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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林河畔的夏夜(中篇小說)

2025-08-03 00:00:00阿尼蘇
西部 2025年3期
關鍵詞:黑狗烏云丈夫

車子快到霍林河大橋時,我問房東:“房子在橋南吧?”巴鎮不大,像我這樣剛來沒幾天的人,也能輕易說出橋南橋北這種口頭地名。房東說:“對,過橋后第一個路口左轉,走到頭再左轉,然后沿著土路走一段就到了。”正說著,車子已經行駛在了大橋上。霍林河像溪流一樣穿過大橋,與空曠的河道和偌大的河堤極不相稱。這可比照片上彎彎曲曲的大河美景差太多了。我心里嘀咕,要不再找找其他地方吧。房東像是讀懂了我的想法,說:“現在天氣干燥,等雨季到來,霍林河一下子就美啦!\"他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小個子,瘦身板,臉上總堆著笑。我點頭回應。他沒問我為什么在這么偏僻的地方租房子,我也沒說。車子駛入坑洼不平的土路,不停地上下巔簸、左右搖擺,他整個身子幾乎吊在了扶手上。他說:“這個地方,還得開你這種硬派越野車才行。”土路的一邊是十多米高的河堤,另一邊是大片蔥郁的白楊林。我們沒走多長時間,但感覺上離巴鎮很遠了。

院子朝南,木柵欄的圍墻,目測有七八百平方米,里面雜草叢生,紅磚紅瓦的兩間半起脊房隱匿其中,大門旁邊有一個殘破不堪的馬棚。房東看著院子東邊挨著柵欄的白楊林,說:“這里雨后能采到最鮮美的蘑菇。\"之后轉身指著院子西北方向不遠處的一座小山,說:“別看那座山小,爬上去能看到巴鎮全貌。\"我問:“這里還有其他住戶嗎?”他說:“山前還有兩戶人家,去年我修房子時他們都在,現在搬沒搬走就不知道了,不過山后就多了。\"我點燃一根煙,慢慢地抽著,好一陣兒沒有說話。他拍了拍我的帕杰羅,說:“偶爾叫上朋友來這里吃燒烤喝啤酒肯定很爽。”見我還不說話,他就把我領進了房里。房子很干凈,地上鋪著廉價的淡黃色釉面磚,東屋里靠窗是大土炕,一個老式鐵爐支在炕下離門很近的位置,爐筒插進炕里。炕對面有一張餐桌和兩把椅子,西屋當作倉房用,里面擺著一些農具和馬具。我端詳著一個破舊的鞍橋,問:“你以前養馬?”他說:“都過去二十多年啦,那時我從牧區攜妻帶子來到巴鎮當馬車夫,日子過得那叫一個艱辛,后來又跑了幾年出租車才買了樓房,現在終于開了一家屬于自己的餐館。”

猶豫之際,從白楊林里傳來清脆的鳥鳴,我當即決定租下這個房子。返回的路上房東變得更加熱情,一路上向我介紹巴鎮的情況:“買衣服不要去百貨大樓,得去步行街;從院子往西走出去很快就能看見美麗的丘陵草原\"他的話在春日干燥的空氣里飄蕩著,就在我耳邊,但又覺得很遙遠,很多話我都沒有記住。有那么一瞬間,我心里閃過買下這個房子的念頭,房東說這房子十方元就能出手,但買下來就意味著常住或賣掉。我不知道以后會不會一直住在這里,也不想折騰。我對自已沒有信心,只能根據眼下的情況做決定。

接下來的半個月,我每天往返于賓館和起脊房之間。我雇工人鏟雜草、修柵欄、搬家具,然后載著生活用品搬進了新居。我在東屋門邊放了一個衣柜,對面靠墻放了一個書柜、一張書桌和一把靠椅,都是實木刷的木器漆。撤掉原來的餐桌餐椅后,我在炕上支了一張古樸的暗紅色炕桌。這樣,東屋一下子就明亮起來了。過道和廚房相連,我在廚房弄了一個簡易的上下櫥柜,上面安裝上吸油煙機,下面置一個煤氣罐。這里沒有自來水,也不通天然氣,但都不會影響到我的生活,唯一不方便的是上廁所。廁所在東邊的樹林里,三面插著木板,上面蓋著帆布,極其簡陋。我找來工人推掉廁所,在原來的位置用紅磚砌了個帶門通電的廁所。我暫時沒有養馬的打算,但還是翻新了馬棚。

房前有壓水井和飲牲畜用的水槽。我在院里種了黃瓜、辣椒、西紅柿、豆角等蔬菜。沒幾天,蔬菜嫩綠的葉子在陽光下擺動,煞是好看。干完所有的活兒,我還是有大把的時間。我爬過幾次河堤,霍林河水不僅還沒來,甚至連水流都干了,荒涼的河道像細長的沙地。房東指過的那座小山,我爬過一次,看著不遠,一個來回卻花了一個小時。站在山頂,我恍惚間產生錯覺。舒朗的巴鎮,像二十年前或更早的小鎮。我找到了那么一點兒與照片相似的感覺。山下的兩座紅磚房一座是三間半大起脊房,一座是一間半小平房。兩個院子之間相隔幾十米。大房那戶人家有兩個緊挨著的院子,房子被小院子包裹住,大院子里有二十幾頭牛,一個穿類似工人服藍色套裝的女人正在喂牛。她動作麻利,手里的棍子揮舞幾下,幾頭頑劣的牛就老實了。她低頭,一手叉著腰,一手用棍子在地上劃拉著什么。她抬頭朝我看過來時,我有些不知所措。她以揮手的方式向我打招呼,我也尷尬地向她揮手。

小平房的院子里拴著兩匹黃馬,一個小男孩正不停地撫摸著一匹馬的脖子。下山的路正好從兩個院子中間穿過,但因為剛才的失禮行為,我故意從男孩家那邊走過。我從木柵欄外向里面的男孩打招呼:“,你的兩匹馬可真漂亮啊!\"沒想到男孩匆忙跑進房里,重重地關上了門。這時,剛才的女人拎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向我走來,我只得迎著她走過去。她的身體微微扭動,顯得很柔弱。走到跟前,我心里一驚,眼前站著的是個標致的美女,瓜子臉、大眼晴,皮膚雖然有點黑,但卻使她看起來更健康,只是她眼里沒有亮光,不過這可能跟通透的陽光有關。她比我矮半頭,在女人中算中高個兒。她把塑料袋遞過來,說:“我家養牛,這是新鮮的牛奶。\"我接過牛奶,但不知道怎么回應。她接著說:“我叫烏云,你搬過來時我就看到了,你很忙就沒過去打擾。以后我們就是前后院了,請多關照啊!\"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我說:“謝謝,以后請多關照。\"我無法相信她就是剛才拿棍子喂牛的女人。

我把烏云送的牛奶倒進紅酒杯里品嘗,配上書架上的音響中播放的鋼琴曲《給艾德琳的詩》,真是美妙無比啊!我從初夏的昏沉中醒來,想起童年的味道。那時,額吉剛把擠出來的牛奶端上灶臺,還沒等過濾,我就埋頭吮吸。濃香的味道從口腔散開到全身,仿佛我與草原融在了一起。我好多年沒喝到過這么純的牛奶了。當天下午,我給烏云和小男孩分別送去了袋裝俄羅斯奶糖,一來作為新鄰居,我想表示對他們的友好;二來感謝烏云的牛奶。我沒進他們的家,小男孩半開著門,探出黑亮的大眼晴看著我,卻怎么也不肯出來。我把奶糖掛在院門口的柵欄上,示意他別忘了拿。烏云正在掃院子,她摘下手套,接過奶糖,說:“這很貴吧,看著真不錯呢。\"我本想訂購她的牛奶,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口。

