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嚴加英考駕照這事,羅布是從樓管小瞿那里知道的。大華紫郡屬于高檔住宅區,物業費不便宜,業主們自然不好伺候,樓管換了好幾茬,小瞿是最新的一個。去年回國,羅布特意帶了兩瓶冰酒和一個裝了一百加元現金的紅包給她,請對方多關照一下老兩口。年紀大了,有什么事,物業保安什么的比兒子方便。更何況還是隔了一個太平洋的兒子。星期四晚上多倫多時間八點半,北京時間應該是上午的九點半,小瞿的微信來了。兩條語音,一短一長。“嚴姨最近在學車呀?前天看見她被一輛駕校的車送回來。”第二條:“昨天下班在水庫對面知魚橋上碰見嚴姨,聊了幾句。嚴姨厲害!報的還是速成班,一對一,十天拿證。給嚴姨點贊。”
學個車而已,本不值當得點個贊,但放在嚴加英身上,另當別論。六十四了,油門剎車方向盤對視力聽力以及反應能力都是個挑戰。另外,羅總有司機,還不止一個。即便這么多年兩個人不在一張床上睡覺,但司機是共用的。司機是公司的,也是家里的。
小瞿是個很稱職的臥底。也是,但凡有一點警覺意識,都會覺得不對勁,這里面有問題。
第一個電話直接打給父親羅宏億。鈴聲一路響到了底對方才接,聲音壓得很低,問他什么事。百分之百的羅總口氣。大洋兩邊十三個鐘頭的時差,現在電話那頭的羅總正是一天當中最忙的時候。或許為了接這個電話,一個正在進行的會議被迫中斷了,感覺仿佛有一圈人都在聽羅總的這個來電。羅布只好打住,說晚會兒再打過去。一個半小時以后,羅宏億打了回來。預感到會有回電,羅布沒去臥室,抱著本雜志一直窩在書房里的沙發上。在如此夜深人靜的時刻跟父親通話,這么多年好像還是第一次。被擱置了近兩個鐘頭,之前的焦慮稀薄了不少,嚴加英學車的事反而不那么迫切和緊要了。羅布現在最關心的,是兩個人之間的狀況怎么樣。上次回國是一年多前,一到家就聽說嚴加英剛把用了八年的保姆辭了。自從出了事之后,這個家的溫度一降再降,生態已經惡劣到容不下一個拿錢干活的外人了。
“什么事,說吧。”反倒是羅總不想兜圈子,那邊可不是夜深人靜。
羅布只好問:“她這兩天在學車,急著要拿駕照,這事你知不知道?”
對方表示知道。僅僅一個知道,并無下文。
羅布又回到了第一個問題,“你們最近到底什么情況?”
羅宏億這一次推遲了幾秒鐘才開口,選擇跳過一切中間步驟,直接給出了答案。“朱皓馬上要出來了,”或許也確實因為沒有時間——羅布能想象到他在電話那頭一定習慣性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下個月3號,我找分局的吳警官打聽過了。還有兩個星期。”
“什么意思?”羅布一愣,拐了好大一個彎才終于跟上對方。一個驚心動魄的大彎。對方似乎也料定他會跟上來,故意沉默了一會兒,等著他。羅布飛速地在腦子里回憶和核實了一下相關時間,刑期是五年,應該還沒到。然后馬上意識到,這里面在法律解釋上有個時間抵扣問題,不是從當庭宣判的那一天起算,應該是從羈押的日期開始的。所以會提前。但也已經五年了。她終于等來了兌現和執行的時刻。
過失致人死亡,有期徒刑五年。沒什么問題,律師當時也說,只能這樣了。律師是羅宏億找的,嚴加英鐵青著臉一直忍到庭審結束,剛一出門就將一直攥在手里的iPhone 11朝律師臉上砸了過去。六英寸,接近兩百克,相當于一款墻磚,擦著對方的顴骨飛了過去。很懸,離眼球兩厘米不到。
砸的是律師,嘴里口口聲聲鎖定的卻是朱皓。當時她就代表自己對他重新進行了宣判:“姓朱的,你給我等著,出來那天就是你的死期!”
