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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土

2025-08-13 00:00:00王虎山
黃河 2025年4期
關鍵詞:丈夫兒子

母親和父親合葬那天,巧英提出來,要拿一些骨灰。

兩個妹妹回頭。巧英擠出討好的不合時宜的笑容。真是神經病!大妹妹說。病得不輕!小妹妹說。巧英推推正給墓穴底部鋪紅綢緞的弟弟。弟弟回頭狠狠瞪她一眼,沒搭理她。時間來不及了,骨灰放進去,怎么拿得出來。巧英拽拽表哥的袖子。表哥是二姨的兒子,通陰陽,懂風水,是說話算數的總管。噓一別哭。別說話。快磕頭。別胡鬧!

巧英低下頭,嘴唇咬出血,淚珠子滿地滾,兩只手摸著骨灰盒不敢再說半句話。巧英不怪弟弟妹妹薄情,都怪自己不好。父母親你來我往輪番住院,都是弟弟妹妹們家里醫院兩頭跑,白天黑夜守在老人床邊照顧吃喝拉撒睡,熬垮累瘦都挺著,自己這個當大姐的,沒出多少錢,更沒出多少力。都是拖家帶口過日子,哪家容易?弟弟妹妹們的辛苦和無奈,巧英哪能不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可是,自己的確比他們困難得多。唉!人家甩個臉子,翻翻白眼,夾槍帶棒懟幾句,出出不平衡的氣,自己還好意思見怪?凈說好話還來不及呢。

巧英很虛弱,尖瘦臉盤擠不出血色,她愀恢坐在地上,膝頭撐不住軟塌塌的身體。看著墓碑上母親的名字,巧英走神了。火化母親的每個細節就在眼前。母親躺在黑漆雕花木盒里,幾個戴白手套的男人把她從地下一層的停尸間推出來,潤滑不良的合金鋁轱在水泥地板上摩擦出尖銳的聲音,擁擠的人群向兩側自覺靠攏,讓出母親奔赴火海的通道。原本開闊的過道頃刻混亂而逼仄,身后歡快的問候聲和爽朗的笑聲戛然而止,驟然莊嚴肅穆起來。掀開黑漆雕花木盒,看母親最后一眼的時候,巧英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略微蒼老的哭泣聲超過所有親人。她趴在窺視孔里看見母親縱身火海,枯萎的身體猛然坐起來,睜大眼睛,張開嘴巴,巧英似乎聽見了母親的吶喊與不舍,聽到了自己心臟破碎的聲音。恐懼與眩暈從天而降,巧英倒在地上,渾身酸軟,嘔吐不止,幾個人抬著她,把她放在前廳皮沙發上休息。

葬禮結束,巧英失魂落魄地打摩的去飯店 打包了二斤水餃和幾樣熱菜,乘坐公交車回到 家里。兒子和丈夫還餓著呢

過完五七第二天上午,巧英找到暖穴封穴的高個兒師傅,給人家看身份證,口袋里塞好煙和紅包,扎心話抖露三籮筐,高個兒師傅才拿上工具,慢悠悠跟在巧英后面。巧英跪在父母墓碑前石板上,磕破額頭,取出父母骨灰。她用小碗舀了兩碗父親的骨灰,又舀了兩碗母親的骨灰,倒進半尺高的黑色茶葉筒里。她用紅布包好茶葉桶,裝進背包里,又把兩個骨灰盒按照原來的位置擺放整齊,紅綢緞上面鋪了一層白色的新鮮的繡球花。

嘴里叼煙的高個兒師傅開始封穴了,巧英在火盆里點燃紙錢。她不敢放聲嚎陶,只能發出壓抑的抽泣聲,她怕驚擾了千萬亡魂,讓父母在底下再不得安寧。黃色火苗映紅了巧英婆娑的淚眼,她跪著往前挪半步。她知道,父母不放心,來看她了。她嘴角泛著笑意,兩手緩緩伸到火里,想摸摸父親,摸摸母親。咱們很快就會見面了。她在心里說。

兩棟樓過道上,巧英看見兒子光著膀子,穿著花褲衩和人字拖鞋,提著一把刀刃有四個豁口的菜刀,在雨中來回奔走。周圍空無一人。巧英哎呀一聲,跑過去把傘撐到兒子頭頂。

媽媽,媽媽,你去了哪里?媽媽,媽媽,你去 了哪里?媽媽,媽媽,你去了哪里?媽媽,媽媽

巧英牽著兒子的手,走過一單元和二單元,看見七八雙躲閃驚恐的眼睛。巧英挺直有些前傾的腰,腦袋使勁后仰,不看左面,不瞅右面,步子穩穩的,看不出快,也看不出慢。巧英覺得還不夠,鼻腔深處用力哼一聲,臉上飄出帶有鄙視的冷笑,她產生了難以置信的瘋狂想法:讓兒子舉著菜刀嚇唬嚇唬他們,把他們追得逃回家里不敢出門,最好把對門那個經常帶不同女人回家過夜的光頭流氓一刀砍死。光頭流氓真不是東西,幾乎夜夜做新郎,床頭把臥室的墻撞得咚咚響,巧英耳朵眼里塞上橡皮塞,戴上耳機,試過很多方法,就是擋不住那聲音。

枕頭擦著巧英頭皮砸在門上,巧英到廚房拿掃帚簸箕,把地上的紙尿褲碎片掃干凈。丈夫把男人女人的生殖器非常連貫地用在巧英身上,用在巧英父親母親身上,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毒。巧英撲上去,把丈夫摁在床上,用足力氣在丈夫臉上扇了一耳光。丈夫的罵聲更高更急,內容更加豐富了。

巧英在水面池里調好溫水,把兒子拉進洗手間,讓他脫掉衣褲,用熱毛巾擦干凈身上的雨水。巧英靠在墻上,看著兒子笨拙而滯緩的模樣,那口緊張到室息的氣兒,才徹底舒展地釋放出來。

