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之花

孩子們都上學去了。

院子里，五彩的太陽花和白色的梔子花靜靜盛放。太陽明亮，四野安靜，一家人的衣服在風中像影子一樣無聲飄飄蕩。

家在二樓。一樓是商鋪，二樓的房子便有了一個像圍裙一樣的小花園，半包圍了房子。這個小花園，雨天時可以聽雨打在玻璃頂棚的聲音，晴天時可以照射到干爽的陽光，秋天時可以感受到秋風如羽毛一樣刮在手臂上，冬天的北風雖然凜冽卻并不寒冷。她愛極了這個小院，依照這個小院的外在形象，在心里構造了一個一模一樣的院子，心里的那個小院是她的精神避難所，是一個潛藏著豐茂百草的秘密花園，猶如孤獨。

她剛晾完衣物，手上還濕漉漉的。她倚在欄桿上設想著這個小院處在宇宙的中心，而她是這中心上的一個點。這個安靜的小院，遺世獨立，荒涼。

沒有人知道她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明面上，她是一個家庭主婦，每天做飯洗碗搞衛生接送孩子，與一般的家庭主婦并無二樣，暗地里她還有著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作家。這兩種身份有著強烈的張力，雖不對立，但也存在某種矛盾。

通常她的生活像是被放進了固定模具，不同的日子澆鑄出一模一樣的形狀。一個家庭主婦的日常，書寫著鍋碗瓢盆的故事。

她的生活每天大致是這樣的：早起給孩子們做早餐，周一周三周五饅頭牛奶，周二周四面條，大部分時間是這幾種食物輪換著吃；跑步半小時，到書房看書寫作，做午飯，午休，下午再接著干兩小時的活，四點半接孩子放學，做晚飯，晚上輔導孩子作業。一天固定的二十四小時是一條筆直的線段，她要完成的工作是這線上的每個不同點。要說每天有什么不一樣，就是在日常生活的內部有些小細節她要根據實際情況進行微調。比如根據季節變化調整手洗衣服的時間。每年每月每天的生活內容大致如此，她想，所謂的建立內在的生活秩序不過是根據實際情況時時做著調整以適應生活的節奏，就像流水線上的零件，打磨，拋光，修飾，然后穩穩地放進容器中，正好契合。生活中的事情也是如此，把事情安放進合適的時間段，咔喀一聲，天衣無縫。

不是沒有對生活的抱怨。在洗衣服的間隙，在洗碗的空當，在輔導孩子作業暴跳如雷的瞬間，她憎恨過丈夫，后悔過結婚生孩子，這些在她的生命中從無到有的人，成了她的親人，卻又把她綁架。憤怒過后，她捫心自問，你愛他們嗎？答案是肯定的。她又問自己，既然你愛他們，為何又對他們滿腹怨氣？答案是她嫌棄他們占用了她的時間，消耗了她的精力。她又問自己一個問題，愛是需要付出的，把時間和精力付諸在所愛的人身上有錯嗎？問完這個問題她沉默了。最終親情的力量戰勝了一些陰暗的想法。雖然有點委屈，但她還是心甘情愿地繼續為他們服務，俯身為奴，她低低的姿勢像一朵匍匐在塵埃里的花。

一個人內心的陰郁情感注定是角落里不能見光的花朵，平淡的日常生活掩蓋了很多生活的真相。在她淡淡的外表下，有一顆不甘平淡卻又必須按捺克制的心。她常常做夢，夢中總有些不可思議的人出現，有些是面目模糊的人，有些是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有些是她年輕時曾暖昧過的男子，他們在夢中像現實一樣生活。

比如昨夜，她夢到那個在大街上擦肩而過的男子，他們并不認識，只是路過時對視了一眼。晚上她做夢，也或者是淺睡中的幻想，那個男子開車來接她，對她說，上車吧。她什么也沒說就上了他的車，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睜著眼睛回想這一幕，她沒有做夢的感覺，夢境真實得跟現實一樣，以至于她懷疑自己穿越了時空在過另一個平行世界里另一個“我”的生活。

每次夢醒后她都口干舌燥，像得了口渴癥一樣。她想，我真是無聊又不安于現狀，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膝下兩個未成年的兒女，還有什么資格去幻想呢？她平淡安寧的生活中，唯一的紅香出墻是夢境。她想，我沒辦法控制夢境，這由不得我啊。

