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沉墜

張涯舞：貴州貴陽人，現(xiàn)居貴陽。

漲水那天，所有人都來看我家被淹。

其實漲水是從前幾天就開始的，據(jù)說幾十公里外的三岔河修了一道大壩，水先從大壩底部開始上漲，一截一截升高，終于漫到了貓?zhí)印Ｏ仁茄土撕舆叺纳碁奶煳覀冊谀抢锟墒亲チ瞬簧袤π罚缓笏^河邊草壩、幾塊稻田，然后我家的水稻和菜地也被淹了。然后那棵樹頂上有個喜鵲窩的楓香樹也只剩下幾條枝丫，探在水面上，就像落水之人伸出的手。

喜鵲應(yīng)該已經(jīng)搬家了，去尋找更高的地方，更高的樹。喜鵲是留鳥，爸爸說，換成燕子，可能就不飛回來了。現(xiàn)在，昏黃的水淹到了我家院子，太陽斜照下來，水面就像鋸子一樣，要把那幾株蘭花鋸斷。本來這些蘭花長在山谷中，被爸爸挖回來，種在院子里，沒想到就這樣被淹了。

李艾也在人群里，我沒理她。現(xiàn)在水已經(jīng)淹到花果山半腰。她送我的小亭子就在山頂，我在猶豫要不要把它拿回來。花果山是長在土里的一大塊怪石，我和李艾經(jīng)常在那玩耍。我們把塑料小動物放在花果山上，我主要負責(zé)軍事斗爭，在險要處用石頭修建城墻，放置滾木、擂石，防備怪獸的偷襲。怪獸都是些灌木或者小樹的根，修剪成獨角獸或者象鼻怪，經(jīng)常被我們打得落花流水。李艾負責(zé)建造營地，利用山洞或者凹地，找來干草鋪床，樹葉當被子，還要尋找小果子當食物。小動物們在幾天前就被我們各自收走，現(xiàn)在那些躲在土里的鼠婦、螻蛄、蟋蟀、斑螯，一起聚在花果山山頂，蹕過去躧過來，絕望地用觸角打招呼。

最后我還是沒拿走小亭子，我對李艾來看我家熱鬧很不滿。我離開花果山，它現(xiàn)在就像海中的孤島，一只黑色小甲蟲爬到亭子頂上，張開了鞘翅，撲騰幾下，飛到空中。

其實人們也沒來看多久，據(jù)說水位每小時才上升十五厘米，這樣要淹到我家屋子，估計要到半夜，門旁邊的墻上有一道油漆畫的紅線，旁邊寫了個數(shù)字：177。據(jù)說水就淹到那兒，這樣看我家也不是被全淹，至少屋頂還在外面，到了夏天，我覺得還可以游泳回來，屏住氣，看能不能從窗戶潛水回到家中。這樣一想我也就沒那么傷心了，爸爸帶我離開時，我還對著李艾揮手。

整個巖下村，就我家被淹。以前，村長來找過爸爸，他們沒說多久，村長就走了，他在門口對爸爸說，整個拆遷移民工作，你是最干脆的。爸爸的干脆也許是找不到人可以商量，據(jù)說河對面的下寨，幾十戶人家一起鬧事，聚在房子上，還把炸藥包點燃扔出去，把一臺挖挖機炸翻了。還有人說爸爸得了一大筆錢，所以很爽快地就去村子最高的地方建了新房子。新房子有兩層，八間屋子。我不喜歡新房子，兩個人住實在太空了。爸爸把家具一件件搬上去，也才勉強占了三間屋。爸爸看著空蕩蕩的屋子，發(fā)了會呆，又掏出煙來抽了一支，說，空著也好，留著你長大了娶媳婦。

搬進新家后，爸爸在院子里又種了幾株蘭花，爸爸這么喜歡蘭花，也許是媽媽名字里面有個蘭字。媽媽長什么樣子，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聽說她在我兩歲時就離開了，她走的那天什么也沒帶，就像出門去二大爺家買點醬油、鹽巴。天快黑了，媽媽還沒回來，我餓了，就一個人在家里哭。后來，李艾爸爸把我?guī)У剿遥o我添了一碗飯，讓我坐在那和他們一起吃飯。李艾坐在桌子另一邊，端著碗看著我，一溜鼻涕慢慢淌出來，她一吸溜，鼻涕又縮回去。

