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梭莊村在益都縣東南邊,距離縣城三公里,我出生那年,益都縣改為青州市,村里人很難改嘴,習慣稱呼益都縣。我上小學的時候,聽梭莊村的街坊鄰居說、“益都縣第一饞,趙鐵軍家的婆娘穆惠蘭。”趙鐵軍是我三叔,穆惠蘭是我三嬸。三叔憨厚老實,嘴笨,平時說話不多,三嬸卻喜歡說笑,見了鄰居三歲的小孩都嘻哈著打招呼。
三嬸能被村里人視為“益都縣第一饞”,自然有很多饞的笑料。20世紀80年代初,家家戶戶都不富裕,有一天村里來了個賣鹿肉的商販,他把鹿肉說成天上的龍肉,卻沒有人信,或者說沒人舍得花錢買。三嬸圍在商販身邊呆了好半天,很想嘗嘗鹿肉啥味道,兜里卻沒有一分錢。三叔知道三嬸嘴饞,家里的零花錢不給三嬸保管。三嬸沒錢,又想吃鹿肉,就動了小心思,把我爺爺留下的長桿煙袋鍋,偷偷拿去換了鹿肉。我爺爺生前很珍愛這桿煙袋鍋,每次抽煙后都要細心擦拭。據(jù)說煙鍋是銅的,煙嘴是翡翠做的,能值上千塊錢,三嬸用它只換來三斤鹿肉。我爺爺去世十多年了,長桿煙鍋一直放在奶奶的大衣柜內。三嬸以為她手腳做得很干凈,其實早就被奶奶盯上了。
奶奶一直不喜歡三嬸,在奶奶的三個兒媳中,她最喜歡我母親。奶奶不喜歡三嬸是有道理的,三嬸嘴饞,竟然偷吃奶奶的甜點。對于這件事,我母親在我父親面前嘮叨了幾次,說老三家的太過分了,沒見過這么嘴饞的人。那盒甜點是我家一位親戚帶來的,“隆盛”牌,母親沒舍得吃,送給我奶奶。三嬸家就在奶奶隔壁,奶奶肯定要防范她,把甜點藏嚴實了。誰都知道,嘴饞的人天生就有一個好鼻子,三嬸去奶奶屋里走了一趟,回家對自己的兒子海濤說:“兒子,你想不想吃糕點?”
海濤比我小四歲,明年才上小學。都說兒子遺傳母親的基因,海濤確實跟他媽一樣嘴饞,當時眼神立即亮了,抿著嘴唇使勁兒點頭。三嬸悄悄指指我奶奶的屋子,海濤就明白了,趁奶奶不在,溜進屋里翻箱倒柜尋找,卻什么也沒找到。三嬸氣得用手指戳了戳海濤的腦門說,“我怎么養(yǎng)了你這么個笨蛋,跟你爸一樣笨。”三嬸只能親自出馬了,她去了我奶奶屋里,皺起鼻子在屋里轉了一圈,然后對海濤使個眼色,指指炕頭疊放整齊的被子。海濤疑惑地跳上炕,伸手在疊放好的被子里摸了半天,摸出了用報紙包裹的點心。
奶奶發(fā)現(xiàn)藏在被子里的甜點不翼而飛,就明白被三嬸偷了去。奶奶也不去問三嬸,問也白問。但奶奶心里很委屈,于是故意趁我三嬸在門口跟街坊鄰居聚堆的時候,說家里遭了賊,偷走了自己的點心。“媳婦不賢,倒霉百年。”鄰居們都心知肚明,目光落在我三嬸身上。三嬸若無其事地看著天說,“啊喲喲,我忘了關門,別招了賊。”說完,三嬸扭著水蛇腰走開。
自從奶奶的甜點丟失后,奶奶就開始町梢三嬸了。三嬸去奶奶屋里偷拿銅煙袋鍋的時候,奶奶就藏在院子的廁所里。奶奶不確定三嬸在她屋里抄走了什么東西,一路緊跟三嬸去了街頭,等到發(fā)現(xiàn)真相的時候,銅煙鍋到了賣鹿肉商販的手里。奶奶心里憋著一股怒氣,悄悄把三叔喊到自己屋里,臭罵了三叔,說連自已的媳婦都管不住,真是個窩囊廢。
三叔回到家里質問三嬸,問道:“你把我爹的銅煙鍋換了鹿肉,是真的?”
