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朵朵開(小說)

九月的天氣晝長夜短，瞌睡纏人。開富打著哈欠邁出屋子，面前便浮起一團淡淡的白霧。戈壁灘溫差大，清晨會有些寒意。開富掖了掖大棉祅，縮著身子快步鉆進后院木棚里。

這里停放著一臺“904\"大型拖拉機，“約翰迪爾\"品牌，馬力大，拉個七八噸貨物，在平整的柏油路上跟玩兒似的。開富走上前，輕輕揭掉塑料油布，幾滴露珠滑落在軍綠色的車體上，晶瑩透亮。他用掌心撫摸著光滑的車身，嘴里還念叨了句什么，似乎在跟車打招呼。一直以來，他都把它當作心頭的一塊肉。疊好車衣，又圍著車斗點了點棉包數，甩甩胳膊踢踢腿，這才鉆進駕駛室，扭轉了鑰匙。天涼了，人要活動活動筋骨，車子也要預預熱。

馬達聲由急驟變得平緩舒暢，像走上正軌的農民的日子。開富慵懶的眼睛里慢慢泛起了光彩，腳步也不自覺地跛到不遠處的地埂邊。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這來轉一圈，看看棉花苗兒生了幾個瓣，分成幾條杈，開出幾朵花，這樣心里才會踏實。一朵朵棉花紛紛趕著趟仰起雪白的臉頰，笑呵呵朝著天空綻放。幾只早起的鳥兒俯沖下來，盤旋在棉株之間，倏地又撲棱著翅尖劃過頭頂，拉長了一張張笑臉的目光。

“飯都涼了，快來吃喲！”

熱米娜手扶門框吆喝。

“嗯！”

開富機械地應承一聲。這個年紀，趕上這個季節，正是瞌睡蟲纏身的時候，可這婆娘比鳥還起得早，先是生火煮飯，又叫醒了熱被窩里的他，還窸窸窣窣翻開衣柜，就像這滿地的棉花，估計一夜都沒怎么合過眼吧？他淡淡笑著搖了搖腦袋，轉身往屋里走。

早餐應該算得上豐盛，兩個煮雞蛋、幾張油煎餅，再配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羊奶，合口養人。開富吃得很賣力，不大會兒一個飽隔響亮地翻涌上來，惹得熱米娜白眼球完全鎮壓了黑眼珠。開富嘿嘿一笑，抹把嘴，順從地張開雙臂。

開富是被媳婦說服了的。本來他是不太情愿，或者說不太習慣穿這么個毛料褂子去賣棉花的。那可是棉花收購廠哎，“咕嘟嘟”冒黑煙的拖拉機進進出出，倒包碼垛的灰塵飄飄揚揚，就連坐辦公室里戴眼鏡的那個光開票的時髦女人，走近了也能聞到她身上的柴油味兒，光鮮的衣著上居然附著幾點碎棉屑，不細看會當成嘴邊滑落的米粒，抑或打噴嚏時不留神濺飛的鼻涕呢。再說了，上這兒的都是十里八鄉的棉農，跨過一片戈壁灘少說也有幾十上百里路的，誰又能認得了誰？

他更懷念自己那件發黃的大棉祅，舊是舊了點，可里子掛著厚厚一層羊毛，摸著心里都覺得暖洋洋的。天氣轉涼了，早上身子骨冷得發緊，這當口套上它，那才叫個帶勁。尤其當棉花一時半會賣不掉時，他就拿它往座椅下一墊，趴在方向盤上瞇一陣，或者干脆鋪在廠子外面的樹蔭下，松軟的羊毛加上正午水泥人行道上孕育出的絲絲溫暖，熨帖得他身上每一寸肌膚快速進入了睡眠狀態。在他看來，只有在人前走動時，才會迫不得已翻出這件毛料褂子來，譬如鄰家的娃娃辦周歲那天，再譬如逢年過節走親訪友時。熱米娜才不管啥人前人后的，一邊從箱底往外掏夾克衫，一邊扯下他身上的破棉祅，順手扔進大鐵盆里，指尖抵住他腦門：

“怎么，想進博物館了是不？看看你，那還能穿嗎？過去咱沒條件，現在也有人管你叫老板了，好歹有二百畝地在那擺著，你這張臉不要，我還丟不起人哩！”

開富有些惱火，想反駁，卻見熱米娜已將那件黑色夾克衫套在了他身上，低著頭正一絲不茍地替自已扣好紐扣，剛準備從胸口進出來的那團火，瞬間就變成了樹稍上的太陽跌進了心窩窩。