巧英把丈夫褲子脫下來,擦干凈屁股和襠里,拍了一些爽身粉,從身后抱住丈夫,拖到長條椅子上,用濕布把皮墊上的穢物清理干凈,又從后面抱住丈夫,拖到床上,給他換上條干凈的褲子。

丈夫扯住巧英的衣角,老子想吃餃子。巧英摸著丈夫臉上的暗紅色手印說,家里沒菜沒肉,一會兒做西紅柿拌湯,給王八蛋臥兩個雞蛋。丈夫說,老子想喝點酒。巧英推開丈夫的腦袋,喝你娘的尿吧。

2

巧英戴上老花鏡,拿起白底藍字病歷本,從首頁翻到尾頁,每個字上面都要盯一會兒。巧英學著主治醫生樣,把黑乎乎片子舉到燈下,不是骨頭就是血管,枝枝權權的,哪看得懂?唉!活了一輩子,沒顧上自個兒,去醫院看一回,就是要人命的結果。巧英哀求醫生再好好檢查檢查,自已就是心口疼,像壓著一座山,夜里喘不上氣來,其他地方好好的,能跑能跳的,吃喝倒不像以前香了,可是,六十歲往上數的人了,哪有不出點問題的全乎人?

醫生認識巧英,巧英也認識醫生。老人們在這家醫院你進我出的,跑多了就見慣了。醫生把片子貼在閱片燈下,面帶難色說,這事兒,本來不該告訴你,可你家那情況,我也只能實話實說了,不會錯的,病灶很清楚,你看這兒,這兒,還有這兒,以我二十多年的經驗,最多一一最多半年時間,不過咋說了,也不好說,主要看個人具體情況,你還是準備準備吧。

其實,巧英有準備,只是這準備提前了。既然提前了,巧英就必須做出決定。巧英幾天沒出家門,思前思后,下不了決心,愁脫了相。以前的準備,巧英只安排自己,現在情況突變,她不得不重新考慮個萬全之策。丈夫罵她,咋?半夜跟上毛鬼神了,飯不做,水不燒,魂丟了?巧英站在鏡子前,看到一個大大的苦字。是啊,世上哪有那么多好日子,本來想著就這么一天挨一天過,沒想到半道上竄出黑白無常倆兄弟,非要連拉帶拽套繚銬,把人帶上黃泉路。

三伏天雨水,幾天下一場,燎人熱氣剛冒頭,就被澆得咽了氣。兒子在臥室玩滿屋子的各種玩具。丈夫睡著了,巧英聽到不停歇磨牙聲。巧英站在廚房看外面,一輛黑色汽車開著遠光燈停在路中央,又急又大的雨射到積水里,很像漁民收網時躍出水面的密集魚兒,歡騰而熱鬧。車門開了,一個看起來有些年紀的矮胖禿頂男人打著雨傘走到黑暗里,回來的時候,雨傘下面多了一個穿吊帶裙的女孩。女孩摟著男人的腰,男人的手貼在女孩的屁股上。車開走了,魚兒消失了,只有雨線打在遮雨棚的嘈雜聲灌進耳朵里,亂哄哄的。

巧英認識女孩,是宣傳干事四十歲那年差點要了命生下的寶貝閨女。真是報應!活該!巧英笑出了聲,有一些輕視小看,還有一些幸災樂禍。她的滿懷愁緒好像消減了幾分。

一口氣嘆在地上,巧英把垂落的幾絲白發掖在耳后,哪有瞎功夫閑心思操心別人,還是想想自己吧。

高中畢業那年,巧英頂替母親在城北國營大公司上了班。巧英年輕漂亮,膽子大,還會打拍子、唱歌。國慶三十五周年大合唱,巧英使出渾身本事,站在舞臺中央,別提多風光。巧英被調到工會,鳳凰上枝頭,隨便抖抖翅子,都亮瞎人的眼。

沒兩年,巧英嫁給一個干部獨生子,生下大胖小子,那吃喝用度的排場,讓人們羨慕得心里直發癢。兒子剛上小學,公司公派巧英到京城大學深造兩年半。拿到魂牽夢繞的大學文憑的巧英,畢業當年升為宣傳科科長,三十五歲成為公司里最年輕的副處級工會主席。

人怕出名豬怕壯,一槍打下出頭鳥,這話不用咂摸,看看周圍,誰敢說沒道理?

惡毒流言和骯臟蜚語,就像平地而起的瘴氣在巧英四周升騰彌漫。說她靠公婆關系也好,往她身上潑臟水也罷,巧英不告狀申訴,也不解釋開脫。她的身子很正,影子更不歪,把心里的委屈和別人的誹謗看作人性固有的弱點。她的眼里任何時候都散發希望自信的光,臉上始終蕩漾著友善誠實的微笑,走到哪兒都是一道讓人挪不開眼的光。辦公室里掛滿錦旗和獎狀,陳列柜里擺不開的紅皮證書和金燦燦獎杯,是她智勇雙全打拼出來的。

咸淡正好,甜酸適中,風中飄花香,雪中有陽光的好時光一腳踩空,斷頭了。巧英的兒子高考落榜了。巧英托關系查了考卷,公布的成績沒有錯。巧英把兒子逼到墻角,用紅到淌血的眼晴怒視鏡片后面那雙呆滯的好看眼睛。四十五名學生除了兒子和在考場暈厥的體育班長之外,全在一本線以上,清華北大都有。兒子選擇沉默,無動于衷的沉默,與世隔絕的沉默。巧英在無法理解的沉默中接受了現實。

就在報名復讀的第二天,一夜之間,兒子的言行舉止徹底脫軌,神經崩潰,思維成麻,回到五六歲年紀,幼稚懵懂,不知人間冷暖。時空倒流十二年,靜止不動了。一米八的大小伙子,每天跟在巧英后面,奶聲奶氣喊著,媽媽,你去哪兒?媽媽,你去哪兒?媽媽,抱抱我,抱抱我……媽媽,你去哪兒……

