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家兄弟五個,米氏嫁過來的時候,家里還有老三和老五。玉老三在城里學堂上學,輕易不回。玉老五也是見不著人,不知整天在外忙些什么。
玉老五的臉色豐潤飽滿,渾身疙疙瘩瘩的腱子肉,走路腳步輕快,像是踩著彈簧。這天晚上,玉老五像以往一樣翻墻而入,但并沒有回自己住的西廂房,而是敲打著東廂房玉老二夫婦的窗。玉老二夫婦摟著小兒子正在沉睡。大孩子睡在另一張用木板搭成的小床上。
“二哥,出來。”
“什么事啊。”
“出來。”
玉老二出門就被一陣寒氣逼得打了個噴嚏。玉老五示意他小點聲。哥倆半夜出了門。沒有月亮,只有微弱的星光。不過眼睛適應之后,并不感覺太黑。出村的路面上鋪著一層沙,像是發(fā)著銀白的光。沿著這條路一直向東,走到河溝的拐彎處。玉老五跳到河岸一叢荒草里,埋頭扒拉著,過了會兒,扔出一件什么東西,裝在麻袋里。
“什么呀?”玉老二輕聲問。
“魚干。”
“哪來的啊?”
“別問了,給小侄子加點飯食。”
“這么多,你可別闖亂子啊。”
“什么亂不亂的,底下還有別的呢,魚干算什么。”
玉老五說著,跳過來,解開捆綁麻袋口的細繩,伸進一只手去在里面掏。掏了半天,拎出一件用麻布包裹的物件,笑了一聲,順手遞給玉老二。玉老二接過,手感沉重,不消說,是個鐵家伙,他立即明白,里面包的是槍。現(xiàn)在城里防范嚴密,不知五弟是從哪里弄來的這些東西,這可是拎著腦袋做的事情。
“天天在外面跑,小心些,”玉老二把布包交還給五弟,心事重重,“晚上吃飯了嗎?回家讓你嫂子做點熱乎的吧。”
“吃過啦,咱啥時也缺不了吃的,走哪吃哪,都是好酒好菜,”玉老五聲音不覺地高起來,“你就知道疼嫂子,窩在家里過日子,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城里的事多著哩,小鬼子可恨,二鬼子更氣人,不能便宜了他們。”
玉老二微微一笑,并不爭辯。他并不是如五弟認為的,兩耳不聞窗外事,專心只讀圣賢書。去年,學校的一位相交頗深的老師找到他,說幾個老師正在謀劃著一項秘密工作。他們與上面的組織接了頭,負責印刷散發(fā)一些宣傳品,看好他的文筆,問他愿不愿意參加。這放在以前,他會考慮如何推托,盤算好婉拒的說辭。他生性儒雅內(nèi)向,做事慢吞吞的。話少,能不說就不說,非得說的時候,也是字斟句酌,生怕哪一句說得輕了重了,讓人生出嫌怨。碰到事情,輕易不發(fā)表看法,問他,就笑笑。他希望安靜地呆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去招惹是非,所有的麻煩都離自己遠一點。但是厄運并不因為你想繞開,就不來找你。亂世里的紛擾,每一個人都躲不開。
太太被鬼子殺害這件事情,極大地刺激了他。那年秋天,他的生命時鐘像是回撥到了過往,陷入回憶。家里到處是她生活過的痕跡,她的身影無處不在。她的舊衣物玉老太堅持拿出去燒掉了,不過,他還是偷偷留了幾件。她化妝用的粉盒還藏在柜子里,里面還有半盒水粉,香噴噴的,和她的味道一樣,他就時不時地打開聞一聞。她照的鏡子也在,向里面望一眼,隱約還有她的面容,他就對著鏡子看,一看一個晚上。晚上裹在被子里的時候,她的體溫好像也在,他就蜷縮起來,閉上眼睛,感覺聽到了她的呼吸聲。他的嘴角經(jīng)常泛出一絲笑來,傻乎乎的。玉老太有時在外面大聲叫他,出來吃飯,他就驀然醒轉(zhuǎn),回到現(xiàn)實。像是在寒冬天氣,自己正睡在熱被窩里,冷不丁給人拎出來,又兜頭澆了盆冷水。他渾身打戰(zhàn),掙扎著想重新回到回憶中。卻是一時回不去了,他渾身是汗,感覺精疲力盡。和父母一起吃飯的時候,連瓷碗都端不住,摔了好幾回。玉老太爺呵斥了一句。玉老太盯著兒子空洞的眼睛,一陣陣心疼。
