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藝術可能是記憶的一種形式,是一個人生命中重要經歷的提煉,但是有些事情因為太過悲傷和痛楚而被升華成創作的虛構,這就如同當英國作家哈羅德·品特1978年寫就的《背叛》橫空出世,為他在爭議與矚目中贏得文壇光芒四射的同時,他的生活也在相當長的時光里陷落在深深的霧沼之中。
《背叛》劇本細微之處的草蛇灰線無限貼合與逼近品特與英國BBC二臺著名女主持人兼記者的瓊·貝克維爾從1962年至1969年長達7年的第一段情。品特與瓊·貝克維爾的7年違背道德的情誼不失波瀾與生色,但終究逃不脫狗尾落幕的命定。像劇本一樣,瓊·貝克維爾回歸家庭,回到丈夫身邊。身心深久悲愴的品特妻子薇薇安·莫姍特在命運的絕地中并沒有選擇離婚,這段事件的另一主角一一當時已經有著六個孩子的傳記作家弗雷澤·安東尼婭成為品特的第二任妻子,與品特攜手度過28年細水長流的日子。
在與品特分居和離婚的時光里,莫姍特始終沉陷于混沌深重的酒精之中,工作擱淺潦草,生活混沌凋敝,完全處于自我放逐頹喪的境遇里,盡管品特仍舊給予她財務補償。1982年,當品特在得知53歲的莫姍特因為慢性酒精中毒而離世時,他的生活與寫作乃至心靈自此都受到了長久深遠的震顫。在之后的相當長時間內,品特都無法坦然回首他的第一段婚姻,自此他陷入難以自愈的心痛之中。
在品特第一段婚姻曾經的柔暖欣悅歲月里,有意無意中,莫姍特都是被他看作是自己的繆斯,品特諸多作品里對女性的描述就是因為莫姍特的存在而受到啟發。而在他們的婚姻逐漸黯淡衰微直至消亡后,品特對于男女關系的寫作也變得陰郁。莫姍特的死給品特帶去無法逝滅的悲痛,包括始亂終棄的負疚感,這顯然可以從一定程度上解釋品特在20世紀80年早期出現的三年創作空白期的重要因由。同時,或許也正因為此,品特身上原有的難以接近、引人疏遠的氣質更甚了許多。這個情感豐沛光芒耀眼的奇特作家仿佛永遠都在用那種專橫的面貌和深色眼鏡來遮蔽他內心的熾烈感情。
父親婚姻不忠,致使母親早年離世,童年生活殘破動蕩,這令哈羅德·品特與第一任妻子薇薇安·莫姍特的唯一孩子丹尼爾性情孤僻、封閉,與父親的親子關系極度疏離,在品特大半生的時光里,丹尼爾與他都形同陌路,甚至在2008年品特的葬禮上都沒有出現丹尼爾的身影。
1993年9月品特創作晚期的代表作《月光》在阿爾梅達首演,這部戲劇凝聚了許多縈繞品特心懷多年的主題:記憶的主觀性、婚姻伴侶的未知與不可測、對探究過去生命的渴望、以及家庭生活被視若殘酷戰場。劇中透射著某種觸手可及的哀涼和冷澀氣息,也鼓蕩著將生者與死者凝結起來的渴盼,積蓄著父親與孩子身心疏離的深徹痛楚。《紐約客》曾給《月光》一個絕妙的總結語—“關于失落的絮叨”,而這恰恰恰切抒發著品特本人內心深處的秘語。
《月光》是品特最后一部以家庭為主題的戲劇,相比較《背叛》對個人生活的高度寫實,《月光》才更像是品特獻給自己生命的札記,“月光”之下有著品特對丹尼爾一聲聲永久呼喚。品特的作品大多蘊含荒誕底色,但更沉積著冷峭的殘酷。而《月光》與品特其他作品不同的是,盡管人物對白時有滑稽,但更多浸潤在品特筆下的是“月光”下的孤寒和哀婉,整篇劇目滿紙清寂。
