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過后的這個上午,陽光像水晶一樣閃耀在擋風玻璃上,刺得章小溪的眼睛生疼。她快速打了一下方向盤,把車停在三字禪門口。章小溪坐在車里揉揉太陽穴,一邊揉,一邊后悔不該就這么盲目地躲出來。可是,如果被史大可堵在辦公室里,會更加難受吧?她自己開始計算逃逸和留守的得失,算著算著,啞然一笑,然后果斷關了空調,熄了火,拎著雙肩包下了車。
三字禪是石城公園旁邊的一家茶社,說是茶社,其實它的素食更加有名。章小溪第一次來三字禪時并不是喝茶,而是吃素食,而且就是史大可請的。盡管后來章小溪也如法炮制,請朋友、客戶來過很多次,當然,她也曾帶著父母來過兩次,每次吃飯間隙找話題時,她重復的都是第一次吃素食的印象。那天她一口氣吃了四個南瓜盅,恬淡、鮮香中還有一縷說不出的縫綣悱,對,當時就是這種味道,之后再怎么吃都吃不出這種滋味了。即便后來她和史大可又來吃過幾次,即便史大可一如既往地會“演戲”,講南瓜的出身、南瓜的故事,強調只有干旱少雨的云渡山,只有烈士鮮血染紅的紅嶺,才能長出這種味道的瓜來,但終究還是寡淡了。此時,章小溪不是去品南瓜盅,也不是去喝茶,她的目的就是逃,逃過史大可的圍追堵截。
早晨她剛進辦公室,辦公室主任李宏就跟了進來。他說:“史書記剛剛來電話,問您今天有沒有重要議程。”章小溪正在解絲巾扣的手停了下來,她看了一眼李宏。李宏知道這是章小溪在等他說下去,他清了清嗓子,仿佛不是為了清嗓子他就不會停頓。這是李宏多年的習慣,說話說半截,看看眼色,再確定話頭的方向。
“我說有個項目該討論了,但是不知您今天能否過來。不過,我告訴他您的腰椎間盤又突出了。
章小溪臉上滑過一絲笑意。若在平時,她會挪揄一句:“你這個滑頭。\"但想到史大可應該就在來的路上,她果斷抓起背包,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你在這里留守,就說我去醫院了。”說完就逃也似的開車出去了。
其實在停車的剎那,章小溪也想過史大可會不會追過來,但轉念一想,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于是就停在了三字禪旁邊。她為自己的小算盤微微扯了扯嘴角,想到他會去醫院找她時扯了一下,想到他打道回府時扯了一下。畢竟如今不是十年前,也不是二十多年前了,他沒有必要再跟她軟磨硬泡。
章小溪十年沒來了,但三字禪一點沒變,萬字格的窗根、半卷的珠簾并沒有因時間生出嫌隙,窗前一紅一黃兩棵石榴樹也跟十年前一樣,一個綻放著熱烈的火紅,一個靜靜渲染著淡淡的鵝黃。不,還是不一樣了,十年前的門廳、廊道,只要是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放著南瓜制品,比如一盒盒南瓜干、一袋袋南瓜粉,而且收銀臺處還戳著兩個易拉寶,一個是《石城日報》記者拍的《云渡秋韻》,一個是南瓜干和南瓜粉的圖片。當年有好幾次,章小溪都想勸史大可把這兩個易拉寶撤下來,她覺得它們局促地戳在那里一點用也沒有。但她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因為史大可每次側著身子走來走去時,總免不了觸景生情地說一句:“你們就先委屈委屈吧,等有了錢,我就讓你們上電視風光風光。‘
章小溪知道史大可的話是說給自己聽的,是在變相為他的南瓜光伏大棚項目提交論據,就像當年他悶著頭追求她一樣,堅信螞蟻啃骨頭般能夠從量變到質變。事實上,她確實已經被磨得心動了,她也安排項目部去摸底論證了,只是當時她還沒想好,不能下投資的決心。這些天她一直想,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也許她就投了。
如今的三字禪,房間并沒有增多,廊道也沒有拓寬,但少了那些鬧哄哄的易拉寶,就雅致寬敞多了。上午剛開門的這個時段是茶室最冷清的時候,章小溪走進去時,服務員正盯著電腦屏幕。幾乎就在那一瞬間,廊道的墻面上出現了3D呈現的云渡秋色影像:清脆的鳥鳴、潺潺的流水,還有金黃的南瓜、紅紅的花椒…章小溪知道這些顯示屏不菲的價格,也知道這絕不是三字禪老板的創意,而是史大可的壯舉,這種事也只有他做得出來。如果換作陳玉偉和她,抑或是三字禪的老板,那么掛在墻上的就會是幾幅中規中矩的國畫,而不是標新立異的混搭
章小溪對數字一認一個準,但對人總是臉盲,尤其是對統一服裝的人。眼前的服務員有些眼熟,她不確定是因為她的服裝還是她的臉龐。服務員微笑著把她領進了廊道盡頭窗戶對著石城公園的那個包間。十年前這個包間里到處都是云渡縣的土特新產品,與其說是史大可用來招待客人的,不如說是為那些土特產品做廣告的。
章小溪覷了一眼,除了茶臺上一個金黃色呱呱叫的南瓜擺件,再沒了多余的擺設。她不由得撇撇嘴,此一時彼一時呀,只是她想不明白如今鳥槍換炮的史大可,為什么還要像十年前一樣窮追不舍。十年前她是有能力不想投,如今她是想投也沒能力啦,她篤定了一條:不能犯“自融\"這樣的低級錯誤。這也是她為自己和史大可短兵相接時打造的一塊盾牌:你為紅嶺農業科技園那塊地附加再多,也改變不了它抵押物的性質,如果我們前腳把抵押物變現,后腳就再投資,不就是變相的“自融\"嗎?
她在榆木椅上坐下,靠背下方向內凸出的弧度剛好頂住她的腰眼,麻酥酥的,讓她緊繃的神經慢慢松弛下來。她看了一眼服務員遞過來的茶單,點了一壺\"禪意”。
茶越喝越淡,記憶卻越來越清晰,仿佛廊道里的3D影像,讓人沉浸其中,身臨其境。
章小溪沒有躲過誰,即便是前幾天那些投資人圍堵石城國投大廈,她也沒有躲。那天,看著樓下來勢洶洶的投資人,李宏說:“他們是沖著支行來的,趁他們沒回過味兒來,您還是先躲一躲吧。\"章小溪問:“常行長的意見呢?\"李宏嘆口氣,說:“他早躲一邊去了,是營業室經理和幾個保安在那里應付著呢,聽說已經報警了。\"章小溪一聽報警,就更坐不住了,她相信這是常行長的做派。她后悔自己和常行長合作,雖然當時從項目上看沒有問題,但常行長的人品她是有所了解的。她當時確實猶豫了一下,但到底還是沒能在高收益面前把持住。
一直以來,石城國投的資金大都以支持實體經濟和城市建設為主。章小溪也不是沒想過投地產,看著項目組提交的一個個地產項目上可觀的收益,她當然不會心如止水。她專門召集班子成員和項目組專員研討論證,為房產投資定了范圍,畫了框框。石城國投項目組把萬盛集團西山項目報告放在她面前時,為了強調項目的安全性,還特意備注這個項目在石城商業銀行評級為3A,授信額度十億元,言外之意,這是石城商業銀行中華支行分給他們的一杯羹。章小溪知道萬盛的項目火,只是她不明白中華支行為什么要讓渡出五個億的額度。李宏說石城商業銀行的授信額度是真,但目前開發貸只有五個億的頭寸(額度)也是現實,言外之意就是,如果人家有資金頭寸,就不會給石城國投機會。但章小溪還是不愿和中華支行合作。不愿歸不愿,她也明白“只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敵人”。于是她本著“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之心,聯手中華支行為萬盛集團石城西山項目募集了十個億的資金。中華支行發放開發貸款五個億,石城國投募集信托資金五個億。項目一期提前完工,資金按期兌付,從此開啟了愉快的合作。十年間,萬盛又先后開發了石城廣場、石城華府項目,他們也繼續投放了開發貸款和信托基金。但是從去年開始,萬盛集團的還款就時斷時續出現展期,中華支行和石城國投及時凍結了萬盛的資金歸集賬戶。沒想到的是,常行長近水樓臺擅自扣收了賬戶上的四億元,等信托資金兌付時,歸集賬戶已經枯竭了。常行長竟然大言不慚地說:“萬盛在云渡紅嶺的千畝農業科技園不是還質押著嗎?當時質押是打了八折的,抵押物一處置,六個多億不就到手了。”