三嬸愣了一下,明白事情敗露了,就辯解說:“好多人都說鹿肉是仙肉,我忍不住想嘗嘗,其實味道不比驢肉好…”
三嬸還沒說完,三叔一把薅過她的頭發(fā)。
三叔雖然老實,但畢竟是個男人,有血性,而且老實人發(fā)了脾氣,如同火山爆發(fā)。正是做晚飯的時候,鄰居們聽到三叔的叫罵和三嬸的哭喊,都跑到他們家門口偷聽。我和母親也去了,有人看到我母親,以為我母親要進屋勸架,上前攔住說:“你別進去,讓老三狠狠收拾這饞娘們!”
對于三嬸的饞嘴,鄰居們都一肚子怨恨。有人說自家還沒成熟的大豆被人偷了,沒準就是三嬸偷去燒了吃。也有人說他們家的玉米棒子被誰了,或許也被三嬸烤著吃了…海濤坐在院子的一個木墩上哭泣,他因為跟我三嬸分享了鹿肉,被我三叔端了幾腳,趕出屋子。
母親對我說:“小夏,去,把你海濤弟弟喊咱們家吃晚飯。”
我走進院子拽海濤,卻怎么也拽不動。
我也坐在了木墩上,在夜色里陪著海濤發(fā)呆。
2
三嬸細腰肥臀瓜子臉,笑起來滿臉燦爛。或許因為長得好看,村里的男人并不討厭三嬸,尋著機會跟三嬸搭話,甚至想占三嬸的便宜。三嬸雖然嘴饞,卻不輕浮,從來不給村里男人存有幻想。有的男人就故意戲弄三叔,問道:“你怎么瘦了?是不是被媳婦啃的?你媳婦那張嘴,見了鐵皮都想啃幾口,你這小身板,經(jīng)不住她啃呀。”
周圍幾個男人笑得前仰后合。三叔吭嚇半天,不知道該怎么反擊。不巧被三嬸聽到了,三嬸一把將三叔拽到后面,沖著那男人說:“你結實,你家媳婦啃不動,牽頭母牛回家啃,啃你個憋頭!”
幾個男人見三嬸來了,忙躲遠。三嬸這張嘴,似乎能吃人。
三嬸饞,但不懶,她嘴饞腿勤,想著法子吃美食。夏夜,村里的孩子們打著手電筒在樹林里找知了猴,三嬸竟然也混在孩子隊伍里,在樹林里東跑西顛的。我和海濤跟在她身后,把她找到的知了猴裝進罐頭瓶子里。三嬸好像知道知了猴的家,不停喊我們:“小夏海濤,快點,去那棵樹下面找呀。”我和海濤跑過去,樹根下面果然有幾個知了猴。
村里的孩子看到三嬸找了很多知了猴,心里不爽,沖著三嬸喊,“饞老婆饞老婆,饞得簡直沒法說;看見人家吃悖悖,哈喇子流了二尺多!饞老婆饞老婆,原來她也要吃悖悖;一吃吃了二百多,小命就要見閻羅!…”三嬸也不生氣,朝著孩子們喊,“鬼魂來了,快跑!”三嬸喊完,自己率先朝樹林外跑去,孩子們受了驚嚇,呼啦啦朝外奔跑。
三嬸回家后,用鐵鍋燒熱油,把知了猴油炸成黃黃的顏色,然后撒上細鹽,給我和海濤吃。三嬸捏起一個知了猴放進嘴里,知了猴很燙,三嬸說話也就含糊不清:“喲喲好香…燙死我了,好吃吧你們說…好吃
三嬸吃知了猴,也吃山里的螞蚱,似乎什么季節(jié)都有三嬸喜歡吃的東西。三叔也很無奈,跟我母親說:“她當初不是這樣,都是被我慣壞的。”
按照三叔的說法,三嬸是從懷了海濤開始,慢慢變成了饞嘴婆。那時候三嬸食欲很差,似乎什么都不想吃。三叔為了給三嬸補充營養(yǎng),想盡辦法調動三嬸的食欲,今天鵯蛋,明天剔骨肉,只要三嬸想吃的,他借錢都去買。兒子海濤生下后,三嬸對于美食的欲望并沒有減退,但三叔卻不再滿足她的要求了,只能靠她自己去想辦法。
三叔希望三嬸像村里別的女人那樣,沒事的時候洗洗晾晾。村西王二妮就十分懂得生活,不僅自己打扮得很是耐看,還會用碎布頭拼出漂亮的書包、枕頭,拿集上去賣,十分受歡迎。有次,三叔給三嬸買來一頂紅色絨線帽,三嬸只戴了幾次就丟在一邊,后來被兩歲的海濤扯成了“絨線條”。還有一次,三叔弄來一條漂亮的假領子,那個年代女人戴假領子很時髦,三嬸卻不稀罕,聽一眼說:“啥東西嘛,是個累贅,我不戴。”
三叔有些生氣,說:“吃吃吃,你就喜歡吃,別的都不喜歡!”