不是威脅,不是發泄,不是說說而已的,她要執行。這里不是加拿大,不是美國,搞不到持槍證,但是搞一張駕駛證沒問題。車技也不用很好,能開到預定地點就行,比如監獄大門外面,比如小區或哪家商場、超市、飯店、銀行的門口,等待目標現身,然后加足油門,準確地撞上去。她六十四了,對方今年應該是三十四,無論是性別還是年齡她都不是對手,從客觀角度看,除了槍,也許,這是最好的武器。
下個月3號,正好兩周。羅布在腦袋里把剛才羅宏億做的那道算術題也同樣做了一遍。本來已經計劃好了,這個周末帶著蒙蒙和倫倫去Pinery省立公園,還有和鄰居兼妻子閨密一家,去休倫湖看落日,在湖邊烤羊排——兒子們期待已久的露營生涯。沒辦法,只能泡湯了。羅布第二天一上班就給總裁助理發了請假郵件。然后訂機票。最近的一班,一天后。
至于請假的理由,倒是現成的——妹妹羅湖去世五周年。
司機小謝來接機,用的是公司去年剛買的那輛豐田酷路澤5700。陸巡,車身五米,不是一般地魁梧,一出航站樓就看見了,粗手大腳地橫在那里。車大,剽悍,但是不好駕馭,尤其對于女士來說。如果嚴加英非要選一輛的話,相信一定不會選它。公司名下少說也有五六輛車,從權限上來說,嚴加英都可以動用。一個電話而已,讓小謝或者莫助理把車直接開到大華紫郡2-6棟地下車庫,鑰匙交給她就OK了。
按慣例第一站先去酒店。之前每次回國都是,一家四口連續飛了三十多個小時,被一個白天毫不通融地攆到另一個白天,落地后當務之急就是找一個由墻壁和窗簾制造出來的夜晚,好好地倒一下時差。這次是羅布一個人,小謝拿不太準,上高速之前問了一句。羅布告訴他:“先去公司。”登機前就是這么計劃的,如果不晚點,就先去公司見羅宏億。在見到嚴加英之前先見一見羅宏億比較好,到時候一定是兩個人一起出現在嚴加英面前。從匝道下來后車速明顯慢了不少,羅布胸口附近漸漸涌起一股來路不明的焦灼。看了一眼時間,落地已經將近一個小時了,到現在還沒通知嚴加英自己回來,甚至就在感到焦灼和不安的這一刻,還在本能地拖延。確實不太應該。
也不確定羅宏億通知她了沒有。應該也沒有。到公司大廈樓下一點半。羅宏億中午有一個應酬,但似乎并不太重要,已經提前結束了。小謝把車開到地下車庫停好,然后帶著羅布乘直梯到十二樓。提前打過電話,訂了一家峨眉菜館,讓他們預留了一個包間。把空調溫度調好,等服務員泡上茶水,小謝人就出去了。從早上到現在,機艙里的飛機餐一口沒動,明明肚子很空,還是沒什么胃口,菜單上的每一道幾乎在剛下單的瞬間就沒了食欲。十五分鐘以后羅宏億趕了過來,推門時帶進來一股凜冽的酒氣。中午的應酬,通常不會喝得太多,酒氣只是在他剛張嘴說話時聞得到,很快就可以忽略不計了。
“庭審結案的時候已經很清楚了,過失,過失,過失——”羅宏億很罕見地一口氣把一個詞連續說了三遍,“還要怎么樣呢?你就是真的把他撞死,撞成殘廢,又能怎么樣呢?事情都過去五年了……”說完他伸手去端面前的一只茶杯,青花茶盞,杯身上很擁擠地排列著“峨眉酒家”四個字所有的筆畫。那是只空盞,還沒來得及倒上屬于他的茶水。
羅宏億說得對,事情都過去五年了,她還想怎么樣呢?其實這也才是羅布真正擔心以及這趟回來所要解決的重點所在。嚴加英到底會不會真那么干,說實話,他心里也沒底。這兩天,包括在飛機上,他一直都在反復研判著那件事發生的概率。但說到底這些都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那個人現在出來了,隨時會出現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的任何地方,一切都將變得不可預料。羅布這趟回來,可以阻止她拿到駕照,阻止她把車開出去,但是阻止不了那些亟待被兌現和執行的仇恨。五年了,那仇恨還在,或者更準確地說,被重新激活了。
此外,事情可能比他想象的還要更嚴重。“去年夏天她就報過一次駕校,”羅宏億告訴他,“因為肺結節手術,沒去成。”并且還有,前年,有一次和吳警官一起喝酒時,對方無意中跟自己說了一件事,嚴姨專門打電話咨詢過他,關于保外就醫的事。
的確是過失,過失致人死亡。上訴后二審法院最后也還是維持了這個結果。沒什么問題,被告動機上不存在主觀故意。朱皓的辯護律師當時在法庭上模擬和還原了現場,不管怎么試驗,以被告的身高、視線,以及當時所站立的位置,都無法判斷左向來車。雙方從料理店出來后十二分鐘時長的監控視頻也全部都調取了。時間是晚上9點20分左右,兩人剛從料理店出來就發生了爭吵,從門口開始,越過車位線、綠化帶一直吵到機動車行車道旁。出事前羅湖已經準備過馬路了,朱皓在她身后沖著她吼了句什么,她站住,然后轉過身,朱皓就是這時候上來伸手推了她第一下。這一下力量不算大,羅湖往后退了半步。朱皓接著上前,又進行了第二次推搡。這一次因為距離以及慣性的原因,力量大了很多,羅湖趔趄著往后連續退了五六步,越過路基一直到了馬路中央三分之一處,在即將觸地時本能地試圖轉身,正好被一輛自東向西行駛的超市配貨車迎頭撞上。配貨車車速并不快,但事發確實太過突然,司機甚至都沒來得及減速。
“十二分鐘,那都是從料理店出來以后,在店里兩個人發生了什么?兩人是為了什么事情吵起來的?吵到什么程度?還有——是,他無法判斷左向來車,但是他也不能排除不來車……”嚴加英強調的這些,都沒問題,都應該考慮進去,庭審時也確實都加以考慮了,所以判了五年,幾乎是此類案件量刑的最高上限了,并且沒有緩刑。即便是站在第三方的角度來看,這也算得上一個最好的結果了。
但是嚴加英接受不了。退一萬步,就算他是過失,可是他為什么要動手推她?這才是問題的關鍵,一個當丈夫的為什么在大街上對自己的妻子動手?吵架歸吵架,情緒激動歸情緒激動,他憑什么動手?并且還用了那么大的力氣,并且還連續推了她兩下!一切或許并不能完全用“偶然”來解釋。一審判決結果下來之后,第二天下午她讓羅布開車送她去公司,然后把羅宏億從位于十六層的辦公室叫了下來。剛剛換了律師,正在準備上訴材料。三個人在公司樓下咖啡廳等律師上門的時候,她對父子倆披露了一件事。大概半年多以前,也就是羅湖跟朱皓婚后差不多一年左右,她在網上給羅湖訂了一套高風速的智能廚房凈煙機,怕她不肯用,親自預約了工人上門安裝。見到羅湖的時候見她脖子上圍了一條絲巾,大白天的,居然在自己家里圍著絲巾。羅湖的解釋是蕁麻疹,不過也快好了。嚴加英專門查看了一下,確實是快要好了的跡象,條狀的瘀痕呈暗褐色,已經很陳舊的樣子。當時沒在意,現在想想,突然意識到,那些瘀痕的線條和輪廓很像是人的虎口留下的。那么粗的手指那么大的虎口,只能是一個男人。
羅宏億十指交叉扣在小腹上,身子盡可能地后仰,這個姿勢他從一落座開始一直保持到了現在。他聽嚴加英說完,然后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吸進去的那口氣遲遲未見吐出來,臉上是一副正在遭受窒息的痛苦表情。
“算了吧,”既痛苦又不耐煩,“現在說這個,還有什么意義?”