后來,他索性搬到學校去住,這樣,在陷入思緒時,無人打擾。這段時間,玉老二照例講課,借助著大腦記憶和身體慣性站在講臺上,好像并不是真實的自己。留在過往的那個自己,不真實的那個,倒像真實的。他一次次地陷入回憶,又一次次地醒來,一次次地重溫甜蜜又一次次的被現(xiàn)實抽打。心里像是剝掉一層皮,露出血淋淋的肉來,疼得想滿地打滾,大聲呼喊。但他只是將這些疼痛,這些喊叫聲,壓進心底。痛感一層層地泛上來,再一點點地逼回去,他的生命在拉扯中撕裂著。有時半夜醒來,他恍惚間感覺喘不上氣來,像是被夢境扼住了咽喉。有一段時間,他甚至感覺自己也要隨著亡妻去了。
那天回家,偶然碰到米氏的時候,玉老二眼前閃過一道光,似乎看到一根救命稻草。這位小個子女人頑強的生命力,正是自己缺少的,企盼的。在她面前,能感覺到一種溫暖安慰和活下去的勁頭。與米氏成婚后,他的生活似乎重新開始,但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過去的事情從來也沒有過去。他經(jīng)常在夢里見到亡妻,她總是淚水漣漣地說自己冷。
當那位同事找到他的時候,他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下來,幫他們撰稿。同事笑得陽光燦爛,握住他的手,像鉗子般,有些疼。他也加了力道,感覺自己從來沒有用過這么大的手勁。他們定期印刷一份小報,到處散發(fā),這些事情,他從不和家里人說。
兄弟倆帶著半麻袋魚干回到家。米氏沒有睡著,躺在炕上等著。聽到院門輕微響動,她沒有點燈,奔了出來,幫忙。她知道,五弟準是又弄來吃的了。米氏向玉老五投去敬佩和感激的目光。最近多虧他經(jīng)常搞點東西回來,家里才沒有斷頓。他還總想著給孩子們弄點肉吃。他們什么肉也吃過,烤螞蚱,燒麻雀,味道很是鮮美。烤青蛙剛開始覺得難以下嘴,其實味道也不錯。蚯蚓也挖來吃了,滑溜溜的有股土腥味,實在難以下咽,但也全吃光了。她感覺自己什么都可以吃得下,有肉的,沒肉的,只要能嚼得動。
小兒子剛滿周歲就斷奶了。本來不想斷的,孩子體弱,想多喂兩年,吃上一口奶總強似喝稀湯。但是奶水自己干涸了,最后擠也擠不出來,像村頭的河溝,到了冬季就干成了一片沙灘。米氏瘦得兩眼深陷,衣服穿在身上空空蕩蕩的。小兒子也只得和大人們一起喝稀湯,吃菜團子。孩子們正在生長,嘴總是裝不滿,越喂越餓似的。米氏常把自己那本就很少的飯,偷偷留給他們一多半。有時晚上,米氏聽到自己的肚子發(fā)出咕咕的叫聲,里面像是生出一個奇怪的生物,正試圖鉆出來。如果不是經(jīng)常吃到五弟送來的東西,她可能早就餓得皮膚透明,骨頭暴露,在某一天突然跌倒,再也站不起來了。晚上聽到敲打窗戶的聲音,就知道是玉老五來了,十有八九帶了東西。她立即就會從炕上跳起來,有幾回差點笑出聲。敲打窗戶的聲音聽起來再美妙不過,這陣陣聲響,是在給自己和全家人續(xù)命吶。
二
“二哥,二哥。”
這天又是半夜,玉老五又是翻墻而入,伏在東廂房窗前小聲叫。
“老五,你二哥今天住在學校了。”說著,米氏已經(jīng)起身,穿好衣服。