我還不了解她的情況,也不知道這樣做合不合適,而且貿然提出這樣的要求也不妥當。這時,一輛面包車揚著塵土來到院門口,從車上下來一個男人,他先給了烏云一些錢,然后徑直走進房里,很快拎著兩桶牛奶出來,放入后備廂,又揚著塵土離開了。烏云沖我尷尬地笑,露出一對淺淺的酒窩。我說:“歡迎帶家人到我家做客。\"她用手背擦拭額頭上的汗,看著牛群,說:“前些天你那里在動工吧,有機會過去參觀、借鑒。\"我趕緊說:“歡迎,歡迎!”她笑得很燦爛,眼睛依舊黯淡無光。這次她又給了我一袋鮮奶,我欣然接受。

不得不承認,我對烏云產生了好感,不是因為她身材好、長得好看,而是她表現出來的那種柔弱和堅定混雜在一起的樣子很吸引人。她不像成天養牛的女人,可她干起活兒來又是那樣麻利。她微笑、說話、干活的樣子一遍遍地浮現在我眼前。我今年四十歲,她看起來比我小幾歲,估摸三十五歲左右。我吃著用鮮奶做的面包陷入了遐想,但理智把我拽進現實里。我為自已的想法感到羞愧,經歷過那么多事,我怎么突然變傻了。晚上,我聽著烏力格爾(一種蒙古族的曲藝說書形式)躺下,這地方看著偏僻,開車到鎮中心也就二十分鐘。這里手機、收音機都不會出現信號卡頓的現象。我越來越覺得選對了地方,之前的顧慮已經消失。去鬧市取物資,在郊外愜意地生活,這就是我想要的感覺。烏力格爾每晚十一點開始十二點結束,我幾乎每次都是聽著睡著的。每天的勞作提高了我的睡眠質量,我的焦慮正在獲得改善。

下過一場小雨,但落地即干。持續干燥的天氣讓我有些煩悶,好在無論白天還是夜里總能聽到清脆的鳥鳴。那不是麻雀、喜鵲和燕子的叫聲,也不是布谷鳥或烏鴉的叫聲,而是我從未聽過的鳥鳴。它的叫聲變化多端,長音和短音里都帶著清脆的顫音,就像是把很多玻璃球放在一個袋子里來回擺動,可事實上比那透亮、好聽多了。我走進樹林,卻看不到它們的蹤影。我在院子里撒過幾次小來,但飛來的只是麻雀和燕子。我感到些許遺憾。以前想象一個人的生活時,覺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但真正過起來,還是有些寂寞。我從鎮上買來了一只小黑狗,它胸前有一撮白毛,屬于最溫順的那類土狗。我看到烏云和男孩的院子里也養著黃色土狗,它們看到我就站起來,像是在判斷應該歡迎我還是沖我叫,最后它們選擇了無視,繼續躲進陰影里乘涼。這里郵件不給送,沒有特殊情況也不怎么來人,狗屬于散養狀態。我在院子里給小黑狗搭了個窩,它很快適應了新環境。

我每周去一趟超市購物,去時把狗拴在窩邊,我走前它可憐巴巴地看著我,我一回來它就興奮地使勁搖尾巴。除了勞作以外,我大部分時間在屋里聽音樂、讀書,或擺弄去年買的單反相機。書是我從烏市帶過來的,有一百多本,小說和畫冊居多,還有幾本攝影教程。我已經好多年沒有享受過這種安靜了。我讀書的速度很慢,這可能跟生活慢下來有關,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讀,還會反復琢磨某個句子或段落。大概花了一個月時間,我才讀完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有那么幾天,我經常在嘴里念叨小說中的一個句子:“時間的流逝給他帶來的是對命運的屈從和一種比尋常的歡樂更甜美的沉思。”這個句子很符合我現在的心境,它對我當下做出的所有瑣碎的事情給出了美好的答案。這還是我第一次完整地讀完一部長篇小說,比當年掙錢時的興奮更開心。為此,我特意喝了一瓶“拉菲”。我用一家賓館的地址網購了幾箱“拉菲”和白啤酒,想以此應對即將到來的酷暑。童年時感受到的炎熱已經深深地印在我記憶里。一到夏季,牧羊的阿爸就變成了“非洲人”,他那被烈日灼傷的后背簡直令人不能直視,從爆裂的皮膚里往外滲著血點,額吉一遍遍地在上面抹藥。生活慢下來后,兒時的經歷被勾了出來。

第二場雨是陣雨,下得很恰當,讓院里的一些蔬菜結出了果實。我把新鮮的辣椒切成小塊,再用大醬拌均勻,吃著很香。西紅柿還是青綠色,但我忍不住摘下吃了一個,把我酸出了眼淚。我對新鮮的味道充滿了渴望。雨后的空氣清新無比,按照房東所說,我在樹林里確實發現了好多蘑菇,我的三餐變得簡單又鮮美。我以前不太會做飯,也不愿意做,現在做飯成了最有意思的事情。和面,燜飯,切菜我享受整個過程。這與我在烏市做生意時的狀態正好相反,那時每天神經繃得緊緊的,生怕出現任何漏洞,更不想錯過任何機會,看到懶散的員工不問原因直接辭退,每次開會員工們坐得不直我也會批評一番。我有時覺得自己是個人物,酒桌上遇到不如自己的人,會用客氣的口氣挖苦或嘲諷,我也因此付出了代價。我不知道我現在是在懺悔還是在后悔,總之回想起來很不好受,再也不想那樣做了。晚霞映紅了院子,小黑狗趴在窩前,像一幅油畫。想到油畫,我很快去鎮上買回了畫架、顏料和畫布,試圖撿起兒時的感覺,但我根本畫不出像樣的畫。我把畫了一半,應該說是瞎涂抹一通的半成品擱置在西屋。盡管身邊沒有他人,仍為自己幼稚的做法害臊。

霍林河水還沒來,河道里和河堤下邊都長出了半人高的野草。我最渴望的還是河流的到來。草原上的河流大多是季節性河流,雨季成河,旱季成沙,而那些四季流淌著的河并不多見。也因為如此,當草原上的河流到來時,會帶著勁爽的風和花草濃烈的馨香,還有泥漿和水汽,這一切匯成了河流的味道。我曾經看過無數條河流,但都沒有像這次花時間去等待一條河流。一個午后,我把這些想法告訴了烏云。那已經是第三場陣雨后的第二天上午,她戴著杏仁色草帽,穿著卡其色連衣裙和純白色平板鞋來了。她很會穿搭,落落大方又不失婉約。走在任何一座城市的街上,這種裝扮都會引來人們的注目。我再次懷疑她到底是不是多年養牛的牧民。

不過我想先說一件事,在烏云來之前,男孩子來過一次,沒有進屋,也沒有敲打院門,把一個塑料袋掛在院門口的柵欄上后就快速跑了。那是我上次送他奶糖時用的塑料袋,里面裝著一塊硬邦邦的奶豆腐。我用錘子把奶豆腐敲成小塊,像吃水果糖那樣含在嘴里,滿嘴醇香。“這孩子可能怕生吧?\"我問烏云。她站在書架前微微彎著腰看里面的書。“他叫哈日呼,也是個可憐的孩子。他的阿爸和額吉在市里打工。他今年十歲了,因為有點癡呆,所以沒法上學,就留在爺爺身邊生活。”“還沒有見到他爺爺。”“他爺爺身體不是很好,很少出來。\"我忽然覺得通過烏云打探男孩的情況有些不妥,便想轉移話題,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這段時間我已經擺正了自己的心態,把那種本性使然的歪念藏在心底了。可充滿活力的烏云就站在我眼前,我的心總是向她輕輕跳動。她用手指點著書柜的玻璃門,說:“高二時,老師推薦過這本書,可我高中沒畢業就輟學了。\"那肯定是一段心酸的往事,我不敢追詢。我走過去問:“哪本?”她說:

“《簡·愛》,我還沒有讀過。”我把書抽出來交到她手里。她猶豫著說:“好多年沒有接觸過書了,現在估計都讀不下來了。\"她身上散發著香味,混合著一股淡淡的牛奶和青草的味道。我說:“那個…我也是好多年沒讀過\"她捂著嘴笑起來。她說:“看出來了,你不是讀書人。”她的笑聲讓我獲得了放松。我問:“那么明顯嗎?\"她說:“我哥哥是大學老師,他書房里的書跟你的不一樣。\"我心里暗想,果然是不一般的家庭。她接著說:“讀書人不會把書擺得這么整齊,反正我哥哥書房里的書都是歪歪斜斜的。”

聊了半個小時后,烏云要回去飲牛,我送她到院子后面的土路上,之后她拿著書慢慢走向自己家。她家的位置地勢較高,她走到半路,轉身向我揮手。我這才意識到我已經傻站了好一會兒。一直躲在窩里的小黑狗不知何時跑到我腳下,正在嗅我的褲腳。它解救了我的尷尬。我把它抱起來,隨便走走,像是給周圍人看看我很自然。遠處確實有個人,是哈日呼。他牽著一匹黃馬站在半山腰的一塊平地上,正往我這邊看過來。盡管他像個小黑點,但我能感覺到他就是在看我。我放下小黑狗,用力向他揮手。他迅速騎上馬,打斜著下山。斜坡時緩時陡,馬兒時快時慢,他騎得從容不迫。沒想到這孩子有這樣的本事。我一時看得興起,在心里為他叫好。我想起兒時騎馬的經歷,胸中燃起一股烈火。那時,阿爸把我扶上最老實的棗紅馬,我的視野一下子開闊了,天際像是又大了一圈,沒想到看起來并不高的位置居然產生如此寬闊的視野。此刻的哈日呼應該與當時的我有同樣的感受。他很快就到了自家院門口,翻身下馬的動作利索至極。他把黃馬拴在院里,走進房子。烏云早已看不到,她或許正從窗戶內看向我,又或許沒把我當回事,她來看我只是在履行作為新鄰居的禮貌的儀式而已。我為突然冒出的不切實際的想法感到羞恥。

第二天,我看到一輛大貨車停在烏云家門口,一個男人在她院子里忙碌。看身形就知道他是個高大的漢子,大貨車好幾天沒有動,他是烏云的丈夫無疑了。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生活,去打破他人的生活是愚蠢的。我選擇了獨自過安靜的生活,就要承受為此產生的孤獨。眼前的樹林、菜園和黑狗就是我的全部了。我用帆布做了一個可收納的屋檐,下面用兩根鋼管支撐,能遮陽避雨。我常常坐在帆布下的藤椅里看菜園、看書、逗狗。我的閱讀陷入了困境。海明威小說人物的傲慢和倔強令我生厭,而《瓦爾登湖》細膩優美的敘述又使我產生了困意。一天上午,我看到哈日呼騎著馬,這次他騎上了山頂。他沒有下馬,而是騎在馬上向鎮上望了一陣兒,然后像上次那樣下山。他的爺爺始終沒有出現。

那天,我開車去鎮上買了些水果,下午去哈日呼家串門。他坐在炕上不說話,白色半袖衫已經臟得不成樣子了。在他爺爺的提示下,他才下炕給我倒了一杯水,之后就匆忙跑出了屋子。他的爺爺是個和藹的老人,因為風濕病很少走出屋子。老人說:“哈日呼怕生,遲鈍,他的阿爸和額吉每個月都會寄來生活費。\"我把水果放在炕桌上,并沒有說太多話。我出來時,哈日呼正在飲馬。他力氣很大,不停從并里拉出裝滿水的鐵桶往水槽里倒,目測鐵桶能裝二十斤水,同齡孩子很少能像他這樣做出順暢而從容的動作。他沒有轉身看我,一直在那里忙碌。我在路上看見烏云的丈夫在洗車,他向我揮揮手,之后繼續洗車,那個樣子我沒法過去打招呼。那天,在幽靜的夜里,我聽到了女人的哭聲和男人的罵聲。

終于看到霍林河水了。河水并不豐沛、飽滿,還是淺流的狀態,但已經是一條河了。它在太陽下緩緩流淌,我沒拿相機,我還在等待,等待照片上的那種風景的到來。

返回的路上我放慢了腳步,壓抑著激動、興奮的思緒,試圖從中找出能讓生活持續下去的某個充足的理由。“噗”\"砰”—我聽到了兩個短促的聲音,間隔時間很短,接著是重復。在密集的樹干中晃動著一個男人的身影。他歪著頭,正用彈弓射殺樹上的鳥,一射一個準。他身邊跟著一條耳朵豎起的大黑狗,小鳥一落地,它就跑過去咬住,送到男人身邊。男人從狗嘴里取出小鳥放入腰上的挎包,接著進行下一次射殺。雨后的草地松軟無比,我腳下幾乎沒有聲音。我想走過去制止他的行為,又擔心產生沖突,我不想在人生地不熟的環境下,尤其是這么偏僻的地方與任何人產生矛盾。小鳥一落地,我的心就會劇烈地跳動。男人在幾十米開外背對著我專心殺鳥。我認出了他,是烏云的丈夫,一個像大熊一樣的男人。我向另一個方向走去,直至看不見男人為止。我故意唱起歌來,想以此嚇走男人。果然起作用了,當我小心謹慎地返回時,樹林恢復了平靜。我在一棵樹下看見一只被射死的麻雀,我的頭頂有一只麻雀正嘰嘰叫著急速飛旋。

我的心情變得很復雜,如果在以前,我對這種事不會有什么感觸,現在不同,我沒辦法直視鮮活生命的死亡。如果我報警或者去烏云家提醒她丈夫不要再這樣做,肯定會帶來惡劣的后果。烏云的丈夫主動找上門來了。他比我高出一頭,濃眉大眼高觀骨,他進屋時填滿了整個門框。我沒拿酒招待他,飲料瓶在他手里像止咳糖槳的藥瓶似的,他兩口就喝完了一瓶。我們沒有聊烏云,也沒有聊打鳥的事。也許是我多慮了,他對此壓根兒不在乎,或者不知道樹林里的那個人就是我。他摸一摸、捏一捏我的書柜和書桌,說:“都是好貨,實木的,不便宜啊。”我說:“也不貴。”他問:“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怎么到這里來了?\"我不得不胡編一個理由來應對他的無禮。我說:“以前做點小買賣,虧了,暫時休整一段時間。”他指著院門口的帕杰羅,說:“你那輛車可不便宜啊。\"我說:“朋友的。”他說:“拿新車頂賬也是可以的。”他起身邊往外走邊說:“我沒啥事,我妻子說你人挺好的,過來認識一下,以后有啥需要的就吱一聲。\"他跟烏云可真是不般配啊,看著他的背影,我心里很不好受。

幾天后,大貨車不見了。烏云又在院子里忙碌。好幾次她都看到我了,卻沒像往常那樣揮手,那個樣子像是故意要與我保持距離似的。幾場雨后的青草長勢極好,在藍天的映襯下更是由遠及近地顯出墨綠、青綠、淡綠的顏色。這種背景之中,山腳的兩個房子、兩匹馬和牛群也是顏色分明又恰如其分。我爬山時不再從兩個院子中間的路走了,而是從哈日呼家的西側繞上山,這樣就不會跟烏云照面。她丈夫走后她表現出來的樣子已經說明一切。我偶爾走進哈日呼家里坐坐,但每次一進門哈日呼就會離開。我的兩個鄰居都有些怪異,但轉念一想,我在他們眼中可能也是異樣的存在。強光下的巴鎮飄飄忽忽的,讓我想起最近讀過的書中談到的魔幻現實主義,既存在又不存在,既不存在又存在。這是我的理解,就像我眼下的生活一樣沒有答案。無聊的時光再次裹住了我的生活。我讀書打發時間。讀過幾個詩人的集子后,我云里霧里的。我繼續讀艾米莉·勃朗特的詩歌,她的小說和詩歌相得益彰,小說像詩歌,詩歌像小說。可能跟我的心境有關,我越發喜歡孤獨的文字和圖片。艾米莉·勃朗特寫道:“我獨自坐著,夏季的白晝在微笑的光輝中逝去。\"這個句子仿佛有魔力般照在我頭頂。

