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清水心跳

2025-08-03 00:00:00班宇
小說月報 2025年5期

在北京時,我睡得不好,每天凌晨都醒,有時因為噩夢,睡著睡著,胸口驟然發緊,像被什么攥住了心臟,抑或睪丸,感受近似,上下通著的。不過前者與遺憾有關,無從修補和報償;后者則在威脅、牽制,你越是沖動,它就越用力。平靜過后,長出一口氣,慶幸只是個夢,尚未成真。有時是美夢,往往記不清什么,也不愿回憶,想到那些溫暖而輕柔的部分,不過是幻夢一場,著實令人失落。有時因為口干,或者咽痛,有時也不為什么,翻了個身,感受到了一陣涼意,倒吸口氣,心里想著窗戶好像沒關,就醒過來了。每次走到窗邊,發現窗戶又都是關上的,嚴絲合縫,外面沒有行人,路燈還亮著,我就這么看了一會兒,又回去睡了。只有一次,不是窗戶,而是門,前一天喝多了回來的,門沒關,就這么敞了半宿,不知是否有人出入。樓道里有感應燈,走去關門時,啪的一聲亮了,如在向我問候。

醒過來后,我總會看一眼手機,檢查有無前一天沒來得及回復的消息。一般會有六到十條,沒什么要緊的事情,但有人在半夜發了消息,就意味著還被需要,還被惦記,還想要辯解或者控訴,這也不錯,別管什么原因。出于禮貌或責任,對于這些信息,我至少也會回個表情,穿著睡衣跳舞的直立小狗,或是用吸管喝著珍珠奶茶的咖色貓咪,沒有明確表意。只有一位朋友,他的消息我幾乎從不回復。每周三四次,均在午夜,他會連續發來幾句:沒睡呢、感覺了、來吧。第一句和第三句不用翻譯了,就是字面意思,“感覺”這個詞是他的專屬發明,擁有多重含義,包括但不限于:你今天過得怎么樣?你過上你想要的一天了嗎?你高興嗎?你不高興嗎?你還是你自己嗎?你想見見我嗎?你覺得你的未來還有希望嗎?你不想見見我嗎?咱們喝杯啤酒吧。

我跟這位朋友是在劇組里認識的,當時有個導演在改我的小說,忙活了幾年,萬事俱備,有個男性角色卻一直沒定下來,合適的演員都沒檔期,有檔期的,導演又總有點不甘心。導演問我,你心里覺得這個角色應該長什么樣?我說,問得好,我也沒有心啊。導演掏出手機,給我看了幾個演員的照片,翻到他時,連著幾張在健身房鍛煉時的自拍,穿著紅背心,對著污濁的鏡面,半挑眉毛,腳底下圍著大大小小的一堆啞鈴,像召喚出來的兵線。導演介紹說,涂涂,三十七歲,患有“強直”。我說,就他了。導演說,我還沒說完。我說,你繼續。導演頓了一下,說,那我說完了。涂涂進組時,我們已經拍了幾天。接風宴上,導演把我叫到一旁,跟我說,有件事情,我得跟你說說。我說,你剛才差一杯,都喝了,就你沒動,我可以不說出去,但你別當我沒看見。他說,我能差你?不是這個。我說,差了,盯著呢,你先說吧。導演說,咱們可能要拍不下去了。我說,不是剛開機嗎?導演說,對,具體原因不說了,反正隨時停拍,你也做好準備吧。我說,那我應該準備點什么呢?導演說,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應該告訴你一聲。我說,多謝,好意心領。導演說,接下來有什么打算?我說,替你拍完?導演說,你做夢。我說,那我不知道了。導演說,記好了,這是我的戲,沒人能碰,你也不好使。還有,我非但不差你酒,甚至還多喝了一杯,你也記住。

拍到第十天,劇組停工,準備就地解散。當天拍的是女孩一個人在臺球廳里,想把黑八打入袋中,她擺好了姿勢,架穩球桿,反復瞄準,三點成一線,怎么也打不進去,后來仿佛有人用手在她身后推了一把桿,球就這么進去了。她轉過頭來,一個人也沒有。立馬切到另一個場景,男人伏在方向盤上,分不清是睡是醒。車在行駛,速度不快,忽然,嘭的一聲,擋風玻璃上出現幾道裂紋,如被硬物沖擊,接著,整面玻璃向內縮塌,布滿星形裂痕,前路粉碎,什么也看不清。車撞在路邊,又彈回來一點點,如同游樂場里的碰碰車,沒了對手,不知該去往何處,只好停了下來。男人還是沒抬頭,喇叭聲四起。這時,女孩背著雙肩包從臺球廳里出來,右手掂著那枚黑八,看了眼那輛車,走了。

涂涂問我,小說里就這么寫的?我說,絕無此段。涂涂說,這是我的第一場戲,挺不好演的,有點挑戰。我說,別在意,明天不就解散了嘛。涂涂說,那他死了嗎?我不演死人的。我說,應該沒有,我也說不準,你問導演吧。涂涂點頭,走到監視器前面,跟導演一起盯著現場,兩人半天沒說話,我也湊了過去。屏幕上,女孩正在打臺球,可無論把黑八放在什么地方,女孩僅需一擊,便將之輕松打入底袋,不需要多余的手。看了半天,戲也沒拍成,我有點熱,從導演棚里面出來了,站在路邊抽了支煙,看到月亮和太陽同時出現在天空里,亮度接近。真是不錯的一天啊,我就這么想著,伸手攔了輛出租車,沒再回去。

劇組停了半年整,那段時間,我經常夢見一條漆成墨綠色的拱形隧道,頂上掛著兩排燈盞,如同軟體動物的吸盤,一張一合,時亮時滅。我駕車在里面行駛,踩死油門,怎么也開不到盡頭,于是又松開一點,車慢下來,我發現隧道兩側生出許多株低矮的植物,與膝同高,葉片大小近似,朝向一致,彼此保持相等的距離。我徹底放開油門,搖下車窗,想要仔細看看,一只手從旁邊伸了過來,勒住我的腕部,用力握著,也只是握,沒有改變行駛方向,就是不肯放開。我扭過頭去,發現是涂涂,戴著一副眼鏡,坐在副駕駛座上,望著我,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鏡片后面滿是懇切,似在哀求。

我把這個夢發給涂涂時,已是冬天,劇組重啟,戲拍得很流暢,只是所有人都在發燒,演著演著就倒了下來,實在是站不住了,然后躺在冰上,繼續念著臺詞,有一句沒一句,倒也另有一番效果。其間,涂涂給我發過幾次現場的視頻,工作人員跑來跑去,高聲喊著,臉色通紅,神態極為亢奮,好像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我看著有些惶恐,更不敢回去了。不過還是跟涂涂說,你要是能演出來夢里的那種狀態,咱們這把就成了。過了一會兒,他回我說,感覺。

再次見到涂涂時,片子初剪完成,有近三個小時,聽著頭疼,像是一輩子那么長。我們約在導演家里看了一遍。看后,關于電影誰也沒說什么,只在一起吃了個飯,喝得不多,席間,我和導演重新加回了聯系方式,彼此裝作什么也沒發生過。他還給我夾了塊魚,我吃進嘴里,吐了半天的刺。涂涂悄悄問我,覺得怎么樣啊到底,有什么感受?我說感受就像是洗了個澡,就這,其余沒了。涂涂說,洗了個澡?好還是不好呢?我說,洗澡有什么好和不好,有時候好,有時候不好。涂涂說,導演家里太熱?缺氧了?你想去洗浴了?我說,不熱,不缺,也不想。涂涂說,好的,感覺。我說,對,感覺了。

關上房門后,我掃了一圈室內的物品,好像什么也沒少:一輛自行車、書桌、椅子、幾張唱片、一堆書、兩份合同、半盒茶葉、一個雙肩背包,我的全部家當。手機在床頭上,眼鏡壓根兒沒摘,還在臉上,只是鏡片有點糊,什么都看不真切。我把水燒到半開,喝了幾口,躺到床上,開始回憶,昨天到底因為什么喝到這個程度。

