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夜

一

五月，沙棗花開了，月牙再次升上土城墻頭。在遠遠近近飄溢的沙棗花香里，一個男孩頭戴用沙棗樹花枝編織的花冠站在通向村口的路中央。在他的四周，明亮的夜把牛錄裝點得像一座燈火通明的樂園。

頭戴花冠的男孩，神情愉悅。當他看見土城墻頭彎彎的半月時，綠色花冠從他的頭頂飛起來，在天空中畫出一個圓圈，然后輕輕落在他頭上。

頭戴花冠的男孩長有一雙長耳朵，聽力出奇的好，夜里他能聽見一切細小的聲音。現在，站在牛錄中央的路邊，他就能聽見微風刮在土城墻上細小的響動。

頭戴花冠的男孩開始走路，他知道在夜色中走路是怎么一回事。眼下是春夏交替的季節，牛錄一片安靜，灑在路面上的月光一波一波地流淌。當男孩走過去時，腳下帶起的小石子蹦蹦跳跳的，喧鬧個不停。

頭戴花冠的男孩走到一個路口，路兩邊排列著直挺挺的白楊樹。白楊樹挨他很近，男孩能感覺到它們和他一樣跳動的脈搏。在彼此聯動的脈搏里，他經過一個院門，又經過一兩個宅院。

空氣中沙棗花的香味越來越濃，沙棗花的香味中傳來“囀囀”的馬蹄聲。頭戴花冠的男孩看見遠街上行進的一匹馬和騎在馬上的一個男人。月光下男孩認出了騎馬的男人，他是同牛錄看管果園的大叔。隨著馬不斷走近，馬蹄磕碰在路面上的響聲越來越大，大到男孩感覺耳道里很快被這響聲填滿了。

頭戴花冠的男孩喜歡這種感覺，在他眼里，馬和騎在馬背上的大叔如此高大，而他自已顯得這樣渺小，但是他很快會長大，長大后的他也會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在有月亮的夜里穿過整個牛錄。

頭戴花冠的男孩在等，等著月光領著那匹馬和馬主人走過，走遠。

半月爬升到了牛錄中央的天空，銀白銀白的月光灑滿整個牛錄，戴花冠的男孩踩著月光走路，把銀白銀白的鞋印留在身后。

一只夜鳥撲騰著翅膀，從路面上飛過去，消失在白楊樹的濃蔭里，白楊樹的濃蔭里藏著更繁茂的夜。

頭戴花冠的男孩走進牛錄中街一個有著很多房子的大院子，望著大院盡頭那些灰色的房子和緊閉的門窗。他看見一扇窗子里亮著微弱的燈光，燈光一閃一閃的像跳動的螢火蟲。男孩屏住呼吸靜靜站著，一股濃濃的花香撲進他的鼻孔，他迎著花香朝院子的東南頭望去，看見那里的墻邊有兩棵高大的沙棗樹。掛滿金色花枝的沙棗樹，正在甜甜的睡夢中，向萬籟俱靜的夜散發迷人的花香。

頭戴花冠的男孩站了一會兒，然后悄悄走到那扇亮燈的窗戶下，踞起腳尖朝房子里張望。一個青年女子的側影映入男孩雙眼，她端坐在房子中央的一張方桌前，聚精會神地看著一本書。桌上擺放著一盞煤油燈，在煤油燈飄忽不定的亮光里，長長的黑發像一團云霧披散在青年女子后背上，但仍然遮不住她修長嬌美的身子。

頭戴花冠的男孩看得入神了，他喜歡這女子，她是全牛錄最年輕、最漂亮的女子，她肌膚白嫩，嗓音甜美，黑而亮的一雙大眼睛有著迷倒所有男人的魅力。她是鎮廣播員，鎮上的人每天都會在廣播里聽到她天籟般美妙的聲音，在男孩的感知世界里，她像童話中的仙女一樣美麗而神圣。

此刻吸引男孩的還有她手中的那本書，看著她如此專注地讀，想必是一本非同尋常的書，于是，在男孩心里，那本書也變成了一個同樣神圣的物體。現在在他的想象里，他把它當成了一個和他同齡的小男孩，雖然它不能和自己做什么，但是它可以同自己交流，男孩知道：他和別的孩子不一樣。雖然他不知道怎樣講出來這不一樣，但是他知道自己長有一雙大耳朵，他能聽見別人聽不到的聲音。