雨季來了,三天一小雨,一周一大雨。喝飽的土地往外吐出泥漿,把雨剛來時的美好沖走了。天空總是陰沉沉的,洗完的衣服好幾天不干,小黑狗似乎失去了食欲,恢地趴著。我特意買了一臺烘干機,勉強把潮濕的被褥弄干,屋里的潮氣也四處亂竄,又不能生火,一生火就像汗蒸似的。好在二十多天后雨季結束了。走出屋子,我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迫不及待地來到霍林河邊,水位上漲之后,蔚為壯觀,微風吹來水藻的味道,混雜著難聞的腥氣。雨后的河水里浸泡著小鎮的垃圾,河水的顏色渾濁而奇怪。我帶上小黑狗,開車沿著河堤邊的土路往南走,房東說過往南有牧區,風景宜人。河堤慢慢變矮,逐漸消失。而土路變成了兩條車轍印,中間長著草。一條水源豐沛的河到了草原上開始肆意彎曲。我停好車,架起三腳架,開始拍攝。小黑狗在草地上狂奔,釋放著情緒。

我唱著歌,開著車窗往回返。快到白楊林時,小黑狗突然沖著前方狂吠。樹林前似乎有東西在晃動。我停下車,拿出望遠鏡,看見一匹馬在泥潭里掙扎,哈日呼使勁拉著韁繩。我趕快上車急速前行。我的車子應付這種地面沒有問題,只要避開大坑和泥潭就好。哈日呼看到我沒有跑,繼續用力拉。我過去幫忙,卻無濟于事。黑泥已經摸到黃馬的肚皮。小黑狗著急地狂叫。我把車掉個頭,把粗繩兩端系在韁繩和車尾,慢慢往前拉。黃馬掙扎一會兒便走出了泥潭。我說:“坐我的車回去吧,馬拴在車后,我慢點開。\"哈日呼指著黃馬,說:“太臟了,我去河邊給它洗洗。”他跟黃馬差不多,臉上身上掛滿泥槳。我這是第一次聽他說話。他向我笨笨地鞠了個躬,然后牽著馬往河邊走。馬兒不停地搖著頭,喘著粗氣。夕陽拉長了他和馬的影子。

雨季后的天氣比之前更加炎熱。我從鎮上買來一些竹條和木條在院子里編織了一個簡易的淋浴棚,腳下平鋪幾條木板,里面可以站一個人。我每天洗兩次澡,不然根本無法抵御這悶熱的天氣。這里沒有人來,我總是吹著口哨洗澡。我也給小黑狗洗澡,它很享受地閉上眼晴露出笑容。它白天經常跑去哈日呼家,跟黃狗玩耍。烏云家院子里拴著她丈夫帶回來的大黑狗,不見原來的黃狗。大黑狗經常狂吠,沉沉的聲音很有穿透力。兩只狗不敢往那邊去。我跟哈日呼的關系越來越好了。我給他照了好幾張相,還帶他去鎮上洗照片,請他吃冰激凌。我還給他爺爺買了一盒緩解風濕疼痛的膏藥。哈日呼話很少,總是與我保持空間上的距離。我們在飯店吃飯的時候,一有人從他身邊經過,他就會緊張地往里躲。我問他:“想不想去上學?”他使勁搖頭,甚至把手里的冰激凌都摔在了地上。這是他的雷區,我不能觸碰。他對連環畫很感興趣,我逛書店時,他一直蹲在地上翻看各種連環畫。我想給他買一套,他死活不讓我付賬,把我的手都纂出了紅印。我靈機一動,說:“這樣吧,你教我騎馬,我給你買連環畫。\"他點頭同意。我給他買了一套《鎮壓蟒古斯故事集》,有十幾本。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坐在車上看。

一座小山把我住的地方與小鎮隔開。真是奇怪,山那邊的人們不往這邊來,我也沒見過兩個鄰居往那邊去。據房東說,這片樹林雖然沒有人看管,但也是保護區,里面的樹木不能砍伐,那些枯死的、被風吹落的、被雷劈下來的、自動掉下的樹木也都不能動。樹林里偶爾會來巡邏車,但不會停留多長時間。白楊樹并不是名貴樹木,這附近多的是。我又聽到了清脆的鳥鳴,它們在下雨的日子里像是飛去了其他地方,現在又回來了。我在動人的鳥鳴中一遍遍把涼水從頭頂澆到腳底。“有人在嗎?”院門口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我從竹條縫里看到了烏云。我沒承想她會突然造訪,慌忙說:“稍等一下,我…我在洗澡。\"她在院門口背過身,沒再說話。我匆忙換上衣服給她開門。她說:“你能幫我一下嗎?”我問:“怎么了?\"她說:“我丈夫的貨車被扣了,我想去鎮上,有些著急,來不及走到山那邊去打車了。\"我二話不說趕緊開車拉她往鎮上走。

我把烏云送到交警大隊門口后,她的丈夫就在門口等她。烏云下車問:“你沒事吧,到底怎么回事啊?”他用一雙大手捧住烏云的臉,在她的臉蛋上猛親了一口,隨后把她夾在手臂下面,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朝我的車走來。我沒法自己走了。他打開后排車門,先把烏云推進來,自己也坐了進來。我后背感到一陣涼意。他說:“你要是回去的話捎我們一下。\"我比正常速度開得慢一些。他說:“我還沒開過這么好的車子,讓我試試啊。\"這是個沒法拒絕又很無禮的要求。他坐到駕駛位,往后調整了座位。他幾乎把中控臺所有的按鈕按了一遍,把冷風打到最高。我提醒他:

“慢一點幾開,超速就要挨罰單了。\"我的語氣半開玩笑半認真。他說:“放心,我都開了多少年的車了。”他車技確實好,但到了土路,也確實顛簸得厲害。烏云提醒他慢一點兒,不然要吐了。他說:“吐了才好,我多少年來一直盼著你吐,但不能在我不在的時候吐啊。”到了分岔的路口,他們下車后,我只是簡單道一聲“再見”就開車走了。

清晨日出,我走上河堤,望見了浩瀚的霍林河。這才是我想要的河流,它終于來了,青綠色的河水不緊不慢地向東南方流去,河水的味道是清新的。涼爽的微風一波波地吹在我臉上。我穿著防曬服,一邊跟蚊蟲作斗爭,一邊架起三腳架,努力拍攝。黃昏還沒到來前的那段短暫的時間和夜晚我都在持續不斷地拍攝。我在馬棚的梁子上接了一盞燈,這樣方便去看河邊的風景,返回時也能找到新居的位置。一天夜里,我快走到院門口時,看見一個人站在門口。我用手電筒照過去,對方用雙手擋住臉。她是烏云,正在哭泣和發抖。我警惕地問:“怎么了?”她快步走上來,用雙手蓋住臉,直接貼在我胸口。我沒有做任何動作。我已經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了。夜里的蚊子多,我被叮咬到叫出了聲。她連忙向后退,說:“抱歉,我不該來,我過來是為了還你的書。\"她遞來一本書,然后轉身要走。我沒法像先前那樣熱情,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出于禮貌遞給了她手電筒。