“什么意義?你說什么意義?!”嚴加英幾乎是在瞬間失去了控制——羅布見狀趕緊起身,想要去將包間的門關上,但還是晚了一步。“憑什么算了,”對方繼續咆哮,火力全開,并且毫無過渡地掉轉了槍口,“別人算了你也算了?女兒被人推到車輪子底下命都沒了,你就這么算了?你還配不配當一個父親?!當初要不是你,羅湖也不會找那個畜生!”
嚴加英的話沒錯。人是羅宏億介紹的,老朋友兼生意合作伙伴朱總的兒子。如果不是羅宏億,羅湖根本不可能和朱皓走到一起。羅宏億將交握的雙手分開,舉過頭頂,是投降的姿勢,也是受難的姿勢,剛才臉上那些已經提前準備好的痛苦此刻正式派上了用場。
也許就是從咖啡廳里的那一聲咆哮開始,嚴加英終于找到了未來五年里自己要干的事情:除了等朱皓出來,就是聲討他羅宏億。人是他介紹和帶來的,這是其一;其二,還因為他的軟弱,因為他的原諒,因為他居然就這么“算了”,因為他根本不配當一個父親!
一頓不倫不類的午飯草草結束,父子倆提前坐電梯下來,在大廈樓前旋轉門和綠化帶之間的空地上等小謝。已經三點多了,陽光還是很亮。羅布不太習慣在這種封閉的樓體里吃飯,剛出來時有種重見天日的感覺。有點意外地冷。綠化帶外面步行道上來來去去的行人每個穿得都比他多,即便在多倫多秋天也不過如此,在國內路人的穿著永遠會比季節稍稍提前一點。羅宏億站在靠近旋轉門的一側,用一只夾煙的單手做眼保健操,正專心致志地對付他的眉心和一側的太陽穴。羅布在他身后靠邊一些的位置,很放心地打量著對方,他看見他鬢角那里一綹卷曲的灰發在秋風中毫無意志地抖動。羅宏億天生自來卷,自打記事起,就從沒見那些緊貼在腦袋上的卷曲舒展開過。妹妹羅湖也是自來卷,兄妹兩人中她身上遺傳自羅宏億的基因的確更多一些,包括在夫妻關系中那與生俱來的軟弱、克制與忍讓。“這件事該過去了,”那鬢角和鬈發仿佛有自己獨立的神經,知道羅布此刻正看著它,聲音仿佛就是從那里發出來的,“無論過去過不去,都應該過去了。”
他把還剩下很長一截的煙頭用力地扔掉,總結道:“也必須得過去了。”
與上一趟回來才隔了一年多,但仔細看,這個家里還是有了很大變化。辭掉了保姆,嚴加英把日常生活壓縮到了僅僅可供維持必要的程度。這些日子因為學車,一整天人都在外面,家里甚至都沒有儲備熱水,冰箱里放著并不需要冷藏的純凈水,排成一排,整齊得猶如藥劑。一人手里握著一瓶純凈水,坐在自己家的客廳里,那種感覺的確有些怪異。羅布決定去抽煙。茶幾上沒有煙灰缸,只能去院子里。出國前就養成了這個習慣,除了院子里或者陽臺,家中的任何一個角落都不行。即便是嚴加英不在家也不行。在陽臺上待了遠遠超過一根煙的工夫,羅布回來換了一個沙發重新坐下。又等了半個小時嚴加英才到家。果然是VIP待遇,駕校的車一直送到院子門口。沒想到家里有人。客廳的光線剛好到了需要開燈的程度,羅布搶在前面起身去把客廳的燈打開了,讓自己和羅宏億正式暴露在對方眼里。“你怎么回來了?”首先看見的是羅布,著實意外了一把。然后目光落在羅宏億身上,一模一樣的問題,又問了一遍。
羅布這才意識到,羅宏億也有一段時間沒有回家了。具體是多久,還不確切,但從嚴加英的口氣推斷,至少也在十天半個月以上。一個月不回家也不要緊,一年不回家也不要緊,羅宏億有的是地方住。辦公室有套間,公司在大廈里也有協議的酒店,任何時候都有預留的房間。另外,也有可能是莫助理那里。莫貝塔。居然是個真名,羅布見過她身份證的掃描件,在羅宏億無意中留在家里的一份中層以上的人事花名冊里。比自己才大了五歲。上次回國就聽說了,前年剛離的婚。
嚴加英的晚飯極其清淡,一碗白粥。只有一碗白粥,連一只多余的碟子都沒有。一桌六椅兩米寬的餐臺,最多的時候坐過八個人,那是羅湖和朱皓新婚后的第一個除夕,唯一的一次。現在只有一人一粥。一碗粥她喝了將近十分鐘。她一個人的晚飯。問了,羅布三點多才吃過,跟羅宏億一起吃的。她沒再堅持。
羅宏億起身告辭。任務完成了。仿佛這趟回來的任務就是陪兒子一起進家門,然后看著嚴加英喝掉一碗白粥。不打算過夜,甚至連一個像樣的借口都沒找。應該也不需要什么借口。
第二天駕校的車沒來。羅布一早下樓沖咖啡的時候,聽見她在廚房打一個電話,說今天家里來了重要客人,需要請一天假。很潦草地自行解決完早餐,羅布出門轉了一圈。大華紫郡兩面毗山,一面臨湖,說是湖,其實就是一個人工水庫。有了山,還得有水,房子才賣得上價。環湖步行一圈大概一個小時,九點多才回來,嚴加英已經在準備午飯了。在羅布環湖步行的時候,她去了趟超市。確實是來了“重要客人”的樣子,廚房灶臺上擺了一堆。年輕時嚴加英的廚藝了得,聽羅宏億說過,當年羅總夫人的野山參燉鴿子湯那是一絕,蔡副區長親自到家里來喝過的,贊不絕口。