不知不覺中，戴花冠的男孩把右耳朵湊上去貼在窗玻璃上，開始傾聽屋里的聲音。很快，隔著窗玻璃，他聽見吁吁的出氣聲，接著是手指滑動的嘶嘶啦啦聲，再接著是書頁翻動的沙沙聲，然后男孩的腦海中閃過方桌的畫面。他在等待，他開始聽到那本書發出的一種美妙的聲音：那是春日陽光下，蝴蝶們飛過綠草地時才會有的暖暖的、甜甜的聲音。聽到這聲音，男孩幸福地閉上了雙眼。

頭戴花冠的男孩沉浸在幸福里。當他睜開眼晴時，再次聞見彌漫著的沙棗花香，他這才意識到在這里待的時間足夠長了。男孩抬頭望了一眼夜空，沒看見月亮，但看見無數的星星，密密麻麻的星星點綴的夜空，讓他浮想聯翩。

頭戴花冠的男孩望著星星走向院門，邊走邊用他的長耳朵傾聽浩渺夜空中的各種信息。他聽到了一種蟲鳴般細碎而遙遠的聲音，他相信這是星星們發出的信息，是星星們發給地球的數以億萬計的信息，而其中一定有一個是發給他的。男孩想到這里時，戴在他頭上的花冠突然急速旋轉起來，快得像陀螺。這讓男孩大為吃驚，他下意識地抬起手去抓它，可是花冠“嗖”一聲從他頭頂飛起來，在半空中轉了兩圈后飛向大院東南角的兩棵沙棗樹。花冠飛到那里后并沒停下，而是繼續繞著沙棗樹飛。男孩站在原地觀察了一陣，他想搞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但又無從下手，情急之中他飛快地跑到沙棗樹下，仰著頭等花冠落下來。

安靜的夜，安靜的院子，看著安靜地繞著沙棗樹飛的花冠，男孩有點累了，他的臉轉向另一邊。他又看見大院盡頭的一排房子，那間房子里的燈滅了，丟下一扇黑洞洞的窗子掛在墻上。

現在高懸在天空中的月亮，再次進入男孩的眼中，在他眼中，月亮就像一枚沒長好的葉子。

寬闊的夜，沉睡中的牛錄，男孩環顧四周，心中滋生出些許的惆帳。當他再次把臉對著身前的兩棵沙棗樹時，感覺到了正在腳下流淌的夜和月光。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男孩低著頭默默地繞著沙棗樹走圈圈，那是飛在天空中的花冠在領著他走。男孩細小的影子像一根線投放在他身前，他就這么一直走著，走在自己的影子上，走在一個醒也醒不來的夢里。

1

太陽落到麥草垛后面去了。灌木叢吞下了所有的光亮。一只田蛙在呱呱叫，那聲音單調，像一連串音符中一個單獨跳出來的顫音，升至最高處的聲部便突然中斷，因此聽起來像是在召喚它的另一個同伴。聽，就在那邊，在小河邊的草叢里，我聽見田蛙野貓一樣的叫聲。走在田間石子路上的妹妹興奮地喊道，額頭上的劉海隨風起舞，打著旋兒，讓一旁的姐姐看得眼花繚亂。那應該是田蛙媽媽在召喚它的孩子。姐姐說話的當兒用她纖瘦的白手抓住妹妹的胳膊。石子路在她們的腳下發出沙沙聲響，像數不清的蟲鳴聲。麥田上的夜怎么說來就來，天好像在一眨眼的時間就黑下來了，妹妹說話時睜大的眼睛黑亮黑亮的，望著小河那邊。

田蛙的叫聲越來越遠，而接近她們的是遠處麥田邊上的兩間土房子。朦朧的光線中，她們同時望見了它，她們走著，加快了腳步，為了看得更真切，妹妹走路踞起腳尖。看見了嗎？姐姐，前面有兩間房子。妹妹忍不住又大聲喊。在路拐彎的地方，還遠著呢。姐姐對著空空的麥田輕輕嘆了一口氣。她們走路的時候，帶動了麥地里的氣流，那些留在地里的麥茬一陣抖動，掀動的陰影連成了一片。

她們在低頭走路，生怕一不小心在高低不平的路上摔倒。這時姐姐背上背著的白布袋，開始來回滑動，很是分散她的注意力，因此時不時用手去抓一下。

麥田里升起血紅色的霧一之所以是血紅色的，是因為即將沉入地平線的太陽反射出的一道光照到天空這邊來了。走在這血紅色暮霧里，兩個女孩漂亮的臉蛋，紅潤潤的，顯得更加美麗。同樣血紅色的暮霧不僅在鄉下是很特別的，即使是在任何一個地方，也是一樣的。