幾個月以來,我都在北京的一個劇組里幫忙。說是幫忙,其實也幫不了什么,只是寫點東西,給導演看看,激發一下靈感,看看有沒有什么能用的部分。劇本寫得不順,我就編小說。故事背景設置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北京,八十年代什么樣,組里很少有人記得,至于北京,那更不知道了,主創都是東北過來的,沾親帶故,多少有點匪氣,開口閉口管張作霖還叫大帥。關于影片的開頭,我描繪了這樣一幅情景:紅日渾圓而闊大,似升似降,云層狀如山林,層疊密布,盡染金黃,接著又是血紅,二者轉換極為迅捷,往往只一抬頭的工夫,整片天空就換了眉目。李小天騎著自行車上了路,街道兩側植被茂盛,狀如雨后塑料,反出暗光。騎著騎著,小天想起其父,印刷廠職工李東方,跟油墨與紙張打了半輩子交道,文化水平依然有限,每日在嘴里翻來覆去的,不過幾句偉人名言,遇到此景,想必會吟詩半句:敢教日月換新天哪。日和月都在天上擺著,這沒問題,加上前半句,“為有犧牲多壯志”,氣勢卓絕、豪邁,革命熱情歷歷在目,更沒問題了。可換過來的是什么呢?值得琢磨。

導演讀了一遍,放下電腦,問我,你琢磨明白了嗎?我說,尚未。導演說,等你琢磨明白了再寫,別他媽老等著我琢磨。我說,這事兒其實不禁琢磨。導演說,不禁琢磨的戲我不拍。我說,你拍過的我看也沒啥可琢磨的啊。導演說,我不看了,往下怎么寫的,你講講吧。我說,就這個主角,年幼喪母,家境一般,受過“運動”波及吧,但很聰明,愛學習,英語特別好,天賦高,也愛鉆研,以至于有點魔怔。導演問,怎么體現的?我說,比方說,他吃飯時,見了家里缺角的八仙桌,就說,I like the shape of that table;夜里睡前,倒在床上閉了眼睛,跟他爸講,I'd appreciate it if you could turn out the lights,I'm sleepy;再比如這會兒,黃昏過后,天空由血紅轉為悠長的深藍,無邊無際,迎著不知何處飄來的雨滴,他想起一首古詩:Good rain knows its time right.It will fall when comes spring.With wind it steals in night.Mute,it moistens each thing.潤物細無聲,無聲,無聲的,他自己默念著,mute,mute,mute,聲音越來越小,周圍萬物仿佛聽到了他的指揮,就這么安靜了下來。導演說,散會吧,我?菖,你別逼我了。我?菖。

晚上十點半,我背著包往回去,心情一般,闖了幾個紅燈,想追一個賣手抓餅的,可一拐彎就沒影兒了,騎得飛快。我正琢磨還能吃點什么時,涂涂給我發來消息,我看了眼,沒回。他又打了遍電話,我也沒接。快到住處時,我忽然走得有點吃力,不想上樓,覺得今天必須喝上一杯,不然好像有點過不去了,于是給涂涂回了個電話。涂涂很驚訝,大聲跟我講,多長時間沒見面了咱們?我說,一個禮拜?他說,太久了,真受不了,我在你樓下的酒吧,等你,往死等,你必須來,今兒還有個女演員。我說,那算了,我不去了。他說,人家聽說你在,特意從順義過來的,往這邊開呢,速度與激情。我說,那更不能去了,她有速度,我缺乏激情。涂涂說,你就當她不存在,啥也不耽誤,來吧,咱倆好好喝點,多長時間沒見了都。我說,一個禮拜,可能還不到。

放到十五年前,樓下這家酒吧的裝飾算是前衛,熱帶雨林風格,遍布著過多的大型盆栽植物,葉片厚實、翠綠、油亮,擺放不分層次,以密為主,幾乎遮住所有的通路。過道狹長,落不下腳,兩側隨意擺著幾排沙發,皮面開裂,掩映在密林之間。幾人喝酒時,往往要撥開眼前的葉片,杯子才能撞在一起,多出來一道工序。也相對隱蔽,不想喝的話,可以蜷起身體,藏在葉叢后面,如果位置得當,半宿也沒人發現得了。有好幾次我就是這么干的,用一扇芭蕉葉擋在面前,仿佛就此習得隱身術。有時喝得有點醉了,總在不經意間去掐一掐那些葉子,因長勢過分繁茂,分不出是真是假。實際上,掐過了還是不知道,覺得或許是真的,畢竟指尖變得濕潤,多了些黏稠的液體,可聞起來又有些油漆味,且不易洗去,所以也說不太好。

我到酒吧時,涂涂已經在室外坐著了,沒進屋,桌上擺著幾杯啤酒,還有一個三層的果盤。最上面是葡萄和桂圓,中間是哈密瓜和芒果,下面是切了片的西瓜,插著小旗牙簽,黑、黃、綠組合,應是來自牙買加,雷鬼之瓜。我心想,今天沒有植物作為庇護,有點缺乏安全感。涂涂見了我,推過一杯啤酒,跟我說,少安毋躁,正在來的路上。我說,最好是別。他說,沒想讓她來,問我在干嗎,我說跟你喝酒,非要過來,這可怎么整。我說,戲都拍完一年多了,東北話收一收吧。涂涂說,收不了一點,被改造了,天天想著的都是搞復興,Make DongBei Great Again。我說,跟你關系不大,你沒事兒少找我,放過我,東北的明天還能更好。涂涂說,感覺了,原來差在我這兒。我說,是,你琢磨琢磨。

半小時沒到,我們每人喝完三杯,又要了半打。進度不慢,我有點上勁兒,吃了幾塊哈密瓜解酒,涂涂低頭發著消息。我在心里跟自己說話,往下順著劇情,光父子不夠,還得有別的人物,什么人呢?寫實題材,李小天英語好,不可能是與生俱來的,總得有個老師吧。得寫一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英語老師,在北京,有點水平,見識不凡,就是過得窩囊,大半輩子不得志,臨要退休,出了次國,風光一把。去干嗎呢?許是接到外國出版學會的邀請,在朗文公司交流學習,準備回來編寫一套全新的英文教材。那么好,就從這里開始。老師的名字有點革命氣息,叫王遵義,祖籍江蘇,生于上海,上過英國管家開的私塾,下過天津郊區團泊洼的干校,恢復身份、調回北京是后來的事情了,多地輾轉數年,南方口音始終保留。此番去國半年,回來見到李小天等愛徒,情緒激動,口若懸河,講個不停,語速一快,難免吞詞咽字。王遵義說著,李小天聽得津津有味,大英帝國歷險記,聞所未聞。王遵義講到緊張之處,自己先冒起汗來:后來查清楚了,那個小曼怎么講的,之前給朋友寫信,就說我不行了,不行了,腦子“瓦特”了,控制不了自己了,朋友們幫忙看看,沒人理睬,埋了隱患。落款是啥,小天,你猜一猜。李小天的腦子里還是英文,以為在考他拼寫,迅速反應道,小曼,c-h-a-p-m-a-n,chapman,查普曼。王遵義沒有理會,掏出手絹,揩了揩額頭,跟大家說,落款是,the Catcher in the Rye,知道是啥?《麥田里的守望者》。一部瞎講八講的小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出版,講個被學堂開除了的小赤佬,百無聊賴,游蕩天地,許有幾分靈光,倒也沒啥特別的,腐朽得很,我老早就講過,那種書是讀不得的。再說那個小曼,蒙頭蓋臉,開了一槍后,又補四槍,狠,命都不要了的,之后,不知不覺,倚在磚墻上,從口袋里掏出這本書來,逐頁翻看,直到警察撲過來,五花大綁,書也掉落在地上,風一吹過,扉頁上寫著一句話,This is my statement.意思是啥,書里寫的就是我的供詞,耐人尋味了。新聞播報出來,舉世震驚,一個禮拜后,集體上街,為的是啥,李小天,你再猜一猜。李小天這回學聰明了,想了一會兒,問道,出殯?王老師說,差不多,辦葬禮,搞個悼念,場面大得很,十里長街靈車緩緩前進,牽動萬千心臟。人們面向靈車開去的方向,靜靜地站著,站著。唱歌的也有這個待遇,實在沒想到。

涂涂一邊低頭看著手機,一邊舉起酒杯,要跟我碰,說,來,跟她說句話,我發過去。我說,跟誰?涂涂說,女演員啊,我好朋友,馬上到了,你有什么想對她說的,我發過去,督促一下。我說,真來啊?我喝完這杯就回去了,有點多。涂涂說,別啊,人家大老遠的,你先說句話。我想了想,說,You may say I'm a dreamer,but I'm not the only one,發吧。涂涂說,啥?我說,翻譯過來就是,你可能覺得我在吹牛?菖,但我到底還是不是你的唯一。涂涂聽后,對我豎起拇指,說道,你這英語是有點水平。