以往,玉老五來,除了送東西,還找二哥說點什么事,哥倆經(jīng)常在窗下嘀咕幾句。米氏隱約知道自己的丈夫以及五弟在做些什么。這都是些大事情,他們不允許她參與,連消息也不肯透露。玉家的女人被天然的隔絕,也算是保護起來,但米氏心里總是不甘,誰說女人就不能做大事情。自己從小和男人一樣勞作,從娘家到婆家,一直是整勞力。使刀弄槍也不在話下,自己跟著父親上山,可不光是采蘑菇挖藥材,主要的是打獵,打過山雞野兔,也打過獾和狼。她把這個心思在玉老太面前露了一露。玉老太的嘴撇得像鯰魚一般,眼白都翻出來了,一聲也不吭,可能是感覺多說一句,也是浪費了自己的唾沫。她本來就看不上這個兒媳婦。對婆婆表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米氏早就習慣,并不往心里去。她心里盤算的事情是能不能吃飽飯,有沒有暖和的棉衣過冬,尤其惦記著自己的兒子。
在玉老五沉吟的空兒,米氏已打開門,站在了天井中。初冬的夜晚,寒氣逼人,她凍得打了個哆嗦,但她立即調(diào)整好自己,站得挺拔有力。她估計著,玉老五可能需要一個能干的幫手。
“二嫂啊,外面冷,你回吧,我走了。”
“老五,我能行,讓我去幫忙吧。”
“你?”玉老五的眼神有了猶豫。
他知道她有力氣,這個嬌小的二嫂不可小看。家里七八畝地,只有她和父親耕種,不到農(nóng)忙時節(jié)不雇工。即使在農(nóng)忙時,聽她話里的意思,不雇工也能行。母親三寸金蓮,從小沒下地耕作過,自認為這是大戶人家小姐的規(guī)矩和福氣。父親原本是讀書人,上了年紀沒了書教才開始下地,農(nóng)活干得勉強。倒是這個二嫂,出奇地能干,成了家里做農(nóng)活的頂梁柱。
她手腳麻利,行走如風。每天,天不明就起來,等到大家起床吃早飯時,她已干完一片地里的活回來了。一個女人家,天不放亮就去地里,虧她膽子正,不愧是獵戶家的女兒。到地里干活,中間不歇息,直到半天收工。即使在最悶熱的夏季,中午也不歇晌。只要不是太冷,連回家吃飯也省了,把飯帶到地頭去吃。無論是播種鋤草還是割麥,農(nóng)家活樣樣精。大家在地里勞作時,一人負責一壟,她總是最早干到地頭,從另一壟干回來了,別人還沒干完這壟。聽村里人講,她是全村最能干的人。玉老五有時感覺納悶,這么纖細的身體里,竟然有這么多的力氣。力氣是從哪里來的,藏在哪里呢?她太強了,簡直不像是個女人。因為勞動,她漸漸贏得了家里人的尊重。尤其是玉老爺子,對她越來越慈祥,心里越來越倚仗,甚至超過了對兒子的態(tài)度,家里有事,總要讓玉老太同她商量。玉老太不情愿,卻也得去問她。
玉老五對二嫂向來心懷敬意,但是他不希望玉家的女人參與到自己的事情中,這些危險理應由男人承擔。隱隱的,他擔心她是否經(jīng)得起事,以及,會不會和別的女人那樣嘴巴淺,藏不住秘密。
米氏緊盯著他,又說了一遍:“我能行。”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頭昂著。
老五微微地點了下頭,說:“好,我去后院牽上驢,從小北門出去,你到門口那等。”
“記住,不能聲張,小點聲,別驚動他們。”剛邁開步,老五又折回來,低聲說。
米氏點了點頭。回屋加上件厚棉襖。看一眼孩子們,睡得正香呢。她踮著腳出了門。