后來，她想了一個辦法，就是把每次的夢境寫成一首詩。說是詩，其實就是把夢境老老實實描述下來，然后分段，形成敘事詩。一年時間下來，她竟然也寫了幾十首詩，翻開來看，有很多莫名其妙的細節，也有很多瑰麗旖旎的場景。自從把夢境轉化成詩后，她覺得身體輕盈了許多。

她的朋友只有一個，是一個文友，女性，細膩且敏感。她朋友是個做事認真專注的人，把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寫作和閱讀上。她們相約每月都要完成一個方字左右的短篇小說發給對方互提意見，沒有完成的一方就要拿出五百塊錢放在經費池里作為以后外出游玩的活動經費。每次她都沒有按時完成。在文友四周都是書架的房子里，她坐在低低的凳子上，滿心羞愧地說著自己因為生活瑣事沒有更多的時間寫作，她的時間通道太狹窄，她的寫作天空太低。文友說，你看看門羅，人家也是家庭主婦，還開著書店，還不照樣寫成了大師。

門羅是她的偶像。她曾經把門羅的生活與自己的生活做過對比。門羅要照顧四個孩子，要去書店工作，要做家務，她的很大一部分寫作是趁著孩子們午睡的間隙寫的。而她自己呢，相比門羅的巨大工作量，她那點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不過是人家的一個零頭。門羅是工作量大，寫得好，她是工作量小，寫得不好，還三番四次找理由為自己開脫

她明白文友的意思，強者從不抱怨生活環境。她就是在給自己找借口，誰都知道時間就像海綿里的水，擠一擠總是有的。所謂的時間不夠用，只是她沒有去擠而已

多年來她潛心于創作中短篇小說，也曾在不同的刊物發表過，但她的作品不過是一個個不曾泛起漣漪的泡沫。為此，她曾糾結過為什么自己寫出來的東西總是和別人撞車，總是味同嚼蠟。往往這時候她就會陷入自我懷疑中，懷疑自己不是寫作的料，沒有文學的天賦，而每當發表一篇作品時，她又欣喜若狂，仿佛贏得了全天下。她就這樣反復自我否定又自我肯定，在無限的循環中，日子像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有時她想，放下吧，不過是家庭主婦，又何必幻想自己是繆斯的寵兒呢。可想來想去，作為一介家庭主婦，走到社會上去她已沒有了任何謀生的技能。早年她學醫，也曾在醫院里工作過，自她辭職后醫學發展早已日新月異，不要說再去醫院找工作，就算人家要她她也不敢去。當然，這只是表面的借口，真實的原因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早已習慣了自由自在的散漫日子，不敢再去過有約束的生活，十多年的自我放逐，她習慣了睡覺自由、吃飯自由。還有，找一個普通的工作，比如店員、清潔工肯定會累，會苦，她吃不了苦。過慣了清閑自由的日子，朝九晚五的生活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她痛苦地發現自己只能在電腦上寫些無關痛癢的文字，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技能傍身。終日渾渾噩噩像夢游一樣地行走在時光的海洋中，脫離現實太久，她已失去了走進社會的勇氣。

她是一個實打實的“經驗型\"作家，所寫的都必須要有現實生活的影子，或者帶有個人經驗。她不像那些聰明的作家，可以把間接經驗轉換成直接經驗，待在書房就可以歷盡千帆。她不是，她得有實實在在的生活經歷，想到這里，她覺得自已實在是笨，并由此感到沮喪。

家庭主婦的生活無疑把她困囿在狹小的空間里，她只有頑強地做夢，在夢境中她才能接觸到更多的人、經歷更多的事。通常她的夢境也是現實主義的，她的夢境，不具備夢的質地，完完全全就是真實生活的映射。比如，她白天想到了一個人，晚上這個人就會出現在她的夢境中，那個人活躍在她的腦細胞中，他們進行日常對話、走動，白天的生活夜里過。

外部的世界是巨大的、蓬松的，像一塊香甜的大蛋糕。她的內部世界很小，緊縮成一枚紅棗核。與她的生活關聯的只有兩件事：干家務活、進行文學創作。與她生命相關的人，簡化到數十個有血緣關系的親人。這兩件事，這數十個人，便是她生命的全部。而夢境是一條聯系外部世界與內部世界的秘密通道，在那些沒有夢境的夜晚，她就像黑暗中的盲人一樣，全靠摸索才能走出來。沒有夢境的夜晚總是遺憾的，仿佛又白過了一天。