開富笑著跑出去鉆進車里，拉著高高一車棉花出門了。

開富的心早已綻開了個口子，甜甜的那種，又有點得意的味道。他望了一眼路旁自家地里的棉花，較剛才似乎又白了三分。這個時間點開的花，注定是一年中最有盼頭也最有分量的一次花開，一朵接著一朵，一茬著一茬。他忍不住捻了捻嘴唇上面的那撮胡子，竟然可繞住食指肚了！嗯，總算長起來了。若不是大娃子在“五·一\"要帶上新談的女朋友回家來，自己架不住媳婦成天的嘮叨，他才舍不得刮呢。按理說四十來歲的男人，胡子拉碴尚屬正常，可過長就有些不像話了，可他一根筋地認為，正是自己這長年茂盛的胡子，才給他帶來了好運氣，也帶來了一地更加蔥郁的棉花稈兒，還有現在正開著的“904”大型拖拉機，以及后來擁有的一切。到底是啥支撐著他這番謬論，除了他自個兒，估計也只有熱米娜心知肚明了。

太陽還沒挪出樹稍三尺，棉車已駛過大半個戈壁灘。頂多再個把鐘頭，就可到達棉花收購站。開富靠邊停下車，一身輕松的他蹲在路邊，從夾克口袋里掏出一盒“雪蓮王”，手指由盒底輕輕一撣，一根藍嘴兒的香煙就叼到了嘴邊，“啪\"的一聲，防風火機燃燒起一團青紫色霧氣。這一兩年，他喜歡上了這個牌子的香煙，勁大，入喉過癮。他美美地咂了一口，嘴巴朝前一撅，吐出一個又一個曼妙的煙圈，煙圈你追我趕裊裊繞繞，眼神也跟著氤氳起來。

前些年，地里每到采棉賣棉的時候，他睡得比狗遲醒得比雞早，每天半夜就爬起來生火燒水，燙水箱，烤油底殼，膀子搶了一圈又一圈，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折騰半宿才把那堆冰冷的、無限接近廢品的鐵疙瘩發動著火。然后用那件褪色的大棉祅裹起一張堅硬的干鑲，頂著星光匆匆出門。手扶拖拉機比蝸牛爬得還慢，裝上一兩噸棉花，感覺就是在拽著一座一二十噸的大山吃力地蠕動著，嘶啞沉悶的“突突”聲在空曠寂靜的夜空中更顯得孤獨無依。開富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擰開隨身攜帶的手電筒，借著那束昏黃的微光探尋著前路。說是尋路，其實就是繞開松軟的沙土，盡可能沿著有車輪碾過痕跡的道兒走。

這兒原本是一片人跡罕至的大戈壁灘。二十多年前，政府鼓勵人們墾荒，就有人生出了在這寸草不生的地方開拓出一片希望的田野的想法，之后更有了人跡，有了車痕，有了被棉農稱作“路\"的道兒。作為第一批踏上這片荒漠的拓荒者，沒幾個人比開富對這里的一切更熟悉，即便是這樣，他還是在這條道上栽過幾次跟頭。陷車是家常便飯，有次他的車竟翻了個底朝天，棉花撒得遍地都是，好幾包還滾落進水可沒膝的排堿渠里。那天，就在這條道上，他累成了一只地地道道的土狗。等裝好車，耗盡百十里路程的時間走出這條十幾里路的道兒，手扶拖拉機駛到收購站門口時，棉花廠早關門了。開富饑腸輾。轉了好幾條街，飯館都打烊了。他返回來，脫掉身上那件大棉祅鋪在地上，愣是在收購站大門口的那棵洋槐樹下，雙手捂著癟癟的肚子熬過了那個漆黑陰冷的夜晚。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他漸漸迷戀上了那件黃得發白的大棉祅，嘴唇上也慢慢留起了濃密的胡須。

莊稼漢不好當。收成好時往往沒好價，趕上個高價時又沒好收成。沒收成時可以怪怪天氣，有了收成卻又發愁起道路。好在挨過幾個年頭后，政府有關部門統一籌劃，棉農的地邊長出了一簇簇沙棗樹、一排排鉆天楊，一條寬整的油路直通連接縣城的218國道…

“哦吼，高高一大車哎。”

開富身子猛地一震，心頭傳來一陣灼燙感，連忙扔掉指尖的煙頭，抹一把胡須，一小撮焦毛渣便落入掌心，禁不住失笑出聲。

“古有‘愚公移山’，今有王老板移‘雪 山'啊！”

