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丘陵綿延,河湖溝塘邊長有菖蒲、水草和柳樹,大面積生長的蘆葦卻很少。因為唱過現代京劇《沙家浜》里的選段,很小我就知道了蘆葦,也知道這戲原名就叫《蘆蕩火種》。再就是從課本里學到“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的話,老師說這是偉人用來諷刺不學無術之人的——由此看,課本和戲曲都能夠提供知識。
在奧林匹克森林公園里,我先是在北園看到一河蘆葦,雜亂無章,長得不很真實。但它們生長著,卻終于長成了公園的一個事實。一年深秋在南園,我又看到一大片蘆葦。那一大片蘆葦一片秋黃,有一種枯敗的蒼茫。我心里一顫。想也許是面積太大,蘆葦的繁華與衰落就讓人惹眼,心生惆悵——正是蘆葦收割的季節,許多人一塊塊割下蘆葦,把蘆葦堆成一堆堆的,很快用車子運走,大地寂靜得如同產后的母親。剩下的蘆花搖曳著,慢條斯理的,像一支支狗尾巴草,讓人聯想到什么尾巴長不了。
為什么不讓它自然地凋謝?我問園林工人。園林工人說,枯黃的蘆葦火星一點就著,一旦燃燒起來,蘆葦叢就化成了一片火海。奧林匹克森林公園是北京的門臉,干燥的冬天,防火是件比天還要大的事情。因此冬季蘆葦枯干,他們就進行一次性處理——但一些動物保護者們認為,公園里許多鳥依賴蘆葦叢筑巢繁殖或越冬,這樣做無異于釜底抽薪。還有人陳述蘆葦割與不割的利弊,使公園的管理者決定對蘆葦實行輪割。
第一次收割在秋天。在蘆葦與道路的相接處先割一圈,形成一條防火帶。這樣既保住了蘆葦,又能讓鳥類有地可棲;第二次是在次年春天。3月底,新的蘆葦萌生,前來筑巢繁殖的鳥兒還未到達,這是蘆葦生長的一個空窗期。這次收割,還因為園里的水是再生水,蘆葦在凈化水質的同時,也吸收涵養了大量的氮磷等物質,割除蘆葦有利于水質保持。最后一次收割是在五一節前,此時新的葦葉已經萌發開了。
我觀察蘆葦的方法是順從節候的秩序,從春天開始。春天是一切植物萌生綠芽的時候。所謂“蔞蒿滿地蘆芽短”,蘆根在春水里吐出淡紫色芽,從蘆葦的莖中,鮮嫩的葉一片片鉆出,如芙蓉出水般在風中裊娜,一伸一展,就一大片的碧綠青翠了。它們相互攀長,搖身就一片茂盛。株株俊秀,根根尖挺的蘆葦,這時就像插在大地的一支支碧玉簮。整個春天,它們臨水而居,每一株葉又像是忙得沁出汗珠,晶瑩瑩的。那是春雨或晨露。但它們渾然不知,它們羞差答答的,徑顧地低著頭。
密密匝匝的蘆葦叢一下子成了動物的樂園、鳥類的天堂。背著剪刀尾的燕子在上面不停地飛著,麻雀、翠鳥、戴勝鳥、大杜鵑……噗嚕嚕地,拍翅而起或斂翅而立。葦叢深處,不時傳來“布谷布谷”和“呱唧呱唧”聲音,這是布谷鳥和東方大葦鶯的叫聲。陽光下,蜻蜓、蜜蜂、蝴蝶也飛了出來,蚱蜢蹦跶著……甚至連湖里的綠頭鴨都跑到棧道,一扭一扭地,顯擺。春天的蘆葦叢洋溢自然的情趣,也蘊含著生命的奧秘……
最大的秘密就發生在布谷鳥與大葦鶯身上。人們說唱歌的布谷鳥,唱起來沒完,從不關心自己的后代。其實它本就是一種巢寄生者,從來都是將卵產在其他鳥巢,由其代為孵化和育雛。世間以此為繁殖方式的鳥類多達80多種,布谷鳥就是典型的代表。它能把自己的卵寄生在100多種鳥巢中。大葦鶯即是它所侵占的對象之一。大葦鶯溫柔嫻靜,經常把巢建在葦稈之間,雌鶯負責孵卵,雄鶯出外覓食,有時夫妻倆也會雙雙離巢。就在它們離巢時,心懷鬼胎地蹲在旁邊的布谷鳥,就迅速落于它們巢穴,產下一卵,同時將大葦鶯產下的卵扒拉出巢,讓巢中的卵數相符,然后飛速地逃離。
布谷鳥靠這種“鳩占鵲巢”欺騙而生。可恨的是小布谷鳥與母親天性一致。在大葦鶯哺養下長大后,當大葦鶯夫婦出去覓食時,它就拱起羽翼未豐的翅膀,將同窩同出的小葦鶯們拱出,讓自己成為大葦鶯夫婦的唯一。再等到長大,不需要喂食時,它連一聲招呼也不打就飛走了,對哺養它的雙親毫無感恩之心。可愛的大葦鶯對此渾然不曉,或者說束手無策。
