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向東,藏族,四川康定人,自開始文學創作以來,發表作品一百多萬字,多篇作品被多種選刊和選本轉載,出版有長篇小說《風馬》、中短篇小說集《魚的聲音》、短篇小說集《河流的方向》。獲過多種文學獎項。
一
我二十七歲時,已經結了婚,有個不滿一歲的兒子。老婆朱慧在鄉里工作,我在農行南郊儲蓄所。按理,日子應該安穩,但我總覺得這樣的生活缺失了點什么,每一天都有些空。比如我不喜歡晚飯時刻,天即將黃昏,看著忙碌一天的行人、車輛陷在越來越黯淡的天光中,總感覺世界即將完結,鋪天蓋地都是空空蕩蕩。
一天晚飯時,我三兩口刨完飯,就站到陽臺上,已是深秋,對面山巒的灌木枯黃了,云層堆集在遠山山巔,絢麗的色彩呈現最后的夕陽。我心里聚滿空蕩,點支煙,看見磚廠大院里好些人奔向隔壁紡織廠宿舍。一定出了什么事!我回到屋里,對父母說:“我去紡織廠看看,那里好像出了事,然后直接回銀行上班?!?/p>
母親抱著我的孩子,大聲說:“別忘了吃早飯,明天早點起來,最好回家吃?!彼晳T大嗓門說話,高揚的聲音中飽含關懷。
我摸摸孩子的臉,走出房門。
磚廠緊鄰紡織廠宿舍,其間砌道矮墻為界。為方便往來,又在紡織廠宿舍樓邊,開出一道小門。
路上,我聽旁人說:“殺人了?!蔽业男木o張起來,怦怦直跳。
紡織廠宿舍有一幢鋼筋水泥的新樓,才建好沒多久,單位的領導干部和一些資歷老的職工住這里。緊挨新樓的,是一溜老式木質板房,兩層樓,青瓦覆頂,住著沒關系又沒資歷的職工。兇案發生在老樓里,樓梯位于一溜房的正中,已被警察牽了繩禁止通行。二樓過道上,一些警察正在忙碌,有的拍照,有的進進出出。我從二樓欄桿的縫隙間隱約看見一人蜷臥于門前,房門洞開。血從二樓木欄間淌下來,此刻已凝成塊狀,并不鮮紅。再細看時,樓梯上也有一攤血,同樣凝成塊狀了。老樓風吹日曬、煙熏火燎,早已失掉木板的本色。暗赭色的血塊緊緊依護著木板,像要一頭扎進去。我看著血淋淋的現場,聽身邊人的各種議論。有人說:“天啦,小鄧被捅了,死了沒有?”也有人說:“怎么了?打架了?”還有人說:“兇手是個瘋子,也住這老樓里。小鄧下班剛上樓梯,就遇見了瘋子。對方持一把匕首,直接捅進小鄧肚子里。小鄧掙扎著逃到樓上,剛打開房門就倒了下去。瘋子捅完人,還若無其事地出去閑逛……”
我擠出人群,走向銀行。意外的兇殺案激起我更大的空茫,我腦子里糾結著一件事,這簡單的兇案比復仇、搶劫等更讓人恐懼。兇手與死者,兩人之間并沒有任何矛盾,兇手只是瘋病犯了。無論他遇上誰,都會把匕首刺進對方的身體。我糾結于兇手的無限可能,糾結于任何人在那時刻,與兇手相逢,都會倒在血泊之中——生命就是這樣的脆弱和荒誕。
我糾結這些問題時,想起了李暢。李暢是我的好朋友,我們的狀況非常像:我生于磚廠大院,李暢生于車隊,我們同歲,初中畢業后都沒能考上高中。李暢家里困難,極早就去國營百貨公司當售貨員了。讓我們關系特別要好的主要原因是我們都懷有莫名其妙的空蕩感,我用音樂、書法,偶爾還寫點東西來填充心中空缺的一角。他喜歡音樂,但把繪畫作為主要愛好。十多天時間沒見他,不知在忙些什么?我打定主意,明天下班后,去找他說說這事。
第二天中午下班,我回到磚廠。磚廠宿舍是三層高的一幢樓,紅磚砌就,沒加任何裝飾,父母住在這幢樓的二樓最左邊。我走到一樓時,幾個人圍著蔣幺妹,聽她說話。她在紡織廠工作,恰好住在發生兇案的老樓里。我站在邊上,聽她說:兇案發生后,她不敢住紡織廠那屋,領著女兒回父母這邊住。她把正在織的毛衣忘帶了,今早憋不住,等太陽出來后帶女兒回去取。打開房門,里面灑滿陽光,感覺沒什么可怕的。經過外面客廳兼廚房,進入里邊臥室時,只聽三歲的女兒喊了聲:“鄧叔叔,你站在這里做什么?”她回頭看時,見女兒站在客廳里,望著門后說。她驚恐地看向門后,但那里除一把掃帚,什么都沒有。那一刻,她再也顧不上拿毛衣,頭發根都豎立起來,抱起女兒就往外跑……聽她這樣講,我雖不太相信,但也免不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中午吃飯,我告訴父母下午不回來,要去找李暢。
下班后,我把錢箱放入金庫,拉下儲蓄所的卷簾門,就向城里走去。從南郊進入城中,需要半小時左右。十多天沒見過李暢,這會兒要見面,我感覺心情愉快,好些話積在心里,只等見面開閘。秋天更深了,我看見跑馬山上除了針葉松,別的樹木都已光禿。天空極藍,幾朵云懸在天上,讓西斜的陽光照得慵懶。
國營百貨公司在城中心。撩開厚厚的藍布門簾,進到公司里。老遠我就看見了李暢:他比我高出一頭,人清秀帥氣,戴著近視眼鏡。此刻,他穿藍布大褂,站在柜臺里,耐心地拿鋁鍋跟幾個藏族老鄉說著什么。李暢看見了我,揮揮手,繼續埋頭和對方交流。
打過招呼,我走出百貨公司,站在街沿邊。正值下班時間,街上的人都匆忙地趕回各自家中。夕陽的光退到跑馬山巔,讓山巔的幾棵樹亮得刺眼,只是時間不長,陽光很快退去,幾棵樹歸于平淡。那種空空蕩蕩的感覺又升了上來,罩在每個行人和每輛來往的車頂上。
快到六點,李暢才下班出來,見了面,興奮地說:“你不找我,我都打算去找你了?!?/p>
“這段時間在忙什么?”
“等回家細說。”
李暢的家在北門,那是單位分配的臨時住所。我們走過鬧哄哄的街道,來到北門,又轉入小巷。巷子極深,轉來轉去都快把人給搞迷糊了,才來到雅拉河畔的一幢舊樓前。這樓是百貨公司的倉庫,一樓由片石砌成,糊了黃泥又刷了白灰粉飾。墻面上還依稀能看到多年前的紅色標語。二樓是板房,也被熏得失去了本色。我們爬上樓梯,又穿過漆黑的過道,抵達最里邊時,李暢掏出鑰匙開門,我點燃打火機給他照亮。
“沒事,早都習慣了?!彼f。
只一間小屋,窗邊一個單人床。床邊是二抽柜,柜上搭著簡易的架子,鍋碗瓢盆都散在那里。屋中間一架電爐,既是做飯的地方,也算是飯桌。除開這些,有一個畫架支在一角,非常顯眼。墻上貼著各種素描,地上也散亂地放著一些紙張。
“沒什么吃的,我們將就。”李暢說。他看了看飯,不夠,趕忙煮上,又去窗外取一截香腸。
他忙這一切時,我站在窗邊看外面。這也是我們很一致的地方,越有話說,越得在忙完坐下以后才慢慢講。雅拉河就在窗下流淌,李暢作畫、睡眠,都被這水聲泡著。河對面是郭達山,巉巖峭壁扶搖而上。
我遞支煙給他點上,他在忙著洗香腸和白菜。能看出他也很興奮,他的表情、動作都與平時不同。這加深了我的好奇,十多天時間,有什么事能讓他興奮成這樣?
半小時后,一截香腸、一鍋白菜湯做好了。我們不會喝酒,只盛了飯吃。
“這段時間你在忙什么?”我邊吃邊問。
“你呢?看你好像也遇到什么事了,你先說?!?/p>
“昨天,在紡織廠宿舍發生了一起兇殺案,一個瘋子把剛下班回家的小伙子給捅了?!?/p>
“昨天?”
“昨天下午,我剛吃完飯,跑去看了,那小伙子被捅后想逃回家,最后卻倒在家門口。”
“瘋子殺的?”
這正是我想講的問題,一個瘋子,他正犯病,逮誰殺誰。這種隨機性讓生命變得極不可靠?!笆前?,一個瘋子,沒人知道他幾時要犯病,也不知道他哪一次犯病會殺人?!?/p>
李暢沒有接話,他刨著飯,像在思考什么。我也沒繼續講,我的話題并沒引起他的興趣,一時陷入沉默,只聽見兩人咀嚼的聲音。吃完飯,他把碗收到一邊,說等會兒洗。我們繼續圍坐在電爐邊,我掏煙出來點上,這時他才說:“前一段時間,我認識了石靖,跟他聊過幾次,他的思維,真是不一樣?!?/p>
難怪他對瘋子的事不感興趣,石靖在康定是位有名的詩人。這消息既讓我高興,又有點酸溜溜的。我說:“我只是在雜志上看見過他的照片?!?/p>
李暢說:“我向他談起過你,說你學著寫詩,他讓你把詩拿給他看看。”
我那些東西只是寫著玩,除了李暢,沒給別人看過。
“哪天機會合適,我領你去認識他?!?/p>
二
我在南郊儲蓄所擔任出納工作,管錢箱。儲蓄所里除我一個男人外,別的全是女人。她們都比我大,早在生活中摸爬摔打得像牛板筋一樣皮實??臻e時,她們除了講黃色笑話,就會叨家常,說自己的孩子。話閘一經打開,孩子不經意間眨下眼這種事,也會讓她們講出其意義來。我在這樣的氛圍中,總感覺格格不入。前來辦理存取款的人時有時無,我正埋頭數錢,電話鈴聲響起來,電話放在會計柜,沒人去接,清脆單一的鈴聲響個不停。
“誰抽空接一下吧。”我說。
會計董姐拿起電話:“喂!小江,找你的?!?/p>
極難有電話找我,我把那筆業務辦完,跑去接電話。
“小江?”是李暢的聲音。
“是我?!?/p>
“我和石靖約好了,下午去你那里。”他的聲音顯得很激動。
“好,下午下班,直接去磚廠,在家里吃飯?!蔽乙布悠饋怼?/p>
掛斷電話,又忙給父母打,讓他們準備菜,下午有一個重要的客人要來家里吃飯。
接到這個電話,我的心思就不在工作上了,我只是機械地數著鈔票,寫下阿拉伯數字。
下班之后,我先回了趟家,看見父親正在忙碌,母親帶著孩子,只能打打下手。菜還算豐盛,只是不知石靖喝不喝酒。
“酒有的是,他要喝沒問題?!备赣H說道。聽見是重要客人,父母也高興。
我走出磚廠大院,在鐵門邊等他們。太陽一點點西沉,直到徹底掉下去。又是黃昏,天光即將黯淡,行人、車輛與不變的樓房,像日歷一般固執,雖然每天撕扯一張,卻一成不變。好在這個黃昏沒讓我有一切快完結的感覺,我點支煙,笑容不受控制地浮現在臉上。
天將擦黑,他們才來。石靖留一頭長發,穿條蘋果牌石磨藍牛仔褲,一件寬松的暗灰色開衫毛衣。
他們走近,李暢先對他說:“這就是我說的杜小江,在銀行上班。這是石靖老師?!?/p>
我伸出手,說:“歡迎靖哥來家里。”
石靖勉強伸出手握握,說:“這些客套就免了,聽李暢說,你在銀行有宿舍,我想在那住幾天?!?/p>
我連忙說:“這個沒問題,我回父母這里來住,你就住上面?!?/p>
到了家里,父母早把飯菜準備好。寒暄一番,都坐下來。
“喝點酒?”父親問石靖。
“好。”他并不客氣。
晚飯是父親最珍惜和享受的時刻。菜不必豐盛,其中能有一道葷菜就足夠了。一家人圍坐在方桌邊,父親捏個小酒杯緩慢喝,看我們吃飯。父親喜歡這場景,終日忙碌,仿佛只為這頓飯,一天的辛勞都隨幾杯酒消失。石靖陪喝酒,父親自然高興。但整頓飯氣氛并不高,除父親講講他過去的事,石靖附和說兩句,并不主動談什么。父親比平時多喝了一杯,也就打住,只剩石靖一直喝。父親斟酒,他不推辭。父親先拿的是半瓶,半瓶喝完,父親又去開了一瓶。我與李暢不會喝酒,就看他喝。我偷偷打量他,很帥氣,長發向后披著,發際線極高,額頭顯得寬大飽滿。他是方形臉,左臉挨鼻子的地方,有顆小黑痣,眼睛不大卻有神,單眼皮讓他的目光時常閃現出一種犀利。我發現他要說話時,有個習慣——拿手向上撩撩長發。這個動作與他的長相極不相稱,他的外型陽剛,這動作卻像女人,撩頭發的手帶著嫵媚和羞澀。
石靖把一整瓶新開的酒都喝完,父親不敢再叫他喝。只有母親說:“吃點飯不?”
