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惠,黑龍江哈爾濱人,1941年4月出生,1960年7月入伍,1962年8月加入中國共產黨。歷任學員、技術員、副主任、副處長、處長,第21試驗訓練基地技術部主任、基地參謀長、司令員,國防科工委司令部副參謀長等職。
在中國雄雞版圖的西部,有一個神圣又神秘,又令人神往的地方——馬蘭。
“有一個地方名叫馬蘭,你要尋找它,請西出陽關,丹心照大漠,血汗寫艱難,放著那銀星,舞起那長劍,擎起了艷陽高照晴朗的天……”
這首《馬蘭謠》記錄的就是被譽為“共和國原子城”的戈壁綠洲馬蘭的故事。馬蘭原是一種生命力頑強的野草,能在最貧瘠的土地上絢爛綻放;馬蘭基地是一座數十年不為人所知的隱秘所在,卻爆響了震撼世界的驚雷。從1964年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到1996年中國進行最后一次核試驗,30多年的時間里,曾經在這片戈壁灘里參加核試驗的基地官兵和技術人員不下10萬人。在這些人中,有像錢學森、鄧稼先那樣榮譽等身的人,他們用自己的智慧、氣魄在史書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也促成了“兩彈一星”驚天偉業的完成。但是,正如鄧稼先所說:“核武器事業是成千上萬人的努力才能取得成功的,我只不過做了一小部分應該做的工作,只能作為一個代表而已?!眰ゴ笫聵I的背后,總有無數人的心血汗水和無私付出,而大多數“幕后英雄”則是隨著時間流逝,成為在泛黃史冊中,那串龐大數字里的一員。但是,沒有這串“數字”的奉獻,也就不會有這項工作的順利完成。在核試驗的工作團隊中,有很多被我們遺忘了的“數字”,他們雖“無名無姓”,卻做著關系國家命運的大事。艱苦奮斗,干驚天動地事;無私奉獻,做隱姓埋名人。
1965年,24歲的馬國惠從軍事工程學院畢業后,便和許多同學一起被分配到邊疆的核試驗基地工作。這些風華正茂的學生,還未經歷過太多風浪,就從象牙塔到了戈壁灘,從學校課堂到了核試驗現場,沒有一絲猶豫,沒有一絲抱怨,這不僅是因為當兵的人要做到“一聲令下,打起背包就出發”,更是因為那個激情燃燒的年代,每個人心中都充滿著報效祖國的赤子情懷。對于他們來說,條件的艱苦和物質的貧瘠不能阻礙堅強的意志,能夠來到這片神圣而神秘的場地工作,是國家的信任,也是他們的榮耀。而馬國惠的一生,便在那時,和馬蘭這個不顯眼的小地方綁在了一起。
1964年10月16日,中國第一顆原子彈在馬蘭爆炸成功。而在被確定為核試驗基地之前,這里并沒有專門的名字,只是一片荒無人煙的戈壁灘。
其實,中國核試驗基地最初的選址不是這片無名戈壁,而是早已聞名于世的敦煌。
但這個方案立馬遭到了大家的反對,反對的主要原因有三點:一是敦煌莫高窟是老祖宗留下的中華瑰寶,核試驗像地震一樣,一下子就把老祖宗留下的寶貝給震沒了,這可是負不起的大罪過。二是沒有水源,松土層太厚,而核爆炸產生的煙塵太大,煙塵太大就會隨風擴散,造成核沾染區。三是試驗當量太小,只能試驗2萬噸TNT當量的原子彈,顯然不能滿足中國核事業發展的需要。于是,中央同意核試驗基地重新選址,就定在羅布泊。
勘察小分隊便從敦煌出發,經玉門關向西,向羅布泊疾馳而去。直到次年春天,疲憊的勘察隊員們終于在干旱的羅布荒原發現了清冽的博斯騰湖。
激動的勘探隊員立馬起草了一份電報給中央,電報上寫道:“這里土地肥沃,能種菜、種糧,這里水源充足,水是甜的,還帶有香味……”