兩個漂亮女孩這時看見了一幅有趣的畫面：一只山羊慢慢地浮現在暮霧中，先是迷人的角、頭和長長的羊須，接著是潔白的身子，它在血紅色的霧中轉過頭來，頻頻扭動身子，然后迅疾地跑過去消失在前方的霧海中。姐妹倆完全被這奇幻的畫面驚艷到了，不約而同地朝西邊的天振臂高呼起來，那高呼聲像一股聲波，穿過麥田涌向天邊。

要是咱們有一只那樣美麗的山羊就好了。妹妹說話時兩個臉蛋紅撲撲的。如果真有這樣的一天，我會讓它陪在你身邊，讓你天天開心。姐姐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笑容說。

當她們走到路邊的一叢芨芨草旁時，好像有什么小動物被驚到了，一陣喀察響動，在草叢中撲騰了一會兒，便沒了動靜。片刻的安靜之后，還是妹妹的耳朵尖，那邊，很近，她聽見一些唧唧、唧唧的聲音，那么細小、細碎，出現在草叢中。是蛐蛐嗎？妹妹側耳聽，自言自語道。唧唧聲越來越響，越來越綿密，很快覆蓋了草地、路面、腳下，甚至連空氣中都是。是蛐蛐在叫，數不清的蛐蛐啊。妹妹再次興奮起來，小嘴連珠炮似的說著、叫著，在說喊時，兩條小辮子在頭后面激烈甩動，感覺它們像兩個張開的翅膀，就要帶著她向前飛起來。此起彼伏的蛐鳴聲引起姐姐極大的興趣，她屏住呼吸，用一只手捂住嘴巴靜靜地聽著。

夜幕降臨，田野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妹妹立刻靠過去緊緊貼住姐姐，這一刻濃濃的夜色吞噬掉了蛐蛐們的喧鬧聲，讓周圍的一切變得深不可測。

怎么回事，妹妹自言自語道，難道它們也害怕黑夜嗎？

或許它們一時適應不了暗黑無邊的夜呢。

姐姐微笑著握緊了妹妹的手。

有一段時間，姐妹倆一直保持著緘默，慢慢地，蛐蛐們又開始唧唧地叫了，只是叫得不像前面那么吵了。天空中升起一輪半月，給田野帶來光明，月光照著的兩個姐妹，身形樣貌看起來愈加美麗可愛。

石子路帶著她們來到轉彎的地方，她們沿著麥田的盡頭，走了過去。這里是一大片荒野，蔓生著雜草和矮樹林，淡淡的月光下，越過矮樹林，她們再次看見那兩間土房子。

她們從矮樹叢旁經過，無數的野柳、棗樹，即使在夜里色彩也是十分鮮艷。一股濃濃的芳香撲向她們。樹林后面有一道細長的水的反光。

那里有一條河，妹妹說。

走那邊，那里有分岔的小道。姐姐牽著妹妹走到那里，拐了進去。現在她們已離開在腳下咔喀響的石子路，走在兩道又高又密的、散發著芳香的樹叢中，這是另一種體驗。姐妹倆全身的毛孔都是張開的，盡情呼吸撲面而來的香氣，當然這芳香中還摻雜著其他植物的香味。

多美呀，走在月光下，聞著一路的樹香草香。妹妹說話的聲調聽起來像唱歌，好聽極了。

是啊，妹妹你想唱歌了吧，那就放聲唱吧，姐姐想聽呢。姐姐說道。

好吧，唱就唱。妹妹安靜了一會兒，唱起 來：月亮飄啊飄，樹兒輕輕搖，愛美的蝴蝶追著 云彩飛。妹妹用細細的、柔美的聲音唱著，那 聲音聽起來很近，感覺又很遙遠，姐姐聽著，眼 里盈滿淚水，那是幸福、快樂的淚水。

這條小道上長著狗尾巴草，而且由于人走得少，草越走越高，越走越密，她們的腳走在上面，草會滾動、散開，讓她們刮擦、打滑，穿在她們身上的褲子和鞋，刮痕累累。

走著走著，姐妹倆聽見嘩嘩的流水聲，那流水聲在右側，原來先前看到的小河一路伴隨著她倆，只是現在離她們更近一些。姐妹倆停下來看著河水。河面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如同一條銀光閃閃的絲綢，在那里起伏，仿佛有成千上萬的小斑點在上面跳動、喧騰。

隨后姐妹倆迎來了那兩間土房子。它就立在小道右側較為平坦、開闊的地方，房子周圍長著各類花花草草，門前立著一根木樁，拴著一頭驢，驢在旁邊臥著，或許是感覺到了這邊的細小動靜，正豎起兩只長耳朵張望。