巧英從地下室拿出幾大箱兒子小時候的汽車玩具,清理干凈,堆在地上,床上。兒子晃著成年人的身體,捏著推著舉著大小玩具車,一邊玩,一邊念叨,大貨車快快跑,消防車真好看,挖掘車沒油了,小火車嗚嗚響…每天拉開家里所有的抽屜,打開家里所有的柜子,翻騰得家里像災難現場。如果說,僅僅穿越時空回到懵懂的孩童時代,巧英認了,就當重新養他一回。粉碎巧英幻想的意外出現了,兒子會毫無征兆倒在地上,出現手腳無法控制的瘋癲,還喜歡露出白嫩肥碩的上身,握著家里最鋒利的弧形菜刀,站在樓前十幾米的過道上,盯住每個經過的人。那犀利眼神,那兇狠架勢,路過的人不繞著走都不行。巧英和丈夫求爺爺告奶奶,鄰居們好歹沒報警,沒拿棍棒嚇唬兒子。

兒子這情況,半步也離不開巧英。巧英為兒子不甘心,為自己不甘心,可現實就是這樣不講道理,能有甚辦法?誰也幫不了你,只能自己幫自己。巧英的內退手續,辦理得隱秘而迅速。不到三天,巧英結束職業生涯高光時刻,回到家里照顧兒子。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這些話是有閑情逸致的人對時間的注解。在巧英這里,每天都是肉體和內心在苦水里沸騰的煎熬。只能熬,一天天地熬,熬不住也得熬。巧英把自己熬老了,熬過了花甲之年,熬到了死亡向她發出邀請。

要說丈夫也是可憐,巧英說起來有點對不住人家。要是丈夫找別的女人,不用拋頭露面拼事業,每天柴米油鹽守在家里,會不會是另外一種命運呢?兒子生病,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公司的熱評新聞,人們把它當作典型案例,鋪平了,拆散了,揉碎了,深挖原因,把微不足道的瑕疵無限擴大、延伸,演變成他們需要的原因。丈夫自尊心很強,寧可待在家里,也不上班,難免有閑話和非議。有人給丈夫上緊箍咒,穿二五半的繡花鞋。

內退第三年,丈夫在小區健身廣場玩單杠摔下來,下半身失去知覺,癱在床上等吃喝。好端端個男人失去理智,變得狂野粗暴,滿臉戾氣,眉毛和眼角豎起來,兇成惡人樣。他砸壞電視,砸碎窗戶雙層玻璃,摔碎所有水杯和所有碗,故意撕碎紙尿褲,把屎尿撒在床上,半夜里撕打巧英,用最惡毒的話罵巧英,罵兒子,罵世界上所有的不公平。

巧英理解丈夫,可理解歸理解,她不慣著丈夫,要說苦,誰有她苦?她買了癱瘓患者專用多功能護理床,讓丈夫睡在客廳里,日用品全是塑料的,由他胡折騰。

從丈夫睡在客廳那天起,巧英每晚都要把思想分成兩份,一份聽隔壁臥室兒子有沒有不同尋常的動靜,一份聽客廳里丈夫躁動的夢話和無法控制的磨牙聲。每隔一段時間,她就要起來瞅瞅,看看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是否還活著。在她心中無比憋悶和無助的時候,也會產生非常可怕的想法,如果一覺醒來,他們都離開這個世界,會怎么樣?奇怪的念頭出現了,她沒感到悲痛欲絕的哀傷,反而有種解脫的輕松和快感

3

巧英把診斷書伸到丈夫眼跟前,你呀,支 棱開吊吊眼,看仔細了,我得了這狗日的病,活 不成了。

丈夫瞬間安靜了,堅硬兇狠的目光向四周急速擴散,緊繃的眼皮聾拉下來,僅存的微弱亮光熄滅了。

……你說怪不怪,他娘的腿,確診后呀,這日子快得收拾不住了,來不及眨眼一天就過去了,我這心里呀,從來沒這么慌過…我的想法呢,告給你了,就看你怎么想了…別給老娘裝死。巧英扯開丈夫蒙在頭上的被子,這是你的事,逃不了,必須選。巧英看見丈夫滿臉的淚,悲傷的眼神,抖動的嘴唇,一下撲在丈夫身上。這是你的事,我不能替你做主,真的不能替你做主。

丈夫的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缺乏陽光照射的慘白方臉充滿殷紅血色,枯瘦額頭和脖頸青蛇舞動。過了半支煙工夫,丈夫喉嚨深處終于進發出撕心裂肺的一句話:我日你個媽的。丈夫把巧英的手拉到嘴邊,親吻著,吮吸著,抽泣著,親吻著,吮吸著,抽泣著…

真好,真好,這會兒,像個人了。我呢,是這樣想的,我不愿意活到失去自由,完全受人擺布,等待死亡的時候。我的情況又特殊,你說說,我能靠誰,到時候,生不如死。你再想想,我不在了,你和兒子怎么活,和我有什么區別。沒有尊嚴的活,真不如有尊嚴的死。不瞞你說,送走老人們,我就想自己該往哪里走,不管得沒得這病,我都有安排。況且我這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人財兩空的買賣,咱那一屁股外債誰還?怎么還?當然了,你的事你做主,我只是按照我的意愿跟你商量。所以,你必須想好了,必須想好了,省得后悔,埋怨我。

巧英,真沒辦法了?我,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你到北京上海的大醫院看看,咱這破醫院,哪能看得了這病?不行,不行,讓我想想辦法,想想辦法,絕對不行,絕對不行….

哼!你想辦法?告訴我,你有什么辦法?醫生都下了判決書,你能有什么辦法?自家都難保了,還給我想辦法?還是考慮我的辦法吧!