四人長桌,我和涂涂對著坐,趙曉初來了后,誰也沒挨著,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把頭兒的位子,呈等邊三角形,像是要給我倆開會,布置任務。第一句話是,不好意思,哥,等到這么晚,我住得實在太遠了。涂涂說,不晚。我說,沒等。趙曉初說,什么?我說,沒事兒,你說你的。第二句是,哥,不好意思,來得匆忙,也沒化妝,本來都上床了。涂涂說,好看。我說,我也沒化。第三句是,今天我喝不了酒,哥,開車了,真不好意思,也不是今天,平時也不喝,我過敏。涂涂說,來了就行。我說,那你干啥來了呢?趙曉初頓了頓,看著我,說了第四句,哥,你是。我說,什么?她說,剛才你不問我,你是不是我的唯一嗎,你確實是,我今天就是為了你來的。我說,受寵若驚,榮幸至極,希望你覺得不虛此行。可是,美好的夜晚就要結束了,我們就要回去,回到自己的家,又有誰能真正留在黑暗的樹林里呢。就這樣吧,親愛的朋友,先行告辭,我們有緣再會。

我剛要起身,涂涂上身前傾,躍過桌面,一把將我按在座位上,抓著我的手腕,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表情嚴肅,瞪著眼睛不講話。那一瞬間,我想起了給他講過的夢境,在那條沒有盡頭的墨綠色隧道里,他也是這樣的神情。趙曉初有點沮喪,還很緊張,連忙跟我道歉,說,對不起,來得太晚了,沒想到花了這么長的時間,對不起,哥,我開得很快了,闖了好幾個紅燈,還差點撞個賣手抓餅的。涂涂咂著嘴,跟我說,坐會兒,你再坐會兒。我擺了擺手,說,開玩笑的,沒想走,去撒個尿。

上完廁所,我在臺階上坐了會兒,明顯感覺自己有點醉,頭很沉,一直在心里數著總共喝了幾杯,六杯肯定是有了,后來又要了兩次,每次四杯,沒喝完,也到量了。或者說,有點過。這一年多來,酒量比從前差了不少,越喝越疲憊,越疲憊還越睡不好,怪了,全是亂夢,一段兒一段兒的,到了第二天也緩不過來。眼前的投影上播著一場球賽,正值中場休息,瑞典暫時一比零領先愛沙尼亞。瑞典都有什么球星來著,我想著,新的一個不認識,老的只記得個伊布,再早一些還有個叫永貝里的,阿森納名宿,長相標致,像一尊雕塑,拍過內衣廣告,職業生涯后期去了日本,榮耀加盟清水心跳俱樂部。清水心跳,真是個好名字,清水也有心跳,撲通撲通,滿懷希望,有了心跳就會有記憶。記憶存于清水之間,明澈至極,輕輕蕩漾,像清晨的石頭,像大地的呼吸,一眼就望得見。我正思考著,涂涂從身邊走了過去,按著我的頭,說,看見個朋友,我過去說幾句話,你回去好好聊著。我說,別安排我。涂涂說,聊會兒,我就回來,聽話,別老那樣,跟誰學的呢。

趙曉初在喝飲料,咬著吸管不放,非常沉浸。我問她,渴了啊?她松了松口,說,還行,哥。我說,喝得差不多了咱們就回去吧,太晚了,你住得也遠。趙曉初說,哥,還行。我說,東北的啊?趙曉初說,聽出來了。我說,對,“還”不讀“還”,讀“害”,去聲,“害”行、“害”有誰、“害”能咋的。趙曉初說,沒錯,哥,我撫順的,離你老近了,所以讀你小說特親切,感覺寫的都是我身邊發生的事情。我十幾歲就來北京了,學藝,有的東北話都忘了怎么說了,一看你寫的,就又想起來了,像是有人在我耳邊說話。你不知道,哥,你寫得挺逗的,但有時候我讀著讀著就哭了,一哭哭半天,默默流眼淚,到最后也忘了是為了什么了。我說,那我更不知道了。趙曉初說,哥,你去過撫順沒?我說,小時候沒,后來拍戲去了一次,好城市,麻辣拌不錯。趙曉初說,確實,我會做,有機會你到我家去,我給你做一頓正宗的。我說,我可能也沒那么愿意吃。趙曉初說,哥,我一聽你這句話又想哭了,一般人說想、說愛,沒那么愛吃,沒那么想吃,不說愿意,就咱們這么說,愿意,多好聽啊,委婉、優雅,還帶著點倔強。我愿意,我愿意為你,我愿意為你,被放逐天際。我說,那太遠了,犯不上。趙曉初再次咬住吸管,喝光了飲料,說,哥,我能再來一杯嗎?你說得對,我挺渴的。

第二杯上來時,我的酒勁兒有點緩過來了,趙曉初一口氣又喝了大半,邊喝邊摸著自己的項鏈。我不看她,盯著投影,下半場開始了,瑞典隊再下一城,踢得不錯,快進快出,不戀戰,有點章法。趙曉初說,哥,你愛看球啊?我說,一般。她又說,我也愛看,哥,一堆人搶來搶去的,也不知道圖啥,多有意思啊,哥,你說,我演得怎么樣?我說,什么?她說,你的戲啊,我演了個角色。我說,演的誰,我咋沒看見?她指了指吧臺邊上坐著的涂涂,說道,跟他一起搭的,有那么場戲,他去旅店開房,我是老板娘,正嗑瓜子呢,嗑完往地上吐皮,他跟我使了個眼色,我多聰明啊,心領神會,把鑰匙交給他了,還仰了仰下巴。我回憶了一下,好像確實有這么一場,但完全想不起老板娘長什么樣了。趙曉初繼續說,不記得也正常,戲太少了,就一個鏡頭,我本來想給自己加點,比如他進旅館時,我正在前臺練槍呢,掰扯半天,導演沒同意。我說,那不合適吧,我們是現實主義溫情電影,你練上射擊了。她說,不是那個槍,古代兵器,常山趙子龍使的那種,我小時候學過武術,會耍六合槍,青龍獻爪、鷂子撲鵪鶉,西楚霸王項羽傳下來的,最早能追溯到伏羲,三皇之首,織網造字,所以這槍法還沾點人文屬性。我說,挺有活兒啊你!趙曉初說,那是,剛來北京時,太小了,身體也不好,還調皮,不服管,我爸就給我送武術隊去了,吃住都在里面,進去就卑服了,苦練好幾年,還在全國大賽拿過名次,后來傷了腳踝,腿怎么也繃不直,老打屈曲兒,就荒廢了。傷好了后,我爸還想管著我,讓我繼續練,我那陣子天天在家看連續劇,全是情感戲,看得入了迷,跟著哭跟著笑,心野了,拿著錢沒回隊里,給自己報了個班,后來又考上了表演系,就為這個,我爸現在跟我還不樂意呢。我說,那你有點主見。她說,是,我自己選的路,雖然現在走得也不太好,磕磕絆絆,但干這行我心不煩,練槍就不行,心里仿佛裝著火,老想捅點什么。說著,趙曉初又吸了口飲料,指著頭頂上的燈,說,哥,但我的功夫還在,挑起槍來,指哪兒打哪兒,就這燈泡,給我一個機會,我就能讓它滅。我說,我也能,閉了就行。她說,可惜,演戲用不上,我老想演個俠女,飛來飛去,沒這機會啊,現在還是積累階段,就是四處跑,求人串個角色,露一小臉,也沒人記得住,前幾年我還挺愿意的,這兩年有點不行了,出去了就想家,不是北京的家,就想東北老家,也奇怪,其實我都沒啥記憶了,但看了你的小說,心里就有點難受。你寫過一個女的,在炮仗廠上班,效益不行,發不出來工資,過春節抵了幾箱鞭炮,她在街上賣,讓人抓了,關在收容所里,又被強暴了。有那么一幕,寫她被放出來后,大雪天里推著三輪車回家,死沉,輪子不聽使喚,沒走幾步橫著摔了,人仰車翻,上面裝著的都是沒放的鞭炮,稀里嘩啦,散落一地。她挺剛強,把鞭炮堆在雪上,就地開賣,賣了半天,一個來問的都沒有,那時候,春節已經過完很久了。這段我看了就哭,想起來就哭,怎么就那么苦啊。我說,不是這個情節,但你說的也不錯。她說,不知道,我現在還想哭。哥,你不了解我,我平時真就不怎么出來,誰喊都裝沒聽見,一個人待著,今天就是聽說你在,想過來跟你說會兒話。