最終,在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境內,羅布泊西端的10萬多平方公里被劃定為中國唯一的原子靶場。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面積47萬平方公里,比英國還大,而核武器試驗場的面積有10萬多平方公里,相當于一個江蘇省的大小。
馬國惠說,之所以圈定10萬多平方公里這么大的面積,和原子彈、氫彈的破壞半徑有關,“300萬噸氫彈的安全半徑為150公里,這樣算來就要有大約9萬平方公里,所以10萬多平方公里的軍事禁區是完全必要的”。
作為原子靶場,這里堪稱完美:地廣人稀、遠離城鎮,有水源且不在地震帶上。
基地位置確定的同時,生活區也獲得了一個“詩意”的名字:馬蘭。
馬蘭之名,來自在這里旺盛生長的馬蘭草。部隊選的生活點,原來是一片鹽堿湖,一條天然水溝從中流過,兩旁長滿了馬蘭草。初夏時,基地領導在此規劃藍圖,正值馬蘭花盛開,便有人提議,此地就命名為“馬蘭村”。
1959年6月13日,總參謀部正式通知:原子靶場改稱核試驗基地,這一天,就是馬蘭基地成立的日子。
那時的馬蘭基地,連一間像樣的房子都沒有,先期到達這里的指戰員們,自己動手挖了地窨子作為臨時的住宿和辦公場所。馬蘭基地的第一次黨委擴大會就在一個地窨子里召開。
當時,一窩小燕子正在地窨子的房梁上破殼出世。每一個來開會的人都會默契地把腳步放輕,把說話聲音壓低,生怕驚擾了燕子。
許多年后,當馬蘭人提起這段小插曲的時候,大家都說:“大漠上有這些小生命,不易?!?/p>
那一天,中國核試驗基地波瀾壯闊的工程偉業,就在燕子的呢喃聲里宣告誕生了。
基地建設初期,條件十分艱苦。科研人員、施工部隊和后勤保障人員住在帳篷里或半地下的地窨子里,高低床、紙箱子、火爐子,幾乎就是他們的全部“家具”。
居住條件簡陋或許不算什么,但惡劣的氣候環境卻實在折磨人。夏天,大漠的地表溫度高達60至70攝氏度,參加核試驗任務的指戰員頭頂烈日,在酷暑中一干就是一個夏天;冬天,零下20攝氏度左右的低溫,照樣野外作業。晚上,住在不太保溫的帳篷里,格外寒冷。特別是下半夜火爐熄滅后,很多人都會被凍醒。為了御寒,大家都把皮大衣墊在身子下面,把棉衣、絨衣全蓋在身上,有的同志甚至戴著皮帽子睡覺。戈壁灘上時常刮大風,常常會把帳篷刮倒,為此,晚上睡覺時,有的同志就干脆用背包帶連床帶被褥都捆在身上。
基地的后勤保障也很困難,馬蘭基地從將軍到士兵吃的食物都是從內地運過去的。由于新鮮食物無法保存,他們能吃到的蔬菜很少,肉、魚、雞等大部分都是冷凍食品或罐頭,還有黃豆、粉條、海帶等。平時的食堂飯菜也很簡單,基本上是土豆、白菜、蘿卜“老三樣”。
但是,再艱苦的條件也壓不垮這群心懷祖國的赤子。
1966年,馬國惠還是一名年輕的技術人員,在研究所二室完成了光沖量的測量之后,便被臨時抽調到氫彈試驗的激光測速項目中——用氫氖激光器測量彈體膨脹的速度。
戈壁灘上,白天背景光太強,負責光路系統調試的馬國惠和同事只能晚上進行。當大家下班休息的時候,馬國惠才開始正式工作,每次爬上鐵塔至少需要待10多個小時,最長一次在塔上待了20多個小時,他們便帶一壺水,帶點干糧,在上面吃,也在上面睡。100多米高的鐵塔,塔頂是爆室,刮風時咯咯響,晃晃悠悠如同搖籃,他們只好在“搖籃”中待命,一旦風停,馬上工作。
爆室旁邊有一個窗口,每次測試的時候,都會有激光從500米外打過來,馬國惠和另一名同事在窗口一邊站一個,看激光的紅斑,用電話和工號聯系,看信號對不對,最后要確定對到窗口上,要瞄得很準才行,難度相當大。
