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釘子(外一首)
石 兵
月亮升起是假象
它一直釘在黑暗里
一枚叫作月亮的釘子
殘缺不全的釘子
有時圓,有時尖
閃著冷光的釘子
緊緊釘在,時間軸上的夜晚
夜晚,一枚巨大的黑色釘子
藏在夜里,那些無家可歸的人
釘在大地上
他們躲過陽光
在陰影中度過白日
可他們躲不過月光,每個夜晚都會
開啟命運之門
靜,微微戰栗的命運
鑲著銀邊,釘在黑暗里
過 河
一群鴨子過河
表情很慢,速度很快
像一群不動的佛
一群人過河
爭先恐后,好像河對岸有一些什么
好像身后也有一些什么
我也在過河
徒步走過一座虹形拱橋
腳下有無根的漩渦
頭頂有一群鳥飛過
白" 鹿(外一首)
徐堇焱
那天晚上。白鹿經過一座被歲月
洗白的小鎮
它輕輕跪在溪邊飲水
它身后的月亮
凝望著升起炊煙的地方
碎片化的敘事
偶爾也可以被打磨成,夢里的人煙
只是時間不斷演化
有據可查的生活,越來越輕
我在樹林中看了它一會兒
就離開了
我離開的時候,心里已經沒有哀傷
日出而作,日暮而息
有些人那么孤獨
有些事被預先寫明了結果——
在他們站過的田野里,我一轉身就是
幾年過去了
他們已經是不真實的面孔
他們驅趕云彩
吞下凝望我的影子
他們被寫在一本很舊的書里
連名字
都被弄混了
——可有一件事是真的,就是共工
撞倒了不周山
大水向我涌來的時候
我不得以放開我頭頂的“天”
后來,他們叫它月亮
后來,他們在田野里奔跑,日出而作
日暮而息
山中來信(外一首)
離 開
山路十八彎。這座村莊
太小了,只有零星幾棟房屋
竹林比以前更茂密了
山泉水流至淺池
孩童在抓蝌蚪
野菊花邊,叫不出名來的植物
褐色的果子在生長
蜻蜓立在草尖
你確定是古詩里飛出的那只
明日端午,想起某人
輕舟忽過萬重山
一起去采擷碧艾和香蒲
就插在門楣上
假裝吃一粒粽子
在樹蔭底和小兒下棋
也不覺日影西移
林間空地
你談及去年的一場山火
在清明時節,仿佛還在燃燒
滿地的草木灰,一些灰
落到了田間和湖邊
蕨菜在向陽的山坡地生長
采摘的人還在路上
友人山中來信
城南曲塅村的香椿樹長出嫩芽了
春天的植物,在蓬勃生長
春風浩蕩,唯獨沒有吹向你
你來到這片松樹林,它生長蘑菇
馬蹄蓮和青草,還生長
深雪和秋天。昨夜的夢依稀可辨
走丟的人再次折返
你坐在林間空地上
又好像已無話可說了
坐在街邊看月亮(外一首)
林 南
最深的夜被月光洗白,月光在創造
但生活不一樣
它不承認無用的美
靜下來的大街上
偶爾駕車駛過的人都有出色的耐力
尾燈像壁虎的尾巴
混入月光,但無心相融
我完全理解緊握方向盤的手
還有很多夜路等著人們去趕
還有很多夜風迎面吹散珍貴的睡眠
坐在街邊看月亮是有意思的事
行道樹簌簌作響似乎不是風的緣故
樹葉落下來,像是
誰坐在月亮那口井沿上歌唱人間
金色筆記
懸鈴木的小球果過著不會下落
也不會上升的生活
夜霜一降,世上金色的事物
就只剩下渾身響動了。如果樓下那盞路燈
知道有些東西永遠照不亮
另一些不照也亮
會不會還要把看見的一切
爭取到自己的光亮中來?