涂涂雙手撐著吧椅,跳到地上,喝得有點大,搖搖晃晃往外走,唱著沒調兒的歌,經過我和趙曉初時,并沒坐下,從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鏡,給自己戴上,又拍了拍我,說,聊著,感覺了。然后走去街旁,背對著我們,打了個口哨,朝著幾叢低矮的植物,解開褲子,開始撒尿。趙曉初連忙扭過頭來,低聲嘟囔了句,唉,我?菖。我朝涂涂喊,講點文明吧。他舉起一只胳膊,擺了擺手,示意問題不大。尿完后,涂涂坐回到我的對面,點了支煙,抽兩口,又迅速掐滅,一頭栽在桌上,繼續唱著歌。我說,真禍害啊,尿完的那些植物,那還能活嗎?他說,沒關系,假的啊。我說,什么?他說,里里外外,這些植物,全是假的啊,四季常青,?菖了,這就是北京,我就?菖了。說完就睡了過去。

我搖了幾下涂涂的腦袋,又提起他的耳朵,喊了兩聲,均無反應。趙曉初問我,這可怎么辦,你知道他住哪兒嗎?我說,你不知道嗎?她說,我不知道啊,我倆就是劇組認識的,也不熟,但他這人不錯,替我打抱不平過。我說,你不就一場戲嗎?她說,對,就因為這個啊,好容易過來一趟,就演了一場,其實我準備得挺充分的,還寫了個人物小傳,一千五百字。老板娘是單身,獨立操持旅館,老公之前是黑社會,死了,不是被人殺的,生病死的,留了個女兒,也住旅館里,十三四歲吧,青春期嘛,特叛逆。孩子不是我生的,但現在就剩我們倆了,守著個小旅館,就這么過著。我倆之間矛盾也不少,看不順眼,她覺得你是誰啊憑什么管我啊,我覺得我是誰啊我為什么要管你呢,可還是離不開,彼此心里知道對方是在為自己好,可就是有那么股勁兒,始終順不過來,誰也不讓著誰,好話不得好說。然后吧,我還有個喜歡的男的,隔壁開麻將社的,一米七八,禿了,老穿個夾克,帶派,心還細,對我也很照顧,相互都明白啥意思,美中不足就是他有媳婦了,反正我還挺為難的,這日子過的,你說說。我說,我?菖,人物關系還挺豐富。她說,是,我就是帶著這么個狀態來演的,哪怕就一場戲,對吧,那也得認真對待。

看涂涂沒動靜,我又叫了一杯啤酒,慢慢抿著,問趙曉初還要不要飲料。她說,我還能要嗎?我說,請君自便。她說,那給我也來杯啤酒吧,我喝一點。我說,你不是開車嗎?她說,就一口,問題不大,半夜沒人查。我說,那你自己看著辦。啤酒端上來后,趙曉初把喝飲料的吸管插到啤酒杯里,皺著眉頭,啜了一小口,說道,苦。我說,不行你給我吧。趙曉初說,行,有什么不行的,哥,你說,他得多長時間能醒?我說,不知道,不然的話,咱們先走吧,他在這兒安全,醒了自己就回去了,都不帶記得跟誰來的。趙曉初說,那不好吧,不好,不太好吧,哥,那我們去哪兒呢?我說,你,我不知道,我回家啊。她說,哥,別扯了,你哪兒有家啊?我說,我沒有嗎?她說,你沒有,我也沒有,咱們東北的,一旦出來了,就再也找不到家了,不認道兒,道兒也不認得我們了,悲哀,非常悲哀。我看了看她的酒杯,說,你不就喝了一口嗎,咋還上聽了?趙曉初說,哥,我省酒,你別管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出來的嗎?我說,你不是來北京學藝嗎?什么槍法,反復攻擊燈泡。趙曉初說,不是,其實這里面有點原因,我之前沒跟任何人說過。我說,打住,我最怕這句了,你沒跟別人說的,也不要跟我說,我不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就是個負擔,從此往后,我還得替你扛著,這事兒我干不了。她說,真不讓我說嗎?都到這份兒上了。為了這一刻,我都鋪墊大半宿了,過來之前我就在想,見了你我得給你講講。也不為什么,哥,你不用有壓力,后半夜說的話,都不算數的。我今天就是想講一講。我剝了顆桂圓,本想放自己嘴里,琢磨了一會兒,又給她遞去,說,那你說吧,盡量別太長。

其實我小時候學的不是武術,是舞蹈,三歲就開始練了,很上道。我老師也說我有天分,身子軟,形兒正,腰條也好,我就一直跟著她學,什么都跳過,學了六七年,獎拿了不少。老師剛教我時二十多歲吧,本地人,長得好看,小臉盤兒,眉眼兒俏,后來年齡大了一點,也還是美,追求她的太多了,送啥的都有,她是一個也不理,什么也不要,全拒,特有性格。

有天上完課,她忽然跟我說,她要走了,安排好了,以后不回來了,也就不能教我了。我跟她感情特別好,她剛說時,我還以為逗我玩呢,嬉皮笑臉的,說要跟著她走,后來發現不對,她是真的要走,我就哭了,問她要去哪兒。她跟我說,去北京,有個喜歡的人在那邊,她得去北京找他。我說,老師,那你不要我了。她跟我說,不是不要你,要說我在這邊最舍不得誰,就只有你了,但我確實得走,有些事情,我得跟他見一面,問個清楚。我說,老師,走了還回來嗎?她跟我說,曉初,我也說不好,可能回,也可能不。老師喜歡這個人很多年了,他以前在國外,也喜歡老師,最近回來了,就不了,不喜歡了之后呢,人也不見了,我得去找他,問問究竟什么原因。說實在的,我也不在乎他喜不喜歡我,都無所謂,但我得去問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得有個答復,他說了我就信,但他不說,那這事兒沒完。我說,老師,我喜歡你啊。她說,老師也喜歡你,但我還是得走,你現在不理解,長大了或許就知道了,我等了他這么多年,不能白費,得見他一面,告訴告訴他,讓他知道我是怎么等的。曉初,你有天賦,跳得那么好,往后能成氣候,你記住兩點。第一,功不能廢,對你有益,以后用得上。這房子是我的,鑰匙留給你。壓腿桿我買了副新的,算是送你的禮物,你沒事兒就過來,自己練著,別斷,也別偷懶,做到老師在和不在一個樣兒。沒準兒以后我還要檢查呢。我哭著點了點頭。老師說,第二,別學我,千萬別等誰,人活一世,誰也不需要你等,也沒有誰是值得你等的,也包括我,別想著多待一會兒,我興許就能回來了。曉初,我不回來。你練完了功,把東西歸置好,洗干擦凈,放回原位,花兒記得澆水,不能敗,你得跟花兒似的,傲一點,出了門就往家走,別東張西望,也別回頭,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我的路也不是你的,聽不懂沒關系,記住就行。我說,老師,那我以后能去北京找你嗎?她看了看我,摸了摸我的腦袋,蹲下身子,什么都沒說,也哭了。我想過去抱抱她,可也沒有,邁不動步了,那天我們就這么一直哭到天黑,不知道怎么回去的。

那時候我上五六年級,學習一般吧,不好不壞,長相也就還行,不算突出,就是個兒高,貪長了,在班級里坐最后一排,比同學高出大半顆腦袋,看著成熟,留過級似的。老師一走后,我很失落,不愛回家,天天往練功房里鉆,四點多放了學,我在那邊能待到七八點鐘。回去晚了,家里也不過問,那段時間,我爸媽關系不好。我爸以前是混社會的,有點地位,傷了人,在里面蹲過兩年,出來就沒人理了,世界變了,成天在外面說要跟人做買賣,其實啥也沒干,就是個喝。我媽開了家小賣部,賣點零食啤酒,賺不了多少,勉強維持生活,也不搭理我爸,每天化好了妝,就坐在小賣部里打電話,不知道是跟誰,怎么有那么多的話,掛了一個又打一個,一打打一天。我每天去練功房,想想老師的話,先把作業寫了,然后訓練壓腿,再跳上一會兒,可我腦子也不太好使,好些個動作跳著跳著就忘了,想不起來老師是怎么教的了,一不會跳,我心里就著急,一急我就哭,我是真想她,她要是能回來該多好啊。但也還行,哭完了也就不想了,我記著她說的呢,得傲著點,就把東西收拾利索,擦一遍地就走了,頭也不回。