妹妹瞧著驢悄聲問姐姐：這屋子里是黑的，有人嗎？

姐姐靜靜地看著，若有所思地說：應該有人的。

什么人？是誰？妹妹問，一雙大眼睛滴溜溜轉動。

見了面就知道了。

妹妹看著房子，一絲輕微的疑惑劃過她的眼神，皺起了眉頭。

她們的腳步是那樣輕，像是害怕會驚動到什么。走近了姐妹倆才看清，房子的四周圍著花園，花園里月季花盛開著，她們聞到了濃濃的花香。花園的邊上還圍著籬笆，籬笆朝著小道的位置開了個口。

咱們要進去嗎？

是的，你怕了嗎？

妹妹猶猶豫豫的，站著沒說話。

房子里有了動靜，燈亮了。

姐姐領著妹妹向前走了幾步，空氣中的花香更濃了。妹妹睜大的眼睛緊盯著那扇亮燈的窗戶，一顆心怦怦直跳，她能聽見那聲音。

房子里有人在咳嗽、走動。門邊的陰影里突然鉆出一團小黑影，是一只貓，在喵喵叫。貓叫聲在微暗的空氣中聽起來有一種苦澀的音調，讓人不怎么舒服。

姐妹倆肩并肩走進花園，花園里有股潮濕的氣流漫過來，房子里的燈光在變亮、變強，那人影像一只提線木偶在晃動，可以看見穿在身上的長褂也在輕輕擺動。

房里的那個人姐姐見過嗎？妹妹細聲細語地問。

沒見過，但聽說過。姐姐低聲說。

我們的母親生前最后一刻留下遺言，等你長到滿六周歲的這一天，讓我領著你來見來他。姐姐眼里轉動著汨花。

啊，真的嗎？我今天剛好滿六歲，母親沒說別的嗎？

沒有。

那后來呢？妹妹追問著。

母親去世后，我就帶著你去遠鄉的親戚那里生活了。姐姐帶著哭音說。

有些日子，夜里我做夢，總是夢到母親，她說等我長大了，會領我去一個地方。難道母親是在托夢給我嗎？妹妹也哭著說。

是啊，我也時常夢到母親，不過那都是過去在一起生活的場景，如果一直在夢里該多好啊。姐姐給妹妹擦眼淚。

是的，每次做完夢，我都非常難過。妹妹看著姐姐，把臉貼在她身上。

這夜多么寂靜啊，我從來沒有感受過這么深的寂靜，也從未走過這么多的夜路，仿佛走到了世界的另一邊。姐姐說話時，妹妹專注地聽著，臉上綻放出輕盈的微笑，望著遠處的原野輕輕點著頭，像是聽明白了姐姐的話的含義。

房子里的燈還亮著。當她們走過花園時，聽見屋門“吱”一聲從里面被推開了，一個男人的半個身子出現在那里。那男人默默地看著她們。

姐妹倆朝前走了兩步，停下，感受到從未有過的緊張。

三

柵欄墻后面的果園是一個迷宮。站在白楊樹下的一個男孩在小聲嘀咕，他的旁邊挨著另一個男孩，他們的身子輕輕地靠在白楊樹上。

天黑前，兩個男孩就一直待在白楊樹下，待在拴著的一頭黃母牛的陰影中。永善，天已經暗下來了，我們現在可以進到柵欄墻里面去了嗎？另一個男孩說話的聲音稍稍大了一點。先前小聲嘀咕的男孩點了點頭。兩個黑影離開白楊樹，快速移動到柵欄墻前，拴在白楊樹上的母牛眼巴巴地望著他倆。

他們一前一后爬上去翻過柵欄墻走進果園，叫永善的男孩走在另一個男孩的前面，要是有人從白楊樹下面望著的話，定會看見高一頭的永善光溜溜的腦袋。

兩個男孩進入果園的時間是夏夜十點半以后，也就是在這個時間點上，有兩只黃站在蘋果樹上一高一低地亮開嗓子唱歌了，那歌聲聽起來像流淌的泉水一樣動聽。這個時間也是樹上的葉子們紛紛垂下葉脈進入甜夢的時間。

黑駿的果園里有條樹木掩映的小道，筆直地通向果園深處。巴圖，瞧見了吧，從這里走過去，就可以進入果園的迷宮。走在前面的永善收住腳步指著小道說。跟過來的巴圖站在他身邊感覺又矮了一截。巴圖瞪大眼睛往前湊了湊，感受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涼颶颼的氣息，不由得渾身打了一個寒戰。永善，進去就是像迷宮一樣令人著迷的果園嗎？巴圖顯然感覺到了小道那邊深淵般的存在，傻愣愣地仰視著永善問道，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個不停。

