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AI技術讓林黛玉與原神同屏出現,當“息肌丸”借經典臺詞搖身變為網紅保健品,一場技術與版權的博弈正在數字空間中悄然上演。近年來,生成式人工智能(AIGC)的爆發式應用,讓影視二次創作進入“全民狂歡”,卻也令《甄嬛傳》《紅樓夢》等經典IP深陷侵權旋渦。
“AI五分鐘生成爆款”的口號下,短視頻平臺涌現出大量“魔改”內容:古裝角色變身游戲戰士、經典臺詞被篡改為網絡熱梗……某平臺一條“林黛玉大戰原神”的AI混剪視頻播放量超200萬次。然而,這些獵奇視頻大多未標注AI來源,更未獲得版權方授權。AI平臺的日漸完善離不開大量語料、圖片的“喂養”,由人工智能模型及其生成內容引發的法律問題成了必須面對的“成長的煩惱”。
衍生品市場同樣亂象叢生。2025年,一款以《甄嬛傳》“減肥秘方”為噱頭的保健品“息肌丸”熱銷上萬單,版權方樂視緊急聲明追責;熱播劇《唐朝詭事錄2》更因造型師誤將原創設計圖視為“AI素材”陷入抄襲風波。這些案例暴露出技術模糊了原創與侵權的邊界,而部分從業者以“AI生成”為擋箭牌,加劇了版權認定的復雜性。
《甄嬛傳》版權方十余年的維權歷程堪稱行業縮影:從2013年論壇盜版小說索賠16萬元,到2018年電子書侵權獲賠56萬元,再到如今應對AI侵權,維權成本與收益始終失衡。法律雖規定侵權者最高可面臨7年刑責,但實踐中多數案件以民事調解告終。影視公司負責人坦言:“AI侵權數量呈指數級增長,逐一起訴根本不現實。”
根據《著作權法》第十條,改編權指“改變作品,創作出具有獨創性的新作品的權利”,其核心在于是否形成“具有獨創性表達的新作品”。然而,AI生成內容對原作的“魔改”(如將《甄嬛傳》宮斗戲改為槍戰片),是否構成法律意義上的“改編”,存在雙重困境:
獨創性認定模糊:傳統改編需體現人類創作者的獨立構思,而AI生成內容依賴算法與訓練數據,其獨創性更多體現為“用戶提示詞選擇”與“參數調整”,而非傳統意義上的創作意圖。例如,北京互聯網法院在“AI文生圖”案中認定,用戶通過多次輸入關鍵詞、調整參數并篩選結果的行為,可視為獨創性投入。但若AI生成內容僅機械拼接原劇畫面(如直接截取《甄嬛傳》片段并替換背景),則可能因缺乏獨創性僅構成復制權侵權。
改編行為的合法性沖突:即便AI生成內容具備獨創性,若未經原著作權人許可,仍可能侵犯改編權。例如,杭州互聯網法院在首例生成式AI平臺侵權案中,認定平臺用戶通過AI工具生成與奧特曼形象實質性相似的圖片,構成對原作的改編權侵害,平臺因未采取必要措施被判定幫助侵權。
《著作權法》第十條明確保護作品完整權,禁止“歪曲、篡改作品,損害作者聲譽”。AI“魔改”視頻的爭議核心在于:
主觀意圖與客觀后果的平衡:若AI生成內容對原作進行戲謔化處理(如將林黛玉形象與槍戰場景結合),可能因解構經典主題而損害作品原意。但司法實踐中,“損害作者聲譽”需結合社會評價降低等具體后果,而AI生成的獵奇內容往往以娛樂為目的,其危害性較難量化。
技術中立性的抗辯困境:部分平臺以“技術中立”為由規避責任,如辯稱AI工具僅提供算法支持,用戶自主決定生成內容。然而,杭州互聯網法院在判決中指出,平臺若通過推薦機制、激勵機制鼓勵侵權內容傳播(如設置“IP作品”分類引導用戶生成奧特曼衍生圖),則需承擔更高注意義務,不能以技術中立免責。
在AI技術重塑文化生產與傳播的當下,平衡創新與保護的“破局之道”已成為全球性議題。這一問題的核心在于如何既激發技術紅利帶來的文化繁榮,又避免技術濫用對原創性與文化價值的侵蝕。
2024年底廣電總局發布的《管理提示(AI魔改)》要求對AI生成內容進行強制標識,并通過區塊鏈存證技術實現侵權源頭追溯。這一政策體現了“技術中立但責任明確”的治理思路,既承認AI創作的合法性,又通過技術手段保障版權可追溯性。類似地,文化遺產保護領域通過立法完善普查、登記和建檔制度,為創新劃定邊界提供了參考。
非商業二次創作標注來源、商業用途需許可分成的模式,實質是將“合理使用”原則數字化重構。例如,家電行業方太提出的“創新有度”理念強調科技應用需以用戶幸福為本,避免技術濫用導致的體驗異化。這種分層管理可類比為文化領域的“梯度授權”,既保障公共文化參與,又維護商業價值閉環。
云南電網通過區塊鏈技術實現電力供需數據的透明化與可追溯性,這一模式在文化領域可遷移為創作權屬的鏈上存證。例如,數字水印技術能鎖定AI生成內容的原始素材來源,為侵權判定提供技術證據,類似電力行業通過數據模型量化管理成本與效益。
家電企業方太的“仁愛為體、科技為用”理念,強調技術需服務于人性化需求。在AI創作工具開發中,可通過算法預設版權識別模塊,自動檢測并提示潛在侵權風險,實現“技術自省”。文化遺產數字化保護中的“修復性創新”經驗也表明,技術手段需以尊重原作為前提。
平臺引入區塊鏈存證不僅是技術升級,更是責任重構。如碳中和領域通過多主體參與的負荷管理模式實現供需平衡,文化行業亦可建立“創作者—平臺—用戶”協同治理框架。例如,短視頻平臺可參照能源行業的補貼機制,對合規二次創作給予流量扶持。
知名作者提出的“尊重與創新并重”原則,可通過行業共識轉化為具體規范。文化遺產保護中“教育+宣傳”的公眾參與模式,可演化為創作者社區的倫理培訓體系。
AI時代的文化治理需超越簡單的“保護VS開放”二元對立,轉向動態平衡的生態系統。法律劃定底線、技術提供工具、行業形成自律,三者缺一不可。正如文化遺產保護中“傳承與創新共生”的哲學,文化生產的未來圖景應是技術紅利與人文價值的共振,而非零和博弈。唯有如此,才能實現《甄嬛傳》作者所言的“經典IP生命力”延續,讓AI真正成為文化繁榮的助推器而非解構者。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