丈夫沉默半分鐘,驟然抬起頭,行!大難來了各自飛,老話說的真他媽準。巧英呀巧英!你呀!是個狠人,比我狠。既然,話趕話,說到這兒了,就打開天窗,說個痛快。丈夫用力拍打醫用床兩邊的護欄,堅硬的兇狠的光又出現眼里,巧英,這是床嗎?這是死刑犯的牢房,是他媽暗無天日的監獄啊!你故意不和我說話,經常在屎里尿里等你回來,周圍連個撒氣的東西都沒有,我對著虛無的空氣說話,一天天絕望。你說,不能走路就應該癱在家里等死嗎?我不求你把我推到公園看看景,就求你把我推出家門透透氣,轉一轉,看一看,曬曬太陽,和鄰居們倒歇倒歇,讓我覺得自己是活生生的人,是活在活人中間的人。你是真狠啊,我的話就是個沒聲沒味的屁,你把我關在這關窗閉門的家里。十幾年了,我每天和豬一樣吃了睡,睡了吃,還有個人樣兒嗎?我知道你要強,好面子,怕丟人,不要忘了,我可是你丈夫!是你丈夫!不是坐吃等死的豬!巧英,你摸著良心說說,我這,我這過球的什么日子?丈夫有些哽咽,當然,當然了,這,這也不能全怪你,我,我就是個,就是個該死的混蛋,把你禍害的不輕,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是,巧英,你錯了,即使我這樣活著,也不同意跟你走,我和兒子和你不一樣,賴活也是活,誰不想活呢?你能保證,我和兒子沒好的那天嗎?你如果不是得了該死的病,會走這一步嗎?會嗎?

行!很久沒說人話了。話糙理不糙。賬算得很清。不想走,就留下好好活。我不逼你。

初秋的風夾著暴雨打在鋁合金窗戶上,客廳里只有音色單調的風聲和雨聲。剛才的激動消耗了丈夫的體力,他泗涌起伏的胸膛漸漸平緩,眼睛睜得很大,忘記眨眼地盯著巧英離開的背影,似乎剩余的力氣全用在睜眼這件事上。也就幾秒時間,丈夫的眼淚從瞪得很大的眼里急速匯聚,從鼻翼兩側流下來,一部分順著驟然隆起的法令紋流到脖頸,一部分悄悄滲進微微張開的嘴里。丈夫把被子扯上來蒙住頭,鳴咽連貫低沉,深藍色棉布被子抖動的頻率很快。

兒子在玩具堆中睡著了,巧英把兒子身下的鐵制汽車抽出來,把周圍的玩具劃拉到遠處,押展炕頭揉成堆狀的被子,從腳到脖子蓋在兒子身上,在兒子白嫩額頭使勁親一下,捏捏兒子肥嘟嘟臉蛋。回到自己臥室,巧英拉上米色窗簾,吸頂燈調到最亮,兩手抱住思緒混亂的頭,和衣躺在被垛上,看著窗簾下擺的流蘇沉思起來。巧英不是沒考慮過丈夫會拒絕她,只是覺得丈夫沒更好的選擇,認可她想法的概率會更大一些。等到丈夫真正拒絕,她卻心頭發冷,從高處墜入虛無,亂了心思,慌了陣腳,沒了主意,找不出成熟的辦法應對。誓言都是騙人的謊言,真是不假。談戀愛剛結婚那會,丈夫亮出心臟跳動的地方,指天畫地情感蕩漾地說過,愿意為她摘星捧月,為她赴湯蹈火。唉!算了吧。

家里出現十幾年從未有過的安靜。丈夫的目光躲著巧英,巧英不看他的時候,他的目光又緊緊鎖住巧英。結婚幾十年了,巧英當然知道丈夫難以啟齒的心思,她不愿意和丈夫在沒有結果的爭吵中浪費時間,她必須想出解決所有問題的最佳辦法。

是啊,自己一個人走,簡單。丈夫和兒子怎么辦?誰給爺倆洗衣做飯?半座山重的外債誰來還?巧英想過請保姆,但很快否決了,自家這情況,老的小的都要照顧,工錢少了沒人干,就丈夫那點退休金,付了保姆工錢,留不下幾個子兒,生活都困難。給丈夫找個女人更不實際,沒錢沒人負擔重,人家圖個啥?最好的辦法是賣房,還清外債,能剩下不少錢,租套小戶型電梯房,或是到郊區租個出入方便的院子,自家辛苦點,怎么也能活。就是這房子麻煩,是公婆留給丈夫唯一的產業,自己張不了這口,做不了主。

日子變得小心翼翼,巧英和丈夫之間沒多余交流,只有吃飯,躺下,睡覺等極其精煉的生活用語。丈夫終于忍受不了了,從巧英手里接過多半碗餃子的時候,說話了,巧英,痛痛快快的,要走就走吧,別管我和兒子了。

巧英瞥眼丈夫,怎么說話呢!你們是我丈夫和兒子,我不管!你們早完蛋了!

丈夫沉默了。

跟你商量個事,我,我想賣了房子。巧英說得有些猶豫,沒底氣。

丈夫把塑料碗和十幾個餃子摔在地上,兩條眉豎起來,巧英,我說了,你走你的,賣什么房?我還沒死呢!

巧英一腳踢開圓柱形紙簍,不賣房,你告我,拿什么還人家的錢,我能走得安心嗎?