章小溪當然知道自己手里擦著那塊抵押物,可抵押物處置中的各種問題以及處置價格能不能覆蓋信托資金都是未知。信托基金沒能按時兌付后,石城國投就第一時間向投資人作了說明,并且每周在公眾號發布處置進展,但投資人畢竟心里沒底,便拉出架勢找到代理發行的中華支行討說法。中華支行拿出當初風險提示的條款,指著投資人的簽字畫押解釋,投資有風險,購買前提示過的。他們這樣急于撇清,不僅沒有緩解事態,反而進一步刺激了投資人的情緒,引起了一次次圍攻。
李宏說:“這個老常,明顯是在甩鍋。你若過去,萬一言語不合,投資人激動起來,就更不容易收場了。”章小溪搖搖頭,說:“項目出了問題,資金不能按時兌付,投資者著急是正常的。將心比心,如果我們都躲,只能讓事態越發失控。”說完,不顧李宏的阻攔,徑直向樓下走去。
她對投資人坦言:“項目確實出了問題,但是因為質押物還在,事情沒有那么悲觀。我們無法承諾不損失或損失多少,但我可以保證,石城國投公司會盡最大努力減少投資人損失,保護投資人的利益。
那天她跟他們對話了兩個小時,剛把投資人勸走,史大可就來了。對史大可的到來她是有思想準備的,從早上起,史大可就不停打她電話,只是她看到那個號碼就習慣性摁斷了。章小溪知道,要處置萬盛集團的質押物一一云渡紅嶺千畝農業科技園土地,就躲不開當地政府,更躲不開縣委書記史大可。可是她不愿見史大可,尤其是在這個節點。她想,如果不是躲他,那么為萬盛集團募集第四期信托資金時,她就會到云渡紅嶺千畝農業科技園實地考察,也許就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了。盡管她嘴里說不后悔,但心里不能不承認自己錯了,不管是對事還是對人。唯一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史大可還是像十年前一樣,又玩起了貓捉老鼠的游戲
章小溪太了解史大可了,他是那種不達自的誓不罷休的人。十年前,她幾次都把話說白了,就像回絕不合格的戰略合作者一樣,并沒有拖泥帶水。但史大可的臉皮真是太厚了,他點頭應承,不再提項目,不再提投資,只敘同學情誼,可三句話扯到他們云渡縣去了。什么糧食種子銀行,什么旱作梯田,什么野生中草藥基地,等等,末了還會加上一句,那里是風水寶地,是八路軍戰士的汗水和鮮血揮灑過的地方,總之,那是一塊未被開發的富饒美好之地。章小溪就會揶揄他:“蛇畫完了?”史大可一本正經地說:“還得添個足。云渡紅嶺南坡光照是真好呀,再加上規劃中的太行高速錦上添花,真是老天為云渡留的一塊寶地。二期,光伏二期在那里建個南瓜光伏大棚試點,把太陽能發電技術和南瓜種植融為一體,絕對是天時地利人和。”
每次史大可伸著脖子、擰著眉宇間那個川字疙瘩一遍又一遍演說時,章小溪都是不點頭,也不說話,而是任由思緒跑到另一條道上。她通過他的語言、表情窺探他的內心,印證眼前的史大可還是不是她所認識的那個史大可,他是更執拗了還是變聰明了。她發現時隔二十多年,史大可除了眉宇間擰成的那個川字疙瘩沒變,其他一切都變了,比如他說話的語氣,不是一句話就撅你個跟頭,而是滾刀肉般花樣百出又萬變不離其宗。她腦海中的史大可和眼前這個史大可總是搭不在一起,就像她明明看好一個項目,而且把所有工作都做扎實了,才發現忽略了一票否決的致命一擊。這種挫敗感就像一股暗流,讓她開始急躁,以至于拿捏不好分寸。看著史大可牙縫里擠出白沫,她終于沒有耐心了,咬著下嘴唇吐出幾個字:“符合你一貫之氣質,理想豐滿,現實骨感。”
章小溪抬抬手腕,毫不掩飾地看了看手表,以肢體語言下逐客令,當然也用余光瞄了一眼史大可。后來她一直后悔那天不該再瞄那一眼,如果不瞄那一眼,她就不會松動。事實上,那天,當她的眼神瞄到他眉宇間隆起的那個“川”字疙瘩時,她的心就軟了一下。她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除非你們的項目有創新,有更高的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
章小溪當時以為自己給史大可出了難題,就此可以掐斷他說服她的念頭。誰知僅僅過了兩個月,史大可就又出現了,而且還帶來了一張刊登“新農集團牽手云渡建立南瓜深加工廠”消息的報紙清樣。史大可這次又變新花樣了,他不再提投資的事,只說讓章小溪去云渡一趟,有個直觀認識,幫他們出出主意,盡早實現云渡老區脫貧致富
史大可不按常理出牌,章小溪是深有體會的,而且她知道,如果自己去了,就徹底被套牢了。新農在云渡縣建加工廠,不需要錢嗎?那么她臺都站了,總不能空著手吧。就像史大可說的那樣,也不用她投太多,只要她投,別人就會跟投,那么就可以分散資金風險。按照常理,章小溪會先委婉地和他周旋幾句,畢竟彼時史大可是縣委副書記兼縣長,而且還是她和陳玉偉的親同學,這點面子該給還要給。可那天章小溪心情不好。不好的原因,除了史大可又來添堵,重要的是他打了一張她最在意的親情牌。后來史大可和陳玉偉說起此事時,也不得不承認這張牌打得太爛了。
那天史大可進門后,第一句話就是:“我剛才在中華支行門前看到章伯伯了。\"短短一句話,就犯了兩個大忌:一是不該提中華支行,二是不該提章伯伯。如果不提中華支行,章小溪也許還會耐著性子聽他嶗叨;如果不提章伯伯,他的事情也許還會有緩。但是他提了。之后衍生的問題,就讓史大可背上了一口百身莫贖的鍋,無論章小溪腦回路怎么轉,最后都要把賬記在他身上。
三
中華支行是石城商業銀行的一家支行,就在石城國投集團的樓下,準確地說,石城國投大廈的一層二層產權歸中華支行,三層到九層產權歸石城國投集團。中華支行自然懂得背靠大樹好乘涼,于是一再向石城國投要項目,要資源。事實上,石城國投的項目都比較大,審批周期長,有的項目一時批不下來或者資金周轉不過來時,也需要有銀行做個搭橋貸款救個急。石城國投和中華支行互惠互利倒也相得益彰。這樣的模式一直延續到章小溪上任
章小溪上任后的第一個項目是石晶光伏,石晶光伏的前身是石晶電纜廠,是省發改委主導的項目,他們跟蹤論證,前前后后用了近半年時間。雖然前景可觀,然而成本太高,一時難見效益。為了平衡產業方向和效益的關系,章小溪他們確定以發行五年期光伏債形式募集資金。在債券審批階段,石晶光伏需要的集成電路板價格要上調,為了降低生產成本,按照慣例就把企業急需的五千萬訂購資金貸款推薦給了中華支行。也是章小溪大意了,與石城商業銀行簽訂承銷光伏債的那天,她還問了一下中華支行的常行長,常行長也沒多說,只回了一句,貸款在審批中了。誰知一周后事情陡然發生了變化,石晶光伏的薛總打來電話說,明天是集成電路板定金交付的最后一天,目前貸款還沒到位,而且常行長手機一直占線。章小溪勸薛總不要著急,她信誓旦旦地說,他們和中華支行多少年的老關系了,不會有問題的。
說歸說,放下電話后,她還是不放心,就打了常行長的電話,果然是正在通話中,過一會兒再打,依然是通話中。章小溪想下樓去找常行長,又覺得小題大做。為了面子,就收回了邁出去的半只腳。不過腳收回來了,心里卻越發慌亂。就在她再次調出常行長的電話時,李宏和常行長出現了。
常行長哭喪著臉說:“章總,抱歉,抱歉呀,我們的貸款被總行否了。上面只認死條文、死規定,不認活情況,這筆貸款沒有抵押不讓放呀。‘
章小溪一下就蒙了,她看看常行長,心里罵道:你臨陣脫逃,讓我到哪里找替補?但心里罵是心里罵,她明白埋怨和翻臉也于事無補,此時唯一能做的就是壓壓心頭的火,用這么多年的合作動之以情,用未來的合作曉之以理。剛要開口時,她瞥見了常行長眼里的那絲躊躇滿志,盡管只是一晃而過,但那表情還是像閃電一樣,咔嗪,把章小溪的腦袋撕開一個口子。她輕輕吸了口氣,然后一邊捋思路,一邊起身為常行長倒茶。