劇中第一人物性格乖張、暴烈強勢、滿嘴臟話的老男人安迪在自己的豪宅中行將就木,他和妻子貝爾在奢華的房間里一邊不斷試圖與隔壁房間的兩個兒子交流,一邊回顧著各自對婚姻的背叛;正在隔壁的兩個兒子杰克和弗雷德玩著和“名字”、父親有關的游戲,對父母的呼喚置若罔聞、毫無回應。月光閃耀中,只有他們已經死去女兒布里奇特的靈魂在漫漫孤苦的長夜里安慰與陪伴著彌留中的安迪,如同深黑長夜里天際的一處星亮。在《月光》的創作談中,品特曾說:“毫無疑問,我對‘隔閡’的理解是源于我個人的經歷和對生活的觀察。但是,我并不是唯一一位與自己孩子疏遠的人。”品特隱晦表述了《月光》拂照而出很大程度生發于自己的生命印記。
《月光》的開場已經去世的女兒布里奇特的幽靈游蕩在月光之下,間或閃現于她的父母與兄弟之間,而劇目尾聲處,孤苦的老男人安迪 ——一個子然面對漫漫長夜的父親對兒子們空空的呼喚時,布里奇特再次出現,她是安迪臨終前對兒女們絕望渴盼。《月光》充盈著虛實難辨而不可名狀的神秘感,飄逸著清寂的荒寒氣息。
劇目中出現在病榻上衰微的老男人安迪,以及坐在床邊繡花的妻子貝爾,猶似一幅日常居家情境。只是,安迪對貝爾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怒氣沖沖地質問:“兒子們呢!”“你找到他們沒有!”渴盼與失去情感連接的兒子們重獲聯系,是品特為安迪設定的人物“死穴”,也是推動《月光》向人心縱深“照耀”的驅動點。在安迪激烈冗長的憤怒謾罵中隱藏的恐懼連同那些衰朽坍塌的生命內容正一絲一毫地浮現在《月光》之中。
二
2005年10月,品特在接受諾貝爾文學獎頒獎時感言:“真實與不真實之間并沒有明確的分野,真實與虛偽之間亦然,世上事物不一定非真即偽,卻可能是同時包容了真和偽。”品特的作品一向以不確定的神秘感而凸顯著魅力,人物的對話總是呈現著“記憶”的話語模式。《月光》是最為品特基因的源自“記憶模式”的作品。劇中第一人物安迪時時處在對自己青春、愛情、欲望、恐懼的回望中,劇中脈絡在回憶與此刻中游移不定,時間在過去與現在之間繁復交錯,現實時間與心理時間、夢幻時間相互錯雜纏繞,記憶中過去的生活與現今生活盤根錯節,正如不確定因素是品特戲劇中的客觀真實,品特確信不確定才是生活的本質。
由過去鏈接脫軌了的未來,一直是品特作品中核心的支點之一,而這在《月光》中更為銳利的顯影正是在安迪淪落至病入膏肓、久病不起時,他逃避死亡又歌斯底里嘶喊著兒子親情的可憐丑態以及荒謬感。劇中的安迪還在幻想著望見來年的春天和“與花兒有關的一切”,充盈的幻滅感滿溢在《月光》中。品特對過去主題的代入,通常對他作品中的角色顯現出迅疾而災難性的影響,恰如在他筆下的婚姻中,“現在”都持續處于“過去”的陰影之中。
《月光》中滲入珍貴難得的暖色是安迪的兩個青少年時期的兒子一杰克、弗雷德,生前的女兒布里奇特與安迪夫婦像所有情意綿長的家庭親人們在一起嬉笑怒罵,親密交融的場景。這與品特第二任妻子安東尼婭·弗雷澤有關,她告訴品特想知道《月光》中更多有關死去女兒布里奇特與兄弟們的生活,品特最終把這情意雋永的一幕寫進了《月光》。安東尼婭·弗雷澤對于品特創作天才深信不疑,“關于《月光》,我是一名助產士,因為不管我存在與否,該出生的孩子最終還是會出生。”