第二天上午,烏云送回手電筒。她穿著那套卡其色連衣裙。她把手電筒和一袋奶制品放在炕桌上,說:“真的非常抱兼,我丈夫是個粗人。\"我說:“抱兼,我不想知道你們的情況。”她連忙邊道歉邊向后退,隨著她的動作,她胳膊上的一片紫黑色淤青時隱時現。她新燙的卷發在草帽下微微搖擺。不得不說,她是個美麗的女人,可這與我毫不相干。她讓我陷人了苦惱:她為什么不能有個好丈夫呢?我們為什么不能成為和睦的鄰居呢?此時,清脆的鳥鳴有些惱人,各種聲音都有些惱人。那天午夜,我開車在鎮上晃蕩。有個穿著暴露的女人從一個巷子口探頭向我招手,我停車看著她,沒下車。她環顧四周后,小跑著坐進了我的車,說:“大哥,我們去哪兒?”我使勁摩挲幾下臉,說:“抱兼,下車吧。\"她大聲罵:“你他媽有病吧。\"她用力關上門走了。午夜的小鎮格外安靜,路燈烘托出昏黃的光。回到家,我喝了好幾瓶啤酒,昏沉沉地睡去。我做了亂七八糟的夢,但哪個也沒記住。當我翻開《簡·愛》時,發現里面貼著密密麻麻的貼紙,每張上面寫著一句或幾句讀后感。烏云的字很秀氣,像是還沒張開的花骨朵兒。她表述得很幼稚,又很可愛。我竟然一字一句地全讀完了,舍不得撕下來,就那樣放進了書柜。

那幾天,我一直在河堤上拍照。一天上午,烏云從河堤上慢慢走過來。她戴著黑色鴨舌帽,穿著白色T恤、藍色牛仔褲和白色運動鞋。她走得從容不迫,像是朝我這邊走來,又像是隨意散步。她走到離我十幾米遠的距離后,站在那里看我。我說:“今天天氣不錯。\"她走過來問:“你在拍風景嗎?\"我說:“隨便拍拍。”她說:“我知道有個地方,比這里好看多了。\"她顯得很輕松,對于幾天前的事并不在意似的。不過她保持著某種距離感,很有分寸的熟絡。我喜歡這種感覺。我從腳下的保溫箱里取出一瓶可樂遞給她,問:“你丈夫的車子取出來了嗎?”她說:“取出來了,他現在往市里拉貨呢,得十天才能回來。\"我們陷入了沉默,可能她也不知道我們的聊天該怎么繼續進行。我收起相機和三腳架,拎上保溫箱準備往回走。她直接奪過保溫箱,跟在我身邊。我問:“你剛才說的地方在哪里?”她找出手機里的照片給我看。一條清澈的河流從兩座青綠色的山中間流出來,河邊堆滿大小不一的好看的石頭。這風景調動起了我所有的神經。我感嘆:“真沒想到這里還有這么美的風景啊!”她說:“就在鎮北邊,我可以帶你過去。\"我們這才意識到,因為看照片,我們的頭幾乎要挨在一起了。她向后退一步,紅著臉說:“不好意思,我的意思是,那里岔路很多,很容易走錯。”

我跟烏云分開后,她給我看的那張照片深深地印在我心中。我暗示自己,我們只是鄰居而已,即便一起去鎮北拍攝,只要沒有其他也就問心無愧。我往烏云家方向走幾步又退了回來。直到黃昏,我才想出一個辦法。我去找烏云,剛到院門口,那條大黑狗沖著我狂吠不止。烏云手拿棍子大喝幾聲它才老實,但始終著牙。烏云把我領進家里給我端來奶茶。她家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很多,不僅有大沙發、大電視,地上鋪的釉面磚看著也很貴。茶幾上的用具也顯得很高檔,角落里還立著一個空調。我問:“怎么不見你家黃狗呢?”她說:“別提了,大黑狗把黃狗咬死了。這狗太兇,我丈夫又不讓處理。\"她的聲音比之前爽朗,眼里也透著一絲光亮。我說:“你有空時,想請你帶路,我們叫上哈日呼一起去北邊怎么樣?”她說:“那太好了,其實我也很久沒有出去玩兒了。\"我問:“你的牛群怎么辦?\"她說:“沒事,大部分時間圈養,偶爾趕出去放養。\"我說:“你送我的牛奶,味道可不像圈養的牛擠出來的。\"她笑著說:“我有一頭散養的母牛,它就在周邊吃草,渴了就回家飲水。我家自己喝的就是這頭母牛的奶。”

第二天上午,我們三人一起出發,烏云坐在副駕駛座上,哈日呼坐在后面。我帶上了小黑狗。烏云對哈日呼表現熱情,哈日呼似乎并不領情,抱著小黑狗望著窗外的風景。離開巴鎮,再往北行駛一段路后,正如烏云所說,前方總是出現各種寬窄不同的岔路。車子有時貼著霍林河畔,有時離河很遠。我在烏云的指揮下一路前行,終于到達了目的地。這里比照片上還美。哈日呼領著小黑狗瘋跑,烏云在河邊散步,我專心拍照,時不時抓拍他們。我憑感覺拍了好些照片,出了一身汗。當我俯首在河水里洗臉的時候,哈日呼拽住我的衣角,說:“爺爺說我們不能在河水里洗臉。”一旁的烏云咯咯笑著說:“孩子,現在都什么年代了。\"她說完,脫掉鞋子,坐在一塊平整的石塊上,把一雙白嫩的腳放進了河水。哈日呼憋紅了臉,走向別處。我端起相機給烏云拍了一張,她身體微微后仰,雙臂撐在石塊上,閉上眼睛,讓陽光灑在臉上。我第一次見她如此自信放松的樣子。我給哈日呼也照了一張,他抱著小黑狗,表情有些糾結,像是對什么不滿,卻又憨態可掬。返回的路上烏云很開心,哼起了小調,下車時稍顯落寞。那一刻,她把無數個無奈和隱忍藏在沉默中。我無能為力,她也知道這一點。

那天黃昏,哈日呼很認真地教我騎馬,之前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他卻把兩匹黃馬牽到了我的院門口。我給房東打電話,想借用他的鞍橋,房東大方地說沒問題,接著他一直向我推銷他的院子。他說:“房子是剛裝修的,院子也那么大,如果我不是著急用錢,十萬塊真不想賣。\"我反復說會考慮,終于掛掉了電話。我也考慮過買下這房子,但烏云讓我很糾結,我似乎能預感到,如果常住在這里,遲早會與她丈夫產生矛盾,即使我什么都沒做。我只是不想這么快就離開大費周折安頓下來的新居,尤其霍林河水來臨的時候,我心潮澎湃。我不得不承認對烏云的動心和同情。我得抑制住這份心動,這樣以后即使有什么矛盾,也不至于太糟糕。

在哈日呼面前,我佯裝不會騎馬,跟著他教的方法騎行。他很高興。這兩匹馬都很穩當,也沒有脾氣,在熟悉的環境中走得毫不猶豫。當天晚上我在哈日呼家吃飯,還跟他爺爺喝了點白酒。霍林河畔的夜晚寧靜、舒緩,我走在軟軟的草地上,唱起科爾沁草原民歌。我在涼爽的晚風中回到家,倒頭睡了個好覺。未來的幾天,我經常跟哈日呼一同騎馬,沿著霍林河畔一直往南騎行。

我去洗照片那天夜里看到了烏云的丈夫。吃過晚飯,我本想給烏云送去照片,又覺得大晚上不太方便,便迎著舒適的晚風獨自沿著河堤走。走著走著,竟然走到了大橋上。我繼續走到河對面的河堤上,橋邊的河堤上有些乘涼的人,繼續往前走,逐漸沒有了人,只有路燈在水泥地上映出團團黃光。在越來越暗的黃光中,我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正摟著一個高挑女人的肩膀走著。男人的特征太明顯了。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刺鼻的香水味。他們在前面背對著我走,走得很慢,于是我放緩了腳步。