一年將要入冬時,前后那么幾天,有次放學后,我照例去了練功房,沒跳幾下,有點累,翻了翻老師留下來的幾本書,也看不太懂,還有點犯困,就鎖門走了。那天風特大,吹得睜不開眼睛,從練功房到我家,得走二十幾分鐘吧,我出來后,又回去一次,因為想起來好幾天沒給花澆水了,怕它們渴,等再出門時,天差不多就黑了。那天我穿得有點少,校服落在學校了,就一身舞蹈服,凍得直哆嗦,抱著肩膀往家走。沒走幾步,我就覺出有點不對了,好像有人在后面跟著,但我叫不準,也不敢回頭。走著走著,我就犯了糊涂,心里想著,得換條小道兒走,平時沒什么人的,要是他沒跟過來,那就是我想多了,虛驚一場;要是跟上來了,那證明的確是沖我來的,但到底要怎么辦,我還沒想出來呢,已經岔到小路上了。我往前走了一段,豎著耳朵朝后聽,覺得好像沒有什么聲音了,舒了口氣,心里想著,純屬自己嚇唬自己嘛。再走幾步,后面的腳步聲又出現了,走得很慢,但很堅實、很重,一步是一步,步步踩在落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音,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兒。這條路上沒光,周圍一個行人都沒有,我嚇得直流冷汗,可汗水剛一冒出來,就被涼風吹干,太難受了。我抖得厲害,又走了幾步,就再也動不了了,停在原地,大口喘著氣。我不走之后,腳步聲也沒了,到現在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么想的,哪里來的勇氣。我聽到后面沒了聲音,一下子轉過身來,就這么看著他。

現在要我說他長什么樣,那真是一點也記不住了,只記得他的歲數應該不大,但挺顯老的,看著有點陰,穿了一身藍色的工作服。那套衣服我很熟悉,我家旁邊有家煉油廠,開了幾十年了,里面的工人都是這么一套。我跟他就這么面對面站著,我問他,你是誰,想要干嗎?他沒說話。我又問了一遍,他還是不答,也不看我,望向路邊一道干涸的水渠,腦袋前后晃著。我那時年齡不大,但有點早熟,什么事兒都明白。我拼盡力氣,后退幾步,他又追上前來,還是不看我,眼神兒發直,盯著那道水渠。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是想讓我下到里面去,好辦事兒。有那么一瞬間,我想,好,行,我認了,就這樣吧,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都行,只要今天能放了我就行,不管怎么說,我得保著我這條命,我的命有用,我還得去北京找我老師呢。我沒動彈,他慢慢往前挪,一步一步,離我越來越近。距離不到一米時,我挺不住了,跟他說,好,我明白,我都明白,我聽你的,你先別再往前了。我把書包一扔,側到路邊,蹲在地上,雙手扶著土塊,一點一點下進水渠。渠里雖然早就干了,但也有一股潮濕的味道,發腥,聞著有點想吐。他也跟著下來了,手腳不太協調,還跌了一跤,口袋里的鑰匙什么的都掉了出來。他忙活半天,一一拾起,重新揣在兜里,立在我的對面,望向我。我倆就這么在水渠里相互看著。

也是奇怪,到了水渠里,我好像就換了個人。我心想,憑什么啊,你憑什么,為什么是我?我反悔了,不行,我他媽不認了。我心里這么想著,但也知道,要是現在靠力氣、靠跑,我都不是他的對手,只會適得其反,我得想個辦法。我們站了半天,他看著我,我緩了口氣,跟他說,你想干什么,我都知道,這事兒我不抗拒,真的,也不是沒經歷過,沒什么大不了的。對方不說話。我停了會兒,又說,我無所謂,真的,你高興了,我也不缺什么,挺好,沒什么的,我也不會跟任何人說,你放心,我誰也不說。他還是沒說話。我見他沒動靜,膽子大了些,接著說,但是我有個毛病,特別愛干凈,今天這里太臟了,我受不了,真受不了,衣服弄臟了,我媽回家得罵我,你不知道,我媽對我不好,老打我,我很怕她。明天吧,明天行不行?我帶一條干凈的單子過來,我們還在這里,還是這個時間。對方聽了我的話,只是看著我,什么也不說。過了半天,我說,你不說話,那我就當你答應了,咱們說好了,一言為定,我這人說到做到,明天這個時候,還在這兒,誰也別不來,我等你。說完,我也沒看他,自己往上面爬,第一次沒上去,掉了下來,咬著嘴唇又爬了一次,還是不行,第三回,他在后面托了一把,上去了。回到路邊,我撿起書包,挎在肩上,轉過頭去看了一眼,他還在水渠里,仰頭看著我,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懂,他又說了一遍,我還是沒聽清,也沒再管,就這么往回走去。走過小路,走在大路上,路燈亮著,人漸漸多了起來,我什么都不想,一步也沒跑,就這么走回家里。

到家時,我媽還在打著電話,跟我說飯在鍋里,自己盛去。我把書包放下,洗了把臉,把飯菜端到桌上,碗筷擺好,一口也吃不下去了,我媽還在打著電話。過了一會兒,我爸回來了,喝得半醉,問我怎么不吃飯,我沒吱聲。我爸想逗我,以為我不愛吃,開了一盒魚罐頭,擺在我面前,我聞到腥味,一下子就不行了,開始狂吐,吐得昏天黑地,吐完又開始哭,號啕大哭,使勁兒喊,往尖了叫,怎么都勸不住,給我爸嚇了一跳。就這樣,我媽還打電話呢,我爸過去卷了一腳,她才回過神來。

我爸一個勁兒地問我怎么回事兒,我想說,又不敢說。我爸挺聰明,有點覺察,讓我媽把我拉進屋子里,他出去抽煙。我緩了半天,斷斷續續把這事兒給我媽講了。我媽聽了也嚇壞了,后怕,一邊安撫我,要帶我去醫院什么的,一邊想著這事兒該怎么處理。等我和我媽從屋里出來時,我爸已經不在了,他在外面全聽見了。

從這天開始,我就沒再見過我爸了。我家那邊不大,煉油廠就那么幾號,想找個人太容易了。我爸當晚就把他找著了,從宿舍揪出來的,沒用任何人動手,就自己一個人,拎了個帶釘的板凳條,差點沒把人打死,滿腦袋是血,長相都看不出來了,有出氣兒沒有進氣兒。那人也不是本地的,外地過來的,后來讓家里人接回去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聽說那家人還找我爸來著。

出了這么大的事兒,我爸也不在了,我媽就成天擔驚受怕的,怕人回來報復,我們在明處,孤兒寡母的,對方在暗處,這都說不好,提防不了。警察來過幾次,問這兒問那兒,到底也沒個說法。我的情緒很差,狀態也不對,半夜老醒,醒了就大喊,學是上不了了。我媽沒辦法,找家里的親戚朋友湊了點錢,給我送到北京來了,她自己也走了,說是去南方打工還錢,過了一陣子,也聯系不上了。從那時起,我就在北京了,剛才我跟你說的,我爸讓我練武術什么的,其實不是我親爸,是干爸,我自己后認的,有那么幾年,都是他管著我,這段不太好,就不給你講了,但我挺感激他的,對我不差。我今天過來見你,就是想說說這個,你寫了那么多,但我還是想給你講講我的,可能也沒啥意思,不知道了。總之,我現在說完了,了卻一樁心愿,挺好,不白來,希望你也覺得沒白等。太晚了,咱們回去吧,你說得對,不要停留在黑暗的樹林里。還有,你少喝點,不太好,真的,我看了你的小說就想跟你說,少喝點酒吧,你喝得實在太多了。對了,來北京之前,我還回了一趟練功房,心里想著的是,對不住我老師,沒聽她的話,她的那些植物怕是也要死了,當時已經很長時間沒人照料了,結果去了一看,都還活著呢,只是葉子上落了點灰。我還挺高興,澆過水后,掏出手帕,想把那些浮灰擦掉,擦著擦著,發現有點不對,原來那些植物都是假的,塑料做的,枯不了,也敗不了。

我躺在床上回復消息,一位編輯朋友跟我說,最近做了本書,想寄給我看看。我連忙在網上下了單,給她發去截圖,說,做書不易,必須買來支持。編輯發來一個感激涕零的表情。事實是,我不想欠任何人的,要了書就得讀,讀了就得反饋,可我通常并不想讀,讀了也沒什么可說的,可說的也不想跟誰都說,就這么個道理。看了會兒跟我媽的對話,發現有一條還沒回:出去工作時,檢查好水電,晚上睡覺盡量不要給手機充電,白天手機充電器電源關好,充電線放好,要遠離床和被褥,記得吃健康食品,把身體放在第一位。我引用后,回復了三顆跳動的紅心。有個朋友轉來一個鏈接,附言說,老舅變idol(偶像)了。鏈接的標題很長:二○一五年,也是兒子一歲的時候,把他哄睡后,我在家里的陽臺上寫了這首《小寶》。我聽了會兒歌,沒回她。