石靖擺擺手說:“不吃了,我們該走了?!?/p>
說著,他站起身,我們都向外走。
到磚廠門前,李暢也要去送,他拒絕了,再次說:“客套的玩意兒沒一點作用。”
李暢向城里走去,我陪他去銀行。喝了一瓶多酒,我怕他醉,但他走路卻明明白白。到銀行寢室,我忙著找被單、鋪蓋換,他又拒絕,也不管我,直挺挺仰躺在床上。我站在一邊看他,不知該怎么辦。他閉上眼睛,休息片刻,又睜開眼說:“你還站著干什么?回去。”我忙取下一把鑰匙給他,走出了屋。
我感覺他很不開心,情緒抑郁,我又認為抑郁是藝術家的專利。盼了許久的石靖,沒想到初次見面會這樣沉悶。我感覺他瞧不起我才不想說話,我又想他憑啥要瞧得起我呢?
第二天一早,我喝了酥油茶,又吃了半塊饅頭,就向單位走去。經過小食店,去買了豆漿油條。我打開房門,走進寢室。他正熟睡,聽見聲音給驚醒了,猛地睜開眼,一時沒明白自己身處何方。他帶著惺忪、狐疑、驚懼的目光,先看看四周,又看看我。
“靖哥,我給你買了豆漿油條,你趁熱吃?!蔽艺f。
“哎,你不用管我這些,中飯晚飯都不用管,我自己知道?!?/p>
“我去上班了。”
“行,你忙自己的,就當我不存在。”
話雖這樣說,我又怎能忽視他?那些天,無論上班或在父母家,我都感覺非常充實。我因此不再厭惡儲蓄所的大姐姐們談論孩子,不再厭惡每個黃昏黯淡的天光。
有一天我大著膽子,把寫的詩給他看,他只掃了一眼,就說:“小江,你別再寫詩了,該干什么干什么?!?/p>
他這一說,我倒不沮喪,原本我就不看好自己的東西。
好些時間,吃飯都是他自己解決。我看見床邊有很多空酒瓶,知道他一人也喝。有一天,我想著他做飯麻煩,拿兩個軍用罐頭送去,說:“這個方便,打開就下飯,不用再做。”
他認真地看看我,說:“小江,你得明白,我說不用你操心,這不是客套話,你真的不用管我?!?/p>
他這樣說,我不知自己該怎么做,只好真當他不存在。偶爾上去看他,他一直半躺在床上。我房里的書并不多,但很雜,我估計他都看不上。好幾次,我卻見他拿著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在讀。
有一天,老婆的表姐來找我,她領著一個朋友,那朋友長得漂亮,說孩子讀書,正學珠算,要借一把算盤。銀行不缺算盤,我拿了一把沒人用的走出辦公室。她們跟到鐵門那兒,我交了算盤。
表姐給她朋友說:“走,去看看我妹夫的家?!?/p>
我忙攔住她們,說:“家里有個客人,一個大人物?!?/p>
一聽這話,那朋友很好奇,問:“是什么大人物?”
我說:“一個藝術家,一個詩人,叫石靖?!?/p>
表姐說:“見見他都不行?”
我說:“主要怕打擾到他?!?/p>
她們帶著遺憾離去。我下班時上樓看石靖,他還半躺在床上,我講起這事,說表姐那朋友非常漂亮,攔著沒讓她們來。
石靖嘆口氣說:“哎,她們想來就來嘛,你攔著干什么?”
他這話讓我感到意外,許多天來,他這樣說,倒體現出一些人味來,否則太高冷,像神一樣。
隔三岔五,家里做好吃的,我就會叫石靖回去吃飯。他像第一次來那樣,也不推辭。父親倒酒,他就接著,仍沒什么話可說。我和父母都明白他異于常人,也不多說什么。父親喝兩杯酒就打住,他卻不停地喝,每頓晚飯,他一人必然喝光一瓶,直到父親不敢再開酒才打住。我們沒法判斷他是否醉了,我要送他回銀行宿舍,好些時候他都不讓。我們看著他走出磚廠大院,步履雖然晃動,終歸穩定。有一晚喝酒,他不停嘆息。那晚他有些醉態,走路晃得厲害。我去送他,他也沒推辭。我們回到銀行宿舍里,他仰躺下,仍不停嘆息。
“靖哥,哪里不舒服?”我問。
“錘子?!彼恼Z調很硬,像扔過來一塊鐵,我沒聽清他說的什么。
我倒了滿滿一杯水放在床邊,看著他,他仍在嘆息。我想,這也許是詩人的習慣吧,本想夸贊一番,說:“靖哥,你這情感……”
“錘子?!彼苯诱f。
我聽清了,不再說什么,關上門回家。
那之后沒兩天時間,我正上班,他來柜臺前叫我。
“我打算今天回家了?!彼f。
“這就走?”
“是的,這么多天,謝謝你?!?/p>
“靖哥,不客氣?!?/p>
“你父母是好人?!?/p>
我點點頭。
“你堅持寫吧,等哪天有機會,我給你打電話,領你去見見朋友們。”
他記了辦公室的電話號碼就走。
三
之前就有傳聞,好些企業要倒閉,沒想到事情來得這樣快。先是紡織廠,所有職工均采用買斷工齡的方式,即工作多少年,一年按多少錢來買。紡織廠作為最先被開刀的單位,職工們自然想不通。
他們在磚廠大門那里聚集,圍坐在公路上,截斷了318國道。我下班回磚廠,看見公路上燃起一堆篝火。家屬們當后勤,把家里的臘肉、風干牛肉盡數搬來。男人們圍坐篝火,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等我吃完晚飯,再回儲蓄所時,我站在人群外圍觀:來往車輛已在兩邊堵成串,交警去城外截停所有車輛,不讓再進城區。我看見紡織廠的男人們此刻已喝下不少酒,在篝火映襯下,他們的臉像染了色般紅得透亮。不知誰提議眾人齊聲高唱起歌來,他們先唱《團結就是力量》,又唱《社會主義好》,他們把能想到的歌曲幾乎全都唱了個遍。酒仍在繼續喝,家屬們組成的后勤保障很給力。只是,酒至酣處,家屬們也耐不住加入進來。平時性格外向張揚的大姐大娘們,分坐到男人們之間,也開始喝酒、唱歌。歌曲內容由此改變,什么《敖包相會》《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到后來無歌可唱,又撿鄧麗君的歌來唱,這靡靡之音無論合唱重唱,都缺失了悲愴。紡織廠的男男女女到此刻,已不像抗議,只像舉辦了一場狂歡的盛宴。我看看時間,竟然快到凌晨。
第二天,我特意回磚廠吃早飯,想看看那一群人是否還在堅持。路上,一輛輛滿載木材的卡車排列著緩慢前行。看這情形,我已知結果。磚廠門前,已沒有任何痕跡,連那堆燃燒的篝火,也沒留下任何灰燼和焦痕,只有滿載木材的卡車那濕漉漉的輪胎印。
母親說:“昨晚好玩,我把孫子抱著,也去跟他們唱了好一會兒歌?!蹦赣H就是這種性格,直爽率真。
我問:“他們幾時撤的?”
父親說:“具體不清楚,這國道如果被截斷二十四小時,好像就得上報中央。我聽說那些人也喝醉了,到后半夜都撐不住,被各單位的工作組架回家睡覺了?!?/p>
紡織廠的職工們最終接受了買斷工齡。沒過多久,李暢也遭遇這件事。但他的表現并不激烈,他尋到了舞廳里的活——在樂隊里彈貝斯,白天的時間被空了出來。我們一塊兒去石靖家,石靖住下橋邊的學校宿舍里。他老婆是個藏族姑娘,叫央金。我們去他家里,他老婆做飯,他就跟我們說話。他很擔心李暢的狀態,說有個畫家朋友,很有成就,一直待在成都,到時聯系一下,讓李暢去他那里。他說無論干什么,生存是最重要的。
石靖對我沒什么話,只開出一串書單,讓找來讀。有《凡高傳》《月亮與六便士》和杰克·倫敦的一系列書。我拿著書單,開始四處尋書,無論上班、回磚廠、夜里躺床上,都隨時帶著書讀。
李暢所在的樂隊不景氣,舞廳開始走下坡路,生意越來越差。他聽從石靖的話,去成都尋畫家。臨走,我去李暢屋里吃飯。他白天玩命地練習素描,屋里到處都是畫,已不像過去那樣整潔,亂糟糟的。我看見李暢的氣色很差,蒼白得發青。
我問:“你沒休息好?”
他說:“昨夜沒睡好,剛躺下,感覺自己是清醒的,有個人卡我脖子,喘不過氣來,我扳住他的手,死命往床邊磕,給痛醒了,才發現我左手卡自己的脖子,右手攥著左手磕,都磕青一片?!?/p>
他笑起來,伸手給我看,左手背上果然烏青一片。
我們吃飯,聽雅拉河的水聲,我明白他的焦慮,看著地上凌亂的素描稿,就知道他太想在繪畫方面盡快上道。吃過飯,天色已暗,我回南郊儲蓄所,他把我送上大街。
李暢去成都尋畫家,我總覺得他這一去,是給自己安上了翅膀,必將騰飛而起。石靖曾給我說過,李暢在藝術方面比我有天賦,敢闖敢干。這點我承認并且高興,我知道自己有些笨拙。不過有一天石靖打來電話,口氣卻有些變了,說李暢也太不識大體,那畫家托關系給他找了個事兒干,在畫院當收發兼清潔工,管吃管住,他沒干幾天,就不辭而別。石靖讓我勸勸他,無論怎樣,生存是第一。我對這事不知緣故,也沒有李暢的聯系方式。直到有一天,李暢打來電話,說到了雅安,過去樂隊里一個女歌手開了個茶坊,他就在那里幫忙。我問他成都的事,他嘆口氣,說原本去見畫家是為學畫,沒想到別人只當他找事做,每天忙里忙外,根本沒時間學畫。我明白他的想法,相對于繪畫,吃飯的事沒那么重要,我剛讀完《凡高傳》,對于李暢的做法特別認同。
一天上午,我在單位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對方說:“你是杜小江?”
我說:“我是,你是哪位?”
“你別管我是誰,你在南郊儲蓄所上班?”
“就是?!?/p>
“我已知道你的工作單位,你是沒法逃避的。”
我一時憤怒,說:“你究竟有什么事?我逃啥?沒事我掛電話了?!?/p>
“我說這些,只希望你能說實話,你是李暢的好朋友對吧?!?/p>
“是。”
“李暢去哪里了?”
我想起李暢前一段時間打過電話來,告訴我他在雅安,說:“哦,李暢在雅安,在朋友的茶坊里幫忙?!?/p>
“他沒回康定?”
“我真不知道,他前段時間只說在雅安?!?/p>
“我就是他說的朋友,哎,這個李暢,真是好心被當做了驢肝肺?!?/p>
“出什么事了?”
“他昨晚偷著跑了,跑也就算了,他把我近三萬元的營業款也給卷跑了?!?/p>
掛斷電話,我腦袋里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到李暢會做出這樣的事來。想起他臨走那晚,臉色蒼白發青,還做怪夢。我有些自責,我一直沒重視過他生活的窘迫。下崗后這問題更為顯著,這些壓力已讓他焦慮到極點,我卻沒有察覺。自責不起作用,我找了些過去一塊兒玩的朋友,打聽他的下落,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石靖也打來電話:“那個女歌手也是我的好朋友,你的電話就是我給她的,三萬元是小事,只是李暢這樣做不太好,你幫著問問他去了哪里,我想他會聯系你。”
我說:“已問過好些人了,都不知他蹤跡,只有看他聯不聯系我了?!?/p>
沒有李暢的任何消息,他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一段時間里,報紙上辨認尸體、尋人啟事和警情欄我都關注著,我把李暢的情況想得非常糟糕。我甚至覺得,他這樣流落在外,也許會鋌而走險,參與販毒或搶劫。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關注也自然減弱下來。
四
到周六,我會主動去石靖家坐坐。他不像過去那樣少言,我問什么,他都愿意說一說。在他客廳里,陳列著許多生活照,有他老婆央金的,央金在公安局工作,穿一身警服,非常漂亮。還有他女兒和另一個女人的照片,我指著照片問:“這個是?”
石靖說:“我前妻,叫蘇青?!?/p>
這些照片中,有一張年輕姑娘的照片,看模樣最多二十一二歲。照片被放得極大,擺在最顯眼的位置。照片上的女孩活力四射,眼睛清澈明亮。
我說:“這女子好清純,她是?”