爸爸當時在河對面的白馬煤礦，媽媽走了后，他就沒去上班了。二大爺說，不去也好，那礦有放射，以前挖出來的礦是用來造原子彈的。我沒弄明白挖煤和造原子彈有啥關(guān)系，二大爺經(jīng)常瞎說。

第二天，爸爸帶著我又去看了一下老家，水已經(jīng)把門和窗子全淹了。水一直淹到屋頂下方的墻那兒，波紋就像一把鋸子，早晚要把那堵墻鋸倒。

爸爸從山上給我搬來一塊石頭，比花果山要小，但有一個山洞，可以把塑料小獅子、老虎放進去，我在那擺弄它們的新家。爸爸不知從哪拖來一根大木頭，他坐在木頭上，拿起手機在那研究，他說要造一艘船。

對于爸爸的造船大業(yè)，我也幫不上什么忙。李艾來了，和我一起裝飾小動物們的新家。李艾爸爸也來了，他燒了一堆火，和爸爸把木頭放在火上烤，然后在木頭頭尾綁上繩子，在中間用一根粗棍子旋轉(zhuǎn)著收緊繩子，這樣居然把木頭拉彎了。

然后他們在木頭兩邊鑿了許多孔，再把鋸短的圓木插進孔里，就像一條吃剩的魚骨頭，這樣造出來的船應(yīng)該會游得很快。爸爸說那是龍骨，我不相信，哪來的龍，四腳蛇差不多，李艾也不相信。說到四腳蛇，真有會游泳的，那還是他爸爸帶我們?nèi)タ吹模谝粋€水潭，四腳蛇們就躲在石頭縫隙里，光就在水面上晃動，不注意還發(fā)現(xiàn)不了。

我從小到大沒坐過船。李艾說她坐過一次，五歲時去縣城，在公園里劃船，鐵皮的，刷著彩色的油漆。吹牛吧，鐵的船怎么漂得起來。真沒騙你，就是鐵的。

爸爸和李艾爸爸一邊造船，一邊說話，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李艾用手機看小視頻，我挨著她一起看，順便偷偷聽他們說話。

李艾爸爸問，土被淹了，以后怎么辦？爸爸說河里魚本來就不少，以后肯定會長得很大，船造好了，再買網(wǎng)，每天去河里打魚，拿到鎮(zhèn)上去賣自己吃剩下來的，草魚十五塊錢一斤，鯉魚十八，鯽魚二十，一天賣個百把塊錢。

賬不是這么算的，你不可能保證每天都打到魚。

那要咋算，我發(fā)現(xiàn)你口氣和阿蘭一個樣，老子搞哪樣她都有話說。

阿蘭走了這么多年了，李艾爸爸掏出一包煙，給了爸爸一支，就沒有一點音訊嗎。我盯著爸爸，他有一段時間沒抽煙了，他沒去煤礦上班后就老是咳嗽，二大爺說他肯定被輻射了，爸爸說是在礦里吃灰吃多了，后來就斷斷續(xù)續(xù)戒煙，自從漲水后又開始抽。

我有時候也在想，她哪怕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找了一個新的男人，給人家生了幾個娃兒，我也想得通。爸爸把煙吸進去，從鼻子噴出來，我就怕她被人害了，身上綁上大石頭，沉到水底。

我已經(jīng)記不清媽媽的模樣了，李艾說她還記得她媽很漂亮，她媽是她三歲時走的，聽說現(xiàn)在就在縣城，和一個賣桔子的男人住在一起。李艾的名字就來自她爸媽，她爸姓李，她媽姓艾，她叫李艾，如果再有弟弟或妹妹，就跟她媽姓，就叫艾李。還好，她沒弟弟，不然她爸爸更累。

村子里的媽媽們總是會離開，也不管孩子們會不會傷心。

還有搬家時我也很傷心。那些柜子、沙發(fā)、床，被子被卷起來，衣服用床單包起來。小的東西爸爸用摩托車馱上去，大的家具就借了季艾家的小貨車。她爸爸經(jīng)常開著小貨車到更遠的村子，停在村口，把喇叭打開，開始叫賣，醬油鹽巴白糖醋，襪子毛巾臉盆鍋。叫賣聲是她爸爸自己用手機錄的，接到音箱上，有時候在山路上，也打開喇叭一路叫賣，聲音就在山谷里回蕩。我和李艾跟著去過好幾次，她爸爸守著貨車，我們就去抓樹上的甲蟲玩，李艾有點怕蟲子，我要帶她去小溪抓魚，她爸爸不放心，讓我們就在車子附近，我們只好玩手機。到了中午，她爸爸就燒堆火，從車上拿一口鍋煮開水泡方便面，還從袋子里拿出火腿腸，給我們一人剝了一根。