我往下翻,涂涂沒有消息,昨天喝多了,走的時候沒顧上他,不知現在什么情況,我發了個問號過去,半天也沒動靜。繼續翻著,發現昨天跟趙曉初加了聯系方式,頭像是她本人,穿著件紫色襯衫,坐在戶外,光線不錯,側身對著鏡頭微笑,桌上還擺著一盆花,開得不錯,很絢爛。照片修得有點厲害,不太自然,不如本人好看。網名是曉初Vega,我想著,Vega是什么意思呢?維嘉,她的英文名?還是素食主義者?她吃素?不見得吧,麻辣拌里也有葷菜啊。我看了看她發的照片,日常生活比較豐富,唱歌、騎馬、打球、跳舞、演戲的片段,還有幾段練槍的視頻,穿著一套白色的武術服,起手恭敬,拜謁四方,之后擺出陣勢,點刺掃挑,一氣呵成,確實有點功夫。我正看著視頻,導演忽然打過來電話,問我,起了沒?我說,正在。導演說,昨天我的話有點重了,別介意,我也是著急。我說,理解,問題不大。導演說,我就是覺得,你怎么寫來寫去,老是這么些人,打麻將的、學英語的、裝聾作啞的、知法犯法的、返城沒有單位的、接了班又下崗的。我說,等會兒啊,你這幾句總結得不錯,我記錄一下。導演說,咱們還是得有所突破啊,記住,我們講的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心里得想著這個,八十年代,八十年代什么樣,得有數,當然,具體什么樣我也不知道,但跟今天肯定是不一樣。我說,的確,我們不一樣,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境遇。導演說,這就對了。

掛掉電話后,涂涂的消息過來了,連續好幾條:昨兒到位了;你還行吧,緩緩;幾點走的;你們一起走的嗎;帶回去了嗎;我眼鏡呢,見了沒;?菖,真喝多了,我是咋回來的呢;感覺了。我沒回他,起來洗了個澡,水一直是涼的,怎么放也不熱,洗到一半我就出來了,圍好浴巾,坐在電腦前面,準備寫點什么。昨天我想到哪里來著?哦,李小天,李小天有了一個老師,姓王,出過國,這不關鍵,他自己的事兒更要緊。李小天生在北京,住大雜院,跟他爸李東方一起過,高考恢復后,李小天考了兩次,都沒考上,就這么待在家里,無業,心里也有點發愁。心煩時,他就學英語,每天早上起來狂讀《英語900句》,捧著本書來回看,看到卷了邊,手舞足蹈,邊讀邊比畫。李東方看在眼里,不敢說什么,還有點擔心,只能鼓勵。他喪偶多年,跟一個女同事關系不錯,相互有意,但李東方總覺得自身條件不行,房子小、工資少,還帶著個兒子,女同事其實不挑這個,李東方跟自己過不去,所以也還沒個結果。有天中午,李東方去給女同事送飯,自己在家做的荷包蛋,他做這個有點水平,主要是耐心夠,煎到邊緣發焦,噴一圈醬油、一點點的糖和醋,吃著特香。午休時去送的飯,沒見到對方,去哪兒了不知道,當時單位加班加點,要提高生產,都忙。女同事的工友看他來了,也不見外,讓他先把飯盒放那兒,幫著干點活兒,急需搭把手。李東方熱心,可這一搭手,就出事兒了,不是他自己,是把別人砸里面了。家屬來鬧,重大安全事故,廠里把他交了出去,破壞生產進度不說,還出了人命,這就沒人擔得起了。李東方有苦說不出,也想不開,天天責怪自己,多余伸那只手,心中郁悒。關了半個月后,有一天,家屬帶著孩子跟李東方見了一面,什么也沒多說,讓孩子管他叫叔叔,又讓孩子問叔叔他爸去哪兒了、干什么去了、什么時候回來。李東方受不了這個,回去后就把自己給解決了。好,至此,只剩李小天一個人了,本來就不大正常,李東方出了這事兒,更完。出殯那天,李小天早上起來還念了段英文,滿院兒亂走,鄰居看了憂心,但沒辦法,日子過得都緊,誰也顧不上,只得找來了李東方在老家的親戚,給接回去了。離開的那天,王老師還去送了,李小天在人群里看見了王老師,興高采烈,揮起手來,喊了一句,Fare well,Sir(再見,先生)!走得大步流星。雜院里空出來一間房。起初,有個女孩還總過來,李小天的同學,兩人關系好,她有小天家的鑰匙,來了也不跟任何人說話,就躲在屋子里面寫信,用小天留下來的筆、墨水和紙,寫完了折好,裝進信封,貼上郵票,小心夾在書里,在回去的路上寄走。小天在桌上留了兩沓新的信紙,上面還帶著印刷廠的標記。等到第二年春天,信紙用完了,她再也沒有來過。最后一封信里,她抄了幾句小天的詩,用中文寫的:在深深的海底,凍結/湍流和風暴,短星星/五與六顆,排成夜晚的豎線/滑過環形山。有人舉著傘/悄悄走來,探望失眠的/眾多植物。光和我睡著了/春日,在深深的海底。這封信她沒有寄。

寫到這里,我有點進行不下去了,故事的走向不僅與北京無關,也完全不屬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站起身來,把屋子收拾了一遍,給涂涂回了消息,跟他說,我想離開北京了。涂涂發來幾個問號。我說,項目干不動了,先這樣吧。涂涂說,行,你緩一緩,再回來唄。我說,回不回來不一定。涂涂說,不回來我抓你去啊,咔咔抓,抓你骷髏。說著,發來了一張掛著金鏈子、穿著一身骷髏衣服的自拍。我沒再回,點了份吃的,外加幾罐啤酒,放了部電影,啤酒開了沒喝,電影還沒放到一半,困得不行,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是傍晚,一天就這么過去了。我看看自己收拾過的屋子,過分齊整,真像是要離開了,莫名覺得有些慌張。我在屋里不停地走來走去,拼了命地在想,想要回憶一些昨晚或者更久之前的事情,可什么也想不起來,想不明白。我站在窗前,給趙曉初發去消息,問她是否還好。過了二十分鐘,她回說,都好,哥,你沒事兒吧?我說,沒。趙曉初說,很高興見到你,昨天有點冒昧了,我不太好。我說,沒有,你吃飯了嗎?她回我,沒有,晚上我一般不怎么吃。我說,這樣啊,不錯。她問我,你呢?我說,我不知道。她說,不知道?我說,對,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問了。她沒再回。又過了二十分鐘,趙曉初發來一條:你想來找我嗎?我猶豫了一會兒,回復說,好。她發來一個地址,說,我這里沒有酒,外賣也不方便,想喝的話,你自己帶啊。

我心里算著,車應該開了四十多分鐘,因為在路上,我把一首十分鐘出頭的曲子反復聽了四遍。曲子過分悠揚,有異域風情,也有聰明以及深情之處,開頭像是一支駱駝商隊走在古道上,走在沙漠里,鈴聲搖曳,烈日灼灼,蒸發掉了全部的耐心和欲望;隨后入了夜,一段長長的獨奏,自由,像水和微風,像一場小雨,紛紛落了下來,潤物細無聲,也像一顆顆流星,在夜空里劃出一道完美的航線,指引旅者的方向。

趙曉初住在別墅區,沒想到,戲演得一般,經濟實力倒是可以。外面寫著進門要登記,我跟在一輛車后面鉆了進去,也沒人管。小區昏暗,樹不少,還都帶銘牌的。有人正在遛狗,三只拉布拉多,長得很像,拴在同一條繩子上,其中的一只應該是老了,走得一瘸一拐,有點跟不上節奏。牽狗的人在后面,頭發花白,六十歲開外,西裝革履,戴了一副白得耀眼的手套,還打著領帶,不慌不忙地跟著走,像是魔術師一般,但凡另外兩只狗猛地向前躥去,他稍一抬手,繩子便精確地勒在狗的喉部。再仰頭,又被拽了回來,不得不乖乖地卸下力氣,與那只老狗一起,走走停停,一聲也不敢叫。我坐在小區的花壇邊,看了會兒狗和樹木,來到趙曉初家門口,按響了鈴。趙曉初開了門,一眼也沒看我,扔了雙拖鞋在地上,轉過身去往里走,留下兩句,來了半天了,不進屋呢。隨便坐吧,我鍛煉來著,剛結束。