石靖說:“她叫小琳,坐下說吧,我給你講講她們的故事?!?/p>
我坐到電爐邊,聽他慢慢講,他講了自己的過去,也講了她們的故事。
對于我們,乃至整個康定,石靖是個傳奇。他父母曾在康定工作,他腦袋聰明,讀高一時,因成績特別好,直接跳到高三,并考上大學,所學專業是核動力,與數學密切相關,大學畢業后又在成都留校任教。他回憶起那段往事,也忍不住要笑:一個從事數理化工作的人,最后卻走上了文學的路。按他的說法,這是生命本能,數理化安撫不了躁動的生命。他任教期間,在成都開起第一家舞廳,并廣結朋友。于是他聲名遠揚,各種流派的詩人、藝術家都匯聚到他那里。那時候大家都窮,沒多少閑錢。他因開舞廳,算是最富裕的,便任朋友們吃喝,沒日沒夜地享樂。他見識到了詩人們的天賦和睿智,同時也在連續的盛宴中感受到大都市的空茫,后來決定回到藏區康定,重啟自己的新天地。
我想象他剛到康定時的場景——穿著石磨藍蘋果牌牛仔褲、一頭長發、一襲米色風衣,背著一把吉它走下客車。從車站到學校,他的長發隨風飄揚。那年代的康定,除了民族服裝,大家還習慣灰色、藍色或黑色的中山裝。人們駐足觀看,這個帥氣的男人是如此耀眼,當得知他是一個大學教授,特意選擇回康定后,他的名字傳遍大街小巷,那些待嫁的姑娘,更是將他當成明星來看。
他第一任老婆蘇青,原是鄰居,算得上是青梅竹馬。他回康定后,兩人重逢,按石靖的話說,既然大家熟識,知根知底,此刻相遇,都是成婚待嫁的年齡,這就是緣分。他們沒談幾天戀愛,石靖就領她去民政局扯了結婚證。他們的婚禮很特別,除了幾個文學圈的朋友,沒邀請任何人。他不收禮,不擺宴席也不撒喜糖,他說吃飯喝酒是平常的生活,婚禮應該有所不同。
他自己選定時刻,婚禮那天他領著蘇青,在幾個朋友的陪伴下,一人提一瓶白酒,來到康定城最中心的大禮堂廣場。他沒穿西裝,仍然是牛仔褲配風衣。如果不是新娘一身大紅,誰也不知道這是一場婚禮。紅衣和紅褲都是傳統的布料做的,他說大紅新娘是中國文化的高光。他們站在大禮堂中央,康定人喜歡看熱鬧,一時間全都圍了過來。他對圍觀的人大喊:“我今天結婚了!”連喊三遍之后,和朋友們打開酒瓶,咕咕地喝酒。這個簡單到極致的婚禮再一次轟動了康定城。有人贊賞他們打破傳統,有人喜歡這樣的簡潔,更有人直接表達,這就是個腦袋不正常的人而已。
石靖有一句名言:說什么事都可以在太陽下曬。內心越干凈,就越沒有隱私和秘密。
孩子兩歲時,他與蘇青離了婚。他的大紅新娘在面對孩子教育時,徹底清醒了。孩子必須要過正常人的生活,這是她的初衷。她帶著孩子離開康定,也離開了石靖,到成都過普通人的生活。
石靖的現任老婆央金,是個藏族姑娘,長得嬌小漂亮。藏族以及藏文化,給石靖帶來了新的視野。當他第一次看見央金時,一反過去的習慣,開始主動追求。央金當然經不起他這樣的攻勢,沒多久,兩人成婚了,這一次他們也沒有舉辦婚禮。
石靖家中,那張放得最大,擺在最顯眼地方的照片,是那個清純女孩小琳。石靖說這是他學生。高三時,她愛上了石靖,想獻出自己的身體。石靖說:“你還是個孩子,等你長大吧。”這樣大膽勇敢的女孩實屬難遇,石靖對她特別上心,給她教了許多東西,又推薦先鋒作品讓她讀。小琳后來考上大學,兩人長期保持聯絡,談論各種思潮。沒想到小琳大學畢業后再回到康定,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石靖,說自己長大了,要完成當初的愿望。石靖被深深打動,他們約了地點,像亞當與夏娃般神圣。這件事又一次轟動了康定城,并直接影響到小琳的工作分配,她被分到最偏遠的鄉村去。
那個叫俄舍的村子不通公路,騎馬得大半天才能到達。剛去時她沒什么畏懼,只要有書,有想法,在哪里都過得充實。她騎著馬前往大山深處,在接近山巔的一塊凹地時,十多戶人家組成的俄舍村就立在她的眼前。她來到村上報到,擔任出納工作。她的宿舍是一間石頭砌就的瓦房,位于村尾,遠離那二十多戶人家。一個偏遠鄉村的工作實在清閑,整日沒什么事可干。她帶著幾本石靖給的書,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其中。過了一周,她就感覺到現實的嚴峻,村子尚未通電,生活近似原始。她無法相信在二十世紀,還有這樣的地方存在。村民們雖然質樸善良,卻也近似愚頓,好些人一生都未走出過山村。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婆,沒有家人,全靠村民來供養。老太婆住在一間破屋里,小琳去看望她時,她問小琳現在是什么時代?老年人告訴她說,自己年輕時被土匪搶上山當壓寨夫人了,后來土匪被剿,她只身逃到了俄舍。小琳望著她,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將來。
俄舍村最有文化的是前任村長,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小琳初來時,他敬重她是大學生,特意請她到家里去吃飯。老頭身體極好,雖滿頭白發,上山砍柴卻不輸年輕人。老頭早年讀過私塾,認識一些字。小琳見他熱情,沒事時愛去與他聊天。他們熟悉后,老頭就帶她走出村子,到一個荒坡上。她看見密林之中老頭已打理出一條小路來,用小石塊砌成路基。小路兩邊,插著杜鵑花。到達地方后,小琳被震驚了,整個荒坡已被老頭打造成花園,擺滿各種鮮花,荒坡前面平出一塊坦地,坦地正中,一個極大的新墓已經砌好,砌墓的每一片石頭都精心挑選。老頭解釋說,等自己作古那天,他們只需抬來棺材,放下去一推,再填上土就成。老頭每天最主要的事就是采摘鮮花打造墓地。小琳看見老頭急迫地帶她來這,就是為了向她炫耀這墓地。小琳哭笑不得,一方面感嘆老頭的毅力,又一方面更覺這村莊的原始——活著即已死去。
不過,這些都還算不上什么。她與石靖的事最終也傳到了俄舍。村子封閉,對待這樣的事和康定截然不同。村民們一夜之間全都仇視起她來,遇見她時,像遇見瘟神一般躲開。她去老村長那里,老頭也關上門不理她?,F任村長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初時對她客氣,現在除交待工作,不會多講一句話。沒想到一件在她看來神圣美好的事,此刻卻束縛住了她的手腳。她整日里極少有機會說一句話,緊閉的嘴都苦了。這還不算,到夜里,她躺在床上,門不停被人敲響,這些大白天仇視她的男人,夜里敲著門明確提出要和她睡一覺,說的話下流到沒有底線。她躲在被窩里嚇得發抖,只盼夜晚快些過去。等早晨太陽出來,她推開門,門前臟得不能看,臭味直沖腦門。屎尿混合喝醉的嘔吐物連成一灘,她不能不管,只好邊嘔邊掃。太陽之下,所有人又恢復仇視的眼神,一個個挺胸昂頭,她反而成了穢物。
就這樣過了大半年,她才有機會前往姑咱鎮辦事,順便采買生活用品。下山不能騎馬,只有步行。她將馬牽到鄉上,邁開雙腿,剛進姑咱鎮,就感覺到了大都市。她深刻體會到一個與世隔絕的村子,是怎樣蒙蔽了人的內心和眼睛。這才大半年時間,小小的姑咱鎮對她來說,都像大都市了。商店里,她與別人交流,她發現自己的舌頭像打結一般,一句話得說好幾遍別人才能明白。不過這一天對她來說如此珍貴,她辦完公事,又買了些日用品,天色已暗,她找到一家小旅店,把東西放下,又去一家餐館吃飯。她點了一桌子菜,再要來一瓶白酒,邊吃邊喝邊淌眼淚。她把一瓶酒喝完,踉踉蹌蹌回到旅店。步履雖然不穩,心卻明白,沒一點醉意。這一覺極香,大半年時間了,她還沒這樣放心安全地睡過。
天又亮了,她起床,不得不回村子,能怎么辦呢?再苦還得堅持。她去鄉上牽馬,再騎上,離村子越近,每一步越艱辛。穿過一片樹林,已能看見俄舍村,她下馬不敢再向前一步。過去的時間像俄舍村天空的烏云,糾結盤旋在頭頂。這時刻,無論是石靖還是那些書籍,都沒有半點作用。她慢慢解下馬韁繩,最終把自己掛在了一棵樹上。
石靖得知消息后,前去俄舍村,他見到的只是一個墳頭。黃泥泛著新鮮的潮腥味,墳頭連一個墓碑也沒有。墳在俄舍村下,就在她上吊的旁邊。石靖看見村民們站在村頭,好奇而冷漠地看著他。他心里的憤怒卻無處宣泄,他連一個能責備的人都沒有,只能去采些蓬勃生長的野花,放在她的墳頭,像墓志銘一般記錄著這里埋的是一個活力十足的姑娘。
石靖說:“有什么事不可以在太陽下面曬的?”他這樣說,也這樣做。他與前妻的事、與小琳的事,全都講給了央金。小琳作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把她的照片放得極大,擺在最顯眼的位置。當然,他也對央金做了不少工作。央金聽著,只是當時沒有發火,這些事卻一直盤踞在腦袋中,讓她極不舒服,時不時地會發起邪火來。石靖無處申辯,生活中的細枝末節與他所想所干的事如此相悖,他雖盡力忍受化解,也免不了偶爾有極端想法。他到我銀行宿舍住,正是忍受不了央金的時刻。他已下決心要走小琳的路,他說好幾次夜里一口氣喝下整瓶白酒,然后躺在床上,思維與感知全都消失,感覺死亡就將這樣來臨,卻沒想醒來之后,一切又恢復原樣。他拉起左手的衣袖,我看見手臂之上,是一條條匕首劃過的傷痕。但死神并沒按他的想象光顧,他在我那里住了十多天,最終還得面對生活。
石靖所講的事,我聽著,驚愕不已,這些事超越了我接受的能力,超越了我的生活和認知。
五
石靖常給我講康定搞文學的一幫人,他們是牛麥、徐中誠、魯光、郭筱。這些名字像康定夜空的星辰,我早已熟悉?!犊刀▓蟆泛臀幕^的一個內刊雜志《雪原》,我每期必讀,那上面都是他們的作品。石靖說到魯光,他剛在將軍橋那開了個書店,我可以去買書。他刻意強調,魯光是他最好的朋友,按藏區的說法,是前世就產生了親密關系的人,輪回中的友情。他說魯光在文學上的天賦少有人比,我應該主動和他多接觸。
我去將軍橋找書店,店名叫“香巴啦”。柜臺里坐著的正是魯光,也是一頭長發,人消瘦清癯,留著胡須,穿得極其隨意。他不認識我,我也不好意思主動招呼。我去書店里逛了一圈,對于文學書籍,尤其是外國文學,我實在不知哪些好,選不來。他面無表情,用目光跟隨我。我只挑到一本蘇童的短篇小說集,拿到柜臺前。又見柜臺里有吉它彈唱譜,上下兩冊,下冊有我極喜歡的一首歌。我錢沒帶夠,看著魯光說:“能不能商量一下,我只買這小說集和吉它書的下冊?!?/p>
他臉上仍無表情,只是站起來,鄭重地說:“這種暢銷書配套賣都是有講究的,都喜歡下冊,你買走了,上冊就沒人要。”
我臉上浮出笑容,一方面因為他認真的態度,另一方面是因為要不了多久,我們會認識。
看見我笑,他有些無措,隨即又說:“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點點頭,說:“看這樣行不行?這兩本吉它書你幫我留著,我等會兒就來買?!?/p>
他說:“這沒問題。”
我回到銀行,取了錢,又匆匆趕到城里買書。
周五上班,石靖打來電話,說:“明天下午五點前,你來找我,我領你去見朋友們,明天人齊,約好一塊兒玩?!?/p>
這消息讓我振奮,認識石靖,再到即將認識這么多朋友,我像挖掘到一個金礦一樣。周六,好不容易臨近四點,我已按捺不住,直奔城里去。石靖家在四樓,敲了好一會兒門沒人應聲。我像被潑了一盆冷水,失望與不甘交織。我走回街上,他家窗戶臨街,心想他不可能欺騙我呀。我站在當街,對著他家窗戶大聲喊:“靖哥!”喊了許久沒人應,又繼續喊,“石靖!”窗戶終于被喊開,石靖的腦袋從窗洞里探出來,他的長發散亂地堆在頭頂,顯然剛從被窩里爬起。他臉色蒼白,兩眼迷糊。
“我去不成了?!彼f。
“你有事?那算了,改天吧?!蔽乙荒樖卣f。
“不是,我傷著了?!闭f著,他將右手從窗口伸出,右手掌纏滿紗布,還有血浸出的痕跡。
“靖哥,你怎么了?”