永善臉上有一小塊陰影在流動，蓋住了他的表情，一雙眼睛如同掉進深淵一樣深陷在眼眶里，巴圖巴望了好一陣兒也分毫沒觀察到他在想什么。聽著，巴圖，從現在開始真正的夜才開始，聽見黃鸝的叫聲了嗎？它在那邊呼喚我們過去呢。永善完全像是在自言自語，他壓根就沒留意巴圖在說什么，而是抬起下巴一直看著黑騣的小道深處。

圍攏在四周的樹葉發出一陣綿密、細碎的沙沙聲，那是它們在夏夜微風一樣游動的空氣帶動下發出來的。我們在等什么嗎？巴圖小聲問了一句。是的，在等月亮。永善抬起的下巴頦終于放下了，他斜視了一眼巴圖說道。

巴圖的耳邊有只蚊子在嗡嗡叫，讓他心煩。他揮動手掌去抓它，沒抓著，立刻想到，蚊子是吸血鬼，比他狡猾。黃鸝唱歌的聲音越來越嘹亮，它們并不總是待在一個地方，而是不停地飛到果園不同的位置唱著，像是有意讓永善和巴圖去猜，看能不能猜到它們下一次會飛到哪里。

天空放出蛋黃色的光亮，永善和巴圖看見彎彎的月牙掛在東側樹叢的枝權間。現在被人踩踏得光溜溜的小道較為清晰了，小道夾在一棵棵蘋果樹和桑樹中間，桑樹寬大肥厚的葉子層層疊疊，像布片一樣向地面發散又黑又濃的夜霧。

巴圖，跟著我走，腳步要輕，再輕些。永善光溜溜的腦袋，在樹權間投射過來的月光中明晃晃的，顯得碩大無比。矮小的巴圖聽到號令興奮起來，一個箭步想超過前去，卻被永善的一只手擋住了。

接替蘋果樹和桑樹隊列的是由櫻桃樹組成的橢圓形三角密陣。巴圖聽永善說過，夏夜只要站在櫻桃樹下，就會被濃濃的香氣所陶醉。現在他的確聞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甜甜的香氣，而且在月光的襯托下，可以看見滿樹滿枝垂掛的一串串櫻桃，巴圖頓時口水直流，搶先摘下一顆櫻桃放進嘴里吃起來。現在是櫻桃最多的時候，對了，櫻桃大熟的夏天會有黑鳥來搶食呢，黑鳥吃掉的速度比什么都快，可惡的黑鳥！永善說話的時候，巴圖看見他面向他的半張臉太陽穴上的血管一跳一跳的。

巴圖正吃得來勁的時候，被永善拽起胳膊就往前走。永善提醒巴圖說，不要太貪心，好吃的東西多的是，別在一個地方耗費太長時間。我說過，果園里像迷宮，要走著找著吃各種果子，才有趣，才好玩。說話間永善已甩開巴圖三五米遠，落在他身后的巴圖心有不甘，但也無可奈何，他的步子邁不大、邁不快，根本追不上永善。落在后面的巴圖望著永善光溜溜的后腦勺，呼呼地喘氣。

前方一陣沙沙響動，有只黃鸝飛了過去，鉆進月牙下方的樹叢里。巴圖在衣袖上擦了擦嘴巴，然后朝小道旁吐了一口唾沫。看來，今夜我們要走遍整個果園，那要走多久啊。他小聲感嘆道。

小道朝右拐了個彎，拐向挨著櫻桃樹叢一側的一小塊開闊地，月牙這時爬升到了它的上方，落在一大朵云后面，那朵云猶如一個笨重的車輪，有氣無力地在那兒轉動，空氣中涼涼地吹過一絲風，巴圖閉上眼張開嘴大口吸納風帶來的夜的氣息，陶醉了那么一小會兒。當他睜開眼時，月牙鉆出了那朵云，迎著月光巴圖看見高高立在開闊地中央的一個稻草人。巴圖一動不動地站住，神情有些恍惚。

站在那兒干啥呢？像根木頭似的。永善在那邊壓住嗓音喊著，巴圖嚇了一跳，這才發現被永善甩了足足二三十步遠，他想從開闊地直接插過去，不料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撲通一聲摔倒了。慌亂中巴圖爬起來，發現草叢中絆倒他的是一個西瓜，巴圖又氣又喜，蹲下身去準備摘掉西瓜，卻被永善在前邊制止住：真磨嘰，別摘了，那西瓜還沒熟呢。