我換上拖鞋,跟著趙曉初進入客廳。客廳面積不小,有百余平方米,卻很空,沒太多家具。一張桌子、四把餐椅、一張沙發,沒有茶幾,中間鋪了一塊大地毯,中東風情,上面擺著些雜物和水果。東側置有十八般兵器架,兩柄長劍橫放,一把馬刀斜在中央,后面豎著四支長槍,有白蠟桿的,系著紅纓,也有不銹鋼桿的,槍尖開了刃,閃著冷光。趙曉初穿著視頻里的那身武術服,在地毯上做著拉伸,造型古怪,旁邊斜了一把槍。她扭了扭脖子,跟我說,等我會兒啊,哥,就快完事兒了。我說,不急。她說,有水果,想吃什么自己拿,昨天我看出來了,你挺愛吃水果的。我說,一般化。她說,餓不餓?我給你做點啊,我廚藝還不錯。我說,吃過了,不餓。她伸開雙掌,平舉過頂,又在胸前合成十字,閉上眼睛,緩緩吐了口氣。我問她,你養狗嗎?她說,什么?我說,沒事兒,就問問,這么大的地方,你自己住啊?她沒有直接回答,問我,大嗎?也還行吧,你喜歡狗?我說,一般化。趙曉初抖了幾下肩膀,走去廚房,說道,我燒點熱水,給你沏杯茶,昨天肯定難受了,喝點茶能好一些。我說,我不喝。她轉過頭來,看著我,笑了,說,哥,沒事兒吧你,不吃不喝的,給我都整不會了。

趙曉初在廚房時,我打量了一下這幢別墅,總共三層,歐式裝修,有點舊,格局不錯,南向采光面大,還有落地窗,沒掛窗簾。客廳的舉架不低,附帶挑空,二樓應該有南北露臺。室內整潔,一塵不染,沒什么裝飾,連一盆植物也沒,過分清靜,不像活人待的地方。只在墻上掛了幾張電影海報,我掃了一圈,一部也沒看過。趙曉初端著兩杯熱水過來,放到地上,又取出兩個茶包,拆開放入水中,上下提了幾次,跟我說,別嫌棄啊,住酒店時順的,我這人過得不太講究。我點點頭。她嘗了一口,有點燙到舌頭,咧了咧嘴,問我,哥,你想干點什么呢,聊會兒天,還是看部電影?看看我演的?我說,也不是不行。趙曉初說,聽出來了,還是不愿意看,像我逼你似的,算了。我舉起杯子,吹了吹熱水,盯著她說,你知道我是來干嗎的,對吧?她一下子有點緊張,說,這么快嗎,哥?我說,啊。她說,不是昨天剛認識的嗎?雖然神交已久了吧,我單方面的。我說,什么意思?她說,其實吧,倒也不是不行,我挺喜歡你的,就還是覺得有點快了。我說,你是不是誤會了?不是那意思。趙曉初說,嗐,你看你,行行行,好好好,知道了,你沒那意思,沒有,一點也沒,我有,行不?還老不承認呢。我說,的確沒有。趙曉初說,要是我非得有呢?我說,啊,那讓我想一想啊。趙曉初說,嗐,逗你呢,哥,那我就不明白了,大晚上的,你過來找我,是要干啥呢?我想了半天,說,我不知道,你也別問了,行嗎?趙曉初笑得倒在地毯上,說,行,那有啥不行的,哥,都你說了算,但要沒啥事兒的話,得早點回,昨晚沒睡好,我今天得補個美容覺,靠這個吃飯呢。

我說,行,那我走了啊。趙曉初說,別啊,我跟你鬧呢,聊會兒吧,你最近寫新的小說了嗎?我說,沒有,在一個電影項目里。趙曉初說,啥項目啊,誰的,給我講講唄。我說,你愿意聽,我就說說。趙曉初來了精神,說,那我太愿意了,從小就愛聽人講故事,哥,你說吧。我說,從何講起呢?趙曉初說,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我想了想,說道,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背景的,故事發生在北京。趙曉初說,不錯,哥,你這也屬于變相入關了,我給你削個梨,你慢點說。我清了清嗓子,把跟導演說的給她講了一遍,她聽得很入神。之后,我又把剛寫的說了說,說到寫信的部分時,她有點要哭,我連忙止住,跟她說,目前就想到這里,也不準備往后寫了,跟命題沒多大關系,偏了。趙曉初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自己吃了口梨,又遞給我,說道,哥,你得寫完啊,多好。我說,我今天過來,就是想讓你幫我琢磨琢磨,往下應該怎么走,怎么走是好的,怎么走是對的,跟電影沒關系了,或者說,跟什么都沒關系,這是你和我的事兒了。趙曉初看著我,半天沒動,又舉起茶杯,跟我放在地上的杯子碰了一下,一飲而盡,問我,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我說,昨天你講到一半時,我就明白了。她說,你沒喝多。我說,沒有,昨天我先回去的,你把賬結了,跟在后面,我知道你在跟著,特意走得挺慢,坐電梯上樓,回到房間,門也沒關,等了你大半宿。她說,我在你門口待了會兒,想了一下,沒進去,也想過幫你把門關上,怕你凍著,后來也沒,我就這么回來了,一宿沒睡。我說,為什么不進來,你找了我這么長的時間?她說,沒刻意找,都是命,你的戲找到了我,我想演好這個角色,就去看了你的小說,一篇又一篇,看了我就知道了,我完了,躲不過去了。我說,我寫了什么了,你能看出來?她說,英文。我說,英文?她說,對,本來我都不會英語,后來學的。你在小說里寫過的,什么the shape of that table,還有杜甫,都出自一本教材的例句,對吧?《英語900句》,那本書在我這兒呢,掉水渠里了,我后來回去發現的。我說,那你還讓我過來,你不怕我?趙曉初想了想,嘆了口氣,說,怕,也不怕。怕是因為心虛,怕說不清,怕你不明白;不怕是因為我不還有點功夫嘛,但凡你想干點什么,那就別讓我摸著我的槍。她指了指地上,說道,沒發現嗎?從你進屋開始,我就沒讓它離開過我的腰,廚房里有一把,衛生間也有,還有露臺上,你可能都看見了。槍是纏腰索,它在身邊,我就有底,你未見得能過得了我。我說,你想得有點多了,不好。趙曉初說,沒什么好與不好,我也想通了,之前我不認,不認就是不認,不想認,不能認,認不了,沒法認,但看了你的小說,我就知道得有今天,起了這個念頭,那就是不得不認了。我呼了口氣,問她,能抽煙嗎?她說,平時不能,今天能,別人不行,你可以吧。我說,謝了。我點上煙后,趙曉初問我,他是誰呢?李小天是誰?有時是你爸,有時是你同學,有時又是你自己,你和他到底什么關系呢?我說,哦,我哥。趙曉初說,原來如此,親的?我說,表的,他媽是我姨。趙曉初說,有點血緣,難怪了。我說,你往下編不了的話,那我說一說,你再聽聽看。