章小溪的手在幾個茶罐前劃拉了一遍,選了一泡“禪意”。“禪意\"是史大可送來的,也是史大可尋求合作的資本之一。史大可三句話不離他的云渡,這股倔勁并沒有在歲月中衰減,反而更加柔韌綿長。“禪意\"是以南瓜干為“君”,以蒲公英、連翹葉、決明子為“臣\"配比的一款“土茶”。二十年前史大可第一次去章小溪家時帶的就是這種“土茶”,只不過當時的南瓜干就是干,如今史大可把南瓜干做成了南瓜形狀。二十年后,史大可到云渡任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為“土茶\"起了個“禪意”的名字,讓“土茶\"搖身一變,成了“禪意\"保健茶。但因為“禪意\"的營銷推廣并不盡如人意,規模也就沒上去,規模上不去,營銷推廣就受局限。章小溪為此還論證過,只是最終還是否了這筆投資。因為其間她看到了父親對“禪意”的喜歡,章父說當年只有傷員才能喝上這種茶。她清醒地認識到,那只是他們那一代人的“情感稅”,特定年代留下的醇香,如今的消費群體大多數沒有這份情感,也就不會有多少人埋單,“禪意\"的內核決定了它只能是小眾產品。當然,小眾有小眾的營銷方式,比如“三字禪\"專柜,比如“云渡土特產品”專柜,還比如云渡縣政府用它當作伴手禮品
章小溪慢慢選茶、燙杯,耐著性子等水沸騰。“急事緩辦”,這是陳玉偉叮囑她的。她上任那天,陳玉偉一再說業務能力他不擔心,就怕她感情用事。她想常行長敢來這么一手,肯定是有原因的,比如要賣個人情,比如要重新定義兩家的地位,也許還有什么更深的原因。章小溪在心里把事情捋了又捋,知道即便再找下家也來不及了,也就是說,此刻的每一秒都是在和時間賽跑。她看見李宏一直坐在那里搓手,但她依然慢悠悠地洗茶,等把公道杯里的茶分完放在常行長面前,她才問了一句:“你們確定不能放款?”
這次行里態度非常堅決。\"常行長說得又快又急,仿佛這句話憋了很久,說完后,他深深嘆了一口氣。
“你為什么不早說?”李宏沒等章小溪說話就質問道
“我們也以為是板上釘釘呢,也就沒催,誰知今天貸款報告退回來了。”常行長一臉無辜地說
“你知道如果石晶這批集成電路板的定金打不出去,那么就要追加投資成本,債券發行的數據就要修改,就會影響一系列操作。你這當頭一炮,說不定就把項目搞流產了。\"李宏憤憤不平地說。
章小溪知道這是自己主導的第一個項目,而且這個項目是在全省經濟發展研討會上提出的。她知道此刻不能急,往后退了一步問:“能不能把貸款期限由半年改為一個月?對,就一個月,一個月應該不用抵押吧?”
“這個我們也提了,可總行就是不松口。
常行長這樣一說,章小溪就摸到了底牌。她知道中華支行的上級石城商業銀行有條給石城國投對接項目的綠色通道,這是她上任那天石城商業銀行的王行長給她拋的“媚眼”。那天王行長說:“我的權限五千萬,一個月的應急周轉金對你們敞口,你理解成信用也好,理解成拆借也行。”章小溪抱拳謝過,說:“應該不用那個權限,萬一出了問題,你還要跟著吃掛落。\"如今常行長把這條通道繞過去,就是想借總行給她擺一道難題。她也知道自己可以拋出王行長,但她不能,那樣大家都不好做。她想請求常行長跟總行匯報一下雙方這些年的合作,再說所有的項目由石城國投兜底,即便有問題,他們也是第一棒,風險也落不到銀行手里。只要她拿出較低的姿態,那么事情就可能有緩和。她看著對面沙發上的兩個人,手里慢慢轉著那杯“禪意”,突然就看見了史大可和他的云渡山。
章小溪坐回到辦公桌前,打開電腦,煞有介事地看了幾眼,然后撥通了史大可的電話。她說:“老同學,你不是天天找項目,天天招商引資嗎?我這里有個現成的項目,只是時間緊。這么說吧,如果你二十四小時內能籌到周轉資金,我就給你們搭這個橋。
其實章小溪打這個電話是冒著風險的,她應該先發條短信、微信,明確告訴他就是唱雙簧。但她不能發,因為常行長和李宏就在眼皮底下,她當時在心里賭了一把,就看史大可的悟性了。如果能心有靈犀,那么她真就建議把石晶光伏二期項目引到云渡山。
“石晶光伏?\"史大可的聲音比平常高了幾個分貝,以至于章小溪把聽筒往外挪了挪,然后才“嗯\"了一聲。
“需要多少? ,
“最少三千萬,一個月。\"章小溪本來想說五千萬的,合同上白紙黑字是五千萬,但她怕嚇退了史大可,就隨機減了兩千萬。此時的章小溪入戲了,自顧自和史大可談論石晶光伏的事情,膘都不膘常行長和李宏。
“若是三千萬,我可以再爭取一下。\"常行長沒等章小溪掛斷電話,就站起來表了態。
章小溪伸出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她把話筒往耳邊靠了靠,說:“好的,好的。”
放下電話,章小溪說:“我一女不能兩嫁。如果你這邊能放款,我馬上就回絕史書記。
常行長說:“三千萬應該可以。大不了我用這頂烏紗帽去爭取。
李宏還要說什么,被章小溪擋了回去。她說:“那就靜候佳音。
事情雖有波折,但那筆資金當天晚上就到位了。下午六點李宏跑進來,說:“剛才中華支行的人說,晚上加班放貸款。\"章小溪“嗯”了一聲。這時常行長的電話也打了進來:“章總,給你匯報一下,款子批下來了,而且總行說了,好事做到底,還是五千萬吧。”章小溪笑了笑,說:“也就是你常行長才有這樣的魅力,我替企業謝謝了。
李宏說:“好事多磨,有驚無險。只是平白麻煩了史書記,恐怕不好交代吧?’
章小溪說:“我今天確實是招惹馬蜂窩了,將來有合適的項目再還人情吧。
“其實咱們真可以考慮把石晶光伏二期落地云渡。
章小溪明白李宏插這句話是為她找臺階,同時也想投她所好,因為史大可是她的同學。但她不愿被李宏帶著走,更不愿讓投資添加個人感情和喜好,就像父親無論怎么寵著他們,都不讓他們“借他的光”一樣。這些年,她覺得唯一沾的父親的光,就是繼承了父親的這股倔勁。章小溪皺了皺眉,說:“光伏是省里的重點項目,最好還是保持連續性吧,剛才那一出是不得已而為之。說完,她也覺得自己變得太快了,不覺有些心虛,又補充道:“光伏是個燒錢的項目,若落地‘羅鍋上山- 一前(錢)緊'的云渡,不現實呀。‘
事情雖然解決了,但章小溪知道,因為常行長鑿開的這條縫,她再次被史大可町上了。盡管史大可在電話里并沒有答應籌措三千萬,只是說要先跟縣銀行溝通一下,但她也說了,“好的,好的”。
章小溪為防止中華支行在以后的合作上再掉鏈子,于是在大會小會上一再強調細節,強調應急方案,說白了就是要再準備幾家合作單位。橄欖枝一拋,其他銀行紛紛找上門來,簽訂全面戰略合作協議。既然常行長在她的第一個項目上就跳出來擺這么一道,她就不能來而不往,不然以后會有更多的人跳出來。她也知道那些人對她是有微詞的,她甚至都能想到那些人撇嘴的神情:“沒辦法,誰讓人家含著金湯匙呢…”
之前,章小溪每進一步,就會聽到這樣的聲音。她偶爾還反駁幾句,跟三五知己講講心里話,再后來,她知道這些都是自說自話,沒人真聽,反而有些越描越黑。父親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在他們那個小縣城,“縣長家的女兒\"就成了她的名號,就是后來她離開縣城到了省城,只要往前走一步,就免不了被別人挖出她“縣長女兒\"的身份。他們總能將她的好事和父親的那些戰友牽扯在一起,盡管父親已經離休,盡管當年縣長的前面還有一個“副\"字。她剛分配到財政廳不久,有一次開完會后,胡副廳長叫住了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問她是不是章文杰的女兒。那天,胡副廳長搶了幾圈胳膊,說:“若不是章軍醫,我的胳膊就廢了\"從那以后,章小溪就又多了一個標簽。不管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父親總是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她的生活,比如當年史大可和陳玉偉對她的一見鐘情。
四
章小溪到石城財經學院報到那天,章父扛著章小溪的被褥,搬著箱子剛走進學院大門,就被史大可接住了。史大可在領著他們去報到的路上問章父:“伯伯是軍人吧?‘
章父說:“曾經是。小伙子眼力不錯 呀。
史大可又問:“伯伯是軍醫?