她與社會的關系，是脫節的、疏離的。她的生活狀態決定了她與社會的格格不入，她是一個內向得近乎封閉的人，是個輕到中度的社恐患者。孩子們每學期的家長值班，就是上學和放學到學校四周引導車輛通行，一個學期也就兩次，但她就是不敢去；開學的時候老師在群里發通知，讓有時間的家長去幫忙打掃一下班級衛生，她想去，但始終不敢接龍，對著那條信息猶豫了幾天最終也沒敢接。她就是害怕與陌生人接觸，害怕與人交往。越是害怕就越不去接觸，越不去接觸就越是害怕，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惡性循環。

沒有陌生人侵入她的生活。她與親人們每日相處，相愛相殺。她的兩個孩子，大的男孩上六年級，小的女孩上一年級。她盡心盡力地照顧他們的生活，每天六點半起來給他們做早餐，洗他們的衣服鞋子，每次做飯都是做他們愛吃的菜，每天晚上輔導他們的作業，對孩子們的一般要求她幾乎有求必應。作為一個母親，她把自己的一大半心血傾注在孩子身上。但孩子們不懂這種付出，他們的心智還不成熟。六年級的兒子身上已有了叛逆的氣息。一次他們吵架，起因是兒子不愿意洗澡。廣東的夏天，洗澡是每天必備的儀式，于是他們一直極限拉扯。兒子不斷地推遲洗澡的時間，七點說八點，八點說九點，近十點時她忍無可忍，與兒子發生了激烈的沖突。她拉扯著兒子的上衣把他拉來推去，咬牙切齒地說，我怎么生下了你這個討債的？兒子淡淡地罵了她一句，神經病。這三個字像點火器一下子燃爆了她的情緒，她用變形的聲音尖叫道，你竟然敢罵我？你反了是不是？信不信我打死你。兒子與她對峙，挑畔地說道，你有本事打死我啊，打死我我就不用學習和洗澡了。她氣得原地爆炸，直接揮拳，兩拳重重地砸在兒子的肩膀上。兒子哭了，但還是堅決不洗，她更加生氣，推揉著兒子要把他關在門外，兒子倔強地說，信不信我離家出走？我要讓你后悔。她悲愴地說，我怎么會生下你這樣的孩子，你走吧，外面到處都是人販子，抓到小孩就挖了眼睛打斷手臂沿街乞討。兒子被她的威脅嚇到了沒敢出門。傷心的她跑到床上拿被子捂住了頭，內心像腐朽的城墻一樣被摧毀。她悲哀地想，這孩子就是來討債的。這時，她聽到孩子的爸爸說，你拿著剪刀干什么？難道你想自殺？

原來兒子拿著一把剪刀走進了她的房間。聽到孩子的父親這樣說，她一下子火了。她一把把兒子推到他的房間里關上了房門。轉身又到自己的房間對孩子的爸爸一頓狂風暴雨的輸出，你這頭智商低下的豬，你是想逼他自殺還是想提醒他自殺？他如果不自殺是不是對不起你的提醒？你想把他逼上絕路是不是？她大聲咆哮著，把怒火轉移到丈夫身上。丈夫不甘示弱，說，你平常說話不也是不注意嗎，他說要離家出走，你不僅不挽留他，還叫他走了不要回來。他要是真走了就有你哭的時候了。她辯解道，我那不是氣頭上說出來的話嗎，我怎么可能讓他真走？丈夫說，你那話趕話有可能釀成悲劇，作為一個成年人難道你不知道嗎？她氣憤地說道，是你自已說錯了話，怎么反而是你有理指責我了？丈夫說，實事求是，我有冤枉你嗎？她叫道，眼下是我倆爭輸贏的時候嗎？你還不去看看他，萬一他弄傷了自己看你怎么辦。丈夫說，要去你自己去，你自己惹出來的事你自己負責。她吼道，我現在去勸他也不是時候，你要搞清楚，他是跟著你姓，是你們家繼承香火的人。大概覺得這句話有理，丈夫這才起身趿著拖鞋踢踢踏踏出去了。