或許是想得太入神了，克尤木老漢趕著羊群經過排堿渠時，開富竟然沒有絲毫察覺。也沒啥可奇怪的，與其說是人趕著羊群走，倒不如說是羊群領著人在遛渠。這個季節的葦子，已趕不上春夏之時的肥嫩，卻也是今冬前最后一茬能入得嘴的綠色草料了。羊都明白這個道理，哪有閑工夫扯開嗓子“咩咩\"亂叫，抑或“噠噠”追逐打鬧，自然也不會整出大動靜來。

“是老叔你啊，嚇我一跳，一個哆嗦煙屁股都燎著胡子了。”

開富回過神，微笑著應了一句，目光盯住羊群，說：“肥得很嘛！”

“現在嘛不是長肉的時候，還是冬天上膘快。\"克尤木回頭看了一眼正專心吃草的羊兒，轉過身挨著開富蹲下，一只粗糙的手往夾衣里一摸，就掏出一袋金黃色的莫合煙，還有一沓撕成小長條的報紙。他捻出一繕紙條，三指并攏抓起一撮煙末，小心翼翼地撒在上面遞給開富，臉上寫滿了真誠。他又卷好一根點燃了。

克尤木老漢那才叫“吃”煙。沒了后牙的羈絆，稍用力一吸，整個腮幫子就塌陷進嘴中。“咕咚\"聲響起，一團看不見的東西重重地咽進了肚子里，夾在手指間的半截灰燼便一哆嗦，摔了個粉身碎骨。

克尤木抬起頭，兩只小眼晴里的眸子卻散發著這個年紀的老人少有的精明。

“王老板，我嘛想和你商量個事兒。撿完棉花后，你看你的地能不能給我老漢遛遛羊群？”

開富略微沉思了一下。羊愛吃棉稈、棉葉、棉殼，他是知道的，尤其是寒冷的冬天，擁有一大片棉田簡直就是羊夢寐以求的好事。他也知道，羊糞是所有牲畜里最上等的肥料。

“行。到時候把羊群趕進去就是了。不過，以后別再什么老板長老板短的了，還像原來那樣叫小王最好。”

開富黑紅的臉上涌現出難為情的表情。

開富的爽快讓歡喜得克尤木差點從地上跳了起來。他站直身撓了撓后脖子，“嘿嘿\"傻笑了兩聲，就上了開富的話：“好，好，就依你，還叫小王吧！改天去我房子，我讓老婆子把手洗得白白凈凈的，給你搓拉條子吃。酒嘛你放開喝，至于肉嘛麻達沒有，綿羊山羊都有，沒結過婚的羊娃子也有，隨便抓！”

克尤木臉泛紅光，嗓門很大，像酒喝高了一樣亢奮。他說出的話是認真的，開富甚至聽見了沒牙老漢嘴里每個字砸到地上的聲音。

“今年棉花開得歡得很嘛，價格也高，聽說都漲到八塊多啦！又要發大財了，王老板。\"克尤木興致未減，又不失時機地對著面前一大車棉花發出了“嘖嘖\"之聲。

“你們也不錯嘛，從東海子遷到移民新村，政府為每家每戶蓋好了漂亮的新磚房，給每人又劃分了五畝地，牛羊成群，這日子呀過得要多帶勁有多帶勁哪！\"開富跟著發出了感慨。

“是是是”，克尤木點頭如啄米，“一句話，共產黨，好！”大拇指高高豎了起來。

驀地，他扭轉身子，撒腿朝前方跑去。開富抬起頭。見領頭的公羊已攀過遠處一截渠堤，正極力地將頭伸向堤下邊的棉花地。

“——\"隨著怒吼聲響起，克尤木手中的王塊疙瘩已呼嘯而至，不偏不倚正中公羊的下頜。公羊悶哼一聲，甩了甩發暈的腦袋，快速調轉方向，羊群就此偃旗息鼓。

克尤木微喘的聲音從前面傳來：“這賊娃子，精得很，還學會了鉆空子，看來得盯緊些了。王老……哦，小王，再見哈。”

“再見。”

自送克尤木的身影漸漸遠去，開富的眼眶突然潮濕起來。娘跟克尤木一般年紀，她老人家要是還在的話，也該是享清福的時候了。

開富剛記事的時候，爹得了一種怪病走了。他依稀記得，臨走時爹丟給媽半句話：“娃娃們，就交給你了…\"開富八九歲那年，莊里的正月大戲唱得正歡時，娘默默卷好鋪蓋，回頭看了一眼村口那棵大歪脖子樹，帶著黑瘦如柴的兄妹倆朝西去了。開富跟著娘扒上一列“突突突\"直冒黑煙的材料車，經過整整兩天兩夜的挨餓受凍，終于從甘肅老家顛簸到了新疆。