等他趕過去，永善已站到一棵杏樹下，手中抓著幾個香子，他把其中的一個遞給巴圖。都七月了，還有杏子？巴圖問。這是晚熟的杏子，瞧瞧這棵樹上，還掛著這么多呢。永善吧唧吧唧吃著香子，巴圖雖然聽不太清楚，但知道他在說什么。他抬頭看了看那棵杏樹，向前抱住樹身要爬上去。停下，看我的。永善拽開巴圖，抬腳朝樹身猛端了一下，里啪啦一陣響，香子落下一地，永善和巴圖揀著吃。地上長滿狗尾巴草，月光照不到那里，說是揀，其實黑的只能摸著揀。啊！巴圖突然尖叫一聲，然后愣愣站著。怎么了？別那么大聲。永善問。我摸到一個涼涼的、軟乎乎的東西，不會是蛇吧？巴圖臉上鐵青鐵青的，嚇得夠嗆。站到一邊去，我來看看。永善表現出一副大哥大的氣派，走過來用腳在草叢中劃拉了幾下，一只青蛙蹦跳著逃走了。哪來的蛇？就是一只青蛙，看把你嚇的。永善說話聲沉穩，不緊不慢，臉上從容的表情讓巴圖很不適應，巴圖垂著兩只胳膊張望著，一動不動。

動一動呀，跟著我。永善說，咱們還得轉好多地方呢，我想讓你吃到所有的果子。巴圖慢吞吞地轉過身，一聲不響跟著永善。月牙像片未長好的葉子，搭在一縷云絲上邊，再過一個時辰就會落到這一棵杏樹上方的位置，淡淡的月光已經變成銀白色，看著它會讓躁動的心安靜下來。巴圖緊緊地跟在永善屁股后面，不敢再怠慢，他已經見識到永善什么都比自己強，而且這果園他還是第一次進來呢。

腳下的小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一排的果樹擋在他們前面。他們一高一矮走在果樹中間，走在果樹投下的一團一團的陰影里，腳下踩踏的草發出沙沙的響聲。聽著這沙沙聲，巴圖心慌，他怕再踩到青蛙之類的東西，一步不離地踩著永善踩過的地方走。

現在去哪兒？巴圖小聲問。

跟著我就行了，反正你也沒來過這里。永善說。后背冒出一股熱氣。樹的陣列徐徐退去，腳下不住的沙沙聲像是潺潺流淌的溪水。消失在黑暗中的果樹像一團水汽沉沉的霧。

你為什么老是氣喘呼吁的？永善突然回過頭來問，眼神過電似的令巴圖渾身難受。巴圖張開嘴剛要說話，卻忍不住打了一個響隔。

哎呀，是不是杏子吃多了？一嘴的臭氣。永善趕緊把頭轉過去。聽他這么一說，巴圖心里很是不爽，他清楚自己的胃里在發脹，他不敢張口說話，害怕再打隔。

巴圖跟在永善屁股后面張望，嘴巴閉得緊緊的，血色正從頭部、臉上涌進嘴里，仿佛在里面形成了一個血的旋渦，逼迫他不得不張開嘴壓住喘氣聲。鬢角上的頭發，跟著喘氣跳動。他們在樹與樹間隔的草地中拐來拐去，穿過好大一片果樹林，走到一條小水渠邊。渠里淌著水，水面在月光下像許多鏡片閃著輕飄飄的光影。聞到煙味兒了嗎？那兒有個土房子。永善說。房子里有人嗎？巴圖問。有的，一個大叔，看管果園的人。巴圖一臉懵懂，沒聽你說這果園里有人啊。怎么，怕了？怕了，就回去。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后，巴圖搖了搖頭。

巴圖個頭矮，望了一會兒沒看見那邊的房子，于是在聽，在等。永善率先跳過小水渠，巴圖跟著跳了過去。他們在地上站定，站在齊膝深的草叢中，迎接他們的是桑樹的密林，周圍一片漆黑，靜止的草地上能聽到蛐蛐和其他蟲子此起彼伏的叫聲。巴圖探頭探腦地往前走了十來步，又馬上停住，心里想說不定能看見永善說的那個土房子，可是除了黑漆漆的樹林，他什么也沒看見。這時候永善已經走進桑樹林，他從一棵樹下探出頭來向巴圖招手，巴圖跟了過去。巴圖，想吃大顆的桑子嗎？永善問，有兩片桑葉擋住了他的一只眼睛。都這個時間了，哪里還有桑子？巴圖感到十分詫異，反問道。不知道了吧，和杏子一樣總會有些晚熟的桑子。永善說完便拉著巴圖轉身往里走。