周圍連一個像樣的農貿市場都沒有,鴿子自然是買不到,只能是雞湯或者排骨湯。茄汁玉米排骨湯,滋味依舊地道,是嚴加英的水準。第一碗喝完準備盛第二碗的時候,她才在對面開口,目光沒看羅布。
“你知道他昨天回來是干什么的?”
“誰?”
知道說的是羅宏億,羅布還是多余地問了一句。
嚴加英兩手一起端著自己的那只碗,用下巴朝羅布身后幅度很大地一指。羅布扭頭順著嚴加英所指的方向看過去,什么也沒找到。那里只有茶幾和沙發。茶幾跟正坐在這里喝湯的餐臺是一套,大理石巖板,大青花紋,造型和圖案都很像藍天白云,但是互換了顏色。確實有點隱蔽,信封也是白色的。羅宏億昨天來的時候應該就是把它放在了那個位置,嚴加英打開看完之后也一定是順手又將它放回了原處。
一直走到近前羅布才認出來。家里過去有很多這樣的信封,中號,白卡紙,右下角很醒目地燙印著鴻億集團的logo。裝文件,裝現金,有時候也可以裝車鑰匙,自己大學畢業后第一年的生日禮物就是這樣一個信封。離婚協議書。羅布記得昨天羅宏億回來的時候手上確實有一個文件包。不知道什么時候拿出來的,應該是趁他去陽臺抽煙。
越快越好,最好是羅布回加拿大之前。羅宏億一個小時前剛剛在給嚴加英的微信里又追加了一條。
羅布胸口里慢慢頂上來一股不太舒服的東西,連帶著剛才喝下去的排骨湯都變了味。有一種被利用的感覺。本來在這件事情上因為介入得比對方稍晚是有一點點內疚的,現在那一點點也沒有了。他猜測協議書也許就是在自己電話通知對方準備回國后才擬好的,速度夠快,48個小時還不到。一份熱氣騰騰、新鮮出爐的離婚協議書,或者叫手術通知單——他要切割。說實話羅布確實也有些好奇,很想知道他究竟和嚴加英是怎樣切割的。一場長達近四十年的婚姻,該怎樣切割和完結?如果真的是一臺手術,那也一定是難度極大的手術。他打開信封,飛快地把協議內容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盡管有所準備,還是被對方的決心和迫切嚇了一跳:除了大華紫郡這套獨棟,另外還有一個數字,一個在羅布看來足以讓他羅宏億和鴻億集團傷筋動骨的數字。
“幸好你回來了。”羅布這才意識到,昨天在峨眉酒家對方跟他說的這句話,后面還跟著另一層意思:幸好羅布回來了,把他替換了下來。所以他可以更加堅定同時也更加輕松地完成他的切割。他要“過去”,也必須“過去”,沒有比這更好、更徹底的辦法了。嚴加英是一輛正狂踩油門的車,隨時都可能車毀人亡。他不行,他不想跟她同歸于盡。他不僅僅是一個失去了女兒的父親,還是鴻億集團的老總,還是羅布的父親以及兩個混血孫子的爺爺。
黛博拉是晚飯后把電話打過來的,大洋這頭的羅布大概還在床上。知道丈夫很忙,但還是得打擾一下。這個月月底,環球馬術業余組冠軍賽年度第十四站,紐約站,她要跟隊參賽,剛剛接到賽委會邀請。來回行程加起來十五天左右。下一屆還要等四年呢,而且都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絕不能錯過。黛博拉是美裔加拿大人,大學讀的醫學院,現在是多倫多一家病童康復中心的醫生,同時也是一名業余馬術運動員。每年她的絕大部分假期都花在了馬背上,當初也是因為羅布有一次陪朋友去馬場兩個人才認識的。她并不太詳細了解這邊的狀況,羅布給她的理由跟自己向公司請假時用的一樣:妹妹羅湖去世五周年。問他什么時間回來,她準備訂機票。另外,還要聯系家政中心,打算請一個短期家政,蒙蒙和倫倫,羅布一個人肯定搞不定。
電話打得太不是時候了,即便再“絕不能錯過”,這次恐怕也只能錯過了。羅布沒得選擇,決定實話實說。正斟酌著怎樣開口,對方搶在前面發布了自己的建議,典型的黛博拉速度。“對了,我們可不可以邀請嚴加英來多倫多?這樣就不用找家政了,你也知道,很麻煩的。”之前找過幾次家政,經歷確實都不怎么愉快。
羅布腦袋里很曲折地一亮,柳暗花明。可以試一試,萬一呢,死馬就當活馬醫,不行再說——不管怎么樣,還是得謝謝黛博拉,這個電話打得簡直太是時候了。
嚴加英去過一趟多倫多,第二個孫子倫倫出生后不久。去“救火”的。生完孩子后黛博拉患上了中度產后抑郁癥,從家政中心先后找了三個護理工,都不滿意,不是她對人家爆粗口,就是人家對她忍不住爆了粗口,有一個差點還打了報警電話。嚴加英去了不到一個月,徹底治好了洋兒媳的抑郁。嚴加英是那種到哪里都自帶氣場的人,是那種不管在什么角色什么關系中都能天然地居于生物鏈頂端的人。那氣場即便是跨越了一整個太平洋之后也絲毫未有減損,伺候完月子,還順帶收獲了黛博拉一個重量級的粉絲。她跟嚴加英在廚房、院子里的合影自拍,以及鴿子湯、賽螃蟹和做工極其考究的佛跳墻等東方美食,一度跟那些名貴的賽馬一起占據了她的Facebook主頁,一圈好友為她的這個中國婆婆點贊。