爭吵幾次,丈夫都不松口,巧英焦急上火,一天天憔悴,做不好一頓像樣飯,抬不起丈夫半條腿,黏在床上不挪窩不說話。在丈夫心里,巧英是鐵做的,石頭做的,骨頭硬,身體好,十幾年了,她就是電量永遠充足,一直在他和兒子身邊旋轉的大號陀螺,他從來沒為吃喝穿用操過半點心。這下好了,陀螺沒電了,停止旋轉了,正常的生活徹底崩潰,家里變成垃圾場,他身下屎尿擦不干凈,臭得熏死人。當然,最讓他揪心扯肺的是巧英很可能會加重病情,快速走向死亡,完不成最大的夙愿,而他這個做丈夫的卻幫不上忙,他自責了,他愧疚了,他整夜整夜失眠,想自己如果沒摔殘廢,和巧英一起面對生活困境,巧英也許不會累垮,不會得這倒霉病,就不會有瘋狂想法,一家人會平淡生活下去,不會提前面對生離死別。這樣說來,造成這后果的根源在自己身上,可自己做了什么?沒有理解,沒有設身處地為巧英想,還耍無賴、拖后腿,把巧英往絕路上逼。唉!自己呀,簡直自私透頂了,哪有個丈夫樣。

丈夫想通了,他必須補償巧英,要不然他的良心永遠插把刀,沒好日子過。他抱著瘦弱無力的巧英,眼淚涸濕巧英肩頭,告訴巧英,他不但答應賣房,還要陪巧英走完余下時光。

巧英繞過中介,把房子賣給菜市場打餅子的晉南夫婦。巧英拿著賣房錢,一家一家上門還債,腦袋點成啄米雞,感謝話籮筐裝不下,好在債主們都是自家人,要不然,巧英真要磕下頭去。還完最后一家,巧英坐在北宮花園假山背后的石凳上,放聲大哭。她嘗不出淚水的真實味道,任由淚水穿透指縫淌在方磚鋪就的地上向遠處流去。她沒告訴弟弟妹妹們,自已賣了房子,弟弟妹妹們也沒問這錢哪來的。父母過世后,他們之間的紐帶似乎斷了,都活在自己的光陰里。

巧英和丈夫梳理很多遍,應該不欠誰了。這二十多年里,巧英守著丈夫和兒子,和周圍世界有了隔膜和界限。如果真有忘記的人情債,只能祈禱和祝福了。

準備妥當了。

巧英站在鏡子前好好看自己,鏡子還是那面四周鑲花的橢圓形舊鏡子,結婚時巧英親自去裝飾城挑選的。巧英待見這鏡子,早上起來都要照照鏡子,擺弄擺弄頭發,前后左右瞧瞧。巧英的頭發染得黑亮黑亮,燙成一朵一朵盛開的墨菊,美過容的臉濕潤潤,泛著水色光澤,討厭的干巴勁幾看不見了。不行不行,眉毛和眼角牽拉,臉頰也松弛,老相加苦相。巧英把頭發束在頭頂,扎成蓬松的松鼠尾,牽拉和松弛的部分向上微提,顯得年輕喜氣了。

那天巧英美容回來,在樓房西側花圃里,碰上和幾個鄰居摘花椒的宣傳干事。巧英走在陽光里,高跟鞋發出有節奏的韻律,整個人熠熠生輝。宣傳干事陰陽怪氣的難聽話又從背后隱隱傳來,宣傳干事是巧英以前在工會的同事,比巧英小兩歲,當年也是單位里一枝花,就是心眼小,嫉妒心強,典型的笑人無恨人有,當面捧殺背后插刀,禍害巧英的流言大部分是她捏造的。巧英有肚量,多少年了,懶得和她糾纏。可今天,巧英不忍了,不讓了,她轉過身,朝宣傳干事徑直走過去,左右開弓,在紋了兩條一字眉的臉上脆生生扇了兩巴掌。宣傳干事捂著灼熱的臉忙在原地,巧英帶著勝利的微笑不慌不忙回了家。

4

過了驚蟄,巧英領全家去了溝塹村。

溝塹村是革命老區,是巧英工作單位多年的幫扶對象。二十幾年不見了,婦女主任還記得巧英,拉著巧英的手嘩嘩流淚。工會每年都要到村里,不是拿上米面油看望扛過槍打過仗的老革命,就是搭起臺子給老區人民演幾場。巧英和婦女主任有緣分談得來,每次下鄉,都住在婦女主任冬暖夏涼干凈整潔的窯洞里,吃著簡單而香甜的農家飯。

婦女主任告訴巧英,以前的窯洞沒人住咧,都荒咧,經不起一場大雨咧。村里的新房子都是政府幫忙蓋的,房子呢,好是好,就是住的人越來越少咧,你看看,滿村找不出幾個活蹦亂跳的人,就剩下兩彈一星咧,孤悶得呀,實在是不行行咧。老規矩,還住在我家,孩們不在家,展活活的房子多的很咧,咱姐倆好好倒拉倒拉。唉,你咋能過這日子咧,真是,唉…造孽呀!

巧英不理解,啥是兩彈一星。婦女主任說,唉,這話咋說咧,能走得都走咧,就剩下窮光蛋,傻瓜蛋,老壽星咧,你聽聽,這不是兩彈一星?哈哈哈。巧英趴在婦女主任肩上,笑出淚花花,老姐姐,那你咋不走呢?要當老壽星?哎呀呀!巧英妹子,你說說,這些老人總得有人照顧,越來越荒的地也要有人張羅,我要是撇下不管咧,就真廢咧,我這心里頭呀,過不去,過不去呀,你知道的,我呀,就是操心的命。老姐姐,你是天底下少有的好心人,能活到一百歲。哎呀呀,說甚咧,不能說一百,不能說一百,活到九十九就行咧,哈哈哈哈……

下鄉那些年,一住進溝塹村窯洞,巧英就覺得與世隔絕了,天地孕育的黃色厚土嚴嚴實實包裹她,原始純凈撫慰蕩滌她的靈魂,寂靜安寧的無邊夜晚融化她的雜念。巧英一覺到天明,臉色紅潤,氣定神閑,脫胎換骨。溝塹村是治愈巧英的福地,在她心尖尖上綰著輕巧疙瘩,總拉扯她,召喚她。