“這你也能猜到?\"章父的情緒一下就高漲起來。
“你這個藥箱明擺著呢。我說不用吧,你非讓帶。\"沒等史大可回話,章小溪就埋怨了一句。章小溪帶的小木箱是個一尺多寬、二尺多長的軍用藥箱。藥箱外面的綠色已經褪去大半,但隱約還能看到那個紅十字。這是章父的寶貝,也是他對章小溪考上大學的獎勵
“你到了宿舍就知道它的好處了,可實用了。我就有一個,是去年上學時村支書送的。\"史大可繼續說
‘村支書?\"章父眼睛一亮,又認真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少年。只見他皮膚黝黑、虎頭虎腦,山丘般的鼻子靜臥在黑亮亮的兩汪清水之下,透著一絲萌、一絲憨和一絲小機靈。章父的心一顫,他瞇了瞇眼晴,在心里把小伙子的小方格襯衫和牛仔褲脫下,換成了對襟棉祅、緬襠褲,又箍了一條白毛巾,不由得就說了一句:“真像呀,你是…
“我是史大可,八七級財政金融系的。哦,我是云渡史家莊的。
就是太行云渡史家莊?
“對,就是太行云渡史家莊。”史大可揚了揚頭,說。
“你聽說過王二堂不?\"章父繼續問道。
‘沒有。我們村里姓史的是大戶,其余的有李姓、楊姓、張姓,就是沒有姓王的。”
“哎,哎,別光顧著說話,趕快讓人家辦手續吧。”報到桌前的學生會副主席陳玉偉,一邊接過章小溪的錄取通知書,一邊打斷了意猶未盡的史大可…
后來若干年,章小溪從財政廳宿舍的一居室搬到兩居室,再到商品房的三居室、四居室,淘汰過很多家具,但那個綠色木藥箱一直跟著她,盡管如今只是躺在雜物間。有一次女兒陳璐指著綠藥箱問章小溪:“又不是樟木箱子,留它做什么?”
陳玉偉笑著說:“那是你姥爺給你的傳家寶貝。
陳璐“喊”了一聲,說:“那我可沾了姥爺的大光了。\"說完,沖陳玉偉擠了個
眼。
“我沾了您大光了”。這句話之前是章母掛在嘴邊抱怨章父的話。章母說這句話時,章小溪就會用眼晴白瞪母親,白瞪是她不滿意、看不慣時無聲反擊的一種方式。雖然她在家中是老小,但在母親那里并沒有享受到老小的特權,烙在章小溪童年記憶里的是慈父嚴母,是母親天天抱怨父親慣孩子
和父親相差四十歲的章小溪的確是被父親慣大的,盡管她也有和父母進“牛棚\"的經歷,也曾對著昏暗的煤油燈哭過,也曾喊著鬧著要吃白米飯不要喝棒子面粥但她并沒有覺得多苦多累。多年后,她跟陳玉偉、史大可還有朋友們說起那段經歷時,“牛棚\"那十年從她嘴里出來,都被鍍成了金色
章小溪的父親是戰斗英雄,英雄的事跡可追溯到當年太行小八路身上。章父出生在冀南平原的一個中醫世家,從牙牙學語就背湯頭歌,到十四歲時已經得了家傳,能獨當一面了。一九四四年春天,十四歲的章父被父親派往百里之外的云渡山,給他的發小、八路軍的一個首長送治療傷寒的藥品。剛到碰頭巖崖口,章父和接應他的通訊班戰士王大龍、王小龍兄弟便遇到了進山“掃蕩”的日軍。王大龍為了掩護他和王小龍,一邊往崖頂跑,一邊拉響了“三八大蓋”。等日軍追到崖頂時,王大龍縱身一躍跳了崖。后來若干年,掛在章父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如果當年不是王大龍引開日軍,那么就不會有我的今天。比起那些犧牲的戰友,我已經很幸運了。”
那年十四歲的章父留了下來,成了一二九師戰地醫院的一名軍醫。一年后,因為要調配中藥,章父提前從抗大返回醫院駐地,才躲過了十天后一九四五年端午那天日軍對抗大學員的屠殺。“那是三十個學生兵呀,最大的十八歲,最小的才十四歲,他們從抗大畢業后就要奔赴各個抗日前線了。不幸的是,剛進云渡峽谷就遭到了埋伏在山頂日軍的瘋狂掃射,他們中間就有我的好兄弟,十五歲的王小龍。
章父為章小溪講述這段歷史時,章小溪納悶,山里那么多樹木,怎么也不至于全部犧牲呀。章父說:“本來就是荒山,再加上連年干旱,沒有樹木荊棘遮蔽,這些學生兵就成了活靶子。兩天后,我和野戰醫院的同事去了現場,摔斷的槍支橫七豎八,巖石上有風干的血跡,還有燒得只剩下鞋底的半只鞋,可是卻沒有看到尸體。直到幾天后,我們遇到了上身穿對襟汗衫、下身著肥大緬襠褲、頭箍白毛巾的刮五靈脂的采藥師。哦,你不知道吧,五靈脂就是寒號鳥的糞便,也是名貴中藥材。采藥師把我們領到半山腰陡坡處一棵旱柳樹前,說,那天他在碰頭巖刮五靈脂時,先是聽到歌聲,之后就看見一群學生兵整整齊齊走在峽谷中,也就是一眨眼工夫,就聽見槍聲響起,那些學生兵都沒來得及拉動槍栓,就被擊中了。日軍突突突掃射后,像狼一樣從山頂跑下來,又在那些可憐的娃娃身上補了刺刀日軍離去后,他跑下山崖,將一具具尸體埋了起來,沒敢起墳頭,就栽了這棵旱柳。后來他又帶我們去旁邊山洞里取他歸攏的戰友的遺物,有鋼筆、眼鏡、軍用水壺,還有一個我們野戰醫院為王小龍配的小藥箱。為了表達感謝,我們就把藥箱留給了他。
章父第一次給章小溪講述時,章小溪問:“就是咱家那樣的綠藥箱?\"章父說:“是。”“你后來見過采藥師嗎?”\"沒有,后來我就去了大別山區,去了貴州,去了朝鮮,去了長春。從‘牛棚'出來那年,我去過一次云渡,可怎么也找不到那個山坡,找不到那位采藥師了。”
學員遭遇襲擊至今是個謎,有人說是內部出了叛徒,有人說那天學生兵從前南峪出發時唱了一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被日軍的密探發現了,才在沿途設了埋伏。因為云渡峽谷是河南、山西、河北三省交界處,不管去哪里都要從那里通過…·
章小溪是聽著父親的故事長大的。用章母的話說:“小女兒是在老章手心里慣大的。\"在章小溪的記憶里,母親確實比父親更理性。后來章小溪在陳玉偉和史大可之間猶豫不定時,因為父親傾向于史大可,母親傾向于陳玉偉,章小溪一度質疑過當年母親嫁給父親的動機。雖然在那個年代女大學生嫁給軍官是眼光好,更是時髦,但父親畢竟比母親大了整整十三歲,無論是年齡、長相還是學歷,他們都不是那么般配。章父在世時,章小溪從來不認為父母之間有愛情,她固執地認定他們的婚姻就是時代之選,就如母親讓她選擇陳玉偉一樣。
有人說她能掌舵石城國投集團是沾了陳玉偉的光,就如同說她當年沾了父親的光一樣。盡管她的學歷、資歷都勝那些人一籌,比如辦公室主任李宏、副總雷同鳴等,但因為她勝出了,那些所謂的光環就會再次被放大,以至于遮蔽了她的過往業績
陳玉偉追求章小溪時就曾經說過:“在我們這些草根眼里,你確實是自帶光環的。\"章小溪跟他解釋:“我沒有,其實我們什么光也沾不上父親的,除了跟他下‘牛棚’。'