還剩下十天不到了,她可沒時間留給羅布,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駕校的VIP專車只隔了一天,第三天一大早就又來了。羅布晨起繞湖一圈回來,一下橋就看見了,車熄火后很靠邊地停在T字路口的涼亭旁邊。一進門看見嚴加英正在喝一杯牛奶,早餐已近尾聲,面前的盤子里吃得干干凈凈,看不出來里面剛才盛著什么,也許是一片面包,或者一枚雞蛋。
沒想到嚴加英這么一早就要出門,羅布有點猝不及防,本來計劃上午或者中午在飯桌上找一個機會的,拐彎抹角,循循善誘,把黛博拉的“建議”好好地跟她提一下。他甚至都沒能來得及上樓披一件外套——剛才從橋上下來時,步速有所放緩,身上的熱量失掉了不少,家里的暖氣遲遲未燒,一進門反而感到了涼意。但是沒時間了,嚴加英一出門就是一整天,再見到她至少要到晚上。
嚴加英一手端著盤子一手拿著喝空的牛奶杯進了廚房,在水龍頭下把杯盤洗凈,擦手,然后出來。然后依次去拿餐桌上的保溫杯、茶幾上的遮陽帽、墨鏡,以及那只咖啡色的便攜戶外包。外套已經提前穿在身上了。羅布的目光跟著她移動。“我打算這兩天就回加拿大,后天吧,最晚大后天。公司催了。另外黛博拉最近麻煩也不少,前兩天參加比賽,跟隊友臨時換馬不小心摔了一跤,傷了腰,現在下床還很困難……對了,黛博拉昨天還說,想讓你也跟我一起去……”嘴巴上同樣也來不及披掛了,只能倉促上陣。倉促到連自己都沒意識到一氣呵成撒了個眼都沒眨的謊。顧不上那么多了,重要的是讓她知道,他需要她,他們一家需要她,太平洋那頭的兒子和多倫多需要她。
對方終于在出門前的最后一秒鐘停了下來,轉過頭,目光正式落在羅布臉上。羅布搶在對方開口之前趕緊澄清自己,有一點必須說清楚,自己絕不是來替羅宏億當說客的。“婚可以先不離,等從加拿大回來再說。再說了暫時也離不了,國內法律規定有冷靜期……”昨天他在百度上專門做了一下功課。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六十多歲了也照樣需要冷靜。
“你不用說了,我不會跟你去的。”嚴加英稍稍延長了一點自己的耐心,但還是沒能等他說完,轉身之前打斷了他,“還有,婚我也不會離。”
她人此時已經來到室外,院子里。才早上八點,她毫無必要地過早戴上了墨鏡,鏡片一下遮住了臉上二分之一的面積。
“為什么?”羅布脫口而出。明知道不應該也沒必要,剛剛他還是感到作為兒子的自尊心被傷了一下。因為撒了謊,這自尊心今天格外多冒出來了一些。
嚴加英今天在走出家門前第二次轉過了頭來,看著羅布,隔著一個比剛才更加正式的距離。一縷晨風此刻輕輕拂動了她頭頂藤架上巴西三角梅的花葉,有一些光影在她的鏡片和臉上隱約地晃動。羅布忽然有一種感覺,對方像一個即將遠行的人,要把自己單獨留在家中,仿佛記憶中小時候很遙遠的一個場景。
“你告訴他,我不可能跟他離的——憑什么就他能原諒,就他能‘過去’?羅湖是我的女兒,也是他女兒!他憑什么把我一個人扔在里頭?”她回答了羅布“為什么”,很長的一段,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清晰,沉穩,無誤,仿佛排練許久的臺詞。盡管已經澄清過,她還是默認了羅布是那個人的同謀,默認了自己說的任何一個字都會原封不動通過羅布傳達給對方。
VIP就是VIP,說好了十天拿證,一天也沒耽擱。科目四考場在位于西郊的交警支隊,出了考場直接去大廳窗口領證,一趟搞定。路不算近,羅布開車送。領了證,從理論上講已經可以上路了——很多人也都是這么干的,讓朋友或者家人把車開來,自己開回去,刻不容緩的樣子。可以理解,畢竟剛剛解鎖了一項重要的人生技能。羅布有思想準備,嚴加英一定也是刻不容緩地想要解鎖自己,所以特意開的是前幾天去機場接自己的那輛豐田酷路澤,幻想嚴加英知難而退。摩拳擦掌的新手們陸續從制證大廳出來,一頭灰白的嚴加英夾在一堆花花綠綠的年輕人中間看上去格外顯眼。目不斜視,但臉色很不好看,是那種毫無底氣和力不從心的不好看,越是目不斜視才越沒底氣。羅布在對方走過來之前從左邊拉開車門上了車,搶先坐到了方向盤前頭。對方猶豫了一下,沒有堅持,繞過車頭從另一側上了車,落座,關門,發出很響的一聲撞擊。羅布不露聲色地松了口氣,然后聽見身旁的一聲嘆息。也好,解脫了,對方終于也松了一口氣。