對!就是這座坐北朝南的一間半窯洞,西面半間是廚房,右面一間靠北是一片大炕,靠南是松木衣柜和五斗柜。院里七八棵棗樹發出鮮嫩綠芽,向陽處幾簇青草沖破了泥土束縛。兩扇松木門虛掩著,半間窯洞頂部有磨盤大缺口,黑黃色土塊覆蓋整座灶臺,一間窯洞木格子窗柅漚爛了,剩下三五條黑糊糊的木條子,松木衣柜和五斗柜崩裂開無數道不規則的口子,暗紅色油漆泛起魚鱗狀碎片,大炕上散落十幾塊有大有小的土塊,拱形炕頂脫落得坑坑洼洼,罅隙中露出一線天空。

巧英到窯頂走了兩趟,玉米高梁還沒播種,土地凝成凸起的碗口大土坷垃,四周織成眩暈的網狀向遠方輻射,高低不平的新舊墳冢在春風中揚起塵霧,幾十棵柳樹生出綠色薄煙。東山流出的泉水沖刷出西南方向的蛇形溪流,與西山的泉水匯成稍有氣勢的河流向南開闊處流入喇叭口水庫。

上百座破敗窯洞夾在青山綠水之間,是塊風水寶地。

巧英用力爬上柳樹,坐在粗壯樹權上,扯下柔軟柳條編成柳條帽戴在頭上。她脫了鞋,脫了襪,解開衣服,露出松垮乳房,迎著山坳里不急不緩的風,兩手探向藍天,放開嗓門,仰天大笑,自由的沒有束縛的笑聲在空寂遼遠里盤旋回蕩。

樹上的灰雀驚飛了,喜鵲來了,喳喳喳叫幾聲,又飛走了。

一場迅猛寒風從山北吹過來,溝塹村溫度驟降,頃刻回到凜冽嚴冬。丈夫性格倔,不聽勸,沒及時加衣服,病倒了,咳嗽氣短,昏昏沉沉沒精神。從鄉里請來的醫生說,病人癱瘓十幾年,各種功能早衰退了,免疫力差,沒啥抵抗力。出門的時候,醫生貼近婦女主任耳根子說,這病人多虧他老婆護理的好,要不然…

黑湯湯濃水水中藥,白片片紅膠囊西藥,幾個療程下來,丈夫一直不見好。一天晚上,丈夫叫醒熟睡的巧英,有些猶豫有些羞澀地說,巧英,我,我有個心愿一直沒了,就是想去草原看看,她,她在那兒呢,趁身子骨還能挺住,想見一面,行嗎?你要不同意,就算了。

丈夫的初戀女友在鄂爾多斯大草原,兩人大專畢業后都想回到父母身邊盡孝心,吵來吵去誰也不讓步,只能含淚分手。婚后,丈夫瞞著巧英和初戀保持書信往來。巧英精明得很,眼里別說揉不得沙子,連一絲酸酸的風也能瞅出五顏六色來。丈夫把來往書信全部上交,舉著兩根手指對著灰蒙蒙雨天發誓,臉盆里倒了半瓶53度白酒,燒光了字跡清秀的十七八封書信,絕了那點時常翻涌的念想。

巧英當然知道,感情的事哪能說斷就斷,真斷了反而絕情絕義,是個沒心肝的人。丈夫是自己沙里澄金篩選好的男人,思想上開個小差,冒個小泡,能管得住?巧英在丈夫腦門上彈個清脆腦瓜,算是懲罰。

蒙古包是丈夫的初戀安排的,和十幾戶牧民住一起。丈夫見到初戀時的樣兒就是博大精深的漢字都表達不出來,那種怕初戀失望的尷尬,那種曾經的遺憾,那種滿足心愿的喜悅,那種欲說還休的顧慮,讓巧英難受得不得不離開。吃飽清水煮羊肉,巧英把丈夫推進蒙古包里,盯著丈夫甜膩膩的好像注射了雞血而極度亢奮的眼神,怎么樣?滿意了吧。還有啥心愿都說出來,以后可沒機會了。

丈夫望著蒙古包頭腦發呆,好半天甩出一 句話,人這輩子,真沒球意思

巧英靠著丈夫,坐在鋪了氈子和毛皮的地鋪上,噗嗤一聲笑了,還別說,我還真羨慕你,臨了臨了,還有個什么初戀相好的見一見,行,不白活。

丈夫忽然非常嚴肅地對巧英說,巧英,我想好了,和你一起走。

巧英疑惑地張大嘴巴,你,你,你說什么?

丈夫拉住巧英的手,身體向前探探,巧英,巧英,你聽我說,我不是心血來潮,這段時間,我真的考慮了很多,你知道,我不相信命運,可我們的這些苦難,誰能說得清?不用勸我,我的身體,我非常清楚,驢糞蛋蛋外面光,里面早成豆腐渣了。你不是希望我和你一起走嗎?

巧英抱住丈夫流淚了。

回到溝塹村,巧英把婦女主任請過來,恭恭敬敬給婦女主任鞠三個躬。婦女主任驚得跳起來,哎呀呀,巧英,嚇死個人咧,你這是作甚咧,哎呀呀,有甚話就說,有甚話不能說咧,哎呀呀,嚇死個人咧。

大姐,我跟你商量個事,我們想買下以前住過的那口窯,您看行不行?