章小溪還列舉了升高中那年關乎她前途命運的那件大事。那件事后,她深刻體會到母親為什么總抱怨沾不上父親半點光了。章小溪升高中那年,因感冒引發心肌炎,休學兩個月,最終考試成績與縣一中錄取檔差了三分。最疼愛她的父親,不僅不肯打招呼,竟然還讓一中校長按分數線把她的名字拿了下來。從這件事情起,章小溪開始思考她和父親的關系。她知道父親愛她,就像母親說的那樣,是把她捧在手心里的,但那只是在生活中小事上,在大是大非上,父親并不允許他們沾半點的光,更別說什么特權了。比如縣里調整住房時,父親總是把自己的機會讓給那些更困難的家庭。從落實政策那天搬到縣委家屬院的三間平房后,他們家就再沒挪過窩。章母為此跟章父吵過很多次,盡管章父對比自己小十多歲的妻子也是放在手心里的,但在原則問題上,章母卻拗不過章父。敗下陣來的章母自我解嘲說:“我已經這么幸運了,就不能有更多奢望了。‘
“我們太幸運了。\"這是章母還有章小溪的哥哥姐姐每次跟父親爭執后的結束語。
長大后,章小溪再回首這句話,就品出了更多的意味。此時的她已經和哥哥姐姐一樣,習慣了靠自己奮斗,因為他們頭上頂著的所謂光環,并不能成為暢通無阻的綠燈。比如章小溪的姐姐分配時,原本計劃是去縣醫院的,母親的理由很簡單,大女兒身子弱,上學時就無故暈倒過一次。那次章母也學聰明了,她沒有把自己的想法亮給章父,而是直接去找了衛生局局長。可是等通知下來時,大女兒去的卻是百貨公司。章小溪記得那天母親和父親大吵了一架,章母說:“就因為你分管文教衛生,我們就都要回避?一個護士,跟一個副縣長隔著十萬八千里呢。\"章母越說越激動,一抬手就把章父去唐山抗震救災后帶回的那個寶藍色茶杯摔到了地上,本白的茬口把寶藍色的蓋杯分割成一塊塊瓷片,也割掉了最后一點幻想。章母征了一下就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數落:“你自己說,這些年,我們跟著你沾啥光了?”
那天章母放了狠話,要和章父離婚。那是章小溪這么多年來第一次在家里聽見“離婚”二字。她和哥哥姐姐都愣住了,哥哥姐姐想什么她不知道,但章小溪在心里盤算起來:如果父母離婚,那么她就跟父親。
章小溪甚至期待這個家有一點小小的變化,比如父親不用再小心翼翼地為母親賠笑臉,再比如她也不用天天像父親一樣迎合母親。章小溪曾跟女兒陳璐說:“愛情可以不顧一切,婚姻還是要講究門當戶對,不然就會像你姥姥拿捏住你姥爺、你爸爸拿捏住我一樣。\"陳璐撲一笑,說:“你沒搞錯吧,是姥爺拿捏著姥姥,姥姥就是瞎咋呼,啥大事不都是姥爺做主?至于陳玉偉,你就偷著樂吧,如今這樣的好男人已經沒有了。”
章小溪嘴里說“你們姓陳的當然一個鼻孔出氣了”,但心里不能不承認,陳璐說的也對。只是她心里隱隱有個遺憾,那就是陳玉偉太完美了,完美到畢業后他們的生活、工作一直在波瀾不驚的最優程序上運轉。有時她想,如果當初與史大可一起去了西藏,會不會像母親說的那樣:“你得過心肌炎,搞不好小命都要扔在那里。,
五
史大可在西藏一待就是二十年,若不是在體檢中查出高原性紅細胞增多癥,也許一輩子就留在那里了。章小溪和陳玉偉為史大可接風那天,章小溪看著史大可眉宇間的川字疙瘩,看著他那臉蛋上涂著兩抹高原紅的妻子,不由得感慨萬千。她對陳玉偉說:“真的是理想豐滿,現實骨感。\"誰知史大可僅在金融辦干了半年,就又向組織申請要回老家云渡。
云渡在太行山深處,這幾年雖然也開發了一些紅色旅游資源,但農業還是靠天吃飯,又鮮有大型工礦企業,依然戴著一頂貧困縣的帽子。當史大可提出下基層時,章小溪就猜到史大可要干什么了,理想主義、個人主義是章小溪當年致史大可的分手辭,如今想來仍不過時。只是當年章小溪選擇的是分手,如今她還真想在能力范圍之內能幫就幫他一把,怪就怪他和陳玉偉又撞在了一起。
那天,史大可去云渡任職,前來章小溪家辭行,用他自己的話說,也不是辭行,是來看看章伯伯。史大可和章父之間沒有因二十多年的歲月包漿而生疏,仍像新生報到時一樣,一下就進入了彼此的交集。他們談云渡的旱作梯田,談云渡的小米南瓜,談云渡的寒號鳥糞五靈脂。章父說云渡好呀,當年傷員養傷全靠云渡的小米南瓜。章父還說當年藥品缺乏,山里的連翹、酸棗仁、蒲公英等野生藥材真是派上大用場了。章父又一次問及史大可藥箱的來歷。史大可撓撓頭,也還是那句話:“是支書獎勵第一個考出大山的大學生的。支書說這是一九六三年修梯田時,在山洞里躲雨時發現的。\"章父嘆口氣,說:“你長得真像那位埋葬戰士遺體的采藥師王二堂呀。”史大可說:“我爺爺也是上山采藥刮五靈脂的山猴子,遺憾的是,在一九四五年秋天上山采藥時遭遇山洪,就再沒回來。可是我不姓王呀。\"章父就再一次回到當年,一幀幀回放那些畫面…·章父對史大可說:“等太行高速修好,等云渡的生態農業產業集群建起來,你一定帶我再回云渡走一走,再到野戰醫院舊址看一看。\"看著他倆在那里漫想,章小溪對史大可說:“要讓云渡富起來,單靠農業壓不起斤秤,史縣長還是找點能落地的項目吧。
要說史大可聽了章小溪的建議吧,可他并沒有拿出一個像樣的項目找她投資。那會兒章小溪雖然只是副總,但主抓項目投資。史大可一心撲在云渡的生態產業上,比如小米、南瓜老種子的種植、保存等。章小溪對陳玉偉說:“史大可腦子壞了,如今新品種產量高,他卻重試老種子,而且還投資種子銀行,你說他燒那個錢干啥?”陳玉偉說:“也許是為了創新,經濟一下搞不上去,種子銀行也算是個亮點吧
兩年下來,史大可打出的生態產業牌還真鬧出了點動靜,比如他們的生態南瓜,顏色金黃,又面又甜。史大可還招商引資建了一個南瓜加工廠,生產無添加、無色素的南瓜粉、南瓜干,還把土茶包裝成“禪意”,將南瓜干改良成了迷你南瓜。
史大可到云渡后第一次找章小溪,是讓她投資南瓜深加工項目。史大可先把章小溪請到三字禪吃南瓜素食,然后乘興提了投資的事情。事后章小溪對陳玉偉說:“沒想到一根筋的史大可也學
會彎彎繞了。‘
三字禪的老板是云渡人,而且是忠實的“南瓜粉”,據說他的血糖就是靠南瓜粉控制住的,于是便在三字禪內推出了一系列南瓜美食,自告奮勇為家鄉的產品宣傳,被史大可“封\"為云渡南瓜品牌的形象大使。史大可把章小溪請到三字禪吃素食,就是為了讓她沉浸式體驗南瓜粥、南瓜盅、南瓜餅等系列產品。史大可說:“我們沒錢做廣告,只靠三字禪這樣的螞蟻也啃下好幾塊骨頭了,比如石城的十幾個超市都有咱們的南瓜產品上架,比如…\"章小溪當然明白史大可的用意,只是那時正是她升職的關鍵時期,她不想節外生枝,于是就打斷史大可的話,并給他支了一招:“農業農村局每年都有重點項自扶持,如果南瓜系列產品的前景真像你說的那么好,你可以去爭取扶持資金,產品推廣的難題就能迎刃而解了。”