當家里要帶走的東西都搬空了后，整個老房子一下子就破敗了。漲水前，爸爸帶我回去看了一眼，門也拆了，屋子里有不少垃圾，窗玻璃也被人用石頭砸破了。我撿起一個輪子，那是一輛玩具車的，三個輪子的玩具車玩了好久，現(xiàn)在居然又找到了輪子。堂屋墻上的像框爸爸沒有帶走，原來那里放著幾張照片，媽媽走后，照片也被取走，玻璃上蒙上一層灰，空落落的。離開時，我老是回頭看，萬一媽媽回來，她找不到我們，也會傷心的。

爸爸開始在魚骨頭中間鋪設(shè)船板。多出來許多小木頭，李艾讓我給她做小家具，小木床、桌子、板凳，我們還用木頭搭了個小房子放到花果山上，小動物們不用住山洞了。她老是找我玩扮家家，有次還說她來扮媽媽，我來扮爸爸，但我不想要孩子，我怕我們哪天玩得不耐煩了，把他丟到野外。

我說新家還有五間空屋子，讓她先選一間，以后反正都要嫁到我們家來。她爸爸有時候要去很遠的地方賣貨，就把她帶到我家。晚上她和我睡一張床，她膽小，我經(jīng)常說鬼故事嚇她，她就把被子拉上去，把腦袋蒙起來。對于我的提議，她說才不，她長大要去縣城住，那里晚上一點也不黑，躺在床上也不會害怕。

我跟李艾說，要是你爸爸不是爸爸，是媽媽多好。她問為什么，我說那樣你媽媽和我爸爸正好可以是一家。她卻說兩個男的也可以做一家，她還說外國同性戀可以結(jié)婚。我問她啥是同性戀，她說就是兩個男的結(jié)婚，她也說不清楚，反正是手機上看到的。

李艾比我大不到兩歲，但因為生日是十二月，也才上一年級，我生日是五月，明年就可以上學(xué)。李艾上學(xué)后就有了手機，爸爸答應(yīng)上學(xué)后也給我買手機。李艾卻說上學(xué)不好玩，要認很多字，不會寫的，老師要拿尺子打手板心。我讓她教我認字，說先學(xué)幾個，免得以后被老師打。

船底造好后就停工了，爸爸整天就坐在一塊木頭上，又拿起手機在那研究，還在地上用棍子涂涂畫畫，他在設(shè)計怎么安裝船周圍的木板。

下了幾場雨，我又去看老房子。它好像又遠了一些，那條紅線看不到了。屋頂上的不知怎么搞的，多出一個洞，那些瓦片不知去哪了，也許是被村里的小屁孩用石頭砸的。以前有戶人家老房子要拆，我們也去用石頭砸過瓦片。水還是很渾，它們就在那一直推著墻搖晃。也許是水把瓦片晃掉下去的。

瓦和屋頂之間有個夾層，晚上睡覺時，經(jīng)常聽到上面?zhèn)鱽響棏椄@窣的聲音，也許是老鼠，或者什么怪東西，貓頭鷹又在窗外叫，我整晚整晚睡不著。后來有天李艾來玩，我們搬來一架梯子，從屋頂角落的一個方洞洞爬上去。我們帶著手電筒，那些灰塵就在光柱中飛舞。這一層堆放了一些雜物，壞了的噴農(nóng)藥的機器，一個空箱子，幾件女人的衣服，還有幾本書，幾個寫了字的本子。李艾那時還沒上學(xué)，也不知道本子上寫的是什么。她在一個本子里找到一張相片。她拿起看了看，又看我，會不會是你媽媽？我接過來，是一個穿著裙子的姑娘，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我媽媽，只知道她長得好看。李艾又說，你沒媽媽了，真可憐啊，干脆我當你媽媽吧。我說好啊，媽媽要給吃咪咪，去掀她的上衣。她說我弄痛她了，好幾天都不理我。

漲水前我想起夾層里的東西，梯子已經(jīng)被爸爸搬走了，我也沒辦法上去。現(xiàn)在還是春天，再過兩個月，水就不那么涼了，我可以游過去，爬上房頂，從那個洞鉆進去，把相片拿回來，還有書和本子，萬一是媽媽寫的，我認了字，可以看她說了些什么。