三嬸理直氣壯地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不圖穿你的,還不圖吃點?”
三叔長嘆一口氣,此后便再不給三嬸買衣服了。
三嬸確實不在乎穿衣戴帽,就喜歡吃。遇到村里有婚喪嫁娶的,三嬸一定要去幫工,她可以坐在宴席上痛快地吃。這種宴席,主人家都是請鄉(xiāng)村的大廚來做菜,自然味道鮮美。如果三嬸吃到自己特別喜歡的菜肴,就會反復咂巴嘴品味,推斷菜里放了什么作料,猜不準的,她就跑去問大廚,或者站在大廚身邊,觀察大廚如何烹調美味。每個大廚都有自己的“絕活”,不會把拿手好菜的烹調技術告訴別人。但有的大廚經(jīng)不住三嬸的纏磨,最終要把絕活告訴三嬸。
后來,村里一些人家遇到婚喪嫁娶,就不歡迎三嬸去幫工了,原因是三嬸太能吃了。村里老孟的兒子娶媳婦,三嬸要去幫工,被老孟的媳婦李蘭花拒絕,說幫工的人手夠了。三嬸明白李蘭花不歡迎她,于是去商店扯了一塊紅布,送到老孟家隨禮。大喜的日子,不管禮輕禮重,是不能把送禮的人拒于門外的,三嬸理直氣壯地走進老孟家。
老孟兒子娶的新娘,小時候得過天花,臉上留下了一些麻點。當然了,老孟兒子也有毛病,左腿有點瘸,走起來一拐一拐的。新娘被迎進家門的時候,蒙著紅蓋頭,看不清面目。三嬸為了討好李蘭花,在很多客人面前高聲說,“哎喲,恭喜你嫂子,看這新媳婦走路的姿態(tài),就知道是個大美人。”隨即,蓋頭被揭開,眾人看到新娘一臉麻子,都去看三嬸,看著看著突然哄笑起來,似乎三嬸成心嘲諷李蘭花。李蘭花一臉不高興,又不好發(fā)怒,狠狠地瞪了一眼三嬸。
吃酒席的時候,三嬸搶占了一個好位置,每道菜都是最先放在她面前,她也不講什么禮讓三先,見了美食眼睛發(fā)亮,最先下筷子。甚至遇到特別好吃的菜,她會接連夾上幾筷子,放進自己盤子里。
事后,李蘭花逢人便說,趙鐵軍家的婆娘前世一定是個餓死鬼,吃相太難看,恨不得把盤子都啃了,三嬸“餓死鬼”的外號就在村里傳開了。起初三嬸并不在意,覺得不疼不癢的,隨他們叫吧。那時候,三嬸的兒子海濤已經(jīng)上小學一年級了,班里的孩子經(jīng)常沖著他喊:“你媽是個餓死鬼!”