史大可說:“不怕你笑話,我們報了幾次,可都因為規模小、附加值低被否了。不過等南瓜大棚建起來,產銷規模一上去,再報就有希望了。所以,懇請老同學拉一把,助把力,一兩千萬不嫌少,一兩個億不怕多。‘
“你也是學投資的,南瓜的附加值算也能算出來,想出業績我支持,但你不能把我往溝里帶,還是務實點找些國家重點扶持的項目吧。\"章小溪看著史大可眉宇間擰起的川字疙瘩,心一軟,就又補充了四個字:“比如光伏。‘
當時章小溪拋出光伏只是為更大可拓寬思路,沒想到史大可還當真了。他又是請專家論證,又是四處尋找落地的機緣,找著找著,就和石晶光伏項目較上了勁。當他再次興沖沖來找章小溪時,章小溪一口就拒絕了他,理由也很簡單,石晶光伏已經名花有主了。史大可說他當然知道,但他要的不是一期,是二期,他篤定云渡山的陽坡是光伏發電的最佳地點。
“因為項目的連續性,二期不可能在異地另起爐灶。”章小溪想,既然口子是從她這里扯開的,那么就在她這里把口子堵住。可史大可依然像過去一樣看不出眉眼高低,他自顧自地陳述理由:“低成本投資,高光能轉換,還有…”章小溪臉一拉,說:“不用還有了,一期還沒見效益呢。\"其實章小溪想說“你怎么老想搶別人的”,但還是忍住了。那一刻,她在心里對自己說:“當年選擇分手太明智了,不然還真不知道要為他的單邊理想主義生多少氣呢。”
章小溪當然知道二期建在云渡也不是不可以,其實當陳玉偉跟她提起這個項目的投資時,她就想到了云渡。但是那天陳玉偉不是征求她的意見,而是告知她。陳玉偉說:“新能源是方向,他們‘發改委’已經立項,引進石晶光伏,項目一期落地寧保縣。
章小溪問:“還有二期?
陳玉偉說:“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個一個做。一期摸著石頭過河,二期等水到再渠成吧。
章小溪笑了笑,沒再說話,她太了解陳玉偉了,悶頭做大事。比如當年他們能最后走到一起,比如如今引進的光伏產業。她知道這個項目對陳玉偉的意義,雖然陳玉偉沒說,但他可能要當副市長的傳言早就傳到她耳朵里了。那天,李宏神神秘秘地說:“以后農業農村局的項目,咱們就悠著點勁。\"她當時還笑了笑,說:“不能因為史縣長的南瓜,就打翻一車人,有好項目,咱們該支持還支持。”后來在為寧保縣蔬菜大棚基地投資時,她才明白李宏的用意,農業農村局的王局長也是副市長的人選之一。回家后她對陳玉偉說了投資的事,陳玉偉說:“我給你的建議是按規定辦。項目好就投;如果是花架子,就不投。
‘那會不會影響你呢?
“我們是業績之爭,而不是官位之爭,不管是蔬菜大棚還是光伏項目,只要有利于地方經濟發展,就要大力支持,千萬不要讓個人偏好主導決策。”
石晶項目一期落地的寧保縣,是陳玉偉他們“發改委”的聯系點。因為這幾年陸續引進了格美電器零部件加工產業園、醫藥化工設備生產廠等,已經具備了高科技產業園的雛形。光伏一期建成,一來可以解決產業園用電,二來還可以將所發電量接入國家電網。于公于私,章小溪都是竭盡全力支持的,但因為有周期長、投入多、利潤低等不同聲音,章小溪不得不放緩步伐,確保每一筆資金用在刀刃上。
誰知史大可卻像塊狗皮膏藥黏上了她。不得不說,史大可確實對光伏項目進行了周密論證,他拿出的立項報告不僅理由充分,而且還真把大家的眼界拓寬了,比如南瓜大棚光伏。但章小溪最終否定了這個項目,理由很簡單:等一期見到效益,再啟動二期。
為了說服章小溪,史大可便開始了一次次的圍追堵截。章小溪幾次想把事情挑明了,但她知道史大可的脾氣。況且從他開始爭取光伏二期項目后,農業農村局的王局長竟然專門開會追加了南瓜大棚項目扶持資金,還推薦了一篇國外研究大棚光伏項目的論文。王局長說希望史大可借著南瓜大棚扶持的東風,積極探索科技助力農業發展的新路子。那天史大可從農業農村局出來后,就拿著那一紙論文來找章小溪,沒想到話沒說完,就被章小溪截住了。章小溪黑著臉說:“既然農業農村局都給你扶持資金了,你想建什么就建什么吧。
史大可被噎在那里,不知如何接話,就沒話找話地說了一句:“我剛才在中華支行門口見到章伯伯了。”
章小溪“嗯”了一聲:“估計又是去‘登折'了。”
史大可說:“還真不是,他是給災區捐款去了。”
章小溪笑了笑,說:“老爺子上廁所也要喊上我們,恨不能馬桶抽一回水把全家的問題都解決了,他還能去捐款?”
嗯,這就是章伯伯可敬的地方。‘
“是呀,老爺子的初心是永葆到底啦,可惜他想捐也沒幾個錢。只要高興,他愿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章伯伯捐的金額不小呢。‘
“別看他每個月都去銀行登折,實際上他的工資也就五千,他能捐多少?”
其實話說到這里,氣氛也就緩和了,史大可知趣的話,就說說同學情誼,說說南瓜粉、“禪意\"茶也行呀。可是他卻偏偏跟章小溪發,堅持說:“我瞥了一眼章伯伯手里的回單,好像是十萬呢。”
“十萬?你沒眼花吧?
“那么是一百萬?”史大可擰了一下眉間的川字疙瘩
“別逗了,就他,我前腳離開客廳,他后腳就關燈,一分一分省的人,怎么舍得捐一百萬。哈哈,你不知道,他的節省都嚴重影響我的生活了。前天我出去散步,他不知從哪兒看來的節約小妙招,竟然把茶幾后面的插座關了,害得我手機一晚上都沒充上電。
“要不說章伯伯可敬呢!
“不是可敬,是…你說他捐了多少?算了,我還是回家一趟吧, ”
章小溪以回家這個無懈可擊的理由成功繞開了史大可。但如果,如果有如果,章小溪絕對不會回家,她會老老實實待在單位,對父親捐款的事情忽略不計,她的心里也不會壓上一座大山。但人生沒有如果
那天章小溪回家后,章母正對著電視屏幕嘎嘎嘎笑著,一邊笑,一邊扎起一顆拇指大的草莓往嘴里放。章小溪清了清嗓子問:“老爺子呢?”
章母町著屏幕沒吭聲
章小溪拿起遙控器關了電視,說:‘你能不能別只顧自己?”
章母說:“你這大白天的怎么回來了?有事?”
“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別讓他一個人出去,別讓他一個人亂跑,萬一出了事怎么辦?
“老頭子,老頭子!\"章母喊了兩聲,也沉不住氣了,她從沙發上站起來,一邊往臥室走,一邊問,“他又出去了?”
章小溪說:“你就迷你的電視吧,你怎么就不能多關心關心他呢?”
誰說你媽不關心我啦!
