西總是比完整的東西

存活得更久長

祖父留下的幾個舊瓷片

分散在幾個孫輩手中

每次看著手中的碎片，他們都能還原

一只又一只與之前不同的碗

但在沒有破碎之前

一只碗只能有一個樣子

這便是完整的局限性

瞧這一個個碎片，誰知道

他度過了怎樣的一生

沒有人自恃能夠描摹出一個真實的他

碎片的無限性就在這里——

他將自己寫成碎片

寫得越多，留存在這個世界的碎片

也就越多——

“不必修復我”

沒有人是他自己

沒有人必須是他自己

祖 父

他有一顆干凈的光頭。

他有一把又白又長的胡子。

祖父是仙人——

他不能在這個世界待太久。

祖父一生所識之字都在《千字文》里。

他認定自己是這本書里，連接

兩句話之間的一個標點——

可以是頓號，或者逗號，不能是句號。

句號意味著：不能再呼吸。

祖父每天早晨對著鏡子，用沾過水的梳子

梳他又白又長的胡子。

他每時每刻都在等待那個時刻：

一個人走向他，帶走他。

祖父反對將牙齒當作武器，卻

告誡我要利用牙齒來避免沖突。

如果牙齒被打落，一定要

撿起來，把它帶回家。

我愛祖父。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沒有牙齒。

嬰兒也沒有牙齒。

他們擁有同一種力量：柔軟。

而我的心，只能在柔軟的事物上生根。

我希望祖父需要我。

但是祖父早已不在我們這個世界了。

我不常哭泣。

但是一個人有時候也需要眼淚。

周一流下的眼淚，到周六

會重新流回到身體里。

但是我不確定，祖父的世界里

有沒有星期六。

人間的眼淚，量值恒定。

他把人間的淚水，分送給了江河湖海。

世上的祖父，有且僅有一個。

他在地上收集的歡樂，已經(jīng)帶到天上。

祖父曾在門前種下一棵桃樹。

春天有桃花看。夏天有桃子吃。

漫長的秋天和冬天，桃樹

沉浸在回憶中。

我的時間不多

我的時間不多。

無論是給你的，還是給我自己的時間。

我的時間——

不是石英鐘和智能手表上的時間。

也不是允許一個人

完全退縮到自己的殼里的時間。

更不是一群人

在電腦前噼里啪啦處理表格和賬單的時間。

我的時間僅僅是——

沉浸在回信里忘記回身的時間，以及

回身時看見薔薇開了便走向薔薇

細嗅薔薇的時間。

那時我在時間深處。

我的時間，薔薇的時間，

在湖水邊，

自然生成另外一種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