給驢嘴戴上嚼子,驢蹄裹上布片,這樣它行走時就不會發(fā)出聲音了。從玉家出來的兩人,小心翼翼地走著。穿過幾條荒僻的小胡同,拐到了村子北部的河溝邊上,沿著河岸一路向西。這里離村子遠,不會驚動起狗叫聲。米氏的心情略有緊張,更多的是興奮,這場景讓她想到從前跟著父親上山打獵。前幾天下過雪,河溝里積雪堆得厚,在夜色里閃爍著藍幽幽的光。河岸上也有薄薄的一層,踩上去咯吱作響。她記起,自己以前也走過這樣蓋著積雪的夜路。父親一邊走,一邊不時伏下身去,辨認著雪地上,野獸留下的腳印。不到下雪天,根本找不到它們的窩。這些腳印連成了串,成了捕獵的雪線。
玉老五牽著驢走在前面。到了村西,下到干涸的河溝里。積雪經(jīng)風堆積,深淺不一,最深的地方?jīng)]到膝蓋。他們沿著溝邊走,往西南行了約摸幾里路,老五停了下來。
“二嫂,你來牽著驢,拉緊韁繩。”
她激動起來,期待著五弟背來一袋糧食。玉老五來了,搖搖晃晃,果然背著什么,卻不是麻袋,而是一個人。那人軟綿綿的,耷拉著腦袋和四肢,倒也像一袋糧食。
玉老五讓她把驢背上馱的麻袋取下來,把那人先放在麻袋上。回去又背了一個,這個人緊摟著老五的脖子。米氏心里又驚又怕,努力克制住自己打戰(zhàn)的牙齒。她發(fā)覺今天夜里真冷,不敢張嘴,一張嘴,寒風就會把牙齒咬掉。玉老五費勁地把背上的人,往驢身上扶。驢卻并不配合,原地轉(zhuǎn)著圈。米氏感覺,驢可能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想逃。這場景對她來說,也算是經(jīng)歷過,她的手上不止一次地沾過熱乎乎的血。但那是野物的,而這回,是人的。她的心咚咚直跳,感覺別人也清晰地聽到了她的心跳聲。不過,她表現(xiàn)得并不驚慌,一只手把驢熟練地駕住,使它動彈不得,另一只手托了一把讓那人坐穩(wěn)。玉老五把地上那個人背在身上。米氏也去托了一把,觸到那個人的手,有些軟和,但挺涼。到底是死還是活啊?一路上,她想著這個問題。臨出門時,玉老五拿了幾條麻袋,還有些舊棉絮,把兩人包裹起來,抵擋寒冷,也擋住滴落的血水,不在路上留下標記。
他們把兩人送到后院北屋的東間。這里有一盤大炕,是為農(nóng)忙時雇伙計準備的,平時堆著麥草。玉老五扒開一個窩,把兩人放到里邊。天已開始放亮,玉老五再次出門,沿來路仔細走了一遍,把留下的少量血跡踩進雪底下。米氏守在兩人身邊,到灶間燒了熱水,舀到一個飯盆里,拿出兩只碗和一塊棉布來。
“今天這么早燒火?”婆婆聽到聲音,含糊地在炕上問了一句,也不在意她是不是回答。
早起已是她的習慣,玉家也已經(jīng)習慣。她胡亂地答應著,抽空又回屋看了看孩子,還在睡呢,她放了心。身上出了汗,她把外面的厚棉襖脫下來,往凳子上一扔。
炕上的麥草里,騎驢回來的那個人坐起了一點,能自己喝水,邊喝邊發(fā)出努力壓低的呻吟。另一個雙目緊閉,一聲不響。米氏試了試,還有氣息。
村莊仍然沉睡在寒冬中。
米氏把棉布撕開,在熱水里泡了一下,趁熱取出。熱布拿在手里滾燙,她嘴角有些變形,嘶嘶地吁著氣,來回地倒著手。她把布抖開,晾得溫乎了,遞給喝水的人。
“擦擦臉上的泥吧。”她說,其實,她眼里看到的是血的顏色。
米氏跪在炕上,專心地給躺著的那個人擦臉,這時,玉老五進來了。他拿來一瓶燒酒、一把小鑷子、一把短刀、一些干凈的布和一床被。
“再去燒水。”他對米氏說。
把熱水端來時,米氏看到五弟正用被子蓋住那個躺著的人。被子掀開一角,玉老五把這個人的棉褲扒開。棉褲已經(jīng)碎到腿根,輕輕往上一翻,腿就全部露了出來。她有些羞澀,本能地側(cè)了一下頭,把水端了過去。這是怎樣的傷啊,她幾乎哭出聲來。全部扎碎、撕爛,血肉模糊成一片,這是一個怎樣被魔鬼咬過的人!