章小溪的話沒說完,章父就從臥室里面走了出來,他像每次和稀泥那般扎起一顆小草莓說:“快嘗嘗。”然后也不管章小溪愿意不愿意,就遞了過來。那一瞬間,章小溪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時代,回到了跟著父親到公社衛生院上班時的場景。那時父親總是帶著她,在大院里的草叢中尋找長著一串花生粒大小的紅色小果子的野樹莓,摘一顆就遞到她手心里一顆
章小溪是父親最疼愛的小女兒,盡管她一直說父母重男輕女,說父母身在她家心在哥哥家,但她知道是她離不開父母親。她生下女兒陳璐時,父母都退休了,就從縣城過來幫襯,這一幫就是十幾年。再后來,她按著自己的所謂孝道留住了他們,而且給他們提供了比他們那些老戰友、老同事、老鄰居都要好的生活條件。
章母掛在嘴邊的話是:“兒子孝,不如媳婦孝;閨女孝,不如女婿孝。我這輩子啥也不行,就是修了一個好女婿、一個好媳婦。\"章小溪說:“那是因為你有好閨女、好兒子,說到底,還是因為你修了個好老頭。”
看到父親從臥室里走出來,章小溪問他:“你今天去銀行干什么了?”
“到銀行就是存錢取錢唄。”章父一邊說,一邊轉身往臥室走。
“又是去登折了吧。\"章母一邊打開電視機,一邊說。
“是去捐款了吧?\"章小溪緊緊追著父親的背影問了一句。
“給誰捐?捐了多少?\"章母嘈地站了起來。
‘沒誰,給地震災區捐了點錢。”
‘捐了多少?”章母問沒多少,就是替老戰友盡盡心。
“沒多少是多少?再說那錢也不是你一個人的。\"章母一邊追問,一邊往臥室走。
‘你的那個折我沒動。”
“算了,算了,愿意捐就捐吧,反正我也不花你的。”章小溪看著母親動真格了,想為父親鋪個臺階,也為這既成的事實畫個句號
沒想到章母尖聲地“啊”了一聲,隨即喊道:“小溪快看看,我沒看錯吧?”
章小溪是有心理準備的,她想莫不是真捐了十萬吧。可是除了周末讓他孫子、重孫子過來,讓他好好反省反省,落個下不為例,再說什么也沒用了。她接過存折,拍拍母親,寬慰道:“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以后你管好他就成了。”說完才低頭看了一眼存折
折上的那幾個零讓她有些眼暈,她不由得像父親當年教她識數一樣,用手指一個一個點了點一后面的那幾個零。她看著那些零,一句話也沒說出來。雖然天天跟錢打交道,但看到父親的大手筆,她還是有些蒙。她揉揉眼晴又看了一遍,沒錯,一后面真是六個零
還沒等章小溪說話,章母就奪過存折,急赤白臉地喊道:“你不是開玩笑吧!
“我是捐了。你知道王大龍和王小龍都是甘南的,我這個幸存者就是想替死去的戰友盡一份心。
“你總要跟我商量一下吧!\"章母喊 道。
“下回,下回我提前跟你說。\"章父 賠了個笑臉。
‘還有下回?我知道你的戰友死得壯烈,可你,可你,哎呀,你這個老頭子,你讓我說你什么好。\"章母嘆口氣,一屁股坐在床上,她摁了一下太陽穴,問:“小溪,咱能追回來不?’
‘你以為他是被騙了呀!\"章小溪當然心疼那些錢,可她知道如果追回來,笑話就大了,更何況具體經辦行是中華支行。
想到這里,章小溪的火就不打一處來,她埋怨道:“你捐可以,但是不用捐這么多吧?再說,咱把錢扔出去也要聽個響呀。”
“你要聽什么響?”章父一下就急
了。
“比如讓媒體宣傳一下,比如事前我們策劃一下,實現資金效益最大化,比如…
沒等章小溪說完,章父就拍了桌子。他吼道:“我是捐款,不是投資!這種話你也能說出來,你還是我的女兒嗎?”
“我不是!若不是我管你吃管你住,你能攢那么多錢?理論上說,你就是拿著我們的辛苦錢去充了好人。‘
“你,你,你這孩子。”
章小溪看見父親的臉有些泛青,就又解釋道:“主要是你們年齡大了,遇上個病呀災呀,要用錢的地兒多著呢。”
“你,你別管我,我得了病也不用看,我不浪費你和國家的錢。
“哎,你這個不知好歹的老頭子,閨女還不是為了咱們好。你真不該去充那個大尾巴狼。
“我就是捐了,我不僅給甘南捐,我還要給云渡捐呢!以后我每月領了工資,都放到云渡基金賬戶上。”
“你也不想想,如果只靠咱倆那點退休金,是夠買房還是買地?你還捐呀捐。\"章母知道章父的勁上來了,便迂回勸道。
“我是買不起市里的房,但老家的房子也不是不能住。我當年在云渡的山洞里睡過,在大別山的樹枝上也睡過。”
‘那你回去住吧。
“好呀,明兒個我就搬回老家那三間屋里去。
章小溪第一次白瞪了父親一眼。她對父親說:“你算一算,就你那點工資,刨去吃住,要攢多少年才能攢夠一百萬?”
“我,我……
沒等父親把“我”后面的話說出來,章小溪又說了一句:“你愿意怎么作就怎么作吧,只是勸你別再摻和史大可的事了,別再給我添亂了。\"說完,砰的一聲摔門就出來了。
她想,老爺子也是她慣的,過去他不讓家人摻和他的事,如今他卻總摻和她的事,比如云渡大棚光伏。可她知道不能跟他講其中的緣由,只能冠冕堂皇地說:“再等等,等時機成熟。\"章小溪回家是為了躲史大可,她不愿繞了一圈又碰到史大可,那一百萬確實讓她心疼得口無遮攔,亂了方寸。
后來十年間,她一直為那天的沖動后悔,她掰著手指頭數也只有這一次失去理智。那日失去理智的她走到單位門口,看到中華支行時竟然想,沒準兒這就是那個常行長竄掇的呢。其實她也知道父親捐款這事跟常行長沒關系,但因為有了上次石晶光伏貸款常行長擺的那一道,就不能不聯想到常行長又下了什么蠱。
那次常行長為難她,她以為就是給她出個難題,然后再賣她個人情。后來李宏告訴她農業農村局的局長是常行長大舅哥時,她才明白常行長的用意不在她這里,而是為了幫他大舅哥拿籌碼。她本想把事情跟陳玉偉說一遍,并叮囑他要留心,但還是忍住沒說。她想得更多的是督促石晶光伏盡快建成投產,實實在在幫陳玉偉一把。至于父親,捐款就捐吧,反正她也從來沒想過要花父親的錢。如果不是為了躲避史大可,她也不會回去興師問罪,也不會和父親吵架,更不會摔門而出。想到這里,章小溪打了一把方向盤,掉頭往三字禪駛去。
三字禪有父親心心念念的“禪意”。史大可推出“禪意\"時,若不是章小溪攔著,說不準章父真就成代言人了。那天史大可講了一個紅色故事,就是三十名抗大學員在云渡碰頭巖犧牲的事,只不過他的故事結尾加上了南瓜。他說烈士犧牲的第二年,太行山區大旱,莊稼都旱死了,地里顆粒無收,但烈士犧牲的地方卻長出了一片南瓜,那南瓜的個頭出奇地大,也正是靠著這些南瓜,鄉親們才活了過來…
章小溪在三字禪要了一壺“禪意”,她想靜一靜,想想如何滅了史大可動石晶光伏二期的心。這些天她也認真看了史大可提交的項目計劃書,南瓜大棚光伏確實是個創新,但農業農村局在這個當口給南瓜大棚種植扶持資金,不能不讓章小溪聯想到其中暗藏的玄機
南瓜干還未在玻璃壺里脹成南瓜時,章母的電話就打了過來。章小溪看了看,沒接。她想,反正錢都捐了,就別再裹亂了。她不想再跟父母談這些事,她想的是如何拔掉史大可這個“馬前卒”。可手機就是不讓她省心,響一陣,停半秒,停半秒,接著響,簡直和史大可一樣纏磨人。她看了看,還是母親打來的,想也沒想就快速摁了關機鍵。手機不響了,她的心卻靜不下來,不僅靜不下來,反而更加慌亂
壺中的南瓜干慢慢脹成南瓜的形狀,這是史大可的創意。迷你型的南瓜干制品是云渡南瓜加工廠的特色產品,章小溪不得不佩服史大可的費盡心機,但她不會為了這點雕蟲小技就去投資。史大可說這創意來自章父,他為此還講了那個紅色故事
史大可的倔勁跟父親真有一拼。章小溪把能想到的都想了,可就是想不出如何才能斷了史大可凱觸光伏二期的心。一杯杯茶喝下去,章小溪也沒想出個子丑寅卯來,眼前反而不停閃現剛才與父親吵架的那一幕。她想父親一定是真的動氣了,不然臉色怎么會鐵青,在她記憶里,父親還從沒給自己甩過那么青、那么難看的臉
‘何必跟父親說那么重的話呢。\"章小溪輕輕嚼了一口南瓜干,然后又搖了搖頭,她對自己說,“還是要管的,不然這次是甘南,下次就真是云渡了。\"章小溪想,吵也吵了,那么索性拿出個姿態,晾他幾天,讓他少管點閑事。昨天晚上父親還旁敲側擊地為史大可吹風呢,《新聞聯播》后,父親對章小溪說:“現在人太能了,就是躲在大山里,也會被看得清清楚楚。
章小溪說:“那可不,如今高科技、數字化發展迅猛,再以后就是AI一一人工智能了。”
“那你為啥不愿給史大可的南瓜智 能投資?”