“沒事,小問題?!?/p>
“那我回南郊了。”
“你去吧,自己去。”
“我一人也不好去,算了?!?/p>
“我已給他們說好你要來,你去就行,在牛麥家?!?/p>
他給我詳細說了地方,也在將軍橋附近,挨著魯光的書店不遠。
康定的老房子,都是木質鐫花的板房,兩層樓,一色青瓦蓋就。后來各種樓房建起,最具特色的老房越來越少。我走到將軍橋內街,牛麥家的門緊閉著,按石靖教的方法,我在門沿上摸索,摸到門鈴按鍵。不一會兒,牛麥來開門,他個頭極高,人壯實,臉上的肉堆著,一頭短發向后梳齊,亮著額頭,大有領導風范。
我忙說:“牛麥老師你好,是石靖老師讓我來的?!?/p>
他說:“你是杜小江吧,能按響這門鈴,我就知是石靖告訴你了,快進來?!?/p>
我跟他進屋,一樓房間是個鋪面,還沒有租出去。穿過鋪面,里邊有個天井。順木梯而上,木梯邊凡有空隙的地方,全堆滿了二鍋頭的綠色小酒瓶,里三層外三層碼著。我小心地順扶手走,生怕碰倒酒瓶。到了二樓,外面是一間小房,有一溜電視柜,上面堆滿沒洗的鍋碗。墻壁上糊著層層報紙,這是康定的老習慣,每到過年都會貼一層報紙上去。這屋的報紙已經發黃,是長時間被煙熏的。一溜矮沙發和一個長條桌在房間的另一邊,長條桌上擺著三兩樣鹵菜和花生米。
“你隨我來?!迸{溦f。
我跟他進里屋,里邊還有兩間小屋,一間是他的寢室,另一間是書房。我看見書房里堆滿了書,也都讓煙熏成黃色。他指著幾個獎杯說:“這些是我得的?!?/p>
我還沒來得及細看,門鈴又響起來。
“朋友們來了?!彼f。
他去開門,我就坐到沙發上。他們說說笑笑地上樓,我站起來,牛麥領頭,后面跟著三個人,魯光也在。還有一個女人,穿得十分特別,我估計是郭筱。
“有客人啊。”一個圓臉的人說。
“都坐下,我來介紹。”牛麥說。
他們有的提菜,有的拿酒,桌上的菜一下豐富起來。
那女子幫著取酒杯、碗筷,直嚷:“牛麥阿哥,你看你這屋也太臟了?!?/p>
牛麥說:“我就這習慣,愛來不來。”
都坐下之后,牛麥說:“這就是石靖說的杜小江?!?/p>
又挨個給我介紹。徐中誠寫詩,一張圓臉,臉上紅潤泛光,穿著十分得體。牛麥說他是工商局的科長,是這幫人里唯一的領導。郭筱寫散文,在科技局上班,也是圓臉,頭上包著藍碎花巾,穿一件粉紅的蝙蝠衫,一條暗綠的燈籠褲,還披著一條大黃披巾。她這裝束大膽、耀眼,像時裝模特般夸張。魯光還是那樣,一頭長發,瘦削的臉上蓄著胡須。前些天才見過面,但他的表情卻像沒見過我。牛麥則是在《康定報》副刊當文學編輯,他在這幫人中年齡最大,從事文學也最早,算是老大哥。
徐中誠倒酒,給我倒時我忙說:“我不會喝,平時滴酒不沾?!?/p>
魯光第一個嚷起來:“不喝酒你來干啥?”
牛麥也說:“哪有不喝的?”
郭筱說:“你們別嚇著他,看小江這樣子,很靦腆?!?/p>
徐中誠笑著說:“凡事都有第一次,你還不知道魯光的名言?他說判斷一個人,就看喝不喝酒,喝酒是不是作假,那些作假的人不可交,他們怕酒后自己的真實面目現出來,所以你還是喝點。”
我不好再推辭,接了酒開始喝。
魯光說:“昨晚石靖怎么回事?”
徐中誠看我,笑著說:“你這個石老師啊,太愛較真。昨晚牛麥我們三人喝,都醉了,爭個小問題,爭來爭去,他把高腳杯往桌上一磕,杯子碎了,手掌被劃出一大條口,血沽沽地淌,嚇得我和牛麥兄忙送他去醫院,縫了五針。今天一想,爭的什么問題都忘了?!?/p>
牛麥說:“你們看,這地上還有他的血?!?/p>
布滿油污的地板上,能看見一團血被拖把胡亂一拖后留下的痕跡。
魯光看著徐中誠說:“我估計又是你在挑事嘛。”
徐中誠嘿嘿地笑,說:“我挑什么事哦,他自己太激動了,你又不是不知他的性格?!?/p>
我坐在一邊,只聽他們講。他們什么都談,社會、政治、文學。徐中誠談話挺有意思,無論什么問題,他都能舉出哪本書上怎么說。聽這個,就知他的閱讀量極大。
見我不說話,郭筱問我:“你平時主要寫什么?”
我說:“我是寫著玩,才學,過去學著寫了點詩,靖哥看了,說該干嘛干嘛去。”
郭筱說:“別聽他的,他就是那么極端,不顧別人的感受。”
第一次喝這么多酒,又見到仰慕已久的人,我非常激動。我靠近魯光,說:“光哥,你不記得我了?”
魯光不怎么搭理我,說:“我為什么要記得你?”
我說:“前段時間,我去你書店買吉它書,我錢沒帶夠,想只買下冊,你還給我講道理來著。”
魯光說:“進書店的人那么多,我哪能一個個記清楚?來,喝酒,把這杯干了?!?/p>
他每句話都封了去路,我把滿滿一杯酒干掉后,緘口不語。一時間,那杯酒讓整個房間都旋轉起來。
我說:“我得走了,有點醉。”
魯光說:“怕什么,喝酒就是要醉的?!?/p>
牛麥說:“醉過兩次就好了。”
我說:“我想吐。”
牛麥說:“你去樓下,天井那有個小水溝。”
我站起身,郭筱扶我。到了樓下,我讓她上去。我搬過一根小條凳,坐在水溝邊,把自來水開著,一時又吐不出,胃卻難受,只好伸手指進嘴里。哇哇地吐過一陣,我又等待那股勁上來再吐。感覺內臟都吐出來才感覺輕松些。我爬上樓,再次想走。
郭筱說:“他這樣子,怕是走不了?!?/p>
牛麥說:“你別走,就在這睡?!?/p>
他將我領到臨街的一間房里,我倒在床上閉眼,連黑暗都在旋轉。一時又無法入睡,朦朧間聽見他們唱起了歌,每個人都唱。
第二天一早醒來,腦袋中一條疼痛的神經牽扯著,我去自來水邊洗臉,嘩啦啦洗過一會兒,才感覺輕松點。牛麥的房間門緊閉著,我敲了敲,想打個招呼再走,沒有回應。透過走廊邊的窗戶,我看見小小的客廳里酒菜都沒收,臟碗還放在原位。我隱約聽見牛麥的酣聲從里邊傳來,只好悄悄走掉。
我是個固執脾氣,認定的事,無論再大的困難也要干。自從上一次結識了他們,魯光難以相處,又加上石靖讓多與他交往,我打算再去書店,哪怕是碰壁,我也得堅持。
周六中午,在磚廠吃過飯后,我向城區走去。前兩天下了大雪,雪鋪在山上、屋頂。跑馬山上的一棵棵針葉松,似凝固的雕塑。電線也被雪裹著,成一條條白色的圓筒。道路上的雪被拉木柴的卡車輾成黑色,翻卷在路邊。太陽極好,經雪的反射,讓整個康定都散發出強烈的冷光。我吱吱地踩雪前行,走出一身汗,才到達將軍橋。我在街沿上將鞋面的雪磕干凈,走進店里。魯光坐在柜臺里,看見我,淡淡地說:“來了?買書?”
“來坐坐?!蔽艺f。
他不再說話。我搬根獨凳,在他旁邊坐下,又掏出煙遞去。他接過煙,我們點燃,默默地抽。許久,誰都沒話。我站起來,又掃了一圈書,仍不知該買些什么。他看著我不推薦介紹,也不說別的。選不到書,我再次坐到他身邊。這書店生意不太好,我在那坐了大半天,沒一人進店。他坐不住了,也不說什么,站起來,走出店口,蹲到對面的街沿邊。看他這情形,我明白是希望我離開,我卻非常固執地站起來,走到街對面,在他旁邊蹲下,我又摸出煙來,他接了。我們蹲著抽煙,像守門的石獅。就這樣,又蹲了近半個小時,他站起來,說:“走,進店。”
我說:“我得回南郊了。”
六
那段時間,親戚幫忙,老婆朱慧調回康定,在黨史辦工作。我的生活開始安定,不再獨來獨往。不過家庭生活自有其麻煩,我已決定學寫小說,想買一臺電腦。電腦很貴,七千多元,朱慧不同意。為此,我們狠狠吵了一架,甚至鬧到快離婚的地步。電腦總算買回來,但朱慧在我心里,卻大打折扣。想當初,她看上我能寫詩、彈吉它,兩人才相好。這時候,為一臺電腦可以吵到要離婚,我難免心里有些失落。
朱慧調到康定,我特意請他們來南郊喝酒。一方面是臨近過年,一方面也為給朱慧展示我新結識的朋友。我借了儲蓄所的活動室,又從餐館端來許多菜,白酒直接買來一件。郭筱有事來不了,石靖、魯光和牛麥一塊兒先到,說徐中誠有接待,完后就來。
大家喝酒,朱慧也喝,興致都非常高。尤其是魯光一改之前的冷漠,指著我對他們說:“這娃娃是個牛脾氣,我喜歡。以后寫了東西,讓我看看。”
石靖說:“我介紹的人,沒問題。”
正喝著,徐中誠在鐵門前叫我的名字,我匆匆下去,他已喝過一場酒,滿臉通紅,笑著說:“我坐三輪上來,到這才發現沒帶現金。”
我把錢付了,一塊上樓。
徐中誠到后,我發現了一個問題,講什么事,主要都是他與石靖之間說。這個談新看了什么書,那個必定也要舉出另一本書,聊著就會有小爭執。
魯光也喝高興了,大聲說:“爭啥爭哦,我們商量的事怎樣了?”
牛麥忙問:“你們商量什么事?”
石靖說:“老在這城里待著,一點意義沒有,我打算和魯光去草原,去藏區最艱苦的地方。”
徐中誠說:“這個有點理想化,真下去,日子會很難。”
石靖說:“想下去,安心去做,就不是理想化,日子在哪里都難,自己簡單起來,在哪里也都簡單了。”
眼見又有爭執的地方,魯光忙說:“我已決定,就等你了?!?/p>
石靖說:“我過兩天去找找州領導,我想這個要求,應該沒多大問題。”
牛麥給朱慧說:“你家小江,前段時間在我那,醉慘了,坐在樓下吐,好些天經過那都能聞到那股味?!?/p>
魯光說:“你講這些干啥?我前些天聯系外面的商家,能訂到海子全集,你們誰要?”
都紛紛要,我不知海子是誰,沒要。
魯光說:“小江,你必須要一套?!?/p>
我只好要了。
我覺得生活開始改變,除了上下班,閑時我就坐在電腦前,學著寫第一篇小說。我不再去想瘋子殺人所隱含的脆弱和恐懼,也不再望著黃昏黯淡的天光感覺一切都將終結。我捧著書,或者敲著鍵盤,就感覺安定。
朱慧說:“你真要干這事?”