我把洗出來的照片先送給哈日呼,接著去送給烏云。烏云正在清理牛糞,她穿著先前那件藍色亞麻布套裝。她摘掉手套一張張地欣賞照片。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牛糞的味道都在吸引我。她說:“照得真好看。\"我說:“剛學會點皮毛,很業余。\"她說:“我們去河堤走走吧。\"我沒法拒絕這個要求。我們好長一陣兒沒怎么交流,走在河堤上才開始聊天。她問:“你為什么來這里呢?我的意思是你看起來不像住在這里的人。\"我說:“我以前在市里開奶粉廠,生意一直不錯,但被內部高層搞鬼,奶粉出了問題,生意一落千丈。雖然后來我打贏了官司,可再也不想做生意了,就把廠子賣給了別人。這段時間,我想安安靜靜地生活,這些年我一味地奮斗,始終沒有找到生活的意義。”一陣沉默過后,她問:“那你的家人呢?\"我說:“奶粉廠那事,就是那個高層和我前妻搞的鬼。\"她連忙說:“抱歉。\"我說:“沒事,都過去了。”她問:“那你的孩子呢?\"我說:“我以前太拼了,一直沒要孩子。”她長嘆一聲,說:“我一直懷不上孩子,因為這事他經常打我,他希望我能給他生個兒子。”昨晚看到的兩個身影在我腦子里晃蕩。她接著說:“其實不是我的原因,是他的原因,但他不承認,把所有責任推到我身上。這些年,他在外面賭錢被抓過,找女人被抓過,我的臉都丟光了。\"我說:“那你為什么不離婚呢?\"她看著我,說:“你也看到他的身形了,只要我離開他,他就會打死我。”她的眼里閃動的淚水,就像鎮北的河流一樣清澈。她看著我,我看著她。我們離得很近,同時推開對方,又同時向對方說抱歉。她匆忙轉身跑開了。我知道,如果我一旦追上去,或她一旦轉身,我們將會面臨巨大的壓力和無休止的煩惱、痛苦,最終也不可能有好結果。

我花更多時間和哈日呼騎馬,小黑狗和黃狗跟在我們后面。我又給他買了一套連環畫,附帶字典。我教他查字典,他顯得很笨,但經過多次練習后終于學會了。他生日那天,我把多年前的一個小巧的傻瓜相機當作禮物給他。他把相機帶在身上,走到哪里拍到哪里。聽他爺爺說,他最近不僅看連環畫,還會找出其他書看,一看就好長時間不動彈。可當我問他要不要去上學時,他還是會跑開,但比之前那種強烈的反應減弱了不少。后來我干脆讓他每天下午來我新居,我教他小學知識。他跟我投緣,愿意聽我的話,我也有的是時間。我沒有給他制定學習計劃,學到哪兒算哪兒。有時他一下午也不學習,就在我院子里玩兒,我也不會去管教。他還補畫了我畫了一半的油畫,他沒有學過卻畫得有模有樣。后來我把畫具全給他讓他自由發揮,他畫了不少有意思的畫,里面有兩匹黃馬,有霍林河,有草地,有他爺爺,有房子和院子,還有我,就是沒有他阿爸和額吉。他很有分寸,只是內心過于封閉。我每次去鎮上也會帶上他。他還在躲避著人群,但不再高度緊張,有時我們在超市購物,他會主動從店員手中接過物品。我跟哈日呼的行蹤想必早被烏云看到了。我們似乎心照不宣地選擇了冷下來。

烏云的丈夫回來了,大貨車停在院門口。當天夜里,我再次聽到女人的哭聲和男人的罵聲。那幾天晚上都是如此。烏云尖利的哭聲像電波一樣傳進我的耳朵。哪怕她的哭聲已經結束,可我耳朵還在繼續顫抖。有一次,我為了躲避這個聲音,甚至去鎮上住了一夜。第二天,我回來時不見大貨車。無論大黑狗怎么狂吠,怎么牙,我徑直走進了烏云的家。她穿著睡裙躺在沙發上,身體微微顫抖,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嘴角還有淤血。我趕緊拿出手機想叫救護車,也想報警,她一把奪過我的手機,不停地重復:“過去就好了,過去就好了…\"茶幾上的杯子碎了一地。我去廚房找杯子給她倒水。她家的廚房裝修得很豪華,純實木櫥柜、消毒碗柜、吸油煙機、冰箱都很高檔。我端水到客廳時,她進了里屋,里屋與客廳之間隔著一面玻璃柜,柜子里擺著酒瓶和一些擺件。在玻璃柜上隱約映現出她換衣服的動作。我趕緊把目光移到窗外的院子里,我的心在狂跳,我不斷提醒自己,不能走入深淵。

我帶著烏云到鎮上的醫院,她堅決不進去,只讓我買了些消炎和正痛的藥。返回的路上,她一直呆呆地望著外面無聲地流淚。我鼓起勇氣,握住她的手,說:“我帶你走吧。”她把手緩緩抽出去,說:“我還有婚,我走到哪里都會被他找到,而且我配不上你。”我說:“那你跟他離婚,所有財產都留給他。”她沒有回應我,只是輕笑了一聲,下了車。她低著頭,一步步有氣無力地邁著步子。那背影讓我心碎。

鳥鳴越來越近了,我想這次應該能看到這神秘的鳥了吧。我放緩腳步,輕輕地走。晨曦的樹林,空氣清透,視野里的草木格外清晰。鳥鳴最響亮的地方,有個男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在他前方幾來遠的位置是個開著門的抓鳥籠,里面撒著米粒兒。不一會兒,從樹上飛下來一只小鳥,落在鳥籠門口來回跳動。它身形小巧,比麻雀大一點兒,黑棕色,頭頂有一撮羽冠。它并不艷麗,卻十分可愛。男人高大的身形暴露了他的身份。我輕輕向后退去幾十米,開始吹口哨,故意踩出腳步聲。一只鳥飛向天空。男人起身望向四周,他看到我才松口氣。他說:“是你啊,大老板。”我表現出驚訝的樣子,說:“喲,大早上的,你怎么來這兒了?”他放下手里的繩子,說:“馬上就到手的百靈鳥被你嚇跑了,你可真是壞了我的好事啊。”原來那就是傳說中的百靈鳥。我看著鳥籠,說:“你得小心點兒啊,現在麻雀都是保護動物。”他說:“這地方,你沒來之前一個人也沒有。”我說:“你的意思是,我壞了你的好事啊?”他掏出香煙給自己點上,吐出一口煙,問:“我們鎮上開帕杰羅的人可沒幾個,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我說:“小買賣,這車是頂賬車。”他說:“你們這些生意人都猴精猴精的。\"說完,他拿起空鳥籠走了。

烏云的遭遇讓我感到不安,我去找哈日呼的爺爺了解情況。老人正在房前慢慢地來回走動,他說我給他買的膏藥和他兒子寄過來的理療儀,使他的病情有所好轉,他現在明顯感到腰板和腳下有勁了。我看到裝理療儀的袋子上寫著巴鎮的一個地名,但我依然替老人感到高興。老人對我說:“感覺你有什么事似的。\"我說:“您家好像跟烏云家不怎么來往呢。\"老人擺擺手,說:“不太了解他們,吵吵鬧鬧的”老人不想繼續聊這個,我也就沒再問。老人向烏云家方向望著并嘆了口氣。哈日呼正在山上騎馬。我進屋把帶來的幾本書放在炕上。炕桌上放著哈日呼的作業本,那是我留的作業。他二年級上學期沒上完就退學了,這段時間他快學完二年級的所有課程了。他只有在身邊沒人,或只有絕對信任的人的情況下才能放松下來。他一旦放松下來,腦子就會正常運轉,對課本知識的理解力有時都會讓我驚訝。他將來怎么辦呢?我不能擅自闖入別人的生活,哈日呼的阿爸和額吉這個話題始終讓我覺得敏感而神秘。

我想為哈日呼做點什么,卻感到無力。鎮上沒有寄宿小學,他家離學校很遠,最關鍵的是,他仍然抵制上學。哈日呼以前在鎮上的親戚家住,每天自己走路上學,二年級時放學路上有人對他進行過恐嚇,那個人是個精神病患者,手里拿著菜刀追他,好在有人出來阻止了,不然后果不堪設想。從那以后他再也不敢上學了,而且只要有陌生人接近他就趕緊跑開。想起往事,又想到眼下,我有深深的無力感。我總是不知不覺間走在霍林河畔,那溫柔的水波蕩漾出曼妙的舞姿,隨著水流前進。我想起艾米莉·勃朗特的一句詩:“紅雀飛舞在巖石谷中,百靈在荒野上空高翔”它們那么美麗,卻為什么那么孤獨呢?有些人是不是天生孤獨,我和哈日呼,還有烏云,我們是不是被選中的孤獨的人呢?無形的籠子將我們牢牢關住,而我們遠不及一只鳥。我不想再做無動于衷的看客了。