聽到關門聲，她才稍稍安心下來。

孩子的事，變成夫妻倆的戰爭。這樣的時刻比比皆是。

中年夫妻的矛盾無非是夫妻感情和孩子問題，這兩樣事都讓她碰上了。她和丈夫之間，性格天差地別。早些年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她還是個不譜世事的幼兒園校醫，他已是某機關單位的中層領導。社會地位及年齡的差距，她看他是仰視的。他在各種場合的游刃有余讓她心生崇拜。十八年的歲月讓很多東西都發生了改變，她生了兩個孩子，慢慢成熟，她從剛開始對他的依賴變成一個獨當一面的女強人，哪怕孩子半夜生病她也能一個人帶著孩子去醫院。時光磨平了很多東西，生活就像個遵循虹吸原理的連通器，剛開始他那邊的水位是高的，后來慢慢持平，到現在，她這邊的水位竟高于他。之前他們的外表，還能看得出十多歲的年齡差，現在，連她自己也知道，他們一同走出去看起來年齡相當。有時，她甚至覺得自已像在照顧三個孩子。很明顯，他已經躺平了，對生活無追求，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到了該享受的年齡。但她不能，孩子尚小，怎么能不管他們呢，那是對他們的將來不負責任。他們的家庭矛盾很大一部分表現在孩子的教育方面。大部分時候她獨自管孩子，但有時她也會爆發，憑什么他每天到處游玩而她就該累死累活呢？于是，矛盾來臨，兩人免不了一通語言上的惡斗。

她內向，每天宅在家里。丈夫外向，每天都在外面。每天早上，孩子們上學后，她在家吃孩子們吃剩的早餐，丈夫在外面吃完早餐，然后就不知道去哪里交朋結友了，中午有飯局就不回來吃，沒有飯局就十二點左右回來，她做飯。然后午睡。兩點半左右，她貓到書房里，丈夫又出去，照樣不知道是去了哪里，去干什么。起先她還過問他的行蹤，后來懶得問了，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從來就聽不進去她的半句話。

他每天在外面瀟灑，微信地址定位一會兒這里，一會兒那里，他最得意的是人們說他比實際年齡起碼年輕十歲，他沉浸在人們的夸獎中認為自己真的是駐顏有術，還煞有其事地傳授經驗說他年輕的秘訣是每天多喝水不亂吃東西不熬夜。每當他在外面回來興高采烈地告訴她說又有人夸獎他年輕時，她忍不住回懟他一句，家里這么小的兩個孩子，你每天都在外面瀟灑，你的歲月靜好只不過是人家替你承擔罷了。

他從來不管孩子的學習，不僅不管，反而經常指責她。這令她惱羞成怒，她直言他們家是“喪偶式\"教育。他一天到晚都拿著手機，孩子們的班級微信群他從來不看。有時老師有些緊急的接龍信息她沒看到，就被老師在班級群聊中點名，或者老師直接微信發信息、語音或者視頻電話給她。她向老師道兼，抱歉拖了班級后腿，說著下不為例之類的話。剛開始的時候，兩個孩子的老師有事還是找他的，時間一長，老師們大概知道了他不是配合的家長，從此有什么事便只找她。

她給文友訴說著她的家庭、孩子、生活。她抱怨他什么都不管，每天只知道在外面吃喝玩樂，她一個人累成陀螺。文友開導她，你只當沒有他，你計劃安排好你的生活，好好看書寫作，好好帶孩子。再怎么樣他也給了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再怎么說他總能起到大幫小補的作用。

她聽進了文友的話，什么事也不指望他。文友說得對，他的物理存在至少讓孩子們有名義上的父親，至少這個家是完整的。她想，你依賴他什么呢？很多死了丈夫帶娃的女人就不用過了嗎？

她的內心風暴漸漸平息，她不甘心卻無奈地接受了這個現實。他人不壞，只是不適合做丈夫，他適合做朋友。他的朋友很多。

流逝的時光中他們的關系漸漸緩和。她接受了這樣的生活，接受了他不管孩子不做家務。大部分時候她是平靜的、平淡的、溫和的，有些時候她也會以異軍突起的姿態躍出生活平面，發泄出她的憤怒和委屈。那是在他啥事不管啥心不操出了問題卻對她橫加指責的情況下（無論發生什么事，他的第一反應永遠是指責她），是在孩子們不聽話令她崩潰絕望的情況下，她大發脾氣，甚至砸東西、打孩子，她發脾氣有一時興起的沖動，但更多的是對生活瑣事怨氣的積累才導致的一瞬間的怒氣沖天。生活的瑣碎早已磨平了她的棱角，她不再負氣跟生活迎頭相撞導致自己血流滿面，但這種低眉順眼的服從不是她的本意，所以終是意難平。她妥協于生活，是沒有頑強的斗爭意志；她安于現狀，是兩手空空的無計可施。