我說:“是啊,我喜歡。”
父親以過來人的口吻說:“小說不是個正經的東西,你想想這名字,小說,好小的玩意,還是得把心安在工作上,以后的發展才會更大?!?/p>
但我已聽不進任何勸告,全身心地撲了進去。
只有母親說:“我兒子要寫小說了,能干?!?/p>
這一切都是石靖帶來的。隨著后來交往的深入,我感覺過去的自己是老老實實趴在地上生活,石靖讓我站了起來。
魯光把西川主編的《海子全集》進回來,我們取了書,那段時間都在讀海子。我去取書時,把學寫的第一篇小說拿給他看,不長,只有四千多字。他讓我坐在那里,很快讀完,只說:“你學得倒是快,這篇我交給《雪原》去發。”
他又講了些我以后寫小說時該注意的地方,然后講起他的過去。
他像我一樣,是老康定。我生性安靜內向,不太善于交際。他卻像大多數老康定的男孩一般,整日在街上打架斗毆,純屬一個“街娃兒”。腦袋又聰明,上課雖也調皮,成績卻好,初中畢業直接考入中專,那時候考中專比高中難。讀完中專,分配到機械廠。那廠子有兩百多人,在康定算是大廠。進入單位后,他決定換個活法,在單位干點事業。他學專業出來,業務熟。廠長是部隊轉業下來的,沒什么文化,但很惜才。魯光聰明,抓著這機會常和廠長喝酒。部隊人喝酒直爽,魯光也一樣,廠長因此很喜歡他。不久,將他調離一線車間,當上了團支部書記。正當魯光的事業順風順水之時,他卻遇上了黃玨的事。
廠里有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叫黃玨,業務極好。但這人性格古怪,獨來獨往,從不與人交流。魯光剛進廠時,把他的名字讀錯,給糾正后,反倒記住了他。只是他實在孤僻,無法結識。魯光聽廠長講起他,說他雖然業務好,卻是一身臭脾氣,許多年了,也沒有任何改變。他之前好像是在什么大學教書,后來犯了錯誤,被下派到了機械廠。聽到這件事后,魯光很注意他。他是近視眼,戴著眼鏡,人高挑清瘦,膚色卻黑得像被熏了一般。他平時生活簡樸,吃穿都簡單。他的房間就在廠背后。那是一排簡易的平房,這平房是給剛分到廠里的工人過渡用,沒什么人住,他卻安安穩穩地住了下來。廠里分住房,他是老職工,有優先選擇的權力,他主動放棄,說自己沒有家屬,單身一人,已習慣在平房里住。魯光好幾次想去他屋里坐坐,他都很生硬地拒絕了。魯光暗中觀察他,發現每到周末,他就背上一個黃挎包,向山上爬去。整個周日他都不在家,但周一上班,他卻準時出現,從來不會遲到。魯光不知他去山上干什么,又無法跟隨,這把魯光的好奇心撩起來,貓抓一樣。直到一個周一的早晨,他沒來上班,敲門也無人應。一整天沒見著他人影,魯光心里有不祥的感覺。不到二十四小時,也無法報案。到第二天一早,仍不見他來,公安局的電話卻打到了廠里,說山脊上有牧民發現尸體,工作服是機械廠的,讓人去辨認一下。魯光擔起了這任務,匯合幾個警察向雅加梗爬去。前一夜下了大雪,他們攀爬得十分辛苦。爬了大半天,才到達雅加梗山脊。太陽正好,從山脊可以眺望到貢嘎山圣潔的雪峰。但魯光來不及欣賞風光,他們向出事的地方走去。在一個巨大的巖石下,黃玨坐在那里,他后背靠著巖石,兩腿前伸,雙手搭在腿上,右手還抓著半截玉米饃饃。他腦袋斜歪在肩上,眼睛閉著,雙腿之間,一個軍用水壺倒在那里。飛雪掉在他的頭上、肩上,他的睫毛凝著無數小冰珠。魯光看著他的樣子,淚水把眼睛給模糊了??辈飕F場的警察給魯光講,初步推斷,黃玨遇上暴雪,加上雅加梗海拔近五千,引發高原反應而死的。
魯光不知他為什么在每個周末要爬這些山,警察在他的帶領下,到機械廠后的平房去查看。天已黃昏,警察打開門,魯光隨警察進屋,屋里的狀況超出了魯光的想象。這屋里要多簡陋就有多簡陋,床上的花被子縫著無數補丁,就連茶壺和鐵鍋也打上了補丁。屋里除了床,只剩一個條桌和一個簡易的柜子。屋子雖然簡陋,卻收拾得很干凈,沒一點灰塵。條桌上放著一個地球儀,墻邊及別的空地,全堆放著各種石頭以及植物標本。墻上貼滿了黃玨自己手繪的地圖,魯光細看,那圖上都標著地名。這是康定周邊的地形圖??磥?,黃玨利用每個周日,把康定周邊的山全爬完了,從郭達山到跑馬山,從泥巴山到九連山,都詳細地繪制在地圖上。他床頭,還擺著幾本地質和植物方面的書籍,魯光雖不明白他究竟在研究什么,但感受到這個人不同于常人。他雖被下派到偏遠的康定,一輩子走霉運,但這些事并沒讓他沮喪。他獨自一人用腳丈量每一座陌生的大山,了解和熟悉它們,把它們當成自己的朋友,這該是怎樣的胸懷才能做到?魯光后來為他寫過一篇小說,那也是魯光第一次學寫小說,標題為《玩轉地球的男人》,很先鋒,我讀了兩遍,沒讀懂。
黃玨的生活比普通人更普通,但他與常人不同。雖滿腹學問,卻甘于沉寂。魯光對自己的生活產生了懷疑,按這種狀態發展,他最多也就是機械廠的廠長,腆著渾圓的肚子管理兩百來號人。他不滿意這個結局,又不知該干些什么,這時候極巧地認識了石靖。與石靖見面僅三天,他就寫出了《玩轉地球的男人》,這讓石靖很吃驚。
七
石靖和魯光想去偏遠的牧區生活,沒想到這事真讓他辦成了。他辦事直接,不托關系走門路,直接找到州級領導,把自己的想法講明白。甘孜州偏遠,人才稀缺,他和魯光要深入基層,領導正求之不得。石靖選擇的是奪翁瑪貢瑪草原,一個純牧區。藏區大致分為三類:純牧區、半農半牧區、農區。農區基本在河谷地帶,氣候好,生活條件方便,主要以農業為主。半農半牧區基本都在山腰,既種莊稼也放牲畜,生活不差。唯純牧區,多在群山之間,牧人們憑一頂牛毛編織的黑帳篷,逐水草而居,生活特別艱辛。千百年來,他們的生活方式幾乎沒什么變化。按石靖的話說,牧人代表了人類最堅韌的精神,他們崇尚自由,用最簡單的生活換來鷹一樣的靈魂。
他們將在二月之后前往奪翁瑪貢瑪草原。石靖憧憬草原的生活,他構思了多年的三個大部頭,說在奪翁瑪貢瑪草原一定能完成。在我聽來,他的大部頭全是天與地、上帝與眾生的事,我聽不太明白。徐中誠保持他那特有的笑容,說:“靖哥,你這幾個構思到時寫出來,會捧回諾貝爾文學獎。”石靖用手撩撩頭發,說:“我倒是沒想過要得什么獎,等我們去奪翁瑪貢瑪生活幾年,我相信那時候魯光的小說會引起世界的轟動?!蔽衣犞瑘孕胚@是必然。
理想的事,還沒實施卻遇上了麻煩。事情出在魯光那里,當時,他給老婆吳敏講這個想法,她就不太高興,在機械廠發展好,魯光已是即將要提拔的后備干部,這時候要換單位,去的又是偏遠之地,瘋子才這樣干。吳敏認為魯光是酒喝多了,頭腦一時發熱,等石靖把這事敲定,開始辦調動手續,吳敏才知這事不是鬧著玩。那時候吳敏已懷上孩子,她說魯光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孩子著想。魯光談自己的想法,想讓這一生過得多彩一點。吳敏不理解,說他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放著大好的前途不管,偏去牛場放牛。魯光講不明白,又舉例,剛談到黃玨,吳敏一發不可收拾。吳敏也是個急脾氣,說:“天啦,你要向那人學習?那人窮了一輩子,工資舍不得花,朋友也沒有一個,到頭來自己發瘋,下雪天跑到雅加梗把自己凍死,康定城誰不說他是瘋子?。 濒敼鈿獾脽o語,他這會兒才感受到同樣一件事,在不同的人那里,呈現出的是相反的模樣。見魯光不說話,吳敏撒出的火沒有回應,更激起她的情緒來,嚷著:“你放牛去吧,這個家也不需要了?!彼_始摔東西,瓷碗碎了一地。魯光有一種感覺,他要盡力向上攀,吳敏卻死命將他向下拽。不僅這樣,她肚里的孩子也將是拖他沉溺世俗的重要力量。他想起那些藝術家,他們會遭遇同樣的事,但他們的選擇非常明確。當吳敏將一個茶盅也摔碎在地上時,魯光站起來,對著她的腹部虛踢了一腳。這一腳,他不針對吳敏,也不針對孩子,他針對的是世俗的力量,他僅僅想堅定腦袋里的認識。吳敏一直在哭,看見他伸出腿,她本能地用雙手護住肚子,向后一退摔到地上。她的眼淚將睫毛膏和脂粉融成一團,把臉涂得又花又亂。她站起來,被魯光的腿驚住了,瞪大眼睛看著他,睫毛膏染黑的雙眼透著無辜和絕望。她就這樣足足看了魯光一分鐘,她的眼神讓魯光脊背發冷,魯光感受到一個母親為保護孩子而引發的憤怒,他也不想解釋,只等待吳敏更大的爆發。她反而冷靜了,一言不發,匆匆去洗把臉,披件外衣就出門了。
魯光以為吳敏回了娘家,過兩天就好。他想,過兩天再解釋,他怎么會踢孩子呢?也不可能踢她,結婚幾年,她對他應該了解,過兩天等情緒平復,她自己會明白的。魯光拿起掃帚,將碎碗掃得嘩嘩響,剛把屋子收拾完,門被一腳踹開了,他看見父親沖進來什么也不說,一大耳刮子打得左臉燃燒一般痛。在康定,一旦老輩人出手,脾氣再不好的人也只有躲。魯光挨了一巴掌,拔腿就跑。跑出門后,他意識到不能去牛麥他們那躲,他父親認識他們,能尋去。他直接跑到南郊,跑進了儲蓄所。我將他領到屋里,泡杯茶又去上班。
用康定話來說,魯光的父親是個老“街娃兒”。舊社會時,多年在茶馬古道上跑馬幫,一生愛酒,那脾氣更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袍哥組織、國民黨的官員,只要惹著他就沒個完的。在康定,大家尊稱他為“魯二爸”。吳敏深知康定男人們的軟肋,一旦老人出面,沒什么事辦不成。她到魯光的父母家,把他要去牧區的事說了,又說魯光竟然伸腿踢她肚子,差點把孩子都傷著了。魯光父親問怎么會變成這樣?在機械廠不好好干著嗎?都說他要當領導了,為啥忽然要去牛場?吳敏就把石靖提議這事給講了。魯光父親按捺不住,當即沖出門,先揍了魯光,卻并沒追趕他。魯二爸深知解決事情要從根源開始。他直奔石靖上班的學校,剛巧石靖上完課要去街上買東西。他們在校門前相遇,石靖主動招呼,喊了一聲魯叔。魯二爸卻不回應,伸手去后腰摸出一把菜刀,直奔石靖而去。
春節剛過,內地已是春天。但康定的春天卻一直延后,風還凜冽,雖有陽光白亮亮地照耀,卻沒什么溫暖。殘雪覆在四面山上,房頂、樹木和街道的角落里有些已染了塵埃的雪。殘雪讓整個康定都呈現出蕭瑟的氣氛。在這冷寂蕭瑟中,街上一時間熱鬧起來,一頭長發的石靖、穿石磨藍蘋果牌牛仔褲的石靖、在康定算得上公眾人物的石靖,他一路狂奔,臉嚇得慘白,米色風衣失去了平時的瀟灑,在狂奔的石靖身后糾結亂舞。魯二爸頂著花白的頭發,舉把菜刀,雙眼噴火,在后面狂追。街上的人駐足看他們,有認識的說:“怎么回事?魯二爸怎么和石老師干起來了?”
石靖那時刻的想法和魯光一樣,過去的朋友魯二爸都認識,他也直接跑到儲蓄所找我。我看見他喘著大氣,眼神慌亂,不時緊張地看看后面,我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忙將工作托付給同事,領他上樓。
他坐到魯光身邊,魯光問:“你怎么了?”