“去蓮花山。”
對方說的是公墓,蓮花山公墓。羅布盯了一眼儀表盤上的時間,顯示是15:40,下午已經過半,不過去一趟似乎問題也不大。有點突然,這一項本不在今天的計劃當中。但也并不多么意外,剛才開車來的路上,羅布其實想到了。公墓也在西郊,離交警支隊很近,順著國道繼續向西跑最多兩公里,連導航都不用開。既然已經來了。
還有一個星期就是那個日子了。五周年。
五年里羅布一共回了兩次國,一次是在過年,一次是暑假。雖然并非出于刻意,但確實都遠遠地避開了那個日子。公墓倒是來過一次。過年回來那次,臘月二十九。這邊的習俗,兩個日子,一個清明,一個過年,都要去墓上祭拜一下。晚輩祭長輩,羅宏億和嚴加英自然是不來的,所以只能是羅布,羅布帶著蒙蒙和倫倫。不如清明人多,但還是需要在網上預約一下。文明祭祀,不能有明火,主要內容就是獻花。菊花。白色加黃色。年關已至,遠近的鞭炮聲在山谷間此起彼伏地回蕩,蒙蒙和倫倫毫無目標地對著一座被鮮花簇擁的墓碑鞠躬,氣氛歡快而又潦草。
停車場一輛車都沒有。今天既不是清明,也不是過年,公墓上幾乎看不到人。羅布把車停在離入口最近的一個車位上,下來,然后走到車頭對面的方位指示圖前站定。24-6,編號在手機備忘錄里存著,來過一次了,還是搞不清方位。一扭頭,嚴加英已經在前頭徑直走過去了。
進來前在公墓管理處旁的超市里買了花,數量不是很多,羅布很耐心地把它們一枝一枝拆開,分散擺布,盡量鋪滿墓碑四周。日落將近,氣溫有了很明顯的下降,四周多出來一些來歷不明的風。也可能是地勢高的原因,到了山上,正常的風刮過來就會大很多。距離最近的上一個清明也已半年多了,大多數墓前都很冷清,羅湖的這座很快就與周圍區分開來了。沒有蒙蒙和倫倫,站在墓碑前的羅布不知道該干點啥,很后悔剛才把煙和火機都留在了車上。好不容易才來一趟,似乎應該說點什么,對羅湖,也對站在這里還活著的人,哪怕是在心里。還有一個星期,就是五年前她被人推到車輪下命喪黃泉的日子;而一個星期之后的第二天,3號,那個人就要出來了,一個重獲自由和新生的朱皓。一切都將被抹平和重置,除了被死亡留下的,所有人又都重新站到了各自的起點上。
“一切早晚都會過去的,不管怎么樣。”羅布對自己說,也對嚴加英說,并不確定對方是否聽見。
嚴加英此刻就站在他身后,某個能夠被感知到的很具體的位置。她并沒有發出動靜,能感知到的是風的動靜,風經過人類的身體時所產生的某種輕微阻滯和變頻。回頭果然看見人在那里,頭發和衣擺被風撩起,她的兩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其中的一只此刻也許正緊緊攥著一張剛剛取得的駕駛證,攥著她那曠日持久的仇恨。羅布想起來,下午來的時候她外面是套了一件羽絨坎肩的,進考場前脫下來順手扔到了后座上,一直留在車里。沒想到山上風這么大,剛才上來時應該帶上的。目光轉了一大圈之后這才終于落到她臉上,嚇了一跳。全是淚水。
那些眼淚顯然已經存在有一會兒了,幾乎就在羅布回頭看見它們的一瞬間,她整個人劇烈一抖,哇的一下哭出了聲。緊接著她抬起兩只手,奮力捂住了正在被引爆的哭泣以及那些也許與仇恨同樣曠日持久的巨大委屈。
“你們都能過去,但是我過不去。我不能。我和他兩個,總得有一個過不去的吧?不然就把羅湖一個人留在那里了……”
想必仇恨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需要心無旁騖,需要全力以赴,需要咬牙堅持一刻都不能松勁,相當消耗身體的。已經五年了,她從未像這一刻如此疲憊和虛弱至極。
當天晚上嚴加英就病倒了。應該是下半夜燒起來的,天亮時羅布起床去院子里抽第一根煙,剛下樓就意識到情況不對。客廳和廚房一點動靜沒有,以往嚴加英早起來了。一樓主臥的門關著,不確定人是出去了還是一直在里面沒出來,也不確定嚴加英是否有離開臥室隨手關門的習慣。片刻后羅布聽見一連串激烈的咳嗽聲,撕心扯肺的那種,隔著一層樓板都能感覺到腳下的震動。趕緊下樓敲門進去。人在床上躺著,床頭柜上擠滿了水壺水杯以及各種拆開的藥盒,亂糟糟猶如一個急救現場。
估計是昨天的山風吹的。已經燒了一夜,上午應該差不多了。吃了布洛芬,撐到中午,沒想到溫度又上來了。羅布打電話通知小謝開車過來。嚴加英不想折騰,老毛病了,咽喉炎,每隔半月二十天就得發作一次,發個燒而已。一般都是吃藥,最多去社區門診掛兩天吊瓶。咽喉炎跟發燒好像沒太大關系,羅布不敢大意,還是決定去省立。