說甚咧,說甚咧,那口窯都廢咧,你們想用就用,再不要提那個字咧,再提就是打我老臉咧。誒?一口破窯你們要它作甚咧。

大姐,我也不瞞您,我們兩口子呢,在里面住過,覺著舒服,有感情,就想到里面經常坐坐看看,人老了,不是都懷舊嗎?還有個原因就是,老人留下話,要入土為安。我們想把老人安放在窯洞里。巧英從包里拿出兩個茶葉桶,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們把老人骨灰拿來了,您可不要見怪。

你看看,你看看,城里人就是城里人,巧英,你就放心用,老人都沒咧,骨灰就是一把土面面,我都七十歲咧,沒甚事。就是,就是那口窯經不起一場大雨咧,你們可要小心咧。

婦女主任走后,丈夫仰視巧英,開動輪椅慢慢移動,攬住巧英纖弱的腰,腦袋緊緊靠在巧英胸口。巧英啊,你呀,就不是個平常女人,都這會兒了,還為別人著想,不給自己留遺憾,不欠別人半點情。巧英啊,說實在話,我真佩服你,這輩子有你做老婆,他媽的值了。

巧英扳起丈夫的頭,是個懂我的人,沒白嫁給你。

春分剛過,巧英天天關注天氣預報,清明有雨的預報總在變化,今天預報大雨,明天預報小雨,后天預報多云,沒個準信。清明前兩天,天氣預報顯示,清明當天有暴雨。巧英搶過丈夫手機,預報也是暴雨,她小跑到院里,頭仰得高高的,看不見一絲絲陽光,比宣傳干事挨巴掌的臉還陰。真好!太好了!巧英的兩條柳眉陡然上揚,眼里露出精亮而喜悅的光澤。到了溝塹村,巧英設想過幾種離開方法,每次想到最后,都離不開她一直逃離的命運。那口破窯確實經不起大雨了,不用婦女主任說,巧英也看個十拿八九。吊在嗓眼的心啪嗒落在心窩窩里,巧英踏實了。

清明是大節,祭祖的人多遠都要回來,總要準備好吃好喝。巧英有些固執,還有些不講理,別看臉上漾著笑,手上卻麻利地奪過圍裙,非要替婦女主任炸丸子,做燒肉,蒸碗托。自家的事,哪能麻煩人家巧英。婦女主任和巧英在廚房你拉我拽幾回合,也不知巧英哪來的勁,她實在拗不過巧英,兩人手拉手不松開,眼對眼看著不說話,看著看著,都哭了。婦女主任把嘴抿得緊緊的,擦干巧英臉上的淚,把巧英散落的幾根發絲掖在耳后,在巧英的胳膊上用力捏捏,捂著嘴,低著頭,跑出廚房。

清明前一晚,淺灰色云從山外不斷飄過來,一團團堆積,一層層加厚,溝塹村上空蒙了雨做的被,云做的蓋,黑塌個臉,卯著勁,就是不落半滴雨。婦女主任啾瞅巧英一家的屋,抹把眼淚,嘴里低聲說,真是個灰鬼,這是攢著明天下咧!

巧英和丈夫沒合眼。怎么能睡著呢?能睡著也不能睡。身前身后事還差巴掌大缺口,巧英和丈夫站在缺口兩頭怎么用力,也推不動缺口兩頭,往前挪一挪,合成嚴絲合縫的滿圓。是啊!兒子是吹口氣都心疼的心頭肉,不安排妥當,哪能走得心安?

山里的夜安靜極了,讓人心里慌慌的。丈夫突然對巧英說,你一輩子沒咋虧欠人,也不能虧欠咱兒。

巧英把幾張信紙遞給丈夫,紙上寫滿巧英交代的事。丈夫戴上老花鏡,舉在日光燈下,嘴里念著,眼睛盯著,從頭到尾,看了四五遍。丈夫看著窗外沒遮擋嚴實的五指寬黑,沉默十幾分鐘。大姐是好人,兒子托付給她,不會錯。就是,就是你妹妹弟弟,將來會管嗎?

會!應該會!怎么不會?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巧英折疊好信紙,和銀行卡一起裝在信封里,壓在枕頭下。

巧英坐在炕頭。丈夫靠著被垛,半躺在炕腳。橘黃色臺燈把他們的身影投放在奶色墻上,形成兩副高低對視的剪影。咦?兒子頭上怎么有了白發,巧英戴上花鏡,把幾子的頭攬在懷里。嘿嘿!哪是白頭發?是老狗淺黃色的毛,燈光下很像泛白的頭發。巧英集中所有注意力,拇指食指非常小心地捏起一根又一根狗毛。每撿一根狗毛,巧英就親親兒子,狗毛撿完了,兒子額頭和臉上落滿巧英的唇印。巧英抓起兒子扔在炕頭的黑色棉襪子,手里面搓一搓,抖一抖,拿到鼻子跟前用力聞聞,酸臭酸臭的,還有股焦黃焦黃的烤饃饃味,怪好聞的,又兩天沒洗了。巧英狠狠地聞了又聞,聞了又聞,舍不得放下。巧英有些恍惚,恍惚得忘了時間的流逝,兒子怎么從白嫩嫩粉嘟嘟的小小子,一下變成肥碩的傻乎乎大個子男人。巧英躺下來,掀起被子一角,抱住兒子的腳,滾熱的臉貼在兒子濕潤溫熱的寬厚腳掌上。不知什么時候,丈夫從被垛上滑下來,也掀起被角,把兒子的另一只腳摟在懷里。

巧英和丈夫也許記不清了,這是他們一家三口二十多年第一次擠在一個被窩里。他們在兒子均勻通暢的鼾聲里聽到彼此清晰的心跳聲。他們不說話,也不動一下,只是緊緊抱著兒子的腳,越抱越緊,越抱越緊,用他們深沉的激蕩的愛溫暖兒子未來的路

不知是巧英和丈夫抱得太緊,還是兒子夢到了什么,兒子渾身驟然抖動,手腳一撲棱,臉上浮現沒有半絲雜念的微笑。巧英捂著鼻子松開兒子,丈夫也捂著鼻子松開兒子,兩個人面對面捂著鼻子偷偷笑起來,粗壯的淚痕又鋪滿酸澀淚水。

看來,人類等待死亡的時候,全部的情感確實集中在難以心安的愧疚上,

天黑沉沉壓在山頂,上墳的人們早早出門,急匆匆往墳地趕。

巧英把父母的骨灰放在五斗柜上,前面擺了幾樣水果糕點,點燃兩根白蠟,一捧黃土堆在前面,點燃三炷香插在上面,路上采得幾朵野菊花擺在兩邊。丈夫注視著大炕中間凹陷的窩窩,忽然伸手,在巧英的屁股上摸了摸,兩人目光同時投向蹲在地上翻騰五斗柜的兒子。是啊,兒子就是那幾天孕育成生命的。