海濤哭著回家了,三嬸問他怎么了,他不說。三嬸就跑來問我,我在小學五年級,跟海濤在一個學校。三嬸明白海濤為什么哭了,這才意識到李蘭花給自己起的外號,影響到兒子海濤的生活了。三嬸就去了老孟家,拽著李蘭花朝小學校走,讓她去學校挽回她的名聲。兩人拉扯著走到半路就廝打起來,三嬸最終把李蘭花摁在地上搓揉了半天,并發(fā)出誓言,誰再喊她“餓死鬼”,全家死光光。
3
我去鎮(zhèn)上讀初中的時候,三叔租了一輛貨車跑長途,有時拉煤塊,有時拉木材,還有時拉糧食,十天半月不回家。三叔對我父親說,海濤一天天長大了,要賺錢為海濤娶媳婦。三叔自己出門掙錢,也逼著三嬸去鎮(zhèn)上的磚瓦廠打工。三叔說,你不去打工,就在家喝涼水吧,別指望我給你一分錢。
三叔說到做到,他不給三嬸和海濤生活費,甚至連海濤買算數(shù)本的錢都不給,三嬸沒辦法,只好去鎮(zhèn)上的磚瓦廠出苦力,一個月能掙二百多塊錢。三叔不在家,三嬸說晚上睡覺害怕,讓我晚上去跟她做伴兒。母親怕我跟三嬸學成饞嘴女人,叮囑我說:“你只去跟她做伴兒,不能吃她家的東西,女孩子嘴饞,早晚會吃虧的。”
三叔每次從外面回來,先去銀行存了錢再回家。我聽母親說,三叔跑車雖然辛苦,但出去一次就能掙上千塊錢。有一次三叔回家,三嬸突然問三叔存了多少錢了,三叔很警覺,說你問這個干什么。三嬸吭嚇半天,說自己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開一個小餐館,她想去一個廚師培訓學校學習烹飪技術。不等三嬸說完,三叔瞪了她一眼說:“想什么呀你!你開餐館,能被你自己吃垮了。”
三嬸做夢都想開一個自己的小餐館,她沒錢去烹飪學校學習,就決定自學成才,去菜市場買回做菜的原料,按照《烹飪大全》書里的烹飪方法,在廚房做實驗。有一天晚上,我剛走進三嬸家,就聞到一股誘人的香味。我走進廚房,看到三嬸在炸土豆,那些切成塊的土豆經(jīng)油的浸潤慢慢變成金黃,好似撒了一層蜜。旁邊放著炸好的茄子和青椒。三嬸抬頭看看我,繼續(xù)手里的動作。她將土豆撈出來,留些底油,放進蔥姜蒜,爆香后,放進茄子、青椒、土豆。三嬸做的這道菜叫“地三鮮”,出鍋后讓我先品嘗。她說:“你嘗嘗小夏,好不好吃?”
我忘了母親的叮囑,嘗了嘗三嬸做的“地三鮮”,說太好吃了。三嬸似乎受了鼓勵,又開始做四喜丸子。她把肉餡和剁碎的菜攪在一起,團成大小均等的丸子,先蒸一刻鐘,再燉十分鐘那天晚上,我和三嬸折騰到半夜。我對三嬸說:“你做的菜比飯店的都好吃。”
從那天開始,三嬸每天晚上都要按照書本上的烹飪方法做一道菜。
隔壁住的奶奶,深更半夜聞到三嬸廚房傳出的香味,覺得蹊曉,白天見了我,悄悄問,“小夏,你三嬸半夜做飯嗎?”我搖搖頭,裝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我擔心母親知道我跟著三嬸搗鼓吃的,肯定會罵我跟三嬸學壞了,學成了饞嘴女人。
三嬸告訴我,等這個月發(fā)了工資,她要做“走油肉”。果然,三嬸領了工資后,就去市場買了五花肉,將五花肉洗凈,放進鍋里,擱上幾片姜,開大火,再轉小火。我問三嬸跟誰學的“走油肉”,三嬸笑笑,說只要你嘴饞,想吃,沒有學不會的菜。說話間,三嬸把肉撈出來,重新起鍋。她從油罐挖了一勺豬油,看看還少,又挖了一大勺。油在鍋里滾成火燙的小湖,三嬸把肉放進去,肉滋啦滋啦響起來。這時,外面有敲門聲,我忙替三嬸去開門,想不到是隔壁的奶奶來了。奶奶跟我走進廚房,看了看鍋里的肉,忍不住說:“鐵軍不在家,你變著法子偷吃東西,真是個敗家娘們,敗家呀!”
奶奶說完,氣呼呼地走了。
三嬸撇撇嘴,沖著奶奶的背影說:“別理你奶奶,每次看到我買東西回來,都瞪我,好像我剝了她的皮肉似的!我就奇怪了,我一不偷二不搶,靠自己辛苦賺的錢吃點喝點,礙著誰了?我就不信她不愛吃好東西!”
三嬸似乎跟奶奶賭氣,學會了“走油肉”,又學著做“鍋塌豆腐”“九轉大腸”“糖醋鯉魚”…
一個周末,奶奶喊我去她家,說要包餃子給我吃。奶奶的桌上放著一張案板,上面攤著餃子皮,一旁放著韭菜肉餡。奇怪,奶奶平時很舍不得去趕集,吃的最多的是悖悖青菜,怎么舍得包餃子給我吃?餃子下好后,奶奶給我撈了一大碗。她一邊看著我吃,一邊問:“好吃不?”我點點頭。奶奶壓低了聲音問:“你三嬸做的菜好吃嗎?”我忙說好吃,比飯店的都好吃。奶奶嘅嘴不相信,故意激將法,說:“我才不信,你偷一些給我嘗嘗,我就不信能好吃!”