爸爸的造船行動開始下一個階段，他先在船底木頭的兩邊鑿一些孔，然后把鋸短的木板一塊塊緊挨著插進去，插上八塊，外面再橫著釘一塊木板加固。我終于覺得它長得像一艘船了。

李艾上學(xué)去了，我只能在旁邊看爸爸造船，幫他遞一下鋸子或者錘子。在村里，我家沒有親戚，聽二大爺說，爺爺?shù)陌职之斈晏訛?zāi)來到村子，過了幾年，娶了一個也是外地來的女人，生下爺爺。爺爺成年后娶了一個外來寡婦的女兒，也就是奶奶。過幾年奶奶的媽媽死了。后來爺爺奶奶生下爸爸。在爸爸十幾歲的年齡，爺爺奶奶相繼病死。再后來，爸爸娶了媽媽，提到媽媽，二大爺就不說話了，拿起那用竹根做的煙槍，瞇著眼睛開始吸兩口，然后又瞇上眼睛。

爸爸離開煤礦后，除了種幾塊田，也想過做其他生意。最早好像是養(yǎng)鴿子，他從縣城買來二十只鴿子，關(guān)在用木條釘?shù)幕\子里。鴿子咕咕咕叫喚，我說放出來它們不就跑了嗎。爸爸說有鴿王，它不走，其他鴿子都會聽它的。鴿王的羽毛要比其他鴿子漂亮，尤其是脖子那一圈，墨綠色的，閃閃發(fā)光，它的右腿上還有一個金屬環(huán)。我問爸爸會不會是金子做的，爸爸笑了笑，說是鐵巴的。爸爸先訓(xùn)練鴿王，把它放出去，它飛了一圈就回來，站在籠子上，去吃爸爸手心里的玉米粒。爸爸把玉米放在我手里，讓我喂它，我不敢，怕它啄我。

這樣訓(xùn)練了幾天，爸爸覺得沒問題了，就把鴿籠打開，鴿王先出來，并不急著飛，而是鍍著步，咕咕咕和其他鴿子說些什么。然后其他鴿子也從門口擠出來，鴿王飛起來，其他鴿子也飛起來，它們撲騰翅膀，扇起溫?zé)岬膸в续澥何兜目諝猓瑤灼鹈珡目罩芯従徛湎隆?/p>

鴿群飛向天空，越來越小，直到看不見。我們一直等到黃昏，也沒有看到鴿群在頭頂盤旋后降落。爸爸盯著空蕩蕩的鴿籠發(fā)了會兒呆，回到屋里。出來時，他嘴里叼著一根燃了一半的煙，這宣告他又一次戒煙失敗。

既然不能養(yǎng)會飛的，那就養(yǎng)地上爬的吧。爸爸又去縣城，這次帶回來十只大老鼠。他說這不是普通大老鼠，而是竹鼠，專吃竹子，和熊貓一樣。我只在電視里見過熊貓，因此也想近距離觀察這種也只吃竹子的家伙。爸爸讓我離它們遠點，說牙齒厲害得很，手指都要咬斷。

竹鼠胖嘟嘟的，它們的家是前幾天用磚頭和水泥砌的，我問這玩意拿來干嗎，爸爸說養(yǎng)大后賣給城里的飯店。竹鼠們前肢搭在墻上探頭探腦，一看就不是好吃的樣子。二大爺也來看新鮮，他說村里曾經(jīng)也養(yǎng)過長毛兔和海貍鼠，都不長久，要么死了，要么長大了沒人收，家家戶戶只好殺了兔子吃肉。

這十只大老鼠也沒養(yǎng)多久。一天早晨醒來，爸爸去看它們，卻發(fā)現(xiàn)墻角磚頭和水泥地接壤的地方，被挖出一個洞，竹鼠們在夜里挖地道越獄了。

后來爸爸還養(yǎng)過鶉和小香豬，都養(yǎng)了幾個月，都死于突如其來的瘟疫。望著滿籠子的死鶉，爸爸又點燃一根煙，李艾爸爸也來了，接過遞去的香煙，要不你跟我一起去賣東西？爸爸搖搖頭，都去賣東西，兩個小孩子怎么辦。他把煙頭扔地上，用腳踩滅，提起鏟子，準備清理籠子下老厚一層鶴鶉屎。