娘是奔著兄弟來的。開富的舅舅也是莊農人，住在北疆的一個連隊里，種些苞谷土豆之類的糧食，圈養著幾只羊，生活還算過得不賴。開富他們的到來，一下就添了三口人，這可多了三張吃五谷的嘴啊，時間一久，舅舅表現得不安起來。嘴上雖沒說，開富娘還是感受到了弟媳婦的怨氣。娘不是糊涂人，明白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她不想因此為難了兄弟，況且寄人籬下的日子著實不是個滋味，便有了再嫁的想法。在這件事上，開富舅母的熱情出奇的高漲，一番張羅下來，將開富娘介紹給同連隊的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這男人是老光棍，外貌干枯猥瑣，一看就不是個正兒八經的莊農人。事實證明了娘的擔憂，男人不僅懶散，地里的活都畧給開富娘，而且還嗜賭如命，常常鬼混到大半夜甚至徹夜不歸，為此，開富娘沒少跟男人生氣。別看這男人平時三棒槌打不出個冷屁來，吵架咒人卻是又陰又毒，動不動還拳腳相向。那天開富趕著羊群回家，一進門就聽到里屋傳來娘的喊叫聲，跑進去一看，見那男人正騎在娘身上，揪住她的頭發往地上磕碰，嘴里還一個勁叫噻著：“你個臭娘們，老子的事還輪不到你管。當自個是誰了，破鞋一只。\"急眼的開富撲上去撕扯男人，被男人一腳踢倒，指著腦門咒罵：“小雜種，白吃白喝養著你，還敢打老子！都給老子滾！”

那夜，開富想了好多跟年齡不相符的事，娘不能再嫁男人了，他發誓要靠自己養活娘。想著想著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開富被一聲聲抽泣聲驚醒，是躺在身邊的娘在偷偷抹眼淚，他不禁心里一酸，蒙住頭也跟著抽泣…

這之后沒多久，娘帶著開富兄妹離開這男人家，幾經周折又輾轉到了天山南麓。

東海子村坐落于焉耆盆地腹部，這里有全國最大的內陸淡水湖博斯騰湖，當地人習慣稱它為“海子”。海子是一處山間陷落湖，氣候多變，早晚溫差很大。本來，開富跟娘說好的不再嫁人，可不知為啥娘又領著他兄妹走進了另一戶人家，他就梗著脖子質問娘，娘撫摸著他腦袋，只是長嘆一聲……

比起原先那個賭鬼，面前這男人雖說是中年喪偶，給人感覺卻靠譜多了，身材壯實、肩膀寬厚、性子憨厚，人也勤快，打理好莊稼的同時，還經常下海子捕魚捉蝦改善生活，割些蘆葦搗鼓點錢補貼家用。男人待娘也是噓寒問暖體貼入微，視開富兄妹為己出。這些娘看在眼里，心里頭很是過意不去，便教開富要懂得知恩圖報，要當自己的親爹一樣待他。起初，開富轉不過彎拗不過嘴，在娘的引導下慢慢就由叔叔改口叫爹了。

開富跟著后爹下過幾回海子。海子很大，大得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一望無際的湖水蕩漾，一眼看不到頭的蘆葦蕩漾，開富的心也跟著蕩漾起來，就想跟后爹去湖邊捉魚，后爹白眼珠一翻，嚇唬說海子里有水怪專吃小孩，只讓他躲到離海子較遠的地方割葦子草。關于海子里有水怪的事，開富聽東海子村墻根下曬太陽遍閑傳的老人說起過，說那水怪體大無比性情暴戾，翻身必興風作浪，露頭定飛沙走石。開富聽得既害怕又好奇，割好葦草后就趴在海子邊的手扶拖拉機上，遠遠地看著后爹光著腳丫踩進泥潭中。后爹說過，水怪最怕機器轟鳴聲，開上拖拉機就是來鎮水怪的，但開富看來其實就是拉蘆葦草和一些大魚罷了。夕陽灑在海子里，湖面變得金黃起來，突然后爹猛蹲下身，快速從漁網里撈起一條碩大的五道黑來。他就想等哪天自己長成大人了，捉上更多的五道黑，說不定順便連水怪也給捉了呢。

這天的晚飯自然由后爹掌勺。后爹不單會燒菜煮飯，做魚更是一絕，村里有紅白喜事都請他燉菜。開富從未吃得如此飽，一條五道黑全家四口人硬是沒吃完，娘看著剩下的那半條魚，輕笑著數落后爹。

“酒都把肚子撐滿了，就不曉得少喝 兩杯？”