第二天晚上,三嬸做了芋頭地瓜丸,我偷偷拿了一個,放在事先準備好的小紙袋里,假裝到院子上廁所,給隔壁的奶奶送過去。奶奶拿過丸子,打眼仔細瞧著,最后放進嘴里。由于缺牙少齒,奶奶的腮幫凹下去,此時卻不斷鼓動著。
“好吃嗎,奶奶?”我問。
奶奶咽下地瓜丸,搖搖頭: “呸呸,太甜了!”
盡管如此,奶奶還是叮囑我說:“以后有別的東西,再拿來我嘗嘗。”
按照奶奶的要求,只要有機會,我就把三嬸做的好吃的,偷給奶奶品嘗。有一天晚上,我剛把三嬸做的烤芋頭送給奶奶,慌張地跑回院子,發(fā)現(xiàn)三嬸站在院門前。我嚇了一跳,正不知如何應對,三嬸說話了:“你奶奶吃了我好幾次東西了,她沒說好吃嗎?”
我如實回答:“奶奶說,不如她做的好吃”
三嬸突然咯咯地笑了。
4
我在三嬸家住了大半年,三嬸告訴我,她要開一個小飯館,這輩子她如果不開個小餐館,死不瞑目。我以為三嬸只是說說,沒想到第二年春天,三嬸不去磚瓦廠打工了,把自家房子臨街的西屋,從山墻那里掏了一個大洞。
三嬸開飯館的消息在村子傳開后,很多人跑到三嬸的西山墻看熱鬧,說好端端的山墻掏個大洞,把風水都破壞了。老孟的媳婦李蘭花撇撇嘴,說饞嘴婆開飯館?自己的肚子都填不滿…更有嘴損的男人說,穆惠蘭嘴饞又沒錢,她哪是要開飯館,是開窯子吧?
三叔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三嬸已經(jīng)把西屋收拾得差不多了,她也沒請泥瓦匠,自己買了白灰,粉刷墻壁和屋頂,讓木匠在西山墻安裝了門。奶奶不敢訓斥三嬸,看到三叔回來了,逮住他好一頓數(shù)落,說梭莊這么多年哪有開飯館的,這個家早晚被饞婆娘敗光了。三叔本來就憋著一肚子氣,讓奶奶數(shù)落后,沒好氣地說:“你覔管她,讓她折騰,我看她能折騰出什么花樣來!”
其實三叔回來看到家里的情景,就跟三嬸吵了一架,竟然沒吵過三嬸。他訓斥三嬸說,你開飯館?咋不開酒店?三嬸說她才不開酒店呢,就想開個小飯館,她在娘肚子里就有的想法。三叔說:“你不好好過日子,折騰什么?開飯館就為了自己吃,是吧?真是小驢推磨轉著圈丟人,我咋娶了你這么個敗家娘們!”
三嬸并不示弱,問三叔:“我哪里給你丟人了?我在村里偷漢子還是掘祖墳了?天底下那么多開飯館的,都丟人嗎?”
“村里人誰不會做飯,你開飯館誰來 吃?誰有錢來吃?”
三嬸嘅了一下嘴說:“我開飯館就沒指望村里人來吃,咱村距縣城也就五六里路,城里人騎自行車來吃飯,也就十幾分鐘。屋子西頭的路雖然不寬,卻是去縣城的一條便道,附近村子的人去縣城,哪個不走這條小路?再說了,我開的飯館也就幾張小桌子,來人多了,我還忙不過來呢,每天有仨瓜倆棗的就知足了,我就是喜歡搗鼓吃的。”
“你賠掉了褲子,我不會給你一分錢。”
“我又沒多少的投入,幾張桌子、鍋碗瓢盆,現(xiàn)吃現(xiàn)買的食料,怎么會賠?”
三叔說不過三嬸,氣哼哼地說:“行,那你就折騰!”
雖然沒大的投入,但桌子、冰柜和廚房用具,也需要好幾千塊錢。三嬸在村里籌措錢很難,誰都不看好她的飯館,她最后只得向我父母求助。我父母苦口婆心勸她放棄開飯館的念頭,三嬸卻是一副雷劈不動的樣子。我父親不會說謊,對三嬸說:“我家存單上也就兩千多塊錢,借給你,賠了咋整?”