你不要老是呼味呼味地喘，沒完沒了的，聽得我心煩。還有你手上總是黏糊糊的，像是永遠沒洗干凈過。黑暗中永善放開了巴圖的手，旋即聽到后面巴圖拿樹葉用力搓手的聲音。

永善在前面站住了，站在一棵樹干粗壯的桑樹下，頭也不回地說：巴圖，我們有口福了。巴圖畢恭畢敬地望著他，兩只手貼在膝頭上，紋絲不動，那副模樣像是在說：好吧，我信你的。永善繞著樹轉了一圈，然后往手掌心吐了口口水，搓起來，飛濺的口水落到巴圖凸起的高鼻梁上。真惡心！巴圖嘀咕道。目光越過永善光頭的頂部，木訥地望著桑樹。永善雙手抱著桑樹三兩下就爬了上去，爬到分叉的枝干在上面忙活起來。巴圖頭一次看見永善身手如此敏捷，活像一只猴子，甚至比猴子還要厲害。他眼巴巴地在下面望著，感到有些孤獨。

僅僅過了那么一會兒，永善就從樹上滑拉下來，立刻從短褂口袋抓出一把黑桑葚給巴圖。巴圖伸手接過來，巴拉著眼晴看著顆顆圓潤飽滿的黑桑葚，嘗了一顆，甜滋滋的，感覺像蜜一樣甜。甜，甜，真甜！我從未吃過這么甜的桑葚。巴圖閉著眼晴說，陶醉在甜的幸福里。永善瞧著巴圖的表情發出嘿嘿的笑聲，怎么樣，我說的沒錯吧？這果園就像迷宮，藏著很多驚喜。永善咂巴著嘴得意地說。

桑樹林里黑洞洞、靜悄悄的，陰涼中有股暖人的氣味。巴圖心里牽掛著那間土房子和待在里面的人，走路時不住地前后左右張望。

永善和巴圖走出桑樹林，再次暴露在月光下。他倆同時環視了一下前方，間隔二十來米遠又是一片果樹林，中間是一塊長方形的瓜地，這一次算巴圖眼力尖，看見了西側挨著瓜地邊沿的土房子，他緊張得差點叫出來，一顆心臟咚咚直跳。巴圖顫抖的手指著那邊結結巴巴地問：永善，你說的一一就是那間土房子嗎？巴圖上下嘴唇嘈嘈跳了兩下。對，沒錯。記住，從現在起，不要大聲說話，不要發出任何響聲。永善提醒巴圖。

土房子的窗戶是黑的，周圍也沒有人影。這地里種的是梨瓜，應該成熟了，我摘兩個嘗嘗。永善往前蹲下去，在地里摸索起來。巴圖瞧了瞧永善，又看了看整片瓜地，然后朝土房子張望。

“我真希望那房子里沒人，沒人。”

巴圖自言自語，忽然感到有股風涼颶颼地吹過來，他渾身哆嗦了一下。

永善從瓜地站起來，手中多了兩個亮閃閃的梨瓜。他讓巴圖聞它們，巴圖伸過去的鼻子聞到濃濃的梨瓜香味兒。

巴圖，我們不能長時間待在這里，先到前面樹林那邊去。永善說，張開的嘴深深吸著氣。他倆穿過瓜地走到樹林邊沿一棵蘋果樹下，蘋果樹的濃蔭蓋住了他倆。

月光灑在他倆前面的瓜地，巴圖能夠聽見蘋果樹呼吸的聲音，還能聽見圍攏過來的夜發出的昏沉沉的嘀咕聲。永善和巴圖面對面嚼著梨瓜，嘎嘣脆的聲響在他們之間傳遞。夜，陰影，黑黑的臉頰，巴圖的手突然僵硬了，他好像又聽見了什么。前邊有動靜，是木頭門被推開的響動，一個人影從土屋里鉆出來，站在月光下。月光照在他的臉和身上，他是個大塊頭，滿臉的絡腮胡子！巴圖驚愕地看著，差點叫出了口。快速地，永善和巴圖消失在蘋果樹林里。

巴圖躲在一個土坑后面，隔著蘋果樹林看不到瓜地那邊的動靜。現在他一個人站在這里，遠遠地看著他認為是跑出來的方向。他迷路了，在蘋果樹林里他和永善跑散了。他知道這是他自己的過錯，不應該慌慌張張、自顧自地跑。他轉悠了好幾圈都沒尋見永善，這讓他感到很痛苦。