那些小球果要懸掛到何時只有它們
自己的那顆小心靈知道
整個冬天它們就是那樣無辜又堅定地
懸著,仿佛誰的胸口充滿無名的熱切
我們有時也是這樣存在的,而有時
我們只是在樓上看,在樹下看
卻很少真的看見
那群一無所求的小心靈
在比第一聲鳥鳴更遠的地方,跳動
槳楫無用論(外一首)
劉亞武
梅雨。巴士輪胎在紫金山的泥濘上跳舞
我們趕向晚的火車
經過玄武湖,為什么被它的沙金吸引
租一條木船,首先要做一個舟子
——這樣的練習她是喜歡的,輕舟就要繞過
前方的小島,湖水漸深
我們驚出一身冷汗,重回寬闊的水面
“快艇是所有湖水的敵人”
大浪翻滾,湖水將多余的憤怒向木船傾瀉
我們變成一片枯葉在大風中戰栗
木槳已是無用,一任孤舟顛簸不定
觳紋將平,我們像箭一樣射向岸邊
感謝玄武的兇水
以驚濤的巨掌將我們卷起,又輕輕放過
陽光落在頂樓
一場夜雨,下在渾然不覺的睡眠里
季節灰燼里有一些火星
并未熄滅,在欒樹和紫薇的葉片上
閃耀——冰冷的赤紅
哦,這是我們穿過黑夜的信物
當地平線稀薄而明黃的光
以她粉嫩的腳丫
輕捷地在頂樓瓦片上緩緩移動
一個盛夏的帝國得以光復
滿頭白雪順從了她的摸頂
是的,我將一個人
走進寒冷而漫長的冬天
創造者
馬 英
自然,創造者的一個球體
為森林的存在
提供余地
梓樹、柏樹、棯樹
封存在奢侈品的類別
我們是創造者
為了確認一些樹的經歷
而來
為了不驚醒打盹中的萬物
跟隨我們的母親,產品的制定者與
持有者
行走在布滿狂想的道路上
我們使用一些分別的詞語
聚會時的擁抱
討論今天的月亮或者是
太陽。將純粹的智力交還給母親
陽光、大地和雨水
然后耐心地取悅山川與河流
固執己見又感恩東南西北
壯志未酬又與英雄相遇
坦蕩如砥又與石頭相吸
花草是我們的司徒
鳥鳴是我們一生的奇跡
鳳凰是我們的首領
我們付出什么
就得到什么
希望在撞裂時間的鐘聲
記憶的海水浮現著探索的
成果,我們剛剛來到這個世上
宇宙的大門無敵
激動的淚水
拭淚的手帕
我們贏得到時間的劇場
存在的理由
系統的故障
大河的歡掌
在今天早上,忘記昨天的驚嚇
忘記昨天的下午
一分之間的薄暮
養蜂人(外一首)
禾青子
我應當以此為起點
因為那奔涌向我的綠
頻頻送來世界的熱情
我應當不再垂顧身旁那一枝
獨秀的刺桐花
不被九里香果腹凝結的氣味所迷惑
像這枯水期的溪流
努力浸潤巖石
認定遠方必能成就生命的蓬勃
但我哪里也不想去了
只愿成為一個養蜂人
日日沐浴在聲音泡沫之中
而且這些泡沫
引來更多
覓遍自由、登過高枝的森林歌手
天地雖大
我身邊的造蜜者
僅知道從一切細小的花瓣擷取粉塵
大水湯湯
河床裸露出她的肩胛
一尾非洲黑鯽。散發腐味
白色骨架支撐著暗淡的鱗片
就像一枚濺上泥巴的勛章
我不明白為何
扭著長脖子的白鷺又飛回來覓食
大水湯湯時,我也曾目睹過
凄厲的盤旋與哀鳴
一條安全的航線伸向又老又丑的河灘
這里絕非鷺群的出生地
這么多沉寂的死魚加重了河床的肅穆
彼處白鷺交頸而立,仿佛健忘的幸存者
從對岸的青山
再次傳來一千棵桉樹神秘的唇語
生" 活(外一首)
秀 水
大雪下了一夜,還沒有停的意思
兩只麻雀開始在窩里斗嘴
不知是為孩子,還是為食物
一只賭氣飛走,蹲在石榴樹
光禿的枝丫上,久久不動