后爹微瞇著眼“嘿嘿”一笑，抹把嘴朝外走了，他答應給別人拉葦草的。后爹哪都好，就是好這口，而且酒量驚人，東海子村民就沒見他醉過。

開富是被急促的腳步聲驚醒的，睜開眼見娘在屋子里焦急地走來走去。

“大半夜的不睡覺，干啥呀？娘。”

他揉著惺松的眼睛問娘。

“剛夢見你后爹了，倒在蘆葦叢中半天起不來。唉，一個人去了海子，該不會出事吧？”娘不安地望著窗外。

“能有什么事啊，爹又不是頭一次半夜下海子了。”

“可他喝了酒。

“爹的量你又不是不知道。快別瞎想了，趕緊睡吧！”開富將娘從窗口拉進里屋。

窗外風聲怒號，像發瘋的猛獸。

第二天天亮，一條讓所有人震驚的消息在東海子村爆炸開來。開富爹拉葦草的拖拉機翻進山溝，人當場就摔成了肉餅…

后爹的死，就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壓在了娘羸弱的肩膀上。開富心疼娘，擔心娘身子垮了，便無心再去上學，要幫娘下地干活。話還沒出口，就被娘戳著他腦門狠狠訓斥了一頓。

“你若真心為娘好，就聽娘的話好好去讀 書，若嫌娘死得慢，我一頭撞給你看！”

長這么大，開富第一次見娘臉色如此難看，態度這般決絕。以后的日子里，開富繼續去學校讀書，娘做完家務活，剩下的時間全泡在地里頭，她用海子的水和土把自己活生生糊成個泥人。

東海子村算不上多大，人口卻很雜，是個多民族聚居的地方。有個叫克尤木的維吾爾族中年村民特熱心腸，時不時會幫開富娘干些拉車搬煤修羊圈之類的重活，還抽空找她聊聊天開導開導。說來也怪，兩個不同民族，普通話都不怎么順溜的中年人，居然也能像老朋友般交談得一帆風順。克尤木也算是村子里為數不多出過遠門的維吾爾族同胞了，腦瓜子也活泛，農閑時就會去縣城或者市里，進些瓷盆瓦罐鞋帽衣褲啥的帶回村里賣。

兩人來往久了，村里的閑話就多了，不同的聲音嚼著相同的舌根。

“你別說，寡婦門前是非還真的多呢！”

“都死了兩個男人了。唉，克夫，克夫哪！”

“嘖嘖，啥味道都想品嘗一下。該不會又是一個倒霉鬼吧？”

這些話就像長了眼睛插了翅膀一樣飛進開富娘的耳朵里。她什么也沒說，不過，之后卻刻意躲著克尤木。

有一年春夏之交，海子猛然漲水，湖水泛濫，短短兩天的工夫就淹沒了東海子村所有洼地，吞噬了農人的一季莊稼。

“水怪發怒了！”

有人驚悸。

“魚蝦都捉完了，水怪斷了口糧，不吃莊稼才怪。”

有人抱怨。

“開荒，開開開，到頭來把自個的命搭進去了。”

也有人看得明白。

開富家的地也未能幸免于難。一夜間，娘就白了頭。地里積水深過三尺，猴年馬月才能退去，政府動員大家去且末開荒拓土，那可要一定的人力物力還有財力啊，自己一個婦道人家帶倆孩子，哪能再折騰得起呀？

娘病倒了，一病不起。

那夜，克尤木來看娘。娘掙扎著想坐起來，最終連身都沒能翻過，只輕輕擺擺手。

“謝謝你這些年來的照應。你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還是回家去吧。咳一咳—

一串令人室息的咳喘聲洶涌而至。克尤木輕嘆口氣，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開富娘，轉身離去。

克尤木走后，娘抓過開富的手，灰滯的眼神泛起一絲光彩。

“虎兒長大了。記住，帶好妹妹，好好讀書，將來考個贊勁的大學”，娘一頓又道，“你不是曾問娘為啥又改嫁嗎？娘只是希望把你兄妹倆拉扯成人，挺直脊梁有尊嚴地活下去！”