他只伸出手擺動著,意為讓他喘一會兒。我沏了茶放他前面,他捧著茶杯,想喝一口茶卻又燙了嘴唇。他的雙腿和捧茶杯的手一直在微微地顫抖,好一會兒才對魯光說:“你爸爸要拿菜刀砍我,整整攆了我兩條街?!?/p>
魯光一聽就哈哈笑起來,說:“這個可真沒想到?!?/p>
下班后,我請石靖和魯光在南郊吃口水雞,我們在餐館里坐下來,喝了兩口酒,石靖才緩過神,說:“剛剛真是嚇死人,我叫他魯叔,他伸手去腰間,我就覺得不對勁。他從腰間摸把菜刀就沖過來,我看見刀影撒腿就跑,這可真 "是……真是……”
魯光接口說:“真是秀才遇到兵?!?/p>
石靖說:“怎么辦呢?看來你是去不了了?!?/p>
魯光說:“這事誰也擋不住我?!?/p>
我想象著魯二爸追石靖的樣子,喝酒的氣氛因此既搞笑又沉悶。
按魯光對父親的理解,他相信父親同樣尊重文化,父親發火只因當時他要踢懷孕的吳敏,想不通一直懂事的兒子怎么忽然變得這般惡劣,這件事的源頭就在石靖身上。魯光第二天帶著酒去找父親喝,詳細談了自己的想法,父子倆把酒喝了個通透,他父親還真的沒再阻攔。只是吳敏仍然吵鬧,提出離婚,這讓魯光一直不開心。
八
我交給魯光的小說,很快在《雪原》上刊出來。樣刊寄到了儲蓄所,我拿到書感覺以后的生活將會從此改變。
朱慧單位在城里,每天一大早去上班,我們仍然在磚廠父母家吃飯,孩子一直由他們帶著。
中午下班,我先在磚廠大門前等她,讓她看《雪原》,她沒想到我真能寫出東西印成鉛字,很是高興。我們到家,我又把書交給父母看。母親認不了幾個字,但在書上看見了我的名字,高興得像個孩子。父親則認認真真地把小說讀了一遍,點著頭說還行。不過父親始終覺得我做這事算是不務正業,愛好可以,投入太多精力反而會影響正業。
我在《雪原》上發表第一篇小說不久,又在《康定報》上發表了一篇小散文?!堆┰肥莾炔靠?,閱讀的人少。但報紙不同,每個單位都訂閱。記得那是周五下午,我與朱慧回磚廠,剛進廠就遇到好些熟人,他們說:“小伙子,看不出來,比你父親還厲害。”我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回到家才知是報上登出了那篇散文。
母親很激動,她說:“我走出家門,磚廠的人看見有你的文章,全都找來讀,人人都在夸,我才知道報紙上發了你寫的東西?!?/p>
母親已拿回一份報紙,我看了看,朱慧接著讀。那頓晚飯,母親準備了好些菜,一家人都喝了點酒,連一直持懷疑態度的父親也說:“想不到在報紙上發一篇東西,影響會這樣大?!?/p>
朱慧抱著孩子說:“知道嗎?你爸爸是個作家了?!?/p>
孩子還太小,沒學會說話。
成天上班忙于應付數字,我越來越感覺工作與愛好相差太遠。坐在柜臺前,我還不能把情緒帶給顧客。石靖和魯光要為理想而走,我也有這種想法,只是我不知去哪里。回家給朱慧說起,她說:“銀行好好的,待遇比什么單位都強,動這些心思干什么?可千萬別向他們學。”僅僅一點想法,我就被數落了一頓。就算我真想調工作,哪有關系?再說我也不像石靖和魯光那樣是甘孜州的人才。
石靖和魯光去往奪翁瑪貢瑪的日子越來越近,書店生意不好,魯光把書店轉給別人做。
休息日,我上街買書,遇到郭筱,我在折多河這邊,她在河的另一側。我沒看見她,只聽見有人大聲叫我。四處張望,才看見河對岸的她。她穿一件非常夸張的黃色棒針毛衣,極為顯眼。
我招手,彼此向將軍橋走。我們在橋上匯合,她說:“小江,上次見過一面,就再也沒見著了,我看見你在《雪原》和《康定報》上的文章,挺好,最近怎樣?”
我說:“還是忙上班,閑時才能寫一點,這不,來買書了。”
她說:“難得遇上,走,去茶坊坐會兒,聊聊?!?/p>
我們找了家臨折多河邊的茶坊,從這里可以看見跑馬山。已是四月,天氣時冷時暖。有些淡粉色的杜鵑花開在跑馬山的叢林中,或懸在崖上。
郭筱看見那些杜鵑,問:“你愛旅游不?”
我說:“不太喜歡?!?/p>
她說:“我愛拍照,所以也愛四處旅游。”
我帶著羨慕的眼神說:“石靖和魯光快去奪翁瑪貢瑪了?!?/p>
她說:“他們反正愛搞些事,我倒是覺得他們要走,我們應該聚聚?!?/p>
我說:“就是,大家都該聚聚。”
她說:“我想的是我們湊份子錢,請他們?!?/p>
我說:“行啊,完全沒問題?!?/p>
她說:“你給牛麥說吧?!?/p>
我說:“筱姐,我才和大家認識,又是最小的,我還不太好開這個口?!?/p>
她說:“也是,你剛剛加入進來,沒事,我給他們說。”
事情說完,又聊了些別的,我問:“你的穿著很特別,也沒見市面上有賣的。”
她說:“那是,這些都是我自己設計的。大學時,選修課我就選的服裝設計,班上好些女同學的服裝都是我給她們設計的。我是膽大,什么都敢嘗試?!?/p>
第一次見郭筱,我就感覺她很直爽,茶坊里一聊,發現她不僅直爽,還很有股憨傻勁。她過去的事,聽牛麥和石靖講過一些。她在大學里一直很出眾,原本要留校任教,但她這憨傻勁卻把這路給堵死了,她主動要求分配到偏遠的康定。不過他們沒講明白,我也不好詳細地問。
她臉很圓,頭發任意扎成一束,又有些散亂,再配上大黃色的毛衣,全身都透出一股子隨意勁兒。說話時眼睛愛眨動,更顯得說出的話不經頭腦,想到哪兒說哪兒。
我問:“筱姐,你成家沒有?”
她說:“說起這事也好玩,分到這單位上,好些人給我介紹朋友,我哪有結婚的念頭,全都推了。社會上的人怪,總不結婚,別人就會當你有毛病。最開始,單位一個同事問,你不打算結婚了?后來,第二個又問,你是獨身主義者?我想不結婚這事沒那么簡單,也剛巧一個開服裝店的,叫丁偉,問我愿不愿意和他結婚,我說結嘛就結了。結婚不到兩個月,他在康定的生意不好,跑去深圳發展了?!?/p>
我說:“那你們好難見一面啊?!?/p>
她說:“主要是結了婚別人沒話說,見不見面根本不重要。我們有三年時間沒見過了,也沒什么聯系。”
我嘖嘖稱奇,郭筱這性格,越發招人喜歡。
閑聊一下午,我們準備回家,即將告別時,她說:“我性格就是這樣,說話不思考,你以后就明白了,熟悉我的人給我取了個綽號,叫‘童言無忌’。”
回家路上,我想郭筱在康定,就像一面帶動時尚的旗幟,總走在前面。她在街上如此鮮明,眾人只能看著,連模仿都不敢。石靖、郭筱和魯光,他們仨算得上是康定的唯一。
九
郭筱把聚會的時間定在周六下午,餐館也說好了,在東關一家新開的牛雜湯鍋里,有點遠。我們約了時間,我先到將軍橋,不一會兒她也來了,穿一件半紅半綠的衣服,非常顯眼。
我說:“筱姐,這衣服也是你自己設計的?”
她說:“就是,我畫好設計圖,然后去裁縫店,告訴他們該怎么做,你覺得怎樣?”
“我不太懂服裝,就覺得好看?!?/p>
“你沒看出我的想法?”
我又認真地看了看,除了顯眼,其實我并沒覺得有多好看。我說:“還真是沒看出來,我太外行了?!?/p>
“也難怪,我的想法有時候愛走極端,比如說這衣服,俗話說紅配綠,丑得哭,我偏不信,偏要配在一塊兒,所以就設計了這衣服?!?/p>
我們在將軍橋沒站一會兒,徐中誠就來了,穿著西裝,一頭微微有些卷的短發向后梳,估計用了頭油,頭發泛著光亮,更襯得額頭飽滿。他招呼一聲,看著郭筱說:“筱筱啊,你這衣服是反傳統哦,哈哈哈。”他一開玩笑,自己就忍不住要笑。
郭筱也用開玩笑的口氣說:“中誠哥,你這衣服好,是典型官服,如果在清朝,就該戴花翎了?!?/p>
徐中誠朗朗的笑聲轉向尷尬,變為嘿嘿笑聲。我不知說什么,只好站在一邊跟著傻笑。
郭筱意識到玩笑有點過,又忙說:“中誠哥,你知道別人叫我‘童言無忌’哈?!?/p>
徐中誠說:“哈哈哈,這個筱筱啊?!?/p>
正說著,魯光也到了,一頭長發,穿了件黑色風衣,他瘦削的身體讓風衣顯得空曠。他表情嚴肅,沒太修整,整個人亂糟糟的。見到我們簡短地說:“都來了?”
郭筱說:“‘童言無忌’又要說話了,光哥這衣服,那走的是靖哥的路。”
徐中誠說:“這是自然,按靖哥兒的說法,他們是前一世的友情?!?/p>
我們都笑,但魯光沒笑。
徐中誠說:“今天怎么回事?有什么不開心的?”
魯光說:“等會兒再說吧,現在還等誰?”
郭筱說:“不等了,我們去叫牛麥,再去叫石靖?!?/p>
徐中誠說:“那不行,牛麥是老大哥,先叫靖哥,再去叫老大哥?!?/p>
郭筱說:“牛麥近嘛,先叫石靖,又得走回頭路?!?/p>
徐中誠說:“這可不能亂了?!?/p>
魯光說:“走吧,先叫石靖?!?/p>
我們向學校宿舍走去,魯光要上樓,我說:“不用,就在這喊。”
我站在當街,仰起頭,大聲喊:“靖哥,石靖!”
好些行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們。
石靖的窗打開了,沖我們招招手說:“馬上下來。”
能看出他情緒極好。
魯光說:“這娃兒有他的,當街就敢這么喊。”魯光已習慣稱呼我為“這娃兒”。
石靖下來,穿著棒針大毛衣,一條牛仔褲,長發隨風飄揚。見到我們,先抬起手撩撩頭發,放在耳后卡著,說:“牛麥呢?”
郭筱說:“中誠哥嘛,非得先叫你,再去叫他。”
石靖說:“應該的?!?/p>
我們又往回走,到了牛麥樓下,魯光伸手按門鈴,不一會兒,牛麥出來,說:“都齊了?我看時間,想怎么回事,還沒人來叫,以為取消了?!?/p>
我們向東關方向走。在街上,老大哥牛麥很自然地走到前面,后面跟著石靖和徐中誠,其后是郭筱和魯光,我走在最后。我看見牛麥仰著腦袋,無論身邊走過什么人,發生了什么事,根本不低頭看看。他把胸膛挺得極高,走路時,帶著街娃兒們的霸道,邁步自信,雙手向兩邊擺,根本不顧慮掃沒掃著別人。石靖和徐中誠跟在后面,不知在說些什么。郭筱和魯光沒任何交流,郭筱雙手揣在褲兜里走,魯光則埋著頭默默跟隨。這一隊人走過康定城,行人都會回頭看看,好些還停下腳步,帶著羨慕的眼神看我們。這一刻,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驕傲。在我看來,整個康定城陷在俗世的生活里,色調灰暗壓抑,這一隊人出來,像春天蒞臨灰蒙蒙的大街上,開出了色彩艷麗的花叢。又像一股清風蕩過,在死水般的康定城蕩起了層層漣漪。我學著牛麥的樣子,也仰起頭來讓腳步任性,我看見天氣晴朗,幾朵云緩慢飄動。太陽雖已西斜,卻照亮了跑馬山間那些剛剛盛開的杜鵑花。
到牛雜湯鍋店里,我們進到包間,一扇小窗緊挨著另一幢樓的墻,形成一個死角。小窗外扔滿各種垃圾、穢物,一股股尿臭也隔窗而來。這并沒有擾亂大家的興致。石靖把窗關嚴。牛麥說:“管他什么環境,只要我們幾個在一塊兒就開心。”
大家圍桌坐了,我年齡最小,又是最后加入,好些事該我來跑腿。他們拿了三瓶白酒,我酒量抵不過他們,就選擇喝啤酒。湯鍋端上來,各人兌蘸碟,等湯燒開,什么牛腸、牛肚、牛心、牛肉一股腦兒地下進去。
“來來來,端起酒杯,今天是我、中誠、郭筱和小江為你們兩個餞行,你們是主角?!迸{溦f。
我們喝了第一杯酒。
石靖說:“又不是官方喝,哪用得著這些形式。”
郭筱說:“就是啊,想喝就喝,自由。”
徐中誠說:“形式還是要的,我來提議第二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嘛?!?/p>
我們也把第二杯喝了。
魯光說:“真是拿你們沒辦法,來吧,我敬大家?!?/p>
郭筱問:“你今天遇什么事了?說說。”
魯光說:“還能是什么事?我給老爸講通了,吳敏沒辦法再找他,又去找廠長了,讓他別給我辦調動。這是州上的調動,廠長不敢扣,中午來家里找我說了許久,問我在廠里有什么不滿意,非得跑到牛場去。我好說歹說他也不理解,后來見我很堅定,悄悄把吳敏拉到外面說我精神大概出問題了,讓她小心點,最好帶我到精神病醫院去看看,你們說氣不氣人。”
徐中誠若有所思,說:“要搞這行當,我覺得連孩子都不能要,真的?!?/p>
石靖說:“人嘛,總是在各種逆境中掙扎,掙出來是精神之路,掙不出來那只有淹著?!?/p>
大家又舉杯,談起海子的詩,都表達自己的看法,贊美居多。唯石靖有不同意見,他說:“海子是把自己當成王者了,一個安心當王的人,只剩孤獨,他的出路也只有自殺。”
我們只知道海子臥軌,并不知別的情況,大家的猜測都按自己的理解來。
石靖說:“自殺是對生命非常高貴的認知?!边@是石靖的習慣,出口就是高深。
徐中誠開玩笑說:“這差不多是詩人的專利了,從古至今,好多詩人選擇自殺,所以寫詩的危險,我們這里邊,牛麥、石靖和我最危險,魯光什么都寫,只算半個危險,郭筱和小江是最安全的。”
郭筱說:“誰說得清楚,哪一天我悄悄沒了,你們才知道寫散文的也危險?!?/p>
牛麥直說:“真是個‘童言無忌’啊,這也亂說。”
魯光一直沉悶,不怎么開心。
徐中誠說:“你也別不開心,要不了幾天,你和靖哥兒都馬上要奔向理想了,還有什么想不開的。”
魯光說:“我就覺得,一個人拖泥帶水的東西太多,想要尋找一點自己的東西,頭頂上罩的可不是一兩個筐子,撥開一層又一層?!?/p>
徐中誠說:“都是這樣,很少有人能直面天空,我們這里邊,也只有靖哥兒瀟灑點?!?/p>
石靖說:“瀟灑這事,自己精神不強大,那是真難。”
每次聚會喝酒,時間都非???。煮的牛雜,最初吃了幾口,味道一般,還帶點腥膻,后來沒人動,只撿油酥花生米吃。天黑下來,但我們沒感覺到。大家講話的聲音總是隨酒的增多而加大。短暫沉默時,忽聽窗外響起刷刷的聲音。大家細聽,徐中誠最先笑著說:“筱筱,快打開窗看看怎么了?”