“是刺刀,還有狼狗!”玉老五惡狠狠地說。他邊說邊用鑷子把扎在肉里的刺鑷出來,扔在旁邊。是酸棗樹粗壯的刺,每根刺長度不等,通體暗紅,都帶著血。每挑出一根,米氏都覺得心被扎了一下。米氏痛苦地數(shù),一,二,三,一十,二十,三十……啊,他到底在酸棗叢里跑了多久,滾了多久,他的全身都成了篩子眼啦。
玉老五還想用布條把他的兩腿纏起來,就聽到另外半躺半坐著的那個人小聲地說:“不用了,沒氣了。”
米氏連忙去試,氣息呢,氣息呢,沒有聽見他叫一聲啊,給他往外夾了這么一小盆刺,他也沒吭一聲,好像也沒流多少血,這個可憐的孩子啊。玉老五掀開他同樣破碎的棉襖,看到一片布滿尖利開口的血肉。玉老五不甘心地用自己的嘴巴去試他的鼻息,又去扒他的眼睛。無望地折騰了一會,大聲咒罵起來。
三
“是鄰村的周家兄弟,我外出時看見的,把他們背了回來,二兄弟已經(jīng)死了。”玉老五這樣對父親說,對母親仍舊瞞著。
“他還囑咐了件事情,留了些東西。”玉老五沉思半晌,吞吞吐吐地說。
“什么事?”父親問。
“也沒什么,過幾天,他傷養(yǎng)得差不多了,我就給他送回去。”玉老五口氣平靜。
當天上午,周家得了玉老五的信,來了幾個人,把兄弟兩人抬走。周家只有這么兩個兒子。現(xiàn)在,老二沒成親就死了。老大的媳婦正懷著孩子,馬上就要生。他們居住的村莊叫周家莊,街上人猜測著,周家兄弟參加了游擊隊。他們是被本村的人告了密,在外出時被圍攻的。兄弟二人和其他幾人都年輕力壯好身手,可是冬天的山野里,能躲避的地方太少。老二跑得慢些,他本想跳進灌木叢沿著小山嶺跑,卻誤入了酸棗林中,跑不快,被追擊的狼狗攆上。
玉老五是怎么發(fā)現(xiàn)他們的,這點疑問,幾個知道這事的人都有,幸好他們中沒有告密者。真正知道秘密的人,就是周家老大,他至死也沒有說。幾天后,他被同村的人再次出賣。鬼子到周家莊進行搜捕,盡管他藏得嚴實,但是告密者恰恰就是為他提供藏身地方的人。
他被吊在自家門框上打。身上的舊傷和新傷一起,成了全村人最恐懼的記憶。從此,很少有人敢從他家門口經(jīng)過。他被活活打死,一直不住聲地叫喊,咒罵,關(guān)于鬼子想知道的東西,一個字也沒吐。兩個村莊一前一后,隔著一塊狹長的地。月季村都能聽到他叫罵的聲音。他的聲音驚天動地,響徹云霄。
與先去的兄弟,與千萬為了同一志向,先后而去的兄弟一樣,他是列在東萊史冊上的英雄,犧牲時二十五歲。五月二十五是他的生日。后來這一天被巧合地確定為東萊縣的月季花節(jié)。
他死去的當天晚上,他的女兒呱呱墜地。附近幾個村的人說,這個女嬰啼哭的聲音,比男孩還雄壯嘹亮,世所罕見,應該是她父親轉(zhuǎn)世托生的,可惜是個女孩,撐不住家啊。
第二天,他就被葬在弟弟的新墳旁邊。不久,他的母親被葬在他倆的后邊。母親旁邊是他們早就過世的父親的墓碑。一家人在地底下團聚了。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東萊縣的抗日組織派人秘密前來,跳進周家莊偽保長的家里。