夏天的蘆葦在熱風中挺著腰桿瘋長。鮮活青綠的蘆葦蔓延開來,如夢如幻,絕塵而去,就呈現出一溜的煙青色。有風吹過,萬千葦葉如廝如磨,碰撞、搖晃,就像一片寬闊博大的綠色海洋。狂躁時,它一個浪花追一個浪花,一個浪花趕一個浪花,像是憤怒的咆哮;平靜時,它一個漣漪連一個漣漪,一個暈圈接一個暈圈,蕩漾著生命的拔節聲。這兩種聲音都具有極強的穿透力,讓人仔細地聽,不是覺得蘆葦深處有琴聲悠揚,絲絲悅耳,就是感覺“葦中藏兵”,嘴里不由得哼起:“新四軍就在沙家浜”……
雨過天晴的日子,蘆葦葳蕤生香。蘆枝上總佇立著白鷺或水鳥,蘆葦輕搖,它們卻紋絲不動,一門心思地俯首凝視蘆葦叢。葦叢深處,葦葉簌簌作響,像是有人說話,卻又不見人影。讓人感覺那聲音來自天上,又恍惚在水中央,有一種“葦深不知處”的蒼渺。明媚的陽光下,蘆葦叢里也像葵花地,旁邊棧道總有人背著長槍短炮的,他們支著一架架照相機,一待就是一天。這一回,我還是以為他們在拍什么鳥,不是,他們大度地讓我看鏡頭,我看到了一只紅蜻蜓,紅紅的蜻蜓在鏡頭里也宛如一只仙蟲。
人是要有一個虛擬的世界的。鳥類也要。園林工人告訴我,為了給少數的鳥類創造自然生長的空間,公園的管理者特地在一個小島安排了不收割的蘆葦。那里,蘆穗子搖著緞子一樣的光澤,想長多高就長多高,想長多久就長多久,可以進行自然演變和替換——這種蘆葦保留的結果,就是讓一些鳥類能放心地在蘆葦叢安家,成為公園里的留鳥。2020年,據奧林匹克森林公園觀測顯示,一種被譽為“鳥中大熊貓”的珍稀鳥類——震旦鴉雀在這個島上有了自己的棲息地。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白露為霜的秋天,當一行大雁在天空飛過時,一片片、一叢叢、一簇簇的蘆花就歡聲笑語地綻開了。穗形的蘆花漫天飛舞,素衣飄飄。極目遠眺,像是下了一場無邊無垠的大雪,縹緲而空靈;近觀,面前蘆花層層疊疊地搖曳著,又像是從綠色的海洋,一下子翻滾成了白色的海洋。千尺澄波,白浪滔滔;蘆花如水,水天一色。寒風吹動千堆雪,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雪白。
雪白的蘆花,最美當是夕陽西下時、明月清輝里。蘆花不是被太陽鍍上一層金色的光芒,就是被月亮染上了一片銀霜。滿目蒹葭,殘陽如霞,明月如盤。大地一片寂靜,自然無言而壯美,蘆花無疑加深了秋天的博大與遼闊。后來,我讀清代陸蓉佩詠蘆花的《蝶戀花》詞:“一縷秋魂纖欲化。似有疑無,卻在斜陽外……”看他以“秋魂”說蘆花,就有心神領會般的美妙。而當大地白雪皚皚,蘆花瑟瑟,河湖淺灘,沒死干凈的葦葉被白雪折斷,大把的殘株敗葉仿佛就失了魂魄……
歷經一個春夏秋冬,我幾乎是完整地觀看了蘆葦的一生,也重新認識了蘆葦。
在前面,我說我認識蘆葦最早緣于它被歌唱。其實蘆葦被唱的還有一出戲,叫《鞭打蘆花》。這是選自《二十四孝》里的一個故事。后人把這故事以“單衣順親”和“鞭打蘆花”為題編了戲。我看過的就有豫劇、晉劇、曲戲、二人轉。戲寫的是孔大圣人的弟子閔子騫,十歲喪母,其父再娶,繼母李氏對其百般虐待:李氏用棉花給兩個親生兒子做棉衣,卻給他的棉衣里裝上了蘆花。閔子騫凍得瑟瑟發抖。父親不解,鞭打蘆花,發現了蹊蹺,于是決定休妻。閔子騫一聽雙膝跪地,淚水漣漣,央求父親留下繼母,他唱:
“爹爹您千不念來萬不念,念我娘照顧孩兒這些年。您今天真要是休了我的母,撇下我們兄弟三人,豈不更可憐?母親在,是兄弟們暖來我一個人冷啊,母親一走,那可是我們三個人寒……”
這段《鞭打蘆花》的凄慘唱詞選自《北京琴書》。琴書里的閔子騫唱得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令人銘心刻骨。
選自《北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