我媽把我哥接過來時,他二十歲出頭了,我還在上小學,三四年級吧。回來當天,我爸就跟我媽干了一仗,說家里就這么大個地方,多個人出來,往哪兒擺,怎么住呢,吃喝拉撒,都不便利。我媽聽了不樂意。我爸又說,有病得治病,放在家里,算是咋回事呢,定時炸彈。我媽跟他說,這個家,你愛待就待,不愛待就滾。你不滾也行,我走,我們仨一起走,你跟自己好好過吧。他倆一鬧,我就哭,喊著說,我要跟我媽走。我媽摟著我,我爸沒辦法,其實他心也軟。我哥就這么在我家里住了幾個月。剛才說的不太確切,他爸早沒了,可能也有,不知道是誰,我姨不說,我哥是她自己帶大的。我姨不容易,她是我姥姥的第一個孩子,之后我姥生了倆,都沒了,那個年代,活不下來也正常吧。緩了幾年,我姥又生了仨,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我媽是最小的那個,等于說是,我媽也是我姨拉扯大的。我姨這人能干,能洗會刷,還會說場面話,人緣不錯,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因為生了我哥這事兒,我姥來氣,不認她了。她就自己在外面闖,過得節省,也吃了不少苦,孩子漸漸大了,許多年也就這么熬過來了。我姨心好,自己過得不易,還放不下我媽這個最小的妹妹,倆人感情好,背著我姥聯系,我姨什么心都操,啥都管,我媽的工作還是她求人給安排的。逢年過節,單位發點什么,她自己舍不得,總往我家里送,那段時間我家過得挺艱難,我媽身體不好,所以特別感激她。我哥挺爭氣,從小就聰明,比我強多了,成績也好,但有點偏科,文科沒問題,古今中外啥都知道,數學不太行,后來高考,連著兩年也沒上去,就受了刺激,有點灰心,成天魔魔怔怔的,說話顛三倒四,我姨跟著擔心,老盯著我哥,就怕他出點啥事兒。那兩年,我有時候見到我姨,能感覺到她老得特別快,鬢角都是白頭發了,遮不住。每次來我家里,拎著帶魚和排骨,讓我媽給她染頭,染完她照照鏡子,夸我媽手藝好,意氣風發地騎車又出了門。她白天在廠里上班,一個人能頂倆,晚上還去一家飯店打工,白天黑夜沒命地干。每回她一離開,我媽就哭,覺得她姐過得太難了,也恨自己,身體不行,沒本事,幫不上什么忙。后來我姨得了病,自己去查的,開始誰也沒告訴,就那樣還想著賺錢呢,后來實在頂不住了,才跟我媽說的。我哥那段時間也不好,進了一次局子,讓人騙了感情,發生點沖突,挨了處分,考學更不可能了。再往后,我姨住了院,不出三個月,人就沒了,鼻癌。你見過鼻癌患者嗎?擴散得很快,侵入腦部,腐蝕神經,導致患者喜怒無常,控制不了自己,感官也受影響。她跟我媽關系最近,我媽去伺候她,她也發脾氣,給她擦著臉呢,就開始罵我媽沒良心,讓她滾;我哥她也不認識了,來了就躲著,往床底下鉆,覺得是要害她。但我姨跟我好,到了最后,只認得我了,我一去看她,她撲棱一下爬起來了,非要給我包點餃子,讓我回家凍上,慢慢吃,吃完了她再包,就到這種程度。我又害怕又難受。她走后,我哥受了不小的打擊,沒了媽,對他來說,等于在這世上沒人了,過著沒意思,天天在家里燒紙,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涂的。明白時候能說兩句好話,聊會兒國家大事;糊涂時就講英文,一個一個單詞往外蹦,語調昂揚,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媽可憐我哥,給接到我家來了。我跟我哥處得很好,我當時在學校里不受待見,家里條件不好,性格有點各色,沒人愿意理我,還老干仗,每天放學噘著個嘴回來,灰土暴塵的。我哥清醒的時候,老在逗我,鼓勵我,跟我說話,給我講他看過的書,我挺受益。就這么過了一陣子,有朋友給我爸支招兒,說你家里有這么個人,多不像話,親情歸親情,事兒歸事兒,再說了,你也不可能照顧他一輩子,歲數一天比一天大,你老了咋辦,他老了咋辦,都是問題。話說回來,凡是問題,總有解決的辦法,咱們不也有路子嘛,別的不認識,廠子還不熟嘛,找找朋友,往別的工廠里面送一送,讓他占個名額,學徒工唄,這樣的話,他自己有個營生,有個事兒干,你們能輕快不少,對他媽也算是有個交代。我爸聽了后,覺得有道理,就總跟我媽說,一遍又一遍,我媽這人不太堅定,先是不同意,后來覺得也沒好辦法,實在不行就試試吧,托人送到周邊的廠子里去上班,跟人學著干。開始也擔心,但我哥干得不差,每個月的工資還給我們寄點回來。我媽特高興,她也不花,掏出小本記著,跟我說,一分也不能動,你哥自己賺的,給他攢著;我媽還說,年底燒紙的時候,得跟我姨說說這事兒,穩當了,也見出息,讓她也安安心。可還沒到年底,我哥就出事兒了,前因后果,到底什么情況,誰也不知道,沒有任何說法,犯事兒的也跑了,沒抓到,更說不清了。我爸媽一起把我哥接回來的,我哥沒人形了,就剩下半條命。回來我媽就哭,覺得對不起她姐,天天后悔,自己念叨著,念得多了,心情緩解不了,就打我爸,我爸覺得自己有責任,不躲,就這么受著,一句話也不說。家里當時什么情況,可想而知吧。我哥在床上躺了半年,走了。我守在床邊,給他讀了半年的書,一本一本地念,一個字一個字地念,書是他開了工資給我買的,還沒送到我手里,就在他宿舍里面放著,每本都寫了贈言。我哥走后,那些書我還在讀,讀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到現在,從沒放下來過。曉初,你想聽聽嗎,你不想聽嗎?我給你背一段吧:盡管天那么熱,被子卻一直拉到她下巴那兒,露在外面的只有她的兩只手和一張臉。她上半身靠在枕頭上,頭支得高高的,讓她可以望見窗外,每回他用錛子或是鋸子我們都聽得清清楚楚。就算我們耳朵聾了,單看她的臉我們也能聽見他的聲音,看見他的動作。她的臉瘦得只剩皮包骨,顯露出一根根白色的棱條。她的眼睛像兩支蠟燭,那種燭淚可以滴落進鐵燭臺槽孔里的蠟燭。可是永恒、永生的解救和神恩卻還沒有降臨到她的頭上。我背得很好的,曉初,信我,一個字都不會差,因為后來我媽走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個字也不差。你聽見了嗎,聽清楚了嗎?你還想聽嗎,你不想聽了嗎?我不說了,行了,曉初,不說了,你也不用說什么,不需要的。對了,來的路上,我聽了一首不錯的曲子,很悅耳,講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有點像是在說你,你的老師,快樂的日子,或者是我、我哥,全部的好日子,過去了,回來了,又過去了。我放一段兒,曉初,你聽聽看。我們聽會兒音樂,誰也別說什么,也別哭,不至于的,我們聽會兒音樂。

曲子放到一半,外面傳來了狗叫聲,開始是一只,后來是好幾只,我數不清,此起彼伏,叫得厲害,像是發現了什么,白色的手套松開了,或者想要闖進來,找尋它們走失的主人。可美妙的音樂沒有停止,夜晚也還沒結束,我無能為力,什么都做不了。趙曉初靠在我的身上,頭發扎著我的脖頸,像一株長了倒刺的植物,或一個被遺棄的嬰兒,哭一哭,歇一會兒,喘幾口氣,再哭上一陣子。從昨天到今天,從過去到現在,她總是哭個不停,就像我也總是束手無策。不過也好,我想,等狗叫累了,歌聲結束了,或者起風了,冬天來了,她就不再哭了,我也會想出一點辦法來。那樣的話,作為長久的旅伴,只要她愿意,我還可以陪著,就這么走下去,就這么寫下去。

原刊責編" " 吳" " 越

【作者簡介】班宇,小說見于《收獲》《當代》《十月》《上海文學》《作家》《山花》《小說界》等刊。小說《逍遙游》入選“2018收獲文學排行榜”,并居短篇小說類榜首。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一级小视频| 国产一区在线视频观看| 九九免费观看全部免费视频| 国产日韩丝袜一二三区| 美美女高清毛片视频免费观看| 亚洲无码日韩一区| 欧美精品在线看| 久青草网站| 久青草国产高清在线视频| 天天婬欲婬香婬色婬视频播放| 日韩色图在线观看| 国产一级毛片yw| 亚洲精品中文字幕无乱码| 国产在线视频自拍| 亚洲天堂免费在线视频| 国产欧美视频综合二区| a级毛片在线免费观看| 国产精品女主播| 女人18毛片水真多国产| 狼友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亚洲日韩中文| 国产精品尹人在线观看| 日本人妻丰满熟妇区| 永久毛片在线播| 国产人妖视频一区在线观看| 自拍欧美亚洲| 毛片免费在线视频| 97在线视频免费观看| 日韩性网站| 亚洲天堂网在线观看视频| 91精品国产情侣高潮露脸| 99视频国产精品| 国产毛片一区| 91亚洲影院| 亚洲人成网18禁| 亚洲色欲色欲www在线观看| 成人久久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精品国产成人三级在线观看| 免费精品一区二区h| 亚洲天堂网站在线| 欧美亚洲国产精品第一页| 毛片免费高清免费| 亚洲欧洲免费视频| 国产欧美视频综合二区 | 亚洲综合经典在线一区二区| 国产成人综合亚洲网址| 国产精品理论片| 亚洲无码37.| 亚洲综合网在线观看| 欧美a级完整在线观看| 一级毛片高清| 国产精品毛片一区视频播| 天天做天天爱夜夜爽毛片毛片| 青青草一区二区免费精品| 91香蕉国产亚洲一二三区| 在线日本国产成人免费的| 精品国产网站| 亚洲男人的天堂在线| 亚洲第一精品福利| 丰满人妻一区二区三区视频| 久久9966精品国产免费| 久久中文字幕2021精品| 九九九九热精品视频| 久久久黄色片| 国产午夜一级毛片| 狼友av永久网站免费观看| 国产麻豆福利av在线播放| 成年网址网站在线观看| 最新国产精品第1页| 99热6这里只有精品| 免费在线观看av| 自拍欧美亚洲| 亚洲av无码人妻| 99精品免费在线| 亚洲免费播放| 欧美日韩福利| 欧美激情第一欧美在线| 午夜性爽视频男人的天堂| 久久青草热| 国产xxxxx免费视频| 综合亚洲色图| 国产成人91精品免费网址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