至于爸爸為什么不去賣貨，二大爺說，自從媽媽走后，爸爸就守在家里，守著我，不能出去打工。我想我是拖累他了。

隔上兩三天，我就要去看老房子。水在離最下面的瓦一抃長的地方停下了，老房子也沒有繼續(xù)遠離岸邊，現(xiàn)在也就二十幾步，幾下子就可以鳧過去。屋頂?shù)亩匆矝]有繼續(xù)擴大，破洞的位置離那些書和本子也挺遠，這樣我也不用擔(dān)心雨水會打濕它們。水也慢慢變得清澈，我看見十幾條魚游過。一只白色的大鳥飛過來，落在屋頂，就站在那兒，似乎也在看著水面發(fā)呆。

爸爸的船幫已經(jīng)造好，他把麻繩撕成細條，塞進木板之間的縫隙，又用桐油把木板刷一遍，油亮油亮的，桐油的味道真好聞。

桐油刷了三遍，太陽一曬，木板的顏色慢慢從淺變深。爸爸砍來竹子，用刀削成篾片，然后縱橫交錯編成一大張席子。他把席子一邊釘在船幫上，又把它彎曲后釘?shù)搅硪贿叴瑤停@樣就做成了一個棚子。他又在船上釘上幾塊木板，可以當座位。他說帶我去釣魚，把船劃到很遠的地方，在船上做飯，晚上就睡在船上。我說要晚點出門，要等到七月，李艾放暑假。我又問他這條河可以到哪里，他說順著水流，可以到烏江，然后是長江，然后順流而下，直到大海。

我只在電視上見過海，深深的藍色，一望無際，海浪從看不到的地方一層層涌來，撲到沙灘上，變成沸騰的泡沫，擁擠著退去。新的海浪又來，又去。

端午前天氣已經(jīng)熱了起來，我去看過老房子好幾次，它就站在離岸邊二十幾步的地方。水里的魚多了起來，一群群來來回回游，時不時魚背上的鱗片會閃出綠色的光。

周末李艾來找我玩，我們就坐在船艙里，想象船在河里航行。我拿著一個小網(wǎng)兜，在船兩邊舀，把樹葉當作捕獲的魚，卵圓形的是鯽魚、鯉魚，長條形的是草魚、鰱魚，然后開始做飯，鯉魚紅燒，草魚油炸，鰱魚可以做泡椒魚頭，鯽魚刺多，只能熬湯。天黑了，我們就躺在船艙里。李艾伸出食指，在竹篾的紋路上描著波浪。我說我們在暑假可以劃著船沿著河流直到大海。她說遇到大壩怎么辦。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我們應(yīng)該可以把船抬到壩上，翻過大壩再放到水里。她說這一路有很多大壩，這樣會很累。我有點生氣，不想理她了，讀了一年書，自以為就什么都懂。

爸爸又找來兩個小的汽車內(nèi)胎，綁到船舷上，船頭盤了一卷繩子，說是靠岸時把船綁到樹上，免得自己漂走了。船尾也盤了一卷繩子，末端綁了個釘耙，他說這是錨。李艾又嘲笑，只有你家船錨是釘耙做的，我真的不想理她了。

然后便開始下雨，我站在新家門口，看地上的積水，想象它們是湖泊，一個個湖連在一起，變成更大的湖，雨點子彈一樣落在水面，砸起一個個水泡，有的水泡又被雨點擊破，整個湖面就像燒開的水。下午的天色就像傍晚，閃電鬼手一般撕裂遠山，雷聲被雨聲掩蓋，好久才傳過來。

雨一連下了五天，周末終于停了。白晃晃的陽光鋪天蓋地，那些在雨中垂頭喪氣的樹枝又神氣地扇起扇子。我去叫李艾，讓她陪我去看老房子。

到岸邊時我嚇了一跳，老房子怎么離我那么遠，至少一百米，李艾說，她說體育課跑步，一百米她跑了第一名。原來的岸垮了一大片，最近的岸是一個半圓形，就像游泳時張著嘴在水里吐氣。水已經(jīng)淹到最下面的瓦，昏黃的水伸著舌頭，去舔瓦片，連著舔幾口，一塊瓦片就掉進水里。

我擔(dān)心那些書和本子，還有照片，會被水淹了。我站在岸邊，脫去衣物，說要游過去把它們搶救出來。李艾說，這么遠，你會被淹死的，我去叫你爸爸，讓他開船去。

李艾轉(zhuǎn)身跑開。我回過頭，看見又有幾片瓦掉進水里。我等不及了，撲進水里。水還真涼啊，又渾又黃，一股泥腥氣。我發(fā)現(xiàn)在這種水里游泳，比在水塘里游泳要費力得多。我埋下頭，水里一片昏黃，總覺得有什么東西躲在深處，想要抓住我的腳。