她的生活，表面看似波瀾不驚，實則波濤洶涌。

這種暗流涌動來自她的內心。

她也清醒地想過種種可能出現的情況，甚至惡毒地想，她比他小那么多，等孩子們長大后她就離他而去，那時候他是個需要照顧的老人，她在最關鍵的時候報復他。她把自己的想法半真半假地告訴他，他只是開玩笑地說，好啊，沒問題啊。她不知道他哪來的底氣，難道他一直拿捏著她？

煩瑣的家務、沉重的家庭教育，這兩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背痛、腰痛、失眠、心悸…生活的不如意間接反映在身體上。她覺察到自己的蒼老，事實上她也不再年輕了。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孩子尚小，對她們這個年齡段的人來說確實心有余而力不足。在他們吵架時孩子們曾驚恐地問，媽媽你不會跟爸爸離婚吧。她篤定地告訴孩子們，放心，媽媽永遠不會和爸爸離婚。這是實話，倒不是相信夫妻緣分多深，而是比起年輕人，她的人生際遇足夠豐厚，足以讓她清醒明白地看透生命真相。她不會心血來潮一時沖動。兩個孩子，不可能給他們一個破碎的家。兩個孩子都帶著，她沒有能力，一人帶一個孩子，兩個孩子都是破碎的，就算把兩個孩子都給她，沒有父親，她帶著孩子算什么，這是對孩子的不負責任。再說，離了婚，再找一個，他們這樣的年齡誰不是兒女成群，自己的孩子加對方的孩子，這么復雜的人際關系生活又能好到哪兒去？離了婚，換了人，誰又能擔保下一任比這一任更好。婚姻的實質內容就是夫妻的容忍及家庭瑣事，換作誰都一樣。她太明白這些了，所以想來想去，還不如當下的湊合著過。婚，這輩子是不會離了。

不滿足于現行生活，又不可能離婚，怎么辦呢？閑暇時她心平氣和地想，如果有下輩子，一定不再結婚生孩子。這輩子被婚姻鎖死，這是她最深最痛的領悟。

女幾只有七歲，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是個同齡的小男孩，兩人常在一起玩過家家的游戲，女兒總是說要嫁給他。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輪回。她試探著問女兒，你總說要嫁給澤澤，可是結了婚就要帶孩子做家務，像媽媽這樣累，你還要結婚嗎？女兒說，那就不結了。想著她嚇到了女兒，從小給她灌輸這種思想肯定不好，她對女兒說，跟你開玩笑的，嫁給一個喜歡的男孩再生個小可愛還是可以的。女兒說，那就結。她不知道女兒的未來如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境遇，唯一能知道的是不管她和誰結婚，只要她結婚，她必將承受婚姻的磨難，可是千百年來，哪個女人又不是這樣的呢？

她對丈夫說，我覺得我就像一只貓，平時比較溫順，一旦受到外力攻擊就會凌空躍起，就算是玻璃門也要抓幾把留個貓爪印子。丈夫不屑地說，你就是內心戲太多，純屬沒事找事。

她仔細想了一下，也許，確實是對自己定位錯誤，她應該把自己定位成單純的家庭主婦，這樣，不用想掙錢，不用想寫作，每天搞搞衛生，看著窗明幾凈的家應該有很深的成就感。至于當作家，那是一個可遇不可求的夢想。作家需要大量閱讀，而閱讀總是啟迪心智讓人遠離庸俗，她就是因為讀了伍爾芙讀了漢娜·阿倫特才不甘心做一個家庭主婦。作家的身份讓她抗拒家庭主婦的身份，家庭主婦的身份又限制了她做作家。

想清了這件事情她并沒有如釋重負。她認識到無論是何種生活，無論在哪里生活都是作家本人的生活，作為作家，她與別人的區別應該來自她的內心。她不知道在她想清楚了這件事情后是否會改善她的家庭關系。她只知道，未來的日子，身份的矛盾與家庭的種種沖突仍然會交錯前行，生活之書仍然一筆一畫艱難向前書寫，而她將繼續背負沉重的生活，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