相較于《背叛》,《月光》其實是品特親歷感更強、自傳性更真的一部作品,濃縮凝聚著品特自身的命運流轉。品特親情的失落和痛惜不僅僅在與自己兒子的關系中,在彩排《無人之境》時,品特收到母親弗朗西斯病危的訊息,他隨即攜安東尼婭前往異地探望,在母親去世之后,品特全程參與安頓葬禮等事宜,對品特而言,這段時光緊促疲憊而悲愴,撲面而來的各種演出排練又使品特缺失對母親全身心的哀悼,為此他經久心愧不已,這種愧疚還包含因為自己的原因,丹尼爾長期不和祖父母有來往,這些室息般的悲涼都映射在《月光》的創作之中。
品特決然不是他筆下創造的安迪,但《月光》中這個毫不討喜的衰朽、粗鄙、可憐又多少令人厭憎的老男人聲息中,仿佛又迷蒙游代著品特自身魂魄里隱不住的氣質。品特不斷加強了《月光》中安迪情緒上的燃點,直至安迪失明后的狂怒和驚悸激涌而出。品特生平一貫注重享受生命,然而在挖掘他所創造安迪的潛意識時,品特不自覺地露出了自己內心最深處那最陰冷的恐懼和哀涼,那是親子斷裂的近乎心靈崩塌。
《月光》的結尾處,去世女兒布里奇特的幽靈再次游移在月光下,慰藉著老邁的安迪夫婦。而一墻之隔的兩個兒子則完全聽不見父母的呼喚,繼續開著關于“父親”的玩笑。母親告訴兒子們父親就要死了,希望見到他們,但兒子們置若罔聞,無動于衷,死一般的寂然捕撈著一墻之隔的兩個房間,已死的女兒布里奇特的幽靈成為將死之人安迪心靈面向孤獨長夜的最后陪伴。品特在安迪身上投射了自身與兒子生離,孤苦直刺心底的深寒。
無垠的清寂盡在《月光》之中,那是品特個體生命遺落卻再也無法撿拾的指望,《月光》下的家庭至親血脈相連卻又身心分崩離析,父親已不再是跋扈的父權暴君,而是衰微孱弱的將死之人,對妻子怒斥謾罵,對兒子滿懷深情的無盡嘶喊,兒子毫無理睬,親情的隔絕再也無法解除。品特將個人畢生最痛徹心扉的親情創傷深埋進漫漫清寂的“月光”里。
三
《月光》像一顆閃耀的琥珀,精致細膩而動人心魄,這部流溢著死亡、分離、失去與渴盼親情交流的作品,雕琢著太多品特個人化命運的烙印。
《月光》是一部戲劇,也宛若一首詩曲,抑或一首主題交錯融匯的樂章。其中一大主題即是分離:婚姻內的分離;父與子現世中的分離;生者與其仍舊渴望與之發生關聯的死者之間的分離。作品是一個華麗文學生涯的作家生發于個人生活孤冷潰破命運中綿延不絕的回響,《月光》不僅委婉深沉而哀切地鏈接著品特對丹尼爾的依戀,也映像出品特孩提時與父親的親子情愫。
同樣,《月光》也是一部關于死亡、分離、失去、渴盼心靈交融的作品,憂傷、怨艾、幽邃。作品的情感寄意在父親與兒子之間,這來自于品特心魂深處。據安東尼婭·弗雷澤后來表述,《月光》恰是品特去海濱城市布萊頓與父親一頓午餐回來后開筆的。
一直以來品特的父親杰克·品特都是個家庭的獨裁者,獨斷專治。品特14歲時曾去倫敦東區裁縫店里給做工的父親送午餐,一個經理蠻橫打斷了父子對話,沖杰克·品特吼叫,叫噻著讓父親趕緊回去干活。年少的品特受驚后回應了一個粗魯的手勢,并呵斥對方不許這樣對自己父親說話。而這個時候,杰克·品特甩了少年品特一個嘴巴,說道:“我還得在這兒工作呢。”顯然,年少時品特就呈現出不懼權勢的反抗精神、社會良知以及孝道情結。成年階段,盡管父子在很多問題上觀點相左,但品特一直與父親相處融洽。同時,品特也遺傳了父親強勢與堅毅的特點,這些淋漓滲透在《月光》的老父親安迪性情之中,后者即使在死亡的恐懼之中,也顯露著一個絕對強勢的家庭獨裁者。