這時,東萊縣里國民黨的縣長已棄城而逃。這個老家在山東鄰近省份的縣長,有著沉穩(wěn)的辦事風格。在日軍距離縣城數(shù)百里的時候,就從容不迫,做好了自己的應對準備。他的準備是:把在東萊收集的當?shù)赝撂禺a(chǎn),如黃金,裝得滿滿的,用騾子拉著,和家眷往南水步緩行。直到聽說日本鬼子已經(jīng)進了城,才加快了腳步。據(jù)說,他剛出山東境,就碰到了從西北方向潰敗的國軍同行們。大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顧不上主義和敘舊,內(nèi)心和身體同樣饑餓的同行們,狂熱地盯上了他帶的糧食,現(xiàn)場全部共享,把東萊的黃金和珍珠等土特產(chǎn)也全部分享,實現(xiàn)了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shù)脑竿_@已是后話。
黃金縣長走后,東萊縣先是由鬼子扶持,建起了偽政權(quán)。幾乎與此同時,共產(chǎn)黨的抗日民主政權(quán)也建立起來,發(fā)動了驅(qū)逐偽政權(quán)的起義,占領(lǐng)了縣城。這是場沒有硝煙的攻心戰(zhàn)。大敵當前,國仇家恨凝聚起一股力量,在不同的勢力和群體之間達成了共識。隨后,鬼子回來推行治安強化,在他們的銀元、官職和屠刀面前,那些骨頭缺鈣的、血液污濁的、有獸性傾向的各色人等野心勃勃,充當起了二鬼子。
這時,抗日民主政權(quán)和偽政權(quán)同時存在,像是兩條鐵甲戰(zhàn)船,在大海上猛烈撞擊。海面驚濤駭浪,布滿漩渦和陷阱。
偽政權(quán)要求周家莊選一名保長,日常聯(lián)絡(luò),維持治安。鄉(xiāng)人們聞聲,紛紛低下頭去。沒人愿意當這個保長,這營生兩頭不是人,就是個鐵刺猬。但也沒人說不愿意,他們希望有別人出這個頭。周圍的村莊都選出來了,周家莊一直沒有。人們隱約知道,村里有人參加游擊隊,經(jīng)常有陌生人到這里接頭,誰當上這個保長就得倒霉。
“你們把頭低進褲襠里也不行,今天不選出來,就是對大日本帝國有二心,要付出代價!”帶隊前來的二鬼子,在鄉(xiāng)人面前洋洋自得地高叫。
任他怎么叫,召集起來的人群默不作聲。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差不多,焊成了一塊鐵板。二鬼子急得冒汗,讓帶來的幾個二鬼子驅(qū)趕著人群,站在場院正中,不選出來不準回家。人群從早上一直站到中午,初夏的太陽曬得人們個個面色赤紅,淌著油汗。眼見過了晌,保長也沒選出來。有孩子哭了起來。女人們開始低聲罵,再曬下去,人就要化成水了。聚集起來的人群晃動著。后來,二鬼子想了個辦法,從本村最大的家族里選出一位長者。實在不行,就多選幾個,在這幾個人當中抓鬮。人們都愿意,最后,周家一位老爺子當上了保長。
這天晚上,他這個偽保長被游擊隊的刀抵住了脖子。一家老少在另一人的控制下,個個如癱倒的母雞,張著驚恐的眼睛,發(fā)出咕咕的聲音。游擊隊是為了周家兄弟的事來的,問他,是誰告的密。偽保長在心里快速地進行家族恩怨糾葛的復盤,上溯至祖上幾代,周家兄弟的爺爺,得罪過某人,太爺爺和誰家有仇之類,把被殺者放到歷史傳承的背景中。他似乎明白是誰告的密,卻又不敢確定。他認為,這個告密者是因為一點私仇。村莊看似波瀾不驚的死氣沉沉里,其實藏著很多的圈子彎子各種矛盾。當有了大的戰(zhàn)爭或政治的背景,這些雞毛蒜皮的矛盾就被放大開去,可能會造成一場戰(zhàn)亂,一場屠殺,一種任何可怕的結(jié)果。