郭筱真要去開窗。
牛麥說:“他逗你,外面有人撒尿?!?/p>
石靖吼起來:“喂,外面的,小聲點!”
外面的人顯然也喝了酒,回答:“隔著窗隔著窗,我撒我的尿,你喝你的酒,都暢快。”
大家一塊兒笑起來。只是,服務員來敲門,說:“對不起,我們快關門了?!?/p>
一看時間,已近十二點。
一幫人就向牛麥家走,路上,買了酒和花生。到牛麥家,酒正值一個興奮點,此時刻,聊什么已不清楚。牛麥拉著郭筱,一直埋頭說私話,講別的人,想到什么就大聲講。聽的人,也只有點頭的份兒,沒有分辨能力。時間在混沌的狀態下更快了,我已困起來,不停打哈欠,一看表,竟快到四點,忙說:“都四點了,我們差不多了吧。”
牛麥說:“慌什么慌?”
石靖像忽然清醒了一般,說:“走了,回家睡覺?!?/p>
徐中誠已站不起身,牛麥留他在家睡。
我們走出屋,一輪半圓的月亮正當空,它就在離郭達山頂不遠的地方。石靖本想自己回,魯光堅持要送,我們將他送到樓下,魯光又堅持要送郭筱。這時間,街上沒一個人,連條野狗都見不著,只有折多河水嚯嚯流淌的聲音。我們走到將軍橋,魯光停下腳步,他走到橋欄邊,我和郭筱也走過去,我們一塊兒看著月亮。月亮將康定的山山水水都呈現出來,不給細節,朦朧的光中是模糊不清的美。好一會兒,我們誰都不說話。折多河就在腳下奔騰,五月了,河水漲了不少。到七八月,整條折多河會像發怒般咆哮,把河里的大石塊裹挾而走,像一陣陣驚雷滾過河底。從將軍橋上向下看,眼前像一幅流動的山水國畫,樓房簇擁,被高山圍著,折多河在畫的正中流淌,前方就是郭達山。巉巖峭壁直抵康定城,極有氣勢。想起抗日戰爭時,國內好些知名人士來康定避戰,張大千就是其中一個。他整日牽條京巴狗,在康定街上閑逛,尋找純血統的狗配種??刀ㄌh,沒人知道他是大畫家。到康定沿途他都畫了不少,他和別人有交集,總愛送一幅畫去。比如去茍米包子家買米包子,覺得好吃,再去時就拿幅畫去。這樣的事極多,老百姓家得幅畫,回去就直接貼墻上,到后來,過年時報紙糊墻,那畫就被一層層貼進去。如今,張大千的國畫在拍賣市場這樣值錢,去康定老房中剝報紙,興許能剝出一兩幅來。說不定眼前這流動的山水,同樣的角度,也入了他畫中。
在這寂靜之中,魯光的酒似乎醒了一大半,他看著月亮,看著郭達山,說:“哎,真他媽的美!”
我說:“有可能張大千那時候也畫過這場景?!?/p>
郭筱好奇,問:“張大千來過康定?”
我正想講,魯光說:“一邊是這么美的東西,另一邊卻又丑得像泥潭,逃都逃不掉,連海子都為這個臥軌了?!?/p>
我們聽不懂他說什么,只待他解釋。他卻攀上了護欄。
我們忙叫著:“你要干什么?”
他說:“我只想離月亮更近一點。”
見他站在護欄上,郭筱擔心地說:“小心點,你喝了那么多酒?!?/p>
魯光回頭看看我們,臉上現出一笑,他開口朗誦:
到南方去/到南方去/你的血液里沒有情人和春天/沒有月亮/面包甚至都不夠/朋友更少/只有一群苦痛的孩子,吞噬一切/瘦哥哥梵高,梵高啊/從地下強勁噴出的/火山一樣不計后果的/是絲杉和麥田/還是你自己/噴出多余的活命的時間……
他的笑容里有無限寬容,好像不僅僅面對我們,是面對整個康定,面對那些美好或低俗的笑。我正沉醉地聽他朗誦海子的詩時,郭筱尖叫起來。
我看見魯光剛張開雙臂,在半輪月亮的映照下,一直張開著手,黑色風衣下擺呼呼地向上翻飛。他左腿伸直,右腿蜷曲,向河里飛去。我有個錯覺,月光之下翻飛的風衣,像幻化出來的翅膀。此刻,他像一只黑鷹,脫離了人的身體的羈絆,向著月亮揮翅而去。從橋欄到河面,那一瞬間像無限延長,經歷了很久,以至于我們能看清他張開手臂縱身一躍的每一個細節。
不過時間終歸是短暫的,也就一兩秒而已,撲通一聲,折多河水花四濺。這聲音在大半夜里如此清晰,蓋過了郭筱的尖叫,現實的聲音也粉碎了我們美好的想像。我們看見魯光入水后,迅速被河水吞沒,又漂浮到河面,向下游漂流而去。我們沿河而跑,郭筱的尖叫一直沒停止,像救火警笛一般響徹夜半的康定城。從河岸看下去,魯光已不像一個人,只是一件衣服,隨波逐流。他上半身伏在水面,下半身淹在水里,一動不動,隨著水浪漂浮。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折多河是整個社會的潮流,我們無論把事情想得多美好,終將這樣隨著潮流跌宕起伏。漂了一段距離,我們終于看見他動起來,揮舞手臂劃水。郭筱的聲音尖利而清脆,隨著她的聲音,臨折多河的那些樓房,有好些窗戶里亮起了燈。
魯光仍在努力劃水,不過折多河因落差大,水流湍急,他努了許多力,都沒能靠近邊上。郭筱的尖叫隨著河水從將軍橋一路向下,臨河的燈也繼續被拉亮。
快到中橋時,那里的水相對平穩,魯光到了河邊。好在河岸隔一段距離就有石梯通到路面,方便臨河的鋪子用水。魯光趴在石梯邊,我和郭筱從樓梯口下去。他的風衣全濕透了,緊緊裹著瘦小的身體,長發貼著頭皮不斷淌水。這河水是山上萬年冰雪融化而成,在盛夏都刺骨。魯光瘦小的身體不停打顫,我們剛到他面前,他沖郭筱說:“你在叫什么?叫什么?”
郭筱停止了尖叫,說:“我下意識的?!?/p>
魯光四望,看見那些亮燈的窗戶,都有腦袋探出來。他再次說:“你在叫什么?”
我說:“光哥,我們送你去醫院?!?/p>
他冷笑了幾聲,說:“去醫院干啥?”
郭筱說:“那我們送你回家?!?/p>
魯光擺擺手,又望了望四周。遠處,已有人走出樓梯口,正叉腰望著他。
他說:“我自己回去,你們也快走?!?/p>
他站起來上到街面,我們緊跟著,他說:“你們走,我自己回?!?/p>
他向前跑去,跑了兩步,又停下來回頭說:“記住,今夜我不是自殺。”
他跑遠了,在月光和街燈的照耀下,最終拐入一條小巷,看不見身影。
我們招著手,看他遠去。
十
直到石靖與魯光去奪翁瑪貢瑪草原,我才再次見到他??h上派車來接,有意體現對文化人的關懷,我們都到大禮堂那送他們。石靖所帶的東西不多,也提前來到。魯光后面才來,提著一個大箱,還背了包。魯光穿著一身牛仔,長發披在后面。見到我們,他笑著說:“整這樣隆重干嘛?又不是不回來。”他像一點事也沒有,精神和情緒都極好。
縣上的車還沒來,我們站在路邊抽煙,徐中誠說:“說真的,我佩服你們兩人,什么事說干就干?!?/p>
石靖說:“想得簡單,做起來也就簡單。”
正說著車來了,一輛北京吉普。司機是個藏族人,盤著紅發辮。他開了車門,用不太熟悉的漢語說:“石老師,魯老師哪個是?”
石靖伸出手去握,魯光準備裝行李。司機忙接了包,說:“你們車上坐,行李我的事,我來。”
他們上車坐好,車開動了,石靖伸出頭來招手,他的長發在風中飄動。
在奪翁瑪貢瑪鄉上,魯光分到鄉工委任秘書,石靖干他的本行,不過是在小學任教。他們走后,偶爾我們會聚到牛麥家里。牛麥家有座機,每次去都會撥通奪翁瑪貢瑪鄉的電話。石靖與魯光遠在草原上,我們就這樣隔著電話,邊聊邊喝。電話一通,基本是一兩小時后才掛斷。
初時,郭筱興致也高,一叫就到,后來卻愛推說有事不常來。我們的聚會比過去減少了許多。
周五下午,徐中誠把電話打到儲蓄所來,說:“小江啊,晚上去牛麥大哥家喝酒,又想石靖、魯光兩個龜兒了?!庇谩褒攦骸苯腥?,是他的習慣,罵人的話更能表達他對他們的思念。
我給朱慧打電話,說晚上不回家吃。朱慧不樂意,說你認識這幫人,什么事沒干成,天天喝酒了。我只好哈哈笑著,把電話掛斷。
下班后,我直奔牛麥家。路上我買了好些鹵菜提著,再抱一箱自己喝的啤酒。我按門鈴,徐中誠來開門,說:“你們下班遲,我和牛麥大哥都喝兩杯了?!?/p>
我們上樓坐下,牛麥說:“小江,自己補一杯。”
我倒滿啤酒,一口干了,問:“沒給石靖他們打電話?”
牛麥說:“打了,沒人接,不知瘋到什么地方去了。”
徐中誠說:“看來這牛場的生活也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枯燥。對吧?我們還擔心他們待得寂寞,常打電話去,現在倒好,一到周末就跑出去玩了。這兩人去什么地方都枯燥不了,哈哈哈?!?/p>
我們三人喝酒,聊的就沒什么主題。牛麥愛講康定的往事。說過去除了一個民國時期留下來的老先生愛寫點散文,他自己算是康定第一個走上文學道路的人?!芭{湣边@藏族名字,是筆名。人人叫他牛麥,倒沒人知道他的本名。他說大家都以為是石靖掀起了康定的文學風,他覺得應該是他。
徐中誠說:“哥唉,這些都不重要,大家在一起,高興就好?!?/p>
我沒什么話說,只是突然想起自己不清楚牛麥的私事,于是就問:“牛大哥,我們認識這么久了,我還不知你結沒結婚,一直都沒見到你愛人?!?/p>
一說這個,牛麥的笑有點尷尬,又有點自豪。
徐中誠來了勁頭,說:“牛麥大哥,這事我能講講不?”
牛麥說:“我脾氣就這樣,我的事有什么不可以講的?”
講話之前,徐中誠有點詭異地對我笑笑,說:“你這年齡,還真可能不知道,我問你吧,張妖精你聽說過不?”
我說:“聽說過,好些人愛講她的事?!?/p>
徐中誠笑著說:“對了,那就是牛麥大哥的愛人?!?/p>
我聽呆了,張著嘴。
牛麥說:“這個中誠,說話就說不明白,誤傳信息?!?/p>
徐中誠端起酒杯,我們碰一下干了,他又說:“牛麥大哥,我的錯我的錯,‘愛人’這詞本來沒錯,約定俗成,倒成錯的了。應該說,是牛麥大哥愛的人。多一個字,哎,意思也不一樣了。”
看他攪不清的樣子,我們都笑起來。
我問:“中誠哥,我聽的傳聞都不太好,說她不要臉,是個爛人。你給講講,她是怎么回事?”