《月光》照亮的是兒子對父親的矛盾心結,也顯現一個父親面對兒子對自己疏離時的深深恐懼和痛苦。而這是否就是對品特與兒子丹尼爾關系的映照?品特本人是否認的,他明確表示不希望人們把《月光》看做是他的傳記。而在《月光》之下流淌著的那種父子隔絕凄憫的隱秘之痛卻又與品特后半生的蝕骨心刺如出一轍。像所有父親一樣,縱然早已與兒子分離,在談起兒子時品特不惜溢美之詞,任何一個聽者足以真切強烈感受到一種無可替代的愛意。“他是一個絕對正直的男人。有著早熟的智慧,十分聰明,有一顆豐富的心靈。他的批判力也好到無法形容,他通過了解他人來審視自己。他有著令人驚嘆的創造性想象力。”這些光環性的詞語碰撞中深蘊著品特經久與兒子疏離的苦楚與悲涼。在表述與兒子的關系時,品特很容易讓人發覺他的沮喪,“丹尼爾想擺脫我對他的影響,這種決心一直都是他疏離我的源頭。但是在種種原因之中,最核心的還是某種我無法回避的東西。我覺得你只能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我不知道自已應該如何去做。如何才能使我和孩子避免再度陷入困境,我心有余而力不足。”與品特常年失和的丹尼爾11歲時就在《大西洋評論》上發表詩作,天資聰慧,在校期間還獲得牛津大學莫德林學院獎學金,成年后一直在一家現代戲劇團負責音樂工作。因為原生家庭引發的創傷,丹尼爾曾有過嚴重的心理問題。他和品特在1993年共同決定,今后永不見面。而《月光》的創作完成也正在1993年。
與丹尼爾不斷擴大的父子關系裂痕成為品特后半生痛苦的根源。《月光》中,衰微垂死的安迪一聲聲嘶吼著“兒子們呢!”仿佛傾注著品特對兒子所有熾烈的情感。然而,在回答媒體時品特一如既往的強硬,他斷然否認《月光》牽引著自己與丹尼爾的關系。“我在創作《月光》時從未刻意想著丹尼爾,回首從前,我發現我們會有某些平行的地方,但是在創作劇本時,我們之間并不存在一種完整的疏離感,更多的是一種間歇性的疏離狀態。我對疏離的理解就是受到了我個人經歷和自身觀察的影響。”盡管品特一再否認《月光》并不對應自己的生活,但《月光》打動人心的力量正是根植于一種令人無法喘息的個人愧疚感和失落感。它具備一種來自個人命運經驗的真實性。
品特的諸多作品在剛問世時往往不會很快被人們理解接受,但《月光》卻沒有,它的魅力就在于品特將自己個人的懷疑和所受的心靈折磨苦痛進行了物化,使得更易于被人們理解。評論家杰克·延克在《每日郵報》中評論《月光》,認為其中“有一種光芒、豐富和激情。能夠再次見到這些東西是我未曾想到的,它以品特中期作品中沒有出現過的形式,攘住你的喉頭、你的頭腦和心靈。”評論家本尼迪克·南丁格爾甚至在《泰晤士報》中直言:“品特幾乎沒有寫過比這更優秀的戲劇了。”而評論家約翰·彼得在《星期日泰晤士報》中這樣評述《月光》:“這部黑暗而悲哀的戲劇,偶爾夾雜著殘忍而傲慢的玩笑逗樂,是品特最令人震撼的短篇作品之一。”
在品特一生創作的36部戲劇作品中,盡管《月光》體量只有14000余字,但一定是他文學高地上閃耀的標尺之一,在這部滿溢著凄清氣質的作品里,品特表現出在直面自己內心痛苦時,毫無退縮的率真和勇氣。
月光是潛入在長夜之內的漂游光芒,是輕撫與陪伴深長之夜最后的光明。在《月光》的結尾,死去多年的女兒布里奇特的幽魂對父母說,她受到了邀請,她將前往一所房間參加一個晚會,到了那里她發現黑漆漆房間內空無一人。只有無邊漫漫的月光。
清寂月光里,布里奇特飄渺、空靈、 無言,宛若生死相依的愛。暗夜大地上飄 搖的恐懼和哀涼,被月光照耀、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