一個浪涌來，我吃了一口水，鼻子里火辣辣的，趕緊撲騰幾下。我終于摸到了瓦片，伸手去抓，抓下一塊瓦。我又用力劃水，終于夠到了瓦片下的木頭，我抓著它攀上了屋頂。我找到那個缺口，從那往下看，謝天謝地，水還沒淹到夾層。我跳下去，借著射進來的光去尋找。

夾層里什么都沒有看見。我又掀開幾塊瓦，以便讓更多的光照進來。灰塵里只有我水淋淋的腳印，然后空無一物。

也許爸爸有一天拿著梯子爬上來，把東西都拿走了。他會不會把它們?nèi)恿耍蛘哔u了，我記得有一天回家，看見一個收廢品的正騎著三輪車離開。如果是媽媽留下的東西，他或許不會扔掉，也許現(xiàn)在正放在新家的一個柜子里。我又去角落里找了幾遍，我留下的腳印也越來越淡，慢慢消失。或者，我就沒看到過這些東西，那也許只是我做的夢。

我爬上屋頂，風(fēng)一吹，有點冷。水面上泛起細密的波紋，昏黃的水里有一只只伸出的手。我抱著肩膀蹲在屋頂，一只白色的大鳥飛過來，在屋頂上空盤旋，我又想起那些鴿子，它們飛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大鳥降落在屋頂?shù)牧硪粋?cè)，收起翅膀，單腳站著，抬起另一只腳，放到面前端詳。

我聽到喊我的聲音。是李艾，她跑到岸邊，對我揮手。然后是爸爸，他和幾個人抬著船。

船被放進水里，爸爸上了船，他站在船頭打了個翅趄，他又晃了晃，總算站穩(wěn)，他用一根長長的竹竿，去撐岸邊的泥土。一塊石頭夾雜泥土被竹竿從岸邊捅下，掉進水里。船終于離開岸，爸爸用竹竿去撐水底，卻發(fā)現(xiàn)水太深了，根本夠不到底，他只好用竹竿當船槳，左右劃起來。

爸爸可能從來沒有劃過船，船被他開得歪歪扭扭。我感覺它一時半會兒還不能過來。我突然覺得有點困，便躺倒在屋頂上，太陽挺晃，我抬起雙手，遮住眼睛。

水就在我四周輕輕拍打著墻，嘩嘩的聲音，就像海浪永不停息。我仰面躺在水上，天空的藍色令人心碎。就像溫暖的手，輕輕撫摸，那是媽媽的手嗎？我轉(zhuǎn)身潛入水中，有一道光在晃動。光照在大門上，我輕輕推開，進入客廳，桌子、凳子、沙發(fā)，桌子上放著一個鋁盆，里面用冷水泡著西紅柿。墻上的相框，光在屋里流動，我追隨著它。另一間屋子，有一張床，白色的蚊帳，輕柔的歌聲，一個女人坐在床上，她的懷里抱著一個嬰兒。光從屋頂上的一個破洞斜射下來，透過薄紗，女人半明半暗的臉，嬰兒臉上的絨毛…

我再醒來時有點茫然，一下子沒弄清楚自己在哪。我看見爸爸站在船上，船的大半已經(jīng)淹在水里。我不知道船怎么就沉了。我突然想起爸爸應(yīng)該不會游泳，好幾次去水塘，他都站在岸邊，等我從水里起來。

船似乎也沒繼續(xù)下沉，他現(xiàn)在的地方，應(yīng)該是一道還沒有坍塌的土梁，就這樣把船擔(dān)住。

爸爸把船舷上的內(nèi)胎解下來，套在胸口，看上去有點滑稽。他就站在那看著我，雙腳已經(jīng)沒入水中。水面就像細細的鋸齒，早晚要把那段土梁鋸倒。

李艾站在遠遠的岸邊，遠遠地看著我。還有一些人，也站在岸邊，就那樣看著我們，就像當初漲水時來看我家房子被淹。

我蹲在屋頂，感覺房子在往后移動，就像一艘暮色中離岸的船，在夕陽的光暈中鳴響汽笛。

那只大鳥被驚動，振翅起飛，在屋頂盤旋一圈就往后飛走了。我轉(zhuǎn)身看著它，白色翅膀在空中緩緩扇動，越來越遠，越來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