掛的急診,開藥,打針,先入院再說。然后做了進一步檢查,鼻鏡,抽血,增強磁共振,活檢,一輪下來,第三天上午初步結果出來了,建議轉血液科。有個壞消息。淋巴瘤,鼻型。
“平常老太太不做體檢的嗎?”醫生在口罩后頭很不客氣地批評了羅布一句。
羅宏億是第四天到醫院來的,正式確診后的第二天。直接去了嚴加英的病房。特需單人間,又是一個VIP。專門要了樓層最高采光最好的一間。前年省立醫院公寓樓升級改造,羅宏億跟分管基建的副院長有過一點交情,專門打了個電話。留給他做的,也就這么多了。
樓層和房間號已經發過去了,他還是讓羅布專門下樓接了一趟。人是跟在羅布后面進來的。運氣不錯,正好趕上護士進來輸液,病房里一下多出來不少人和動靜。羅宏億站在稍遠一點的位置,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輸液管里剛剛由護士調試好的滴速,一句話不說,仿佛這趟就是專門為了觀看這個才來的。十分鐘,差不多了,可以了,任務完成,他準備告辭。“一會兒還有個會。”話是對羅布說的。羅布跟出來,一直把他送到電梯門口,等數字升上來的時候,他說:“爸,咱們談談。”他知道沒有會。
才十點不到,附近確實沒有什么適合父子倆坐下來好好談一談的場合。先上車再說。出了醫院大門,右拐,沿輔路上高架一路往東,就是公司的方向,但顯然沒必要跑那么遠。等第一個紅綠燈的時候,看見對面路基右手有一個正在施工的工地的入口,藍色圍擋凹進去一塊空地,羅宏億讓小謝把車靠過去,剛好能停下。就在車里吧。車里其實挺好,比在辦公室咖啡店都好,肩并肩,目光不用接觸。還不耽誤抽煙。羅布掏出煙來,自己一根,也遞給對方一根。兩根煙同時一點上,就有了推心置腹的意思,也有了短兵相接的架勢。羅布決定開門見山。當然,目前還只是一個決定,單方面的。昨天剛剛跟黛博拉通了電話,馬術比賽取消,但是嚴加英會跟他一起去,不是去負責蒙蒙和倫倫的,是去住院加治療。片子和檢查報告已經傳到黛博拉那邊了,下一步的手術、化療以及靶向都可以由她們康復中心的合作方提供。嚴加英的工作,他來做。
見兩人有長聊的打算,小謝摘掉安全帶,拉開車門下了車,走到距離車頭很遠的一個位置,去抽他的那支煙。
萬事俱備,剩下要搞定的只有一個嚴加英本人。不是來征求羅宏億意見的,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目前跟她其實已經沒太大關系了。但是需要告知他一聲。羅布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暫時先不透露嚴加英在離婚這件事情上的態度——她不同意,并且毫無余地。
“要不還是留下吧,”羅宏億語速很快,一種深思熟慮之后的流暢,“你回你的加拿大,這邊一切歸我負責。我來跟她說。”說完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此刻并不需要知道時間,這是他的習慣性動作,一個成功的、理性的、一切盡在掌控之中的生意人的習慣性動作,表明一件重要的事情已經被決定,提上日程。這年頭常年戴手表的男人可不多了。
有一些陽光從左側車窗為了空氣流通而特意留出來的寬約兩厘米的縫隙照了進來,長驅直入,在羅布右邊膝蓋靠上一點的位置,形成了一道狹長而規則的溫暖,隔著褲子也能感覺到。羅布在心底里悄悄松了口氣,幾天前在交警支隊看見嚴加英拿了駕照一臉虛弱地從制證大廳出來時,他也是這樣悄悄地、不露聲色地松了口氣。潛意識里他希望的或許正是這樣一個結果,或許,今天之所以下決心約羅宏億談一談,最想要的,也是這么一個結果。大洋彼岸的這兩個人,即便再形同陌路,即便再時日無多,只要還在一起,家終究還是一個家。曾經的四口之家,現在還剩下三口。
“她承擔的也許比你更多,比我們每個人都多。出了這樣的事,我們都本能地去挑選自己更容易承受的那一份去承受,但是每一份都總得有人去承受……不管是仇恨還是原諒。”
這還是在出了事之后,五年以來,他第一次站到嚴加英這頭,去審視和質詢另一方。仇恨究竟是否比原諒更加消耗一個人,更加令人難以承受,說實話,他也不知道,但是他很清楚,出了這么大的事,嚴加英一直是一家三口當中站在最前面的那一個,替他們擋住了最不想但本應承受的那一部分。一家三口,也包括他羅布,自己也是這個家的一分子,受害人的哥哥,除了父母最重要的人。他其實在某些時候也會暗自有一些慶幸,自己和羅湖中間,還站著嚴加英和羅宏億。也許每個人潛意識里都是如此,在風暴來臨的時候,都本能地想站到另一個人的身后,比如這么多年來一直站在嚴加英身后的羅宏億。