賣掉廠子后,我存了一筆錢,只要不揮霍,足夠讓我的余生過得安穩。好幾天聽不到清脆的鳥鳴了,它們被烏云的丈夫嚇跑了,不知現在飛到了何處。哈日呼就像飛走的百靈鳥,重新飛回來需要莫大的勇氣。好長時間沒下雨了,草木打蔫,霍林河水位明顯下降,卻也呈現出萎靡的美感。房東打電話詢問我的情況,我借口問他:“烏云她家搬過來多長時間了?”他說:“看來你們都認識了,我以為你只是偶爾去那里。他們得有三四年了吧…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三年。我跟他們沒怎么打過交道,有什么問題嗎?”我說:“沒事,了解一下鄰居的情況。\"房東接著又向我推銷了一通房子。烏云說過她在這里住了十多年了。她這是對陌生人的保留,還是隨口說說,后來沒法刻意糾正就這樣了呢?或許我過于敏感了,過去的經歷始終讓我無法對別人完全信任,也無法讓我徹底放松。

那天下午,我正在輔導哈日呼時,烏云過來找我,說家里的一頭牛前腿骨折,叫來的獸醫打了一個木架子,想把牛架上去,但抬不動,需要我幫忙。我和哈日呼跟著烏云過去。一頭花牛的前蹄重重地磕在水槽邊的石墩上,導致嚴重骨折。我們四個人合力把它架進了木架。獸醫把牛固定在木架內,接上前腿,再用木板夾住綁上。哈日呼干完活兒就翻墻跑了,緊接著是獸醫,他還要去一戶牧民家給牲口喂藥。他們走得很匆忙,弄得我措手不及。打破僵局的是烏云,她邀請我吃晚飯,看我猶豫的樣子,說:“我丈夫去市里了,再說即使他在,請你也是應該的。\"她的眼里充滿了隱藏的期待,我不想讓她失落,便走進了房子。她燉了一鍋肉,肉質鮮美,我忍不住吃了好幾塊。我們還喝了一點兒白酒。夜色降臨,我不能再逗留了,烏云也懂我的意思,開始收拾碗筷。她的身上總是散發著一股清香,讓我迷醉。但我不能讓歪念占據上風,起身道一聲“再見\"便走出了院子。大黑狗不停地在我身后亂叫。

夏季快要過去了,夜里微涼。星空清澈通透,讓我的眼睛很舒服。身后傳來烏云的聲音。她快步走過來,說:“這夜晚太美了,我們一起去河堤上走走吧。”其實我心里早就想把她攬入懷中,但我必須克制這份沖動。我們走在河堤上,誰也不說話,走了很長一段路,又返回來走到下河堤的臺階口。夏蟲的聲音此起彼伏。直到我把她送到離她家幾十米遠的地方,不再向前,我才說:“再見。”她點點頭轉身離開。回到家里,我根本無法入睡,我抽出《簡·愛》看她寫的文字,突然一張字條掉在我臉上,我打開一看,上面寫著一串電話號碼。我的心怦怦亂跳。這是她在向我暗示,更是在向我求助。我坐起身,拿過手機給她打電話,但電話只響了一聲,我就掛斷了。

三天過去,我沒再給烏云打電話,她也沒給我回電話。其實第二天我就后悔自己莽撞的行為了。這個在特殊時間和特殊地點相遇后猛然產生的情感,填滿了我的思緒,但我清楚這只是個泡沫,只是個幻覺,我不能走進這烈火當中。可另一個聲音不斷在吸引我,讓我去做些不知所以然的事情。如果我換個地方,這個苦惱可能就沒有了,而其他苦惱又會到來。我以前在很多事上選擇了逃避,逃避有時能及時止損,但更多時會帶來無盡的隱痛。我在白楊林里跛步,在霍林河畔騎馬,在河堤上散步,卻不能向烏云家的院子望去。我的心無時無刻不在惦記烏云。這個讓我心疼、讓我心碎的女人,她為何有這樣的命運,有這樣的婚姻呢?我陷入了憤怒、沖動、糾結的矛盾中。書沒讀幾本,酒全部被我喝光了,我的房子開始變得凌亂,哈日呼經常替我收拾屋子,然后在我書桌上學習。他還在到處拍照,而且拍的照片還有些奇特的構圖,有幾張拍霍林河的照片感覺比我拍的還好。他還把這幾張照片畫成了油畫。我忽然覺得世上本來就沒有聰明人和笨人,有些人的笨拙只是某種錯位造成的結果。就像這條霍林河,旱季、雨季和冬季的樣子都是它的樣子,又都不是它的樣子。

一天下午,哈日呼來學習時跟我說他在鎮上看到了烏云和她丈夫。他撓著頭說:“他們剛才在鎮醫院后面新建的小區門口來著,看起來可開心了。”我讓他自己學習,然后開車到了鎮上。鎮醫院后面新建了一個高檔洋房小區。我把車停到鎮醫院停車場,走進醫院北門旁的超市,透過玻璃窗看對面小區的售樓處。售樓處里有很多人,我在人群中看到了烏云和她丈夫。烏云挽著丈夫的手臂,旁邊的銷售正在介紹房屋,她丈夫不停地點頭。他們圍著沙盤轉了一圈之后,坐在靠窗的沙發上繼續聊天。銷售把手里的藍色夾子遞給他們,時不時用手指著上面說話。烏云的丈夫用手撫摸著烏云的頭。他們看起來聊得很開心,烏云甚至在捂嘴膈腆地笑。突然,她向窗外看,那是不經意地一瞥,我們的眼睛撞在了一起。她臉上掠過驚愕的表情,轉瞬即逝,她丈夫似乎看出了這一點,順著她的目光向這邊看過來,我趕緊躲進貨架后面。我隨便買了些物品,然后從超市另一個門出去。原來烏云在騙我,他們感情那么好,她為何對我這樣?當然,我們確實沒什么,但沉重的痛苦是真實的。

兩天后,細雨蒙蒙的清晨,我正在菜園子里除雜草。烏云站在院門口不說話。小黑狗在我和烏云之間徘徊,不知道要不要討好烏云。我把一堆雜草放入竹筐,起身對烏云說:“請進。\"她進屋后坐在炕沿上,許久才說:“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看到的都是真相。\"我說:“我什么也沒想。祝福你們!”她掩面哭起來,身體抖動。我說:“你回去吧,你丈夫在等你呢。”她說:“他出車了,最近回不來。\"我說:“不一定,我上次看到他在鎮上\"她說:“你想說他在鎮上鬼混吧,這些我都知道,但這次確實出車了,拉了一車廂貨物。\"我說:“這跟我沒關系了,你回去吧。”她走出院門時眼淚還掛在她臉上。她背對著我說:“其實…我和他就要離婚了,他終于肯放手了,但要求我凈身出戶,畢竟是我先提出來的。他想在鎮上買房子,他這個人無論說什么做什么,我不得不聽。那天的銷售是我小學同學,我只能盡量在同學面前保持形象。\"她解開手腕上的袖口,往上擼到了肩頭。她白嫩纖細的胳膊上有一大塊發紫發黑的淤青。她說:“我丈夫在外人面前對我表現得很熱情,回到家就\"我僵在原地,為剛才的態度感到羞愧。我走過去,把她的袖子放下來,說:“抱兼。\"她轉身抱住我繼續哭泣。她把我抱得很緊,我也抱住了她。不一會兒,她推開我,說:“抱歉,我配不上你,我該走了。\"我說:“你不是要離婚了嗎?\"她說:“他出車前又變卦了,再說我這樣的女人不值得你愛。其實我一直有一個請求,不敢說出口。\"我問:“什么?”她說:“請求你離開這里,你是大老板,去哪里都可以活得很好。你只要在這里多待一天,我對你的渴盼就多一分,你要是走了,我也就慢慢地好了。”她說完就跑開了。我想追上去,卻被一股力量吸在原地。我呆呆地站了很久。