娘眼眶里淚花閃動，開富趕忙去擦拭，娘抓著他的那只手陡然松垂…

那年，開富才十七歲。

再堅持一學期就要高考了，開富還是決定輟學了。倒不是自己讀不進去書，他別無選擇，他要掙錢供小妹上學。只要小妹考個好大學，也不算是辜負了娘的期望。

東海子村的地沒了，但那些高處沒淹掉的地依然種著莊稼。沒有出路的開富就去替別人家扛長工，一年下來也能賺夠小妹的學費，以及兩人的生活開支。開富給同村吾斯曼家扛過一季長工。吾斯曼有個叫熱米娜的女兒，跟開富差不多年紀，心眼好，見開富干活辛苦成天臟兮兮的，便時常幫他搓洗衣服。遇到家里宰羊時，熱來娜就會給他多盛兩勺肉，有時還背著父親偷偷將羊下水塞給開富，讓他帶回家給小妹補身子。時間一長，父親也瞧出端倪，不好說啥，便在一茬莊稼結束后辭退了開富。

從吾斯曼家出來后，開富去了縣城的工地上做小工，搬搬磚拉拉車，一天也能掙個二三十塊錢。這天下午，開富請了一小會兒假，簡單收拾后便匆匆上街了。他要趕在郵局關門前給小妹寄復習資料。

“王開富！”

身后突然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

“是你？熱米娜！你怎么在這兒？”

開富瞪大驚喜的眼晴問道。

“你都能在這，我為什么不能？”熱米娜反問開富，臉上不自覺地泛起一圈紅暈，“人家還不是為了你嘛…”

原來，在開富離開她家后，熱米娜打聽到他去了縣城工地干活，便跟父親鬧騰著要去城里餐館端盤子，這才有了再見到開富的機會。聽完熱米娜的訴說，開富心頭仿佛嵌入一輪紅太陽，溫溫的暖暖的。他們的交往變得頻繁起來，下班后經常一起逛街吃飯，談些青年男女之間戀愛的事。就在他倆感情“蹭蹭”升溫的時候，吾斯曼突然出現在縣城，強行拽走了熱來娜，還瞪著眼睛警告開富：“若再敢糾纏我女兒，小心打斷你的腿！”

熱米娜被帶走后，開富又在工地上干了兩年，攢了點錢，供小妹上了石河子一所大學。心愿完成了，開富長舒口氣，這才有空認真思考下自個的事。

新世紀的第一個年頭，開富跟隨一位姓朱的老板去戈壁灘開荒。朱老板是甘肅人，承諾只要開富好好跟他干，不出兩年會分給他一片地。聽到這話時，開富胸口猛覺發熱，心中一條冰封許久的小河緩緩流淌開了，腳下那株半死不活的駱駝刺仿佛瞬間蓬勃起來。他看到了希望。他意識到，這也許是改變自己命運的轉機。

這是夾在市縣之間的一處未曾開發過的戈壁灘，朱老板正是瞅準時機，響應國家鼓勵開荒拓土的號召來這里的。靜下心來的開富，像一棵被時光遺忘了的駱駝刺，把根安心扎在了戈壁灘上。熱天低著頭在棉田里悄悄流汗，天冷了就住在朱老板地里，看守著他低矮的土坯房屋，騰出手剝些棉桃換幾個錢花。棉農跟東海子村的莊稼人一樣，采收時總是有意無意地遺漏出幾朵白白的花兒和一些咧開嘴的棉桃子，惹饞嘴的鳥和羊，也惹著了開富的心。有幾個年頭沒回東海子了。東海子村之于他，除了高洼處那座蘊含濃烈感情的娘的墳頭，以及時時心有所羈的熱來娜外，剩下的只能算是個地理位置而已。

在戈壁灘這幾年，開富嘴上的胡子胡亂地生長著，就像他潦草的生活。虧得他從小在山里長大，在連隊牧過羊，在海子割過蘆葦，這種嵌入骨子里的皮實、硬氣，幫助他抵住了塵土遮蔽天日的春，撐過沙窩煮熟雞蛋的夏，度過蚊蟲恣肆咬身的秋，挨完雪花紛揚的冬。兩年后，信守承諾的朱老板果然劃給他了一塊地。

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土地，開富像多了一條命，住地窯子，喝排堿水，搶起坎土曼挖渠，擦著鐵锨把澆水，沒日沒夜泡在荒地里。這些對兩條“命\"疊加在一起的他來說實在算不了啥，最讓他犯愁的還是錢。眼看到了下種的時節，化肥種子薄膜一樣都沒有。他張過嘴問朋友借過錢，保證做了一墩子，好話說了一笆籃，可沒借到一個子兒。有誰肯把錢借給一個連房子都蓋不起，還想大把大把往戈壁灘中扔票子的人呢！沒法子，臉一抹，開富又去求朱老板，最終還是朱老板出面連賒帶湊，一季屬于開富自己的春種開始了。