三嬸很失望地離開我家。父親似乎有些愧疚,對我母親說:“親兄親弟的,真不是不借給她,如果能掙錢,能不借給她嗎?在村里開飯館,胡鬧騰。”
我在一邊突然插嘴,對母親說:“那年別人欺負你,和你吵架的時候,誰幫你忙的?”
母親被噎住了。有一次,村里一個胖女人欺負她,三嬸知道后,跑胖女人家門口罵街,胖女人躲在家里不敢出來。
我又說:“你們沒吃三嬸的飯,怎么知道不行?三嬸可會做菜了,每天晚上我們倆我覺得自己說漏了嘴,忙打住。
父親瞅了我一眼說:“大人的事,小孩子別摻和。”
母親追問:“小夏,你咋說的?每天晚上你們倆做吃的?”
我低頭不敢說話了。
第二天中午,我小姨突然到我家里了,母親去喊三嬸,說道:“我這兩天手腕疼,你去幫我做幾個菜。”
三嬸走進我家廚房,看到我母親給她準備了十個菜的食料,驚訝地問:“你家來了多少客人,做這么多菜?”
母親說:“我妹妹輕易不來,稀客。”
母親顯然在說謊,我小姨在縣城衛(wèi)生局工作,幾乎每周都來我家。
三嬸在廚房忙碌了一個多小時,菜都上了桌。小姨每個菜夾一筷子品嘗,品嘗一個菜,就看我母親一眼,輕輕點頭,品嘗四五個菜后,小姨憋不住了,對三嬸說道:“你這手藝,應該去縣城開飯館啊!”
小姨走后,母親小心翼翼地把報紙裹著的一疊錢,交給了三嬸。母親說:“千萬別嘴饞,別自己都吃了。”
5
三嬸置辦了一些廚房用具和小餐桌,特意去鎮(zhèn)上請人制作了一塊木匾,上面寫著“春風十里小吃館”。名字是她自己起的,我問她為什么叫“春風十里”,她說不為什么,就是自己覺得好聽。
開張那天,三嬸特地放了幾掛鞭炮,聲音響徹整個村落,落下紅紅一地鞭花。三嬸嘴角翹起,頭戴雪白的廚師帽,身系雪白的圍裙,只等著賓客盈門,生意興隆。然而,一天過去了,十天過去了,沒有一個人上門來。從門前小路去縣城的人,只是偶爾抬頭瞅一眼小吃館的木匾,并不停下腳步。
我暗暗替三嬸著急,三嬸卻顯得沒事人似的。不管有沒有客人,她每天都要琢磨著做兩個新菜,并且讓我給奶奶送去。
“送給你奶奶嘗嘗,我就不信她不服氣!”看我走遠了,忙又叮囑,“別說我讓你送的,是你偷去的。”也真奇怪,無論三嬸做什么菜做得多么好,奶奶老不說好,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有一天,我生氣了,對奶奶說:“咸了淡了的,那你不吃呀?都吃光了。”
奶奶反駁我,說:“好吃?咋沒人去?我就說嘛,開什么飯館。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我終于忍不住,把奶奶的話告訴了三嬸,三嬸并不生氣,照舊每天讓我給奶奶送些飯菜。我問三嬸:“你為什么一定要得到我奶奶的夸獎?”
三嬸笑了說:“我想做個孝順兒媳啊。”
小姨來我家,聽我母親說三嬸的小吃館開張后,半月沒接待一個客人。小姨有些不相信,讓我?guī)斤埖辏蔀轱埖甑谝粋€顧客。三嬸看到我小姨來了,就說:“妹子,你也別點菜了,我有什么料就做什么菜,你湊合吃一口。‘
三嬸將蓮藕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用油條包起來。煎、炒之后盛到盤子里,放在我小姨面前。“你嘗嘗這菜味道怎樣?”我小姨夾了一塊放嘴里,說酸酸甜甜,有點像糖醋排骨的味道。三嬸說,這菜就叫“糖醋素排骨”,世上最高明的廚師能用素菜做出鶯菜的味道,能用普通食材做出山珍海味的味道。
小姨對三嬸說:“你備些食材,明天晚上我有七八個客人來吃飯。”
第二天傍晚下班后,小姨從城里帶了七八個人來三嬸小吃館,他們有騎摩托車的,也有騎自行車的,到了小吃館門口,瞅著“春風十里”的牌匾問我小姨:“這什么風味的菜館?沒有雞窩大,能好吃?”
