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寵物：角色和隱喻

曾經獲得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報告文學獎的青島作家鐵流，長期以來一直以報告文學創作而知名于世。晚近一個時期，他突然重操舊業，對既往曾經從事過的小說創作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關鍵之處在于，他甫一出手就有非同尋常的突出表現。短篇小說《彌合》（載《山東文學》2024年第11期，《小說選刊》2024年12期轉載）所集中聚焦表現的，就是人與寵物的種種糾葛。由于社會多樣化的呈現和各種競爭帶來的壓力，以及人與人之間情感的疏遠、淡化，越來越多的人與寵物連綴在一起。寵物成了很多人寄托和慰藉感情的載體，反而忽略了親情和友情及很多的東西。一些人對寵物樂此不疲，卻甚至懶得拿起電話問候一下很久都沒見面的親人。由此帶來了一系列不容忽視的社會問題，比如狗咬人的新聞，遛狗要不要拴繩的問題，養狗人與不養狗的人日益對立的情緒等等都無時不在撕裂著人們的神經。所以這篇小說的突出社會價值無論如何都不容小峴。

選擇什么樣的角度切入，所首先考量的，就是作家的藝術智慧。具體到鐵流這里，他所選擇的切入點，是從一位即將退休的人開始的，也就是作品中的老王。作者用一定的篇幅來渲染老王臨近退休時的種種心理糾結，實際上就是當下人的一種退休綜合征。在這個群體中，養寵物的人不在少數，這就為老王后來與寵物交際做了很好的鋪墊，接著一個重要的連接點就適時出現了，乃是一條被命名為“小琴”或者“大寶”的泰迪寵物犬。“嚴格來說，人們嘴里的泰迪，指的貴賓犬，又名法國水獵犬，產于法國及歐洲中部。幾十年前，泰迪還是世界上最流行的犬種呢，擁有它非富即貴，這自然就成‘貴賓犬’了。泰迪繼承了祖先長卷毛獵犬的特點，毛長。泰迪嘴巴又長又直，眼神機警、靈敏，雖膽小怕事，可嗚嗚聲一點都不輸對手，其實更多的是虛張聲勢。因為它形似‘泰迪玩具熊’，后來人們也就泰迪泰迪地叫開了。”這條泰迪犬，之所以會被命名為“小琴”

或者“大寶”，主要因為收養它們的主人，恰好是《彌合》中的主人公老王的兒子和兒媳婦。兒子是大寶，兒媳婦是小琴，因為他們夫婦倆愛屋及烏到了以自己孩子的名字給兩只泰迪犬命名的地步，所以這條狗便是“小琴”或者“大寶”。具體來說，《彌合》的核心情節，就是圍繞這條“小琴”或“大寶”而具體展開的。

引發了退休老人老王與兒子兒媳婦之間尖銳矛盾沖突的，就是這條泰迪犬。那一次，大寶和小琴攜帶著泰迪犬回家看望老王與劉紅夫婦。先是“老王見小琴竟抱來了一條小狗，就有些不高興，大寶見了急忙道：爸，這狗是朋友送的，是泰迪，最近心情不好，不太搭理人。”沒想到，老王明明已經表現出了強烈的厭惡之情，等到吃飯的時候，多少顯得有點不識眼色的兒媳婦小琴，竟然要讓這條泰迪犬和家人們一起上桌吃飯。這下子，便惹惱了原本就一肚子不合時宜官司的老王。一氣之下，他竟然不管不顧地當著小琴的面發作了起來：“老王見狀雙眼一下子就瞪圓了：簡直太放肆了，狗怎么能和人同桌吃飯呢？這點事理都不明白？說完把筷子攢在了桌子上，緊接著就是一陣里啪啦聲，嚇得狗狗遽然抬起頭，哇哇大叫起來。”老王如此這般的一番失態表現所導致的直接結果，就是大寶他們夫妻倆此后很長時間內不再登門。老王“瞪圓雙眼\"摔筷子的激烈反應，看似是對“人狗同桌”的倫理抵觸，實則是退休后無奈又無力的集中爆發。但其實，根據兒子征詢醫生朋友的結果，老王的如此一種失態正是退休綜合癥的一種典型表現：“大寶摸起手機撥通了醫生朋友的電話，朋友聽了，說這是典型的退休綜合征，焦慮。過去天天連軸轉，一下子停擺就不習慣了，多陪陪他，不行就給他養條小寵物。”醫生的診斷剖開了現代社會的集體病灶：當“連軸轉”的生活狀態突然剎車，在充裕的時間里，退休后的人該如何安放懸空的自我？關鍵問題在于，雖然醫生給出的建議是“不行就給他養條小寵物”，但老王的特點恰恰就是不僅特別討厭養貓養狗，而且還因為那條泰迪犬和兒媳婦發生過激烈的沖突。怎么辦呢？