對方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時間都長,他一定也聽出來了,自己話里那明確的指責意味。車里有車里的好處,車里也有車里的壞處,太促狹了,連個起身的空間都沒有,唯一能借助的,只有煙。已經是第二支了,還得再來一支。第三支煙攥在手里,他一心一意地等著羅布的火機。羅布看出來了,對方正在啟動某種決心,他有事情要告訴自己。他把火機遞過去,啪的一下打著,聲音清脆響亮,火苗應聲而至。對方終于開口了。有件事,關于羅湖和朱皓的,他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原本永遠不打算說的。但是現在,他決定告訴羅布。
好多年前了,兩個人那時候還沒結婚,正在籌備婚禮那陣子。有一個周末,羅湖和朱皓去拍婚紗照,拍完外景回來,根據攝影師的建議,又增加了一個全家福單元。一起叫來了他和嚴加英。拍完之后下樓,和嚴加英上了車剛準備要走,他突然想起來剛才換衣服的時候不小心將平常戴的那只藏玉手串落在了試衣間。回去取,一上樓就看見了那一幕。小兩口在鬧。但是有些出格,朱皓將羅湖的兩條胳膊反過來別在身后,提得很高,像押犯人一樣,看上去就很疼。羅湖半張臉都被摁在了墻上,身上還穿著婚紗。她小聲地呻吟、討饒、警告,盡管有些惱羞成怒,但還是很克制。克制而又理性,從小到大她向來都是如此,一如他羅宏億。
小兩口鬧著玩呢。羅宏億轉過頭,沿著樓梯原路退了回去,裝作沒看見,裝作沒來過,裝作什么都沒發生。當時沒發生,后來也什么都沒發生,沒對任何人說,更沒對嚴加英說。小兩口之間打打鬧鬧,很正常,動作大了一點而已——能怎么樣呢,有必要嗎,他一個當父親的?所有的請柬都發出去了,全世界都知道羅宏億跟他的好大哥兼生意伙伴朱總結了親家,他能怎么樣呢?
如果換了是她呢?假如那天把手串或者別的什么忘在了試衣間的是嚴加英,如果是她上樓,看見了那一幕,事情將會是個什么樣子?他告訴羅布,羅湖出事之后,自己不止一次地想過這個問題。
“知道我為什么要離婚嗎?”他的目光從羅布的火機上抬起來之后,就沒再動,一直留在兩人視野中間某個固定的夾角上,“真的,我希望她真的能開車撞上去……我知道我干不成,但是她可以替我干。只有她可以。”
機票訂的是后天。12月6日,星期五。兩個人的,羅布和嚴加英。黛博拉已經找好了多倫多當地的一家腫瘤診療中心,并且有了一個初步的治療方案,樂觀的話,三到五年存活率不成問題。目前最好的結果大概就是這樣了。嚴加英在協議書上簽了字,并且以快遞的方式寄到了公司。羅宏億收,很正式。她隨時等對方通知,以目前的身體狀況,去一趟民政局應該問題不大。只是羅宏億那頭遲遲沒有下文。但不管怎么說,這也是一個不錯的結果。羅布一直在想,也許兩個人的婚姻,從羅湖出事之后,就已經結束了,是那個一直關在獄中的朱皓把他們緊緊捆綁在了一起,是那些隱秘的仇恨、委屈、哀傷、渴念以及同樣隱秘的某種彼此需要,將兩個人捆在了一起,比婚姻更為牢固。一直捆綁了五年,五年了,可以結束了。朱皓已經出獄了,3號,三天前。
航班10點55分起飛,在廣州轉機,然后直飛帕爾森T3航站樓,又是漫長的三十八小時。小謝開車,這次羅宏億親自送。上車前羅布走在前頭率先拉開車門,坐到了小謝旁邊。
車出小區東門,上環湖路,繞湖半周后過閘機可以直接并入城區快速道。剛剛下過雨,路面有些濕滑,車速不快,可以很清晰地聽到車輪碾過那些還沒來得及清走的落葉時發出的碎裂聲。即便是大清早,湖邊也一點都不清靜,有垂釣的,有晨跑的,居然還有人在游泳,白花花的身體在十度左右的湖水中啪啪作響。湖心島上沿著護欄立了一排自拍桿,很多播主在以湖以及湖對面的大華紫郡為背景拍視頻。不知道什么時候大華紫郡也成了網紅們的打卡地,富人扎堆的地方總是更能吸引目光。羅布突然感到有一點遺憾,這趟回來還沒拍一張合影。應該拍一張的,以后或許就沒有機會了。車出閘機之前,正好趕上整條環湖路上唯一的一個紅燈,30秒,正在倒計時。羅布來不及猶豫,掏出手機,調成自拍模式,然后努力地把胳膊伸出去,盡可能將后座上兩顆花白的腦袋同時收進了鏡頭。那兩個人并不知曉,定格后的目光,正分別看向各自的窗外以及無限的遠方。
責任編輯:于文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