小姨說:“如果你們覺得不好吃,我在縣城最好的飯店請你們吃一個月,如果好吃,你們以后有客人都帶到這兒來,公平不?”
眾人都說:“太公平了,不準反悔啊,你要在縣政府賓館請我們。”
小姨請來的朋友,有衛(wèi)生局的領導,也有勞動局的領導,還有縣城火柴廠和工具廠的車間主任,這些人在縣城都是飯店的常客,自認為在本縣,什么樣的飯菜都吃過,不相信偏僻的小吃店能有美味。
其實小姨說有客人到小吃館吃飯,三嬸就猜到小姨是特意幫她,認真準備了一天的食材,把自己拿手的菜都亮出來了。小吃館沒有大桌子,他們把兩張小餐桌拼湊在一起。三個菜上桌后,幾個人有些驚訝。十個菜上齊了,風卷殘云,幾個人意猶未盡,覺得沒吃飽。小姨說:“沒吃飽就對了,留點念想。”
很快,三嬸的飯店興旺起來,每天都有城里人騎自行車專門來吃飯。去縣城辦事的鄉(xiāng)里人,看到小吃館挺熱鬧,也試探著進來吃個便飯。人多了,三嬸的兩間房子接待不下,便又在山墻邊臨時搭了個棚子。
村里的一些男人覺得有些蹊蹺了,饞嘴婆穆惠蘭有什么招數(shù),能吸引城里人來吃飯?稀奇歸稀奇,卻沒有一個男人去三嬸小吃店,他們害怕被村里人看到了。自家婆娘做的飯你不吃,去吃饞嘴婆的飯,你能被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這天晚上,小吃店客人淡去,小孟媳婦挺著肚子躡手躡腳走進屋,把三嬸嚇了一跳,忙問:“小云,有什么事情?快坐!”
三嬸給小云拉過一把椅子,小云坐下后,有些羞澀地說:“我想吃酸的…吃糖醋鯉魚。”
又說:“可別跟我婆婆說,我來過你這兒。”
三嬸立即明白,忙去廚房忙碌。
小云嫁過來后,一年多才懷孕,現(xiàn)在吃什么都覺得惡心,突然想吃糖醋鯉魚,知道三嬸小吃館火爆了,就假裝出來串門跑來了。她吃完三嬸的糖醋鯉魚,直夸好,三嬸就說:“以后常來,喜歡吃什么跟我說。”小云連連點頭。
然而第二天,三嬸就聽村里人說,小云被婆婆李蘭花罵了。三嬸跟我說:“有這樣當婆婆的?李蘭花真不是東西。你弟弟海濤娶了媳婦,想吃什么我都給她做,這人啊,東跑西顛的,都是為了一張嘴,誰不喜歡吃啊。”
6
三嬸嘴上罵李蘭花不是東西,可聽說李蘭花去縣城醫(yī)院做了個手術,剛回到村子,她就讓我去老孟家,喊來了老孟兒媳婦小云,熬了一鍋烏雞湯,又燉了一盤蘿卜排骨,讓小云送給李蘭花,說對恢復傷口有好處。三嬸特意叮囑小云,“跟你婆婆說,是你做給她的。”第二天,三嬸又做了鯽魚奶湯和西紅柿牛腩。一連好幾天,三嬸都換著花樣為李蘭花“定制”菜譜。
李蘭花不是傻子,她第一次喝烏雞湯的時候,就知道是小云從三嬸小吃館端回家的,只是不知是三嬸免費送的。李蘭花做的不是大手術,一周后就能下地走動了,她把幾百塊錢塞給小云說:“不要花錢去小吃館買了,再這么吃下去,我也成了饞嘴婆了。”
小云沒接李蘭花的錢,說:“我沒買,是穆惠蘭三嬸自己找我的,說你恢復傷口需要營養(yǎng),她一分錢也沒收。”
李蘭花瞪大眼睛不相信,自語:“她有這么好心眼兒”
其實三嬸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她只要聽說村里有人病了吃不下飯,就會精心做兩個菜,讓我或海濤弟弟送過去。有個男人為了品嘗三嬸做的菜,竟然裝病不吃不喝,不料被自家媳婦看出破綻,宣揚出來,一時成為村里的笑話。
說不清從哪一天早晨,三嬸小吃館門口的臺階上,出現(xiàn)一堆一簇的青菜,不用問,這是村里人從自家菜園摘來的。農家的菜園,隨便撒些種子就綠油油一片,不值錢,但對于小吃館來說,青菜卻是必須的,尤其大清早從菜園采摘,又香又鮮嫩。當然,村里人背后不叫三嬸“饞嘴婆”了,更不叫她“餓死鬼”,反而說:“益都縣第一饞,春風十里小吃館。”