說完,我才意識到這話有點直接,畢竟張妖精是牛麥愛的人。偷看牛麥表情,他雙手環抱胸前,臉上是笑意,他這表情像某個偉人,極有信心地等待歷史給予他是非功過的評判。
聽我這樣一說,徐中誠不停搖著腦袋,感慨地說:“所以說這社會啊,沒辦法簡單定論,什么事從不同的角度,得出來的結果是天壤之別。我給你講講張妖精吧,其他人那樣評價,沒問題,但我覺得你不該站在普通人的立場上看問題,不然,真的會影響寫作的眼光?!?/p>
我連連點頭說:“就是,我之前是一點都不知道具體的事?!?/p>
張妖精本名叫張敏,從小和牛麥住一院內。牛麥出生于干部家庭,父親一直都任領導。也是緣分到了,五十年代末,他父親被人整,舉家搬到大雜院里,牛麥因此能接觸各行業的底層人。張敏的父母沒有正式工作,家里的孩子除張敏外還有個男孩叫張強。她父親整日四處找活,賣體力掙點血汗錢,母親則在家里幫人縫縫補補以補貼家用。他們有點重男輕女,一心都撲在兒子張強身上。張敏自幼沒什么人疼愛,營養也跟不上,長得又瘦又黃,連頭發都稀稀拉拉,像冬日的草般枯萎。院子里的孩子們叫她黃毛丫頭,動不動就欺負她。牛麥比她小一歲,常見她無聲無息地走過院子,特別憐憫。她初中畢業,父母不讓再讀,叫出去干臨活。遇紡織廠招工,她就去了。牛麥畢竟是干部家庭出生,自小成績就好,在院子里也是孩子們的榜樣,后來考上民族學院,去成都上大學。牛麥是院子里第一個大學生,不過張敏的弟弟也不示弱,考上了廣西民族大學,據說學校還在海邊。這事替父母長了不少臉,他們覺得兒子的學校,比牛麥的還好,走得更遠。她父母為此拿出老本,在院里擺了幾桌,宴請親戚鄰居。牛麥正好假期回家。當天請客,張敏忙里忙外,大部分事都由她來做。牛麥悄悄看著她,雖然她一直忙碌,但在場的人都將她忽視了,目光集中在張強身上,仿佛她在這個家不存在似的。請完客,一大堆碗筷只有她一人洗。她感受到了眾人的冷落,洗著碗滿臉是凄惶。
按牛麥說法,從那天開始,張敏決定改變自己。因為第二天,再見她時,她像變了個人,穿著雖然簡單,色彩搭配卻時髦起來。頭發用火鉗燙成卷,走路不像過去,而是抬起頭,擺手跨步之間顯出張揚來。但是要改變自己談何容易,身在紡織廠,整日忙碌于機器巨大的轟鳴聲中,幾乎看不到任何希望。
后來的事由一場電影開始,那時候沒什么娛樂,一場電影足已讓整個康定城為之沸騰。張敏在單位抽簽得到一張票,那是一部戰爭片??赐觌娪?,她記不住演了些什么,她記住的是那個主角叫王心剛。她把自己關在寢室里,王心剛的形象不停在腦中閃現,她深知這難得的興奮非常短暫,想把這種感覺延長一點,就想到給王心剛寫信。寫完信再盼著回信,日子就有了滋味。張敏打開抽屜,四處找紙筆,后來敲開弟弟的寢室,才借到橫格作業本和一支鋼筆。那一晚張敏伏在小桌上,內心始終燃著一團火。她咬著筆桿,想不起字時,半夜敲開弟弟的門借《新華字典》用。這不就是在改變自己嗎?她想著,小小的康定城,那么多看電影的人,無論男女,都會喜歡王心剛,但是沒一個人會給王心剛寫信。
沒人知道那一晚張敏在信中寫了什么,第二天早晨很多人看見她守在郵電局門前,雙眼通紅,手里緊攥土黃色的牛皮紙信封,收件地址上寫著“八一電影制片廠”,收件人是“王心剛”,每個字都像燃燒的火,灼痛了人們的眼睛。
大家按想象拼湊那封信的內容,說張敏毫無羞恥地對王心剛進行表白,仿佛她在信中把自己脫了個精光,根本沒有少女的嬌羞和純凈。
這封信讓張敏在康定火了起來。牛麥得知此事后很驚異,康定這一高山峽谷間的彈丸之地,竟然出現這樣一個人,而且還是他的鄰居,一個黃毛丫頭。牛麥那天下午一直回憶張敏的面容,不過他怎么也沒想起來。
張敏也沒意識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她把信投出去后,興奮是短暫的。她站在噪聲轟鳴的機器前,很快回歸到現實。她依然是她,在轟鳴的噪聲中無人可依,在上班或下班的路上獨來獨往,在家中一人沉默。只是她多了個習慣,愛去收發室看看有沒有自己的信。
電影對康定具有深遠的影響??刀ǔ切。娪霸壕鸵患?,有片子來時,大家爭相找票去看。那些找票有能耐的人,一部電影能看個七八遍都不煩。電影內容早記熟了,連臺詞也記得一清二楚。
無論是放電影還是在康定拍電影,總會留下一些事情。有次在康定來了攝制組,準備拍一部關于紅軍的電影,正式拍電影時讓康定人大失所望,原來拍電影是如此的繁瑣。不過等劇組才走幾天,另一件事情卻在康定傳得沸沸揚揚。
傳聞是這樣的,拍電影之前,就有工作組來康定考察。隨行的不僅有劇組的相關人員,還有專家組,他們住在政府的招待所里。張敏不知從哪里探聽到劇組到了康定,天天候在政府招待所門前,遇見相關人員出門就上前拉關系。
一天傍晚,恰巧劇組的一個重要人物吃過晚飯后無事可干,獨自走出房間,想轉轉康定城。張敏忙上去熱情攀談。帶著他轉夜街,承諾以后領他去看別的地方。后來張敏帶著他轉了跑馬山,還去二道橋泡溫泉,去南無寺和金剛寺參觀。大半月時間里,張敏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他。拍攝結束,即將分別時他倆在招待所里難舍難分。劇組晚上慶功宴上不見其人,他們四處尋找,最后在招待所里找見了他們——據說兩人都赤裸著身體。
事情就這樣被引爆,聽說這個重要人物回去被處分了。不知是誰給張敏起了個“張妖精”的綽號,這名字從此在康定被家喻戶曉。
牛麥從大學畢業被分到《康定報》副刊,走到什么地方,都能聽見別人講張妖精。這個曾經的黃毛丫頭也撩動起了牛麥的那根神經,他愛上了她。愛上張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牛麥想到過要面臨的問題,但當時的想法卻比較簡單,想著愛上一個人,無非就是把她娶回家,生孩子過日子。他知道最大的困難在于父母。牛麥給自己打氣,為什么愛張敏,就因為她不同凡響。牛麥把這事想明白之后,卻并不去追張敏,只是四處探聽關于她的那些事情,漸漸發現有更隱蔽和深層的東西——像當初她給王心剛寫信,在人們的嘴里卻變成了“赤裸裸的脫光”;認識了拍電影的人后,在人們口中她變成不擇手段的人。從另外一種角度看,張敏又是康定時尚的代表,也是性方面開放的代表。人們談論她時,既向往又鄙視。無數性朦朧期的大男孩,夜里跑馬,夢見的都是張敏。
后來,牛麥已給張敏寫了無數首詩,他不好意思把這些詩送給她,只是發表在期刊上。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像無數康定人那樣,暗暗地把張敏當成精神支撐,與康定人不同的是牛麥用愛情來向她表白,他們卻用損毀來完成精神訴求。
大雜院里很難看到張敏,牛麥多方打聽,才知道她在紡織廠分到了寢室。牛麥后來決定主動出擊,張敏敢給王心剛寫信,敢勾搭劇組的重要人物,他為什么不能直接去紡織廠追求她。對這事牛麥挺理想,他沒想過張敏那邊的反應,大學生的光環讓他只想到一切都會水到渠成。
他特意選了個周六下午,原打算去紡織廠等待她,請她吃頓飯,然后一塊兒看電影。那時候《少林寺》剛剛在康定開演,又掀起了康定人對電影新一輪的狂熱勁頭。電影開場前兩小時,電影院的小壩子里擠滿了人,等待售票窗口打開。牛麥在報社,報社和電影公司都屬文化部門,托關系輕松弄到了兩張票。他把自己修整一番,穿上新買的藍西裝,頭發梳得溜光。
紡織廠遠在城南郊區,牛麥步行走到紡織廠。他截停一個中年婦女,問:“張敏在哪個車間?”
“哪個張敏?”
“紡織廠的張敏啊?!?/p>
女人思索一會兒,幡然省悟:“哦,你問張妖精,我倒把她本名給忘了,她在三車間。”
他來到三車間門前,有五六個小伙子站在門口。車間里機器轟鳴,震得地皮都微微地顫抖。牛麥不便上班時間進去打擾,就守在門前。時間尚早,牛麥環顧四周,這是康定的大企業,有四五百號人。牛麥望向門口的那些人,覺得對面站著的一個小伙子在打量著自己,他以為他們也是紡織廠的職工就沒在意。過了一會兒,他再看那些人時才發現他們都穿得花哨,牛仔褲、皮夾克,就連站立都是斜著身體,嘴里叼支煙。他們歪著腦袋,斜著眼看他,眼神里全是挑釁。為首的那人特別扎眼,一身牛仔,里邊穿了件盤龍圖案的大黃色港衫,露在外面的手臂上用藍墨水刺著“忍”字,一頭長發披在腦后,還不時甩甩頭。
牛麥這才明白這是一伙街娃兒。他想,等張敏出來,就領著她趕緊離開。牛麥不再看他們,在旁邊找了個坐的地方安心等待。
快下班時,張敏提前出來了,一條牛仔褲搭白襯衣,頭發卷曲著遮在臉頰。牛麥迎上去,張敏看見了他,很吃驚地問:“你來干什么?有事?”牛麥說:“我特意來等你。”不容張敏回話,那伙人已圍上來,其中兩個伸手把牛麥給推開。領頭的長發,冷冷地盯著他。
“云娃,他是我一個鍋莊的,大學生,文化人?!睆埫粽f。云娃的眼神松懈了,不再看牛麥。
“有什么事回鍋莊里說,我先走了?!睆埫魧ε{溦f。
牛麥看她跟隨云娃走,一伙小街娃兒像簇擁山大王般地緊跟著去了。牛麥有些沮喪,腦袋里空空蕩蕩的,他下意識地捏著電影票,向電影院走去。
電影散場回家,牛麥的情緒跌落到谷底。到了半夜,牛麥的倔勁開始反彈,想著怎么可能就此放棄張敏?自己怎么可能比不過云娃?
正當牛麥蓄積力量準備與云娃一爭高下時,云娃卻出事了。一次斗毆,警察趕來,他誤將一名警察捅死。這是惡性案件,法院從重從快判決,云娃被執行死刑。槍決前,在大禮堂召開了公判大會。牛麥再去找張敏,她卻說:“我們不合適,我也不想拖累你。再說,你家會同意?”牛麥忙保證:“這事不關家里?!睆埫魠s仍說不合適。張敏不喜歡自己,這是從未想過的,不過他夠倔,張敏越不愿意,他就越喜歡。
云娃被槍決后,張敏平靜了許久,再沒聽過她的傳言。牛麥以為云娃的死改變了她,讓她再次安于普通生活。
大概半年后,有天早上,牛麥在編輯部跟同事閑聊,聽說前些天,三個女的跟一個男人通奸被捉。這消息讓牛麥感到震驚,忙打聽是哪些女的。同事說:“還能有誰?是紡織廠的張妖精她們,三個都喝醉了。”牛麥僵在了那里。恰巧是在嚴打時期,張敏被判了十五年,牛麥一直往監獄里寫信。
我聽完,感慨道:“牛麥大哥真是了不起!”
徐中誠說:“他是一個天生的詩人,普通人哪能這樣愛一個人。再說那個張妖精,也是個不得了的,那個年代,她敢做出這些事來。許多年康定也就出了一個她,再沒別人。所以他愛,愛得有名堂,他們倆是天生的一對。”
我說:“牛麥大哥,你就這樣一直等下去?”
牛麥說:“不等咋辦?別的女人我根本沒興趣。”
徐中誠說:“絕吧,牛麥老大這事也是沒人能超越了?!?/p>
編輯導語: 長篇小說《在云上》反映的是一個時代里文人的心路歷程。小說以康定文人為主人公,從他們的人生命運、生活際遇,映現時代的變化。從主人公的身上,我們能看到上世紀末思想大解放的浪潮中,文人與時代的思潮沖突和在其間的掙扎與彷徨。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