一天夜里他又像往常一樣準備調光路、安透鏡,可由于事先沒有協調好,爆室的窗戶被工作人員給關上了,不打開窗子便無法瞄準,工作便無法開展??杀业拇皯魪膬炔渴菬o法打開的。于是,他把手電綁在身上,在沒有任何安全措施的情況下,冒著大風,在100多米高的鐵塔頂部,順著外面的腳手架又爬了兩米多高,把擋住視線的窗子給拽了開來。
在冬天,試驗場區的平均氣溫在零下20多攝氏度,鐵塔上的爆室更加寒冷??捎袝r候做環境試驗,又會導致爆室內的溫度急劇升高,最高可達到50攝氏度,又無處躲避,馬國惠和同事們就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下一絲不茍地完成著各自的任務。
氫彈爆炸的前一晚,馬國惠和同事們為了確保試驗的順利進行,在百米高的鐵塔上已經堅守了20多個日夜。他們面對著狂風和寒冷,卻依然堅守在崗位上,只為了試驗的成功。
就在試驗的前一晚,馬國惠已經連續十幾個小時沒有合眼了。等到一切就緒,距離插雷管、正式開始試驗工作只差幾小時。他疲憊不堪,但是他沒有絲毫的松懈。他知道,只有他能夠確保試驗的成功。他堅守在鐵塔上,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當風終于停了下來,馬國惠和同事們立刻開始了工作。他們插上雷管,開始試驗。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直到最后一步——睡覺。
又困又累的馬國惠顧不得有什么危險,他需要休息,只想在上面好好睡一覺,他發現放置氫彈部分的圓臺突出一些,正好當枕頭。于是,他枕著平臺,頭頂氫彈,在恒溫的鐵塔爆室中很快進入夢鄉。由此也獲得了一個稱號:“枕著氫彈睡覺的人”。
他的這一覺睡了多久?沒有人知道。但是,我們知道的是,在他睡覺的時候,氫彈在頭頂上靜靜地放著,像是一個守護者,守護著我們的和平。
那時,在鐵塔上下,和馬國惠同一屆的同學就有20多人,在學校時各個專業還互相保密,在這里大家見面了:大家在做自己的任務時,都默契地背過身去,等各自的任務完成后,大家一起坐吊籃從塔上下來。
馬國惠回憶說:工作條件的艱苦還能夠忍受,對于大部分人來說,與世隔絕的孤獨才是更大的痛苦。很多年輕人被派往基地后,與戀人長時間無法見面,由于保密要求也無法通信,最終只得無奈分手。這些人中有的直到退休后才找到伴侶,有的甚至一輩子都沒有結婚。而已經結了婚的人,大部分也都是兩地分居,常年不能見面。很多人,妻子分娩時不能在身邊,子女也無法照顧;很多人,不能盡孝父母,甚至不能送終。有的夫妻二人工作都忙,子女的教育也被耽誤了。參與核試驗工作的人大部分都是優秀的高才生,但他們中很多人的兒女連大學都沒有考上,工作也十分平平。
有一副對聯寫這群無名英雄:“舉杯邀月,恕兒郎無親無義無孝;獻身國防,為祖國盡職盡責盡忠?!背笋R國惠之外,還有很多在基地工作過的人,在“隱姓埋名”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后,又繼續成為不被人知曉的人物,過著平凡的生活。今天的馬蘭基地早已停止了核試驗,但曾經在這片土地上奮斗過的人們,不論今天身在何方,抑或已經離世,這片土地都不曾忘記他們的名字。
(本文選自人民日報出版社《記憶里的“兩彈一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