鐵流的敘事智慧，在于用三歲孫女毛毛的啼哭完成情節轉圜。那一天，久不登門的毛毛被爸爸送到了爺爺家里：“毛毛還不滿3歲，一口爺爺一口奶奶地叫著，那聲音奶聲奶氣的，又脆生生的，把老王叫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線。他一把抱起毛毛，恍惚中就像抱著小時候的大寶，淚都下來了。”想不到的是，到了晚上，因為奶奶劉紅給毛毛講月宮里的嫦娥和小白兔的故事，竟然一下子就讓毛毛不僅由小白兔而聯想到了泰迪犬，而且還哭著鬧著，非得要爸爸把泰迪犬送到爺爺家來。老王雖然百般誘哄，怎奈毛毛就是堅決不從。萬般無奈的情況下，老王只好屈從于孫女的“淫威”，讓大寶第二天一大早就把那只泰迪犬送到了毛毛身邊。正如你已經料想到的，這一次泰迪犬到來之后，與老王之間的關系也經歷了一個由對峙到親和的曲折發展過程。且讓我們來看鐵流的相關細節描寫。第一個階段，是彼此試探中的敵意尚存：“這會兒，這條叫泰迪的‘貴賓犬’還有些怯生，看它搖尾巴的幅度就知道了。在這方面，狗狗的尾巴是晴雨表，從尾巴晃動的節奏上，就能看出它對同類和人的親近程度。尾巴不動，證明對方是陌生的，搖晃得慢，說明還不夠密切，搖晃快了，那就應是最親近的了。”“泰迪在討好劉紅中，還不時膘一眼老王，它已經敏銳地覺察到，老王對自己是很排斥的，也是不友好的，但它又迫切地想靠近他。它踟躕著慢慢向老王靠近，可表情又是漫不經心的。”第二個階段，是老王與泰迪犬之間距離的明顯開始縮小。這一點，突出表現在泰迪犬的進食這一細節上：“老王抬頭看著泰迪，見它雙眼巴巴的樣子，就道：吃吧！泰迪還是看著老王，好像等著他再次肯定一樣，老王心里一動，和顏悅色地說道：吃吧。泰迪就一下子低下頭去，大塊朵頤起來。老王看著它，臉上慢慢泛起了笑容，眼里也掛上了一縷憐愛。”第三個階段，則是老王與泰迪犬“相逢一笑泯恩仇”之后關系的格外要好。尤其是，在明白了泰迪犬要求被遛的強烈要求之后，“老王笑笑，伸手摸摸狗狗的腦袋，這一摸，是體貼的，也是溫柔的，信號傳到狗狗的腦袋里，那尾巴就搖得更歡了。”鐵流以細膩的動物行為學觀察，勾勒出雙方建立信任的軌跡，從泰迪“尾巴晃動的節奏”里的試探，到等待老王“再次肯定”的進食遲疑，再到摸頭時“尾巴搖得更歡”的撒嬌，此時的泰迪犬，不再是沖突的載體，而是成為填補退休空洞的情感補丁。

然而，情感依賴的藤蔓在悄然攀爬時，往往會遮蔽原有的根系。老王夫妻倆對泰迪的態度，經歷了從“功能性接納”到“情感性沉溺”的質變。老王開始頻繁約朋友遛狗，甚至與劉紅攀比誰更得狗歡心，直到劉紅的閨蜜送來一只小柴犬，二人竟默契地開啟“養狗競賽”，各自悉心伺候自己的寵物。曾經同床共枕的夫妻，如今“躺下后背對背不搭言，像一對陌生人”，對話頻率銳減至“幾天難有一句交流”。他們的生活重心徹底偏移：兒子大寶許久不聯系，老王竟渾然不覺；弟弟打來電話，他常因逗狗而顧不上接；劉紅被閨蜜邀請參加養狗沙龍甚至還要全身心準備發言。最痛心的還是老王與家人互相漠視，當老王遛狗摔傷住院后給家人打電話，大家卻忙著張貼“尋狗啟事”尋找小狗“琴琴”，無人接聽電話，更無人知曉他的傷情。而當弟媳打來電話告知弟弟王坤患癌的消息時，那句“他身體好的時候，給你打過幾次電話，你沒接，他就給嫂子打了，嫂子告訴他，說你哥心情好著呢，整天就忙著擼狗了”如重錘擊心。聽了弟媳的話后才讓老王幡然醒悟：當狗成為情感的“急救包”，人類最本真的親緣聯結，已在不知不覺中結上了薄霜。這也與老喬看著小區里人狗鼎沸盛況的感慨相呼應，“現在的人呀，聯系越來越方便了，見個面也不難了，可心咋就越來越遠了呢？左鄰右舍，親朋好友的，還不如養個狗養個貓親密。”

鐵流在有限的篇幅里，完成了三重“彌合”的敘事嵌套：表面看，泰迪犬彌合了老王退休后的精神空洞；深層看，它也在親情網絡中撕開了新的裂隙，這種矛盾性，恰是老齡化社會情感困境的鏡像；當醫生輕描淡寫建議“養條小寵物”，折射出的是社會對精神困境的簡化回應；而老王對狗習性的稔熟與對親人情感的漠視，則構成了現代社會情感異化的隱喻：我們在擁抱“毛茸茸的慰藉”時，是否正在將人類最珍貴的溫度，遺落在時光里呢？小說的高明之處，正在于以“狗”為棱鏡，既照見個體生命在身份轉型中的失重與掙扎，也折射出城市化進程中代際關系的情感困境。或許真正的“彌合”，從來不是用一種依賴取代另一種孤獨，而是讓每個生命都能在人際聯結中，找到無需中介的、原生的溫暖。

小說《彌合》對當今的人們熱衷于寵物的對與否，并沒有武斷的說是或不。老王從排斥狗到后來與狗在情感上的難分難舍，都有水到渠成般的自然，可故事的背后，卻有著多個問號，是值得今天的人們和社會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