小云生了個胖閨女,婆婆李蘭花做主, 請三嬸做大廚,給她家辦了三桌酒席,親朋 好友吃得很開心。從這天開始,村里人有紅 白喜事都去請三嬸做大廚,鄰村也慕名來求。 三嬸一個人忙不過來,客人多的時候,我母 親便去打下手。再后來,奶奶也忍不住去幫 忙擇菜。
三嬸一個人支撐了兩年,實在撐不住了,有一天對三叔說:“你能不能不跑車了?回來幫我經(jīng)營小吃館。”
三叔在外面跑車,吃飯沒個準時間,有時候忙得一天吃不上飯,而且冷熱不定,很容易患上胄病,早就不想跑車了。聽三嬸這么一說,三叔借梯子下樓,回家給三嬸幫工,負責早晨買菜、端盤子搞衛(wèi)生,被三嬸吆來喝去地指揮,外面來的客人不了解實情,都以為三叔是小吃館請來打雜的。于是客人也對三叔吆來喝去,三叔也不生氣,兩條腿不歇著跑動。三嬸看在心里,不管自己多忙,每天專門給三叔準備養(yǎng)胃的飯菜。
我考上縣重點高中,三嬸似乎比我父母還高興,對她兒子海濤說:“向你小夏姐姐學習,也考一中。”
三嬸讓我母親邀請親朋來家里為我慶賀,她要為我辦兩桌酒席。我母親不同意,說“又不是考上大學了,不值得張揚,惹村里人笑話。”
三嬸一臉不高興,說道:“誰笑話?不去一中,能考上大學?上了一中,半拉啶已經(jīng)進大學了。”
那天中午,三嬸做了我最愛吃的“走油肉”,還做了一道我從沒吃過的菜“佛跳墻”。親朋散去,三嬸累得直不起腰,靠在椅子上跟我說“太累了,我想關了小吃店,不干了。”
我猜想三嬸只是說說,并沒當真,問她:“你不是還要去城里開飯店嗎?你早點去吧,我在城里又能吃你做的菜了。”
三嬸說:“拉倒吧,我和你三叔想多活幾年,以后給你海濤弟弟看孩子去,給我兒媳婦和孫子做菜吃。”
我忍不住笑了。海濤才上初中,三嬸就想抱孫子了。
縣城一中是我們本地最好的學校,學生都住校,只有周六晚上可以回家,周日晚上又要返校。尤其第一個周,感覺度日如年,好容易熬到周六傍晚,我出了校門一口氣跑回去,沒回自己家,直接去了三嬸的小吃館。我愣住了,小吃館的門封堵嚴實,那塊“春風十里小吃館”的牌匾不見了,封堵的墻上貼了一張紙,上面寫著:小吃館停業(yè),謝謝。
我忙去了三嬸家,瞪眼看著三嬸,問:“你真關門了?”
三嬸看到我夸張的表情就笑了,說道:“害怕吃不上我做的菜了?知道你今晚回來,食料都準備好了,我馬上給你做。”
我不解地看著三嬸問:“小吃館這么火,怎么說關就關了?你不是最喜歡開小飯館嗎?可是你說的,這是你一生的夢想。”
三嬸反問:“我為什么要開小吃館?不就是嘴饞,喜歡搗鼓著吃,可自從開了小吃館,我就忙得像頭拉磨的驢,從早晨忙到晚上,累得一點食欲都沒了,圖個啥?”
“掙錢,給海濤弟弟娶媳婦。”我竟然學著大人的口氣冒了一句。
三嬸說:“開小吃店掙了些錢,你三叔跑貨車也掙了些錢,多少是個多?”
這時候,三叔走進來,氣哼哼地說:“你關了小吃館,咱們做什么呢?這兩天我手腳都覺得沒地方擱,你不會讓我還去跑貨車吧?”
三嬸說:“我關了小吃館,可我還有顧客。”
“關了門,哪來的顧客?”
三嬸笑著說:“你呀,你是我永遠的顧客,還有小夏,以后還有兒媳和孫子,我能把你們這些顧客照顧好,就美滋滋的了。”
三叔頓了頓,不再說話了,目光落在客廳的墻上。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那塊“春風十里小吃館”的牌匾,掛在了客廳最顯眼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