巴圖不想在這兒繼續等下去，他受不了一個人的孤單，但又不敢馬上離開，擔心永善什么時候會突然冒出來。有什么東西隔著土坑咕咕叫，說不上是癩蛤蟆還是鶴鶉。巴圖心里七上八下的。土坑周圍長滿了首蓿草，吸足了夜的氣息的苜蓿草忽明忽暗，在月光交融的夜色中，一波一波地涌動、蕩開，圍住黑洞洞的土坑發出一陣陣奇特的沙沙聲，仿佛有一張張開的嘴巴在吞咽著什么。巴圖看著土坑，不由得聯想到從土屋里走出的那個人，再次慌張起來，那人滿是絡腮胡須的臉，在他面前晃動，讓他心神不安。他終于挪動雙腿，準備從遠處的蘋果樹林那邊返回。當他走過前面的土坑時，忽然聽到從土坑下邊發出的咕咚咕咚聲，巴圖一時間征住了，咕咚聲還在持續，而且越來越響，巴圖靠過去想看個究竟。

月光照不到土坑里，下邊黑黑的，巴圖瞅了一眼便看見一團扯動的黑影。“哎喲，哎喲”，聽著像永善的聲音，巴圖感到震驚。下邊是永善嗎？巴圖輕輕問道。

巴圖，是我。黑影在晃動，巴圖看到永善的光腦袋。

永善，你怎么會在這里？巴圖問，大氣都不敢出。

從蘋果樹林里出來，走得急，走著走著就掉到坑里了。永善雙手抓著坑壁想爬上來，爬了半截又滑下去了。

你沒事吧？巴圖眼巴巴地看著，看見永善額頭上鼓起的一個包。

我已經試了好幾次，這坑壁太陡，怎么都爬不上去。你趕緊去找一個木棍或樹枝，把我拉上去。永善在下邊像一頭牛喘著粗氣。

自從掉下土坑，永善一直處于一種恍恍惚惚的狀態，在掉下去的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好像是被什么東西推了一下，而且他能聽見背后傳出像刮風一樣呼呼的響聲，還聽見寂靜中有東西在竄動，這些都讓他感到深深的疑惑和不安。當他重重地摔到坑底時，如同被一條大蟒蛇張開的嘴吞進去一般因室息而失去了知覺。永善在黑暗中躺了一會兒，后來在頭部的劇痛中醒了過來，他摸了一下頭，發現額頭上鼓了包，一個很大的包。他慢慢掙扎起來，摸索了一陣，想找個能使上勁的地方爬上來，試了幾次都沒成功。現在他忍著痛望著坑口，映著亮光的天空立在上面，離他那么遠。

黑暗中永善承受著沉悶的空氣，這空氣壓在他身上，熱烘烘的，讓他喘不過氣來，他心里火燒火燎的，想大聲呼叫巴圖，催他快快過來幫他逃出土坑，但是又不敢，因為他不能打破這里的寂靜。

急急的等待中，洞口出現巴圖的人影。巴圖！他朝上面喊了一聲。永善，你先別、別出聲。巴圖用結結巴巴的嗓音制止住他。坑口又出現另一個人影，而且是一個無比龐大的人影，幾乎蓋住整個坑口。永善雙腿一軟，抖了兩下，差點摔倒，想躲起來，又無處躲藏，只能低下頭直愣愣站著。永善看得清楚，那站在上面的就是看管果園的人。

下面的小子，聽著，老老實實給我爬上來，不要耍心眼。一條粗麻繩被拋了下來，繩頭在永善面前晃蕩。永善心亂如麻，感覺糟透了，他瞧著在身前晃蕩的繩頭，一動不動。

臭小子，還愣著干嗎？不想上來是嗎？那你就在下面待著吧，一陣嘶拉嘶拉的響聲，麻繩被拽了上去。

永善，不能啊！大叔是來幫、幫你的，趕緊上來吧。巴圖哭著說，撲通一聲跪在那人面前，央求再給永善一次機會。過了片刻，麻繩又扔了下來，繩頭對著永善。永善看著上面，猶豫了一會兒便抓住繩頭，麻繩拽著他往上滑動。永善被拉到地面，站定后不停地喘著粗氣，臉色慘白慘白的。

臭小子，現在問你們，你倆深夜鬼鬼祟祟地竄到果園里來做什么？那男人問。在他鐵塔般的高大身子和壓倒一切的氣勢面前，永善就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完全失去了他那引以為傲的小派頭。

我們只是進來溜達溜達，沒做什么。永善低著頭有氣無力地說，有意避開男人的目光。

他感覺男人的自光像刀子一樣扎著他。

溜達溜達？沒偷吃瓜果？男人調高了聲調，靠近一步。

吃了。永善說話時嘴唇在抽動，臉頰、嘴都僵硬了。

都吃了啥？

櫻桃、杏子、桑葚和梨瓜。

就這些？

就這些。

好吧，你倆偷吃了果園里的瓜果，就得付出代價，今夜就待在這里，和我一起看護果園。

他們之間的對話就此結束。兩個男孩在果園里的冒險經歷也畫上了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