另一只找來,替它啄翅膀上的落雪
像道歉,又像追悔
它們多像我年輕的父母
那時,我幼雀般惶然
只盼雪快停,太陽快點出來
太陽出來,雪就會化了
晚景
徒駭河水從遠方奔波而來
在村西轉彎處變緩,將身體攤平
蘆葦順從于晚風
夕陽隨灰色鳥群隱沒楊樹林
老人把白鵝喚上岸
他們相跟回村的背影,蹣跚孤單
那些離開的不見返回
村莊翅翼低垂,如留守的老鳥
一生的疲憊和命運
在大河的轉彎處擱淺
玩影子(外一首)
白 琨
撿拾不起就拖著走。太陽會將它們
綰在萬物的身上
上午的樓群在影子里比高
有時,它們把裙擺鋪在岱岳東巷
有時,它們調皮地遮住梧桐散開的枝影
而我,拉著女兒小小的手
我們一路向南,穿過影子的樹林
學著相同的游戲——
大影子蓋過小的,小的想踩住大的
十月,把我們的面龐吹得干干凈凈
我們愛光也玩影子
愛影子時,我為女兒遮住的光
又借助樹枝,搖回我的身上
迭代歡喜
經烏拉圭或巴西礦工之手的紫色
進入再一次的沉睡
現在,女兒肉肉的小手聚集著礦工
他們在石膏上敲打
像真的鐵鎬重心起伏
照她捧書夜讀的護眼燈
照著她的汗滴
當肺葉在擴張枝條,歡喜撲面而來
她把紫水晶舉在燈下
寶石第二次被人觀察
寶石首次,使女兒與最初的掘礦者
擁有同樣的日出
在黑暗中醒來(外一首)
彭浣塵
立春好幾天了
外面仍天寒地凍
但我確信有一朵花正在
開放,或即將開放
忽有一個人的腳步聲
在小區的堅而冷的地面上
秒針一樣響起
他發動汽車引擎的時候
我想到了一匹馳騁的馬
兩種事物深懷同樣的使命
但后者更令人懷念
它帶來的美學經久不息
我知道每一個遠行的人
都必將經歷時間和愿望的追逐
窗外的汽車聲正帶走一個人
他將獨自穿越
遼闊的黑暗和尚存的積雪
我已經在黑暗中徹底醒來
打開手機
便捷地讀著瑪麗·奧利弗
讀著她渴望與鹿一起
越過重重山岡
進入不可能存在的樹林
春天的窗口
清晨盆花一樣站到窗口
昨晚一夜無夢
好的睡眠又回來了
遙遠的霞光送來嶄新的語言
但我并不需要表達什么
路上已行人如梭
人們又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我看到驕傲之心
在不斷地超越卑微之心
而其實所有的速度都是同一速度
春服既成
今天我要出去走一走
追隨著一條溪流
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讓腳印新芽一樣遍布廣袤的原野
駁影臺東
禾 冬
一
我們透過臺東,看
碎海洋——
像透過一片彩玻璃
我們在瓜鋪前
等雨成熟,才舍得去掉瓜蒂
讓翠綠的啤酒瓶
不那么苦。好照亮天橋——
永遠落著雨的透明傘
二
他鐘愛下雨時的赫魯曉夫樓
與此刻面前的黑氣球
昨天他第一次踏進這棟樓
雨滴敲打頂棚,震耳欲聾
各色的內褲在頭頂旋轉
像一顆顆迪斯科球
房間是新裝修的
簡潔,冰冷
他比較滿意,不是嗎
但有些擔心白血病的隱患
有張淡黃色的木桌子
他想到輸掉眉毛的那天
在同樣的木桌子上他們笑
這都是后話了
黑氣球上有一行粉色的字
“我愛青島”
這足夠支撐他
等到大霧散去,看清楚
黑氣球拴在什么位置
才如此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