一股無名火將我的身體燒了個遍。我除了離開,確實沒有別的選擇。走之前,我應該把我的決定告訴烏云和哈日呼,他們肯定會悲傷,我的悲傷可能勝過他們,可我別無選擇。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改變不了他們,他們也不可能融進我的生活。我們只是彼此的過客。

夏天就要過去,霍林河水位持續下降,河道變得越來越窄,可能我的心愿也在某種程度上已經達成了。我的東西不多,家具留給房東,其他的放到車里,再帶上小黑狗就可以走了。關于哈日呼,我也做好了打算。我既然給了他希望,就不能再去澆滅。我聯系了條件最好的小飯桌,對方答應把哈日呼和一個善良老實的孩子安排住在一個房間。快要開學了,我提前聯系了學校,哈日呼可以讀三年級。我領著哈日呼見過老師,去過小飯桌。哈日呼的話比原來更少了,回來的路上他問我:“你真的…要走了嗎?”見我不說話,他接著說:“我把另一匹黃馬送給你,你別走行嗎?\"我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說:“記住,你現在是男子漢了。”他點頭。我接著說:“我會經常過來看你,你要好好學習。”他牽拉著腦袋走向自己家。我無能為力了,我得重新踏上自己的征程。

烏云似乎感覺到我要走了。我從書柜拿出書籍捆扎的時候,她再次來到我的院門口。我出去招呼她進屋,她猶豫一會兒進來了。她看著滿地的書,臉上露出失落的表情。她說:“他昨晚答應離婚了,可剛才又說還是不能離,他太折磨我了。”我說:“你好好保重。\"除此之外我不知還能說什么。她說:“你也是。”

她走后,我把書和要帶走的物品放入后備廂,然后收拾屋子。屋子里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我躺在炕上計劃往后的日子。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是被雷聲驚醒的,醒來已是黃昏。外面很快就下起雨來。我給小黑狗弄了點吃的,自己也吃了點酸奶拌炒米,然后呆呆地看著外面。外面已經看不真切了,雨簾仿佛把我囚禁在這狹小的空間。時間一點點地過去,雨聲成為寂靜的一部分,甚至成為寂靜的制造者。

穿破寂靜的是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它像一道驚雷打在我身上。電話那頭是烏云的哭聲,她哽咽著說:“他剛才又打我了…\"我再也坐不住了,沖破雨簾,一路跑到烏云家。路上我看到大貨車的照明燈正往土路方向移動。烏云家的院門口敞開著,房門也敞開著。大黑狗看到我,就想掙脫鐵鏈向我撲過來。烏云趴在地上大聲哭泣。我走過去,把她扶起來,讓她坐到沙發上。她頭發蓬松,臉色煞白,鼻翼兩側淌著眼淚。她睡裙的胸口和下擺都被撕開了。她抱住我,哭得更加傷心。我說:“這回一定要報警,不能再忍了,這是嚴重的家暴,法律會嚴懲他的惡行。”她突然推開我,說:“對不起,我不能連累你,你快走吧。\"我說:“現在就報警。\"我剛拿出手機,她就搶過去,又還給我,說:“你快走吧,快走。”

兩個男人闖了進來。一個是烏云的丈夫,另一個是個彪形大漢。彪形大漢搶過我的手機,說:“喲,你這家伙欺負烏云啦?\"我說:“你他媽的說啥呢?”他看向烏云的丈夫,笑著說:“大哥,先教訓一下再報警?”烏云的丈夫說:“那怎么行呢,別讓他跑了。”彪形大漢堵在客廳門口,說:“好嘞!”烏云對丈夫說:“這事…還是算了吧,讓他走吧,他是好人。”她丈夫走過來,把她的臉抬起來看著,說:“我妻子長得真漂亮啊,不過還是打輕了。記住了,這次你不給我好好配合的話,以后有你好果子吃。”他說著用力給烏云一巴掌。烏云癱軟在沙發上。我喊起來:“住手!\"我沒有了絲毫的膽怯。烏云的丈夫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點燃一根煙,猛吸一口,沖我吐出一團煙霧,說:“眼前你有兩條路,要么賠償我們的損失,要么坐牢,大老板,你是個聰明人,不會選錯吧。\"我笑起來,說:“繞半天,你是為了這個。\"他說:“你知道烏云經常一個人住,你大半夜跑過來,想欺負烏云,烏云不肯,你就打她。如果不是我恰好趕回來,你不一定干出啥事呢。我說得夠明白了吧,我還有證人。”彪形大漢沖我吹了個口哨。

我什么都明白了。我從茶幾上拿過烏云丈夫的香煙,給自己點上,也沖著他吐出煙霧,問:“你想咋辦吧?”他說:“那輛帕杰羅過戶給我,外加五十萬,你這樣的人我一眼就能認出有沒有錢,這些錢對你來說小菜一碟。”我說:“錢沒有,帕杰羅可以給你,同時我有個條件。”他說:“喲,開始討價還價啦,你的條件是啥,先說來聽聽。\"我說:“你跟烏云離婚。”他狂笑幾聲,說:“我的烏云多漂亮啊,別說是一輛幾十萬的車了,幾百萬她也不可以離開我,這輩子她都是我的人。”烏云掙扎著坐起身走到客廳門口,對彪形大漢說:“讓開。\"彪形大漢說:“你想干啥?”烏云聲嘶力竭地喊:“我口渴了,嗓子快啞了,給我讓開。\"彪形大漢說:“我們以前又不是沒干過這事,你現在裝正經啊!”烏云的丈夫對彪形大漢說:“讓開吧,別讓她出房子。\"他接著對烏云說:“你可別干傻事啊,別忘了,我們以前干的事,也足夠讓你坐牢的。\"不一會兒,烏云端來兩杯水,一杯自己喝,一杯放在我面前。我早就預感到事情有些不對勁,但沒想到會是這樣。我想對烏云說點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口,她也一直躲著我的目光,不說話。烏云的丈夫喝光烏云端給我的水,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彪形大漢找出一瓶啤酒喝著,我的手機一直在他手里。

過了十幾分鐘,烏云望著天花板,說:“我們的錢足夠在鎮上買房子了,你還不滿足嗎?\"她丈夫說:“少他媽扯了。”烏云接著說:

“我喜歡養牛,我也會養牛,養牛也能發家致富。\"她丈夫罵了句“操!\"然后問我:“怎么樣啦,想清楚了嗎?”我說:“失望。”他問:“什么?\"我說:“太失望了。”

外面傳來警車的聲音。

十一

我沒有搬走,繼續住在霍林河畔,我還買了七頭牛,暫時養在馬棚,打算有經驗后繼續增加數量。哈日呼已經上學了,我答應他每周都讓他來我這里玩耍。烏云向警察交代了以前的兩起敲詐案,因為她是被脅迫的,所以判得不重,兩年后就能出來。她丈夫,應該說快成為她前夫的男人和彪形大漢就得在牢里懺悔多年了。那晚是哈日乎聽到了喊叫聲報的警。警察在調查過程中,還在哈日呼的相機里看到了烏云丈夫捕獲百靈鳥的照片,還有他毆打烏云的照片。

我去看守所看烏云,她低頭不敢看我,我說:“我等你。”她哭著說:“對不起,我不該…\"我截住她的話,說:“我等你,就在霍林河畔。\"我把重新洗過的一張照片遞給她。照片上她坐在石塊上,身體微微后仰,雙臂撐在身后,閉上眼晴,讓陽光灑在臉上。我說:“這才是真正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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