父親說過,百年后,要落葉歸根。父親十二歲逃荒出來,七十二年沒回去。巧英問過父親,老家什么樣。父親眼神復雜,沉默在渾濁淚光中。父親剩下半口氣,家庭成員擠在小屋開會。弟弟攤開雙手說,祖墳都不知道在哪,回去怎么辦?以后上墳,好幾百里路呢。當著母親面,兩個妹妹站在弟弟左右,用沉默支持,眼神贊許。巧英回過西北方向貧瘠的故鄉,在風沙奔走的土地上找到父親出生的村莊,村口幾十棵超過兩米的老齡沙棘樹魮出鋒利尖芒,擺出傲慢姿態不歡迎巧英,十幾戶土坯房里的幾十人都是紅里帶黑的面孔,他們露出看到新鮮事物而高興的不自然,用堅硬的方言告訴巧英,他們不認識照片上的人,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父親的根在,脈斷了。巧英羨慕鄉親們閉塞的憨厚和不設防的淳樸,但,這片荒蕪的土地在巧英心田沒埋下可以開花結果的種子。

父母終于埋在土里,了了心愿。

山風撲進來,火盆里的火苗猛然竄起來,把大黃狗嚇得跑出門,在樹下伸著舌頭搖尾巴。兒子馬上追出去,蹲在大黃狗身邊,抱住狗脖子,從頭到尾不停歇梳毛。黯淡晨曦下,兒子的皮膚更加白嫩,身體更加肥碩。也怪,到溝塹村后,兒子和大黃狗估計前世有緣,很快成為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不再尾巴似的跟在巧英后面,奶聲奶氣喊媽媽了。

巧英跟出來,捧起兒子的臉,額頭臉上瘋狂親吻,在裸露的肩頭留下血紅齒印。小王八蛋,聽好了,給媽好好活著,媽真不伺候你了,真不伺候你了,你娘的腿,你這個小王八蛋,媽走了,真走了

兒子的目光驚慌而無措,捂著肩頭的血紅牙印,把狗緊緊摟在懷里,癟癟嘴,哭了。

巧英回到窯洞,推推丈夫,指指門外,丈夫擺擺手,把頭埋在手掌里,肩頭篩糠似的抖。巧英把兩扇松木門關緊,插上門門,用胳膊粗的柳木頂住。擦干凈衣柜和五斗柜上的覆土和灰塵,土炕掃了四五遍,東西墻各貼兩對大紅雙喜字,雙喜字下面掛了兩串巴掌大的同心結,同心結中間不是喜慶的話,而是巧英和丈夫當年在溝塹村的合影,同心結下面是一尺長的紅絲線流蘇。

巧英從背包里拿出棗紅色床單鋪在炕中間那個凹陷的窩窩上,扯平四角,把幾天前拿過來的玫瑰紅毛毯從透明袋子里取出來,鋪在床單上,鴛戲水的雙人石榴紅枕頭擺在正中央,把丈夫抱到炕上,從里到外換好新衣服,和丈夫四平八穩并排躺下,抖開水粉色被子蓋在身上。

巧英從頭到腳一寸寸撫摸自己,頭發沒脫落成丑死的青皮,少是少了點,毛茸茸的看得過去,臉上肉乎乎的,沒干成把人嚇死的皮包骨頭,胳膊和腿上的肉沒松垮成空布袋子,而是緊繃繃的,摁一摁,還有彈性呢,摸到只夠遮住半個乳房的桃紅色胸罩和鏤空網狀的三角內褲,臉上浮現出小小愿望實現的得意表情,她很滿意自己的狀態,是個無可挑剔,符合常規的團圇人。

炕窩窩里舒服極了,每根骨頭都離開了肉體,那種脫離現實的輕松與自在,那種可以安放生命的踏實,讓巧英無比幸福。巧英扭頭看丈夫,看見丈夫正看她。巧英的身體有些發燙,笑著說,哎,還記得那幾晚嗎?兩人在這片炕上激情纏綿,沖擊亢奮的聲音,愉悅松弛的享受,一次又一次登上峰頂的銷魂蝕骨,成為一生最美好的回憶。丈夫沉重地嘆口氣,就是到了那邊,也忘不了。巧英平靜地說,今天不準哭,要笑著走。丈夫說,聽你的,不哭,笑著走。丈夫在巧英耳邊說,巧英,我不會忘了你,你也一定一定要記住我,來世咱還做夫妻,行嗎?巧英捧住丈夫的臉,不,下輩子,我不想做人,太苦了。

雨點夾著土塊從窯頂簌簌墜落,丈夫猛然擦緊巧英的手,巧英也擦緊丈夫的手。丈夫把巧英死死抱在懷里,巧英用盡渾身力量抱住丈夫。他們在天地之間,融為一體。

老天像是受了莫大委屈,攢足眼淚,比拿盆往下倒還迅猛,頃刻間,雨線如箭,大地顫動,一記響雷在窯頂炸裂。

溝塹村闔家團圓的旺盛炊煙淹沒在暴雨中,匆匆趕來的婦女主任抱住呆在雨中不知所措的孩子,轉過身去,蒙住了眼睛,

身后巨大的轟響淹沒在接踵而來的雷聲里…·

【作者簡介】王虎山,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太原市作家協會會員,供職于中國寶武集團太原鋼鐵公司。在《山西文學》《青島文學》《奔流》《都市》《娘子關》《映像》《山西日報》《冶金報》《寶武日報》《太原晚報》《太原日報》等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數篇,曾獲第五屆奔流文學獎,全國冶金原創文學最佳小說獎。

責任編輯:曹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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