“給你們說了,我也就和他家結(jié)了仇,以后,唉。”他囁嚅著,望了一眼發(fā)抖的老婆孩子。
后半夜,游擊隊的人就找到了告密者。他還在安睡,被一把冰涼的刀喚醒。他很痛快地承認了自己的罪行。第二天拂曉,有人在村西北的河邊發(fā)現(xiàn)了他,頭站在河灘上,身子埋在沙粒中。
村莊從始建到現(xiàn)在有幾百年了。兩個大姓,三五個小姓人家在此繁衍生息。總有某個后人長出一張接近某位祖輩的臉,那張臉就一直活著似的。好像這群人一直是這群人。他們農(nóng)忙了相互幫襯,見面大聲招呼著說笑,紅事奉上紅包一起喝醉,白事前來吊唁一道哭喪,激烈爭吵時也動過拳頭,隔墻扔過菜刀。夾雜在煙火氣里,那讓人眼花繚亂的紛擾,也打著幾個死結(jié)。
又過了幾天,縣里的抗日組織給周家兄弟二人合立了一塊石碑。記錄著二人生平,抗日的事跡和褒揚的話。鄉(xiāng)人每當下地路過這里時,臉上都要露出崇敬的神色。在古代,只有名門顯貴才有這樣的榮光啊,鄉(xiāng)人心里暗自欽慕。
“死有名分,活有名位,看來這個組織有成事的龍氣。”村里的張半仙說。
鄉(xiāng)人覺得周家人的墳墓好像也挺拔了起來,有人還說看到了一縷青煙。
這天,天快亮的時候,有人從村子外面跑回來嚷,鬼子馬上就要來,快點跑。對集體逃離,大家都已熟練,準備的時間越來越短,驚慌的程度越來越低,有人明顯地怠慢起來。
偽保長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村西頭那塊石碑啊,自己村子里出了抗日英雄,這件事鬼子怎么肯放過?他害怕起來,說給一位本家侄子。
“叔,咱得把它先藏起來。”
“藏哪呀,鬼子說話就到了。”
“我這就去找?guī)讉€有力氣的人,先把它就地放倒,蓋上土。”
“好,大侄子你快點。全村老少爺們不會忘記你!”
大侄子腳下生風,邊往碑的方向跑邊招呼人。有兩個人跟著他跑了過去。碑可真沉啊,生根長住了嗎?三個人本想合力去推,使出吃奶的勁,渾身出了白毛汗,還沒能推動分毫。
“我先挖挖。”手上沒有工具,一個人隨手拿了塊帶尖的石頭在碑的底座下用力地挖。另兩人也忙去挖,一人找了塊木片,一人直接用手。
勉強挖了道淺槽。一人說:“好了吧,我聽見鬼子的聲音了。”另兩人忽地站了起來,仔細聽,似乎真有聲音,卻又聽不分明,都慌亂起來,再次用力去推。砰的一聲,碑倒了。
三人呆了一下,迅速用手淺淺地蓋上層土,還沒掩蓋住字跡,就聽到村子里亂起來,幾人慌忙拍著手就往西跑去。村里人大多往村西小山坡上躲災去了。
“鬼子不會發(fā)現(xiàn)吧,土蓋得太淺啦。”大侄子碰到了偽保長,對他說了碑的事情。
鬼子的聲音時近時遠,終于,漸漸弱了,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