那夜，開富拖著沉重的雙腿回來。播了一整天種，他精疲力竭，飯都懶得做。肚子已感覺不到饑餓了。餓過了頭，也就沒有了食欲，開富無力地躺在床上，門口突然旋進來一股香風。

天哪，熱米娜！開富口張得如窯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我長得像鬼嗎？”

熱米娜定定立在門口，微笑著盯住開富，倏然又撲上前來，在他馬鬃般胡子包裹下的嘴皮上，狠狠地涂上一個粉嘟嘟的唇印…

熱來娜懷孕的消息終究還是沒能繞過吾斯曼的耳朵，他帶著一伙人氣勢涵涵追到戈壁灘來，揚言要卸掉開富的胳膊打斷他的腿。熱來娜挺著肚子擋在開富身前，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抵住手腕，泣不成聲。

“父親，你不要再逼我了…“我，我沒有你這個女兒！今后別想踏進我吾斯曼家門半步！”

吾斯曼臉色鐵青，渾身戰栗，緊咬牙甩 手一巴掌狠狠抽到熱米娜臉上，一躁腳憤然 離去。

在開富悉心照料下，幾子順利出生了。他要像照料自個孩子那樣照料棉花。生活本身就不允許他潦草的。松土定苗，施肥澆水，除草噴藥，直至打頂采摘，每個環節都要盡可能做到一絲不荀精益求精。

莊農人常說：“荒地頭三年，別指望賺錢。”開富起初不大相信，等棉花種了一茬又一茬后，他才發現付出與收獲有時根本就成不了正比。好容易熬過三個年頭，人盡到心，地也開始舍得出力氣了，可老天爺偏偏又不長眼，三天風災兩天冰雹，剛出土的幼苗不是被風吹倒就是被冰雹砸得夭折。開富補種了一遍又一遍，成本翻了一番又一番，在大娃子過完兒童節的第二天，種子總算安安穩穩地躺進了土壤中。生長期嚴重縮水的莊稼，終究成就不了一番豐收的喜悅。這一年，開富連成本都沒能收回來，順便還搭上了自個的人工。欠賬要還，銀行貸款馬上到期，大娃子幼兒園老師打來電話，催上學期拖欠的學費。焦頭爛額之際，一向只掌里不掌外的熱米娜沉不住氣了，沖著開富直攘囉。

“這地呀，我看是種不成了，還不如趁早賣了變點現錢來！”

“哼，賣了？逞一時之快！往后喝西北風啊？”

開富看一眼熱米娜，眼神冰冷。

“不賣，不賣！眼下的日子可怎么過呀！”

熱米娜急得想哭。

“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你這娘兒們，還真 是頭發長見識短啊！”

第一次，開富罵了媳婦。熱米娜自然也不示弱，罕見地朝開富咆哮：“咋的，翅膀硬了，是不見棺材不落淚，非要把人逼得跳樓才稱心意？都怪我眼珠子給海子的魚鷹啄瞎了，當初竟看上你，沒過上一天好日子！”

開富頭也沒敢抬，轉身繞到沙包背后，在拐角的一處旮里，蹲了下來，五指插進頭發里，猛咂兩口煙。

心隱隱作痛，像被什么揪了一把。他見不得女人流眼淚。想想過去的這些年，為了自己，熱米娜不惜跟家人鬧翻，義無反顧地留在戈壁灘上，陪他吃苦陪他受罪，本來身材豐腴的大美人，如今竟然枯瘦成了秋天的苞谷稈。自己的老婆落魄成這般光景，作為男人，他是愧疚的。可她想攘掇著自已賣地，那簡直就是要他的命。他不干。土地，就是他的孩子，是他的命根子。有誰會情愿把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賣給別人！再者說，地果真賣掉了，上哪兒去，干啥去，誰養活你？是，當下這片地確實不怎么爭氣，但再不爭氣的孩子，等你老得不能動彈時，你還得指望他給你端一碗飯吃。眼前這個坎的確不好過，但人是活的，辦法總比困難多，咬牙堅持堅持，相信總有一天土地會加倍報答你的！市區通往縣城的那條土坑路，不也變成了開闊平整的柏油大道了嗎？

想到這，開富扔掉手中大半截煙頭，抬腳狠狠一碾，猛地起身，徑直朝前方的棉田走去。

功夫終究不會辜負有心人。又一個三年過去，棉價竟破天荒地瘋漲到了單價十幾塊！驚掉下巴的可不止開富一個人，就連一路走過來的老莊農人也感慨：“跟棉花打交道都大半輩子了，這個價格還是頭一回碰到啊！\"開富的驚喜度不亞于任何一個棉農。他有充分的理由去驚喜。人盡心，地出力，價格好，一樣都不能少，三樣趕到一塊了，想不賺錢都難！他學著別人的模樣，背著大半尿素袋的票子攤在媳婦面前。天哪！熱米娜驚呆了。她讓開富擰自己大腿一把，鉆心的疼，才確信自己沒有在做夢。開富坐在炕沿邊上，炫耀意味十足的眼晴町著熱來娜直看。熱來娜像半截木樁怔征杵在地上，面部滿泛紅光，瘦削的長臉竟然笑成了葵花盤。

