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永樂十五年(1417年)算起,紫禁城的建造只用了三年多時間。即使從永樂五年(1407年)算起,也只有十三年左右。更何況北京紫禁城,是明朝初建的半個多世紀里,繼鳳陽中都皇城、南京故宮之后建造的第三座皇宮了。
在沒有起重機、沒有塔吊的明代,如此眾多的宮殿,有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建成嗎?
與西方古建筑偏愛石材相比,中國古人更偏愛木構建筑。木建筑有很多優點,比如取材方便、施工便利—當然,這只是相對而言。其實,木材的獲取也堪稱艱辛。不同于民居的就地取材,紫禁城所需木材大多生長在南方的深山里。伐木工把它們砍伐下來,“出三峽,道江漢,涉淮泗”,從揚州入大運河,由差官一路押運到通州張家灣,再經三十里旱路,運到北京朝陽門外大木廠和崇文門外神木廠存放,并進行預制加工。
詔書下達后,工部尚書宋禮就風塵仆仆地奔向湖南、兩廣遼闊的深山密林,還要造船和疏浚水道,再回來,已是十三年后。
中國古人早就在建筑中使用了標準化結構,比如廊、柱、斗拱、臺基,都可提前做好預制件,到現場組裝。建筑就像家具,榫卯相合,天衣無縫。所以,木作又分為大木作和小木作。大木作負責建筑結構,小木作負責裝修和家具。室內與室外、居住與生活,在木質的香氣中渾然一體。北京五大廠,即崇文門外的神木廠、朝陽門外的大木廠、順治門外東邊的琉璃廠、順治門外南邊的黑窯廠、城內的臺基廠,都是生產和存放預制建筑材料的加工廠。
比如斗拱,作用是分解大屋頂的壓力,同時具有美觀功能。為了方便制造和施工,式樣已趨于統一,尺寸也走向規范化,甚至成了衡量其他建筑構件的基本單位——將拱的斷面尺寸定為一“材”,這就是中國古代建筑的材分制度。“材”,成了衡量柱、梁、枋等構件的基準量詞,進而可以推算出宮殿房屋的高度、出檐的深淺等。這種材分制度在當時世界上堪稱先進的\"模數制”
學者認為,“中國傳統營造,是唯一將模數徹底實踐出來的建筑系統,在唐代見端倪,在宋代成熟。很難想象,一座房子、一套家具、一組屏風、一張畫軸、一個窗,說玄一點,包括透過窗牖所見的院子風景,都和模數有關。”而紫禁城,又是整座北京城的模數。一千多年來,中國人就是這樣,通過小小的模數控制了空間,進而控制了時間。
即便如此,我們依然不能否認,紫禁城的營建是中國古代建筑史上的一次壯舉。所有的工匠,聯袂完成影響未來六百年歷史的經典之作。其中主要有八個專業團隊,分別是瓦作、木作、石作、土作、油作、搭材作、彩畫作、裱糊作,共稱“八作”。
沒有這種模數制,不僅朱棣重建北京紫禁城不可想象,像長城這樣的超級工程就更會成為癡人說夢。正是這種模數制,讓秦始皇及歷朝歷代熱衷于修筑長城的帝王—當然也包括朱棣,心里有了底氣(盡管在秦代,還沒有形成系統的材分制度)。因為長城,就是由一個個可以無限復制的標準件組成的。這些標準件包括墻身、敵樓、烽燧等等。因此,長城如同紫禁城一樣,并非一個單體建筑,而是一個復雜的建筑綜合體。由此,我們可以破解長城得以在一個朝代甚至一個皇帝的任期內完成(或重建)的秘密。
假若有一個人真的從嘉峪關走到居庸關,再走向蒼茫云海間的山海關,這漫長的行旅中,他的視覺一定不會疲勞,因為長城是依托地勢而建,自西北、華北再到東北,地形的巨大變化,使得結構單調的長城處于永無休止的變化中。
這就是長城的神奇之處:它匍匐在大地上,像一幅展開的手卷,潛伏著太多的曲折,包含著無限的可能一可以攀上陡坡,也可以跌入谷底;可以高懸于懸崖,也可以蟄伏在黃土中。
中國建筑里,放置了太多關于空間的懸念,又給予了這些懸念最圓滿的解答。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故宮六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