這一年，開富還清了所有債務，還給地里打了一口八十米深的灌溉水井，添置了一臺小四輪拖拉機，以及兩臺棉花播種機。也就在這年冬上，開富再一次來到了東海子村。先是領著已上三年級的大娃子上了一趟娘的墳，又請來克尤木大叔，帶著熱米娜娘倆一起去老岳父家登門謝罪。

桌上擺放著成箱成條的好酒好煙，還有厚厚一沓紅紙包裹著的方墩塊。吾斯曼沒拿正眼去瞧，扭過頭只顧著抽悶煙。屋子里空氣有些凝滯，克尤木干咳兩聲，臉上擠滿笑容湊上去，兩根大拇指肚頂在一起。“我說老哥，你看人家都好成這樣了，咱這又是何必呢？我知道你心中的顧慮，現在啥社會，咱那老思想也得改改了，民族大團結文化大融合，維漢永遠一家親嘛。”

終于，吾斯曼扭轉身子，輕輕磕掉了手中 煙灰…·

又過了一年，開富在城里按揭了一套帶電梯的樓房，將吾斯曼一家接過來住，又從二手車市場買來一輛黑色小汽車，雖然半新不舊的，可比起自己那兩個輪子的摩托車不知要快多少，安全系數又會高出多少倍呢！農活消停點的時候，他便載上熱米娜去地里轉悠轉悠，運氣好的話還會夾一兩只野兔子，帶回城里的家中炒了吃。末了，摟著熱米娜在高層樓過夜，老夫老妻硬是過出了新婚宴爾的味道。慢慢地，開富發現那個好些年已忘記打扮自己的媳婦，居然時常會對著鏡子涂脂抹粉，也學起城里人那樣一天刷兩遍牙，兩天洗一回澡。農閑季節，熱米娜還跟著一群認識不認識的大姐大媽，去公園里扭秧歌、跳廣場舞，有回還噻噻著要參加啥比賽呢。

往后的年份，棉價雖有起起跌跌，天氣也時風時雨，但總體來說還算平穩正常。地邊的白楊樹沙棗林早已起勢，莊稼買了保險，棉農也有政策補助，一季下來，怎么說也不會血本無歸的。加之采棉機已普遍推廣，再也不用為招收拾花工而發愁了。年年有收入，歲歲得結余。就這樣過著過著日子就順當了，走著走著孩子也成人了。大娃子學了廚師手藝，如今在庫爾勒市里一家知名酒店里當了掌勺師傅，工資高不說，還談上了個大堂領班的女朋友哩。

千說萬說還是世道好啊！開富抬頭看一眼日頭，不早了，趕緊鉆進拖拉機里，繼續朝著棉花廠方向駛去。

“咱們新疆好地方啊…一路上，這曲子不知循環播放了多少次，開富也不記得跟著哼到第幾遍，車子才駛進加工廠。一打聽，果真是八塊多一公斤的高價。過磅，開票，領錢。出了廠門，開富便匆匆來到那家自己常去的儲蓄所，抽出些零頭，將整捆整捆的票子悉數存進了銀行。人哪，就是這樣，吃了五谷想六谷。開富心中已有了新打算，他瞄上了與自己僅一渠之隔的那塊地，聽說那河南老鄉家中出了大事，正準備轉讓棉田回去呢！

開富又去了趟菜市場，逛了兩家超市，大包小包掛滿了臂彎。再抬頭時，見日頭快跌窩了，忙擦把汗，開著“904\"往回趕。別忘了，地里還有一個女人盼著自己回去祭月神呢！

倦鳥歸巢，月上稍頭。十五的月亮就是一張中年女人的臉，富態而又圓潤。開富坐在小馬扎上，盯著熱米娜直出神。他倆有多久沒這樣一起坐過，更爾說像賞月亮一樣仔細瞧她了。這張臉中，他品出了苦澀，更多的還是月餅般的甜蜜。

戈壁灘的夜空曠安寂。聽著身邊發出的勻稱呼吸，開富漸漸進入了夢鄉。依稀中，他看見娘站在地埂邊，靜靜玲聽著田野里棉桃輕輕爆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