章小溪看了一眼父親,哈哈一樂,說:“老同志,你在這兒等著我呢。不是不愿,是不能盲目投,也不能他說啥就是啥呀。同樣的資金、同樣的項目,電器生產的利潤要比南瓜高,而且風險低。”
“我就知道是你看不上南瓜。等我的那筆存款到期,我就拿出來資助南瓜。”
“哈哈,好呀。\"章小溪本來想問,是不是史大可又來忽悠你了,可她不想提他,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我就知道你笑我蚍蜉撼樹。我想好了,我要為南瓜搞個眾籌。”
“你還懂眾籌,老同志不簡單呀。”
‘所以才找你這個專家幫忙呀。”
章小溪想也沒想就說:“你以為眾籌就不用論證,就不用考慮投入產出了?老同志,你現在的任務就是保養好身體,南瓜的事就交給人家當地政府,交給史副書記吧。
“那你可不能總敷衍人家呀,明天我就讓他去找你。
“好、好、好。\"章小溪不耐煩地說。
第二天章小溪見到史大可后,沒好氣地說:“你能不能不再打老爺子的牌?”
史大可說:“我也沒想到八十九歲的章伯伯還能想出這么先進的辦法來,他還真是給我拓寬了思路呀。‘
想到這里,章小溪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原本“八十九\"在她眼里就是個數字,可今天也不知怎的,她像忽然發現這數字后面的玄機一樣,仿佛這一刻才發現父親已到高齡。
章小溪急忙打開手機,想給父親打個電話,才發現微信上的紅點、未接電話已經滿屏,有母親打來的,有陳玉偉打來的。她快速回過去,然后就被那晴天霹靂擊中了。
六
那應該是章小溪最后一次去三字禪,在此之后她再沒去過。其實也不是沒去過,而是走到門口就退回來了,盡管她想念南瓜粥,想念“禪意\"茶。
那天在父親的葬禮上,她對史大可說:“若不是你,我怎么會上班時回家;不回家,怎么會惹老爺子動氣;老爺子不動氣,怎么會突發心肌梗死?”她說,“如果你識趣,就不要來找我了。”
章父的突然離世成了章小溪心里跨不過去的一道坎,只要一想,心就生疼。白天她用工作麻痹自己,晚上回家就鉆到父親的臥室,整理父親的賬單和日記。都說時間是治愈的良藥,可時間那服藥治愈的只是“媵理”,滲入“骨髓”的疼時不時就會扎她一下。比如史大可后來真就發起了眾籌,比如他引進了萬盛集團,將云渡紅嶺的千畝農業科技園項目交給萬盛開發。章小溪他們為萬盛集團募集最后一筆信托基金時,萬盛質押的就是那塊土地。章小溪沒有想到,十年來兜兜轉轉,又和史大可攪在了一起。
章小溪知道史大可如今找她是談云渡紅嶺千畝農業科技園土地轉讓,是又看到機會了。他為土地講了個故事,然后高價賣給萬盛,如今再低價收回,就算平價收回也是贏家呀。兩年的資金在他手里打了幾個來回,紅色旅游小鎮已經初具規模了,隨著太行高速通車,云渡想不再上個臺階都難。可是她依然不愿見史大可,即便她也知道目前他們并沒有找到合適的下家。章小溪讓李宏轉述她的意見:“按程序拍賣,市場的事情就交給市場吧。
史大可像十年前一樣不肯罷休,他說:“按市場規則沒錯,但發展規劃就會被打亂,拍賣期間不能建設吧?別說半年,就是一年也等不起呀。‘
章小溪挪揄道:“這么說,你是為追加投資這個附加條件來的?”
“對,這是雙贏方案,一方面化解信托資金危機,一方面重啟項目發展。再說萬盛的問題出在房產上,科技園是受了牽連。還記得當年你代表甲方,我代表乙方,咱們做的那個金融風險處置模型嗎?”
章小溪不僅記得,還知道如今的情形和那個模型相似。但模型是教科書上的,是理想狀態中的,沒有對世道人心的考量。她反問道:“你又如何保證這輪投資不會再出現風險呢?”然后又決絕地補了一句:“當年我們都分道揚鑣了,今天怎么可能志同道合呢?‘
‘當年,當年我是年輕氣盛。
“如今你不僅氣盛,而且還老謀深算,你的如意算盤撥拉好了,可我前腳處置抵押,后腳投資,不就犯了‘自融的大忌嗎?\"章小溪說完指了指門,示意他出去。
史大可依然厚著臉皮,自顧自地說:“你不知道那些土地有價無市嗎?”
‘那你為什么還要接手?莫不是你和萬盛給我們埋雷?\"章小溪想都沒想就駁了回去。
怎么可能?當時我們把土地和項目開發建設權轉讓給萬盛,一是資金價格合適,二是萬總有發展農業科技的情懷。”
‘情懷?你不要再講故事了。還是那句話,市場的事情交給市場。你愿意拿回土地,就等法拍時舉牌吧
話說到這個程度,何況史大可也不是當年那個急吼吼找資金、找項目的副書記了。作為父母官,那些廳局的頭頭腦腦都會給他一個面子,更重要的是,如今云渡的財政收入已經把他的身價抬高了。她知道史大可想拿回閑置的土地,盡快開發建設生態科技園是真,為了幫她解燃眉之急也是真,但她就是不想給他這個機會,不愿落他這個人情,不愿再為這個項目投資,更不愿再跟這個項目有任何瓜葛。但史大可就是史大可,他還是像十年前、二十多年前一樣,又堅持不解地追來了。
走進三字禪的一瞬間,章小溪有些后悔。她擔心因為個人好惡錯過了最佳的土地處置時機,這樣她對投資者也是百身莫贖呀
前些天章小溪跟萬盛的萬總談土地處置問題,萬總告訴她,他們真沒有虛抬土地價格。這個價格確實比其他縣高出百分之二十,但里頭涵蓋了云渡科技園的“軟規劃”,他也是看好農業科技園前景,覺得物有所值才出手的。萬總還說,若不是他和史書記一見如故,若不是當時縣里資金緊張,他們想拿那塊地也許還拿不到手呢。章小溪嘴里沒說,心里卻“哼”了一聲,心想“軟規劃”就像房子的裝修,你喜歡,下一個買家未必喜歡,不喜歡就不會買賬。這幾天評估機構的數據都出來了,白紙黑字提醒章小溪:當年萬盛那塊地確實買虧了,兩年后價格最高極限值也僅僅與質押價格持平。一旦法拍流拍,那么接下來八折、七折甚至五折成交都有可能。想到這里,她驚出了一身的汗。還是回辦公室吧,如果史大可再找她,不妨聽聽他的建議,誰讓自己如今落到了他的一畝三分地呢。
章小溪確實落到史大可的一畝三分地了,在她進來的那一瞬,服務員就認出了她,然后給史書記發了照片過去。史大可在門外站了許久也沒有想到說服章小溪的良策,無奈之下,他只能向陳玉偉求援。陳玉偉聽完來龍去脈后,對史大可說:“過去你不是挺能整的,如今故事打動不了她了?”
史大可撓撓頭,說:“陳主席,小溪同學不給我機會呀。
陳玉偉說:“你的優點是一根筋,一條道走到黑;你的缺點也是。作為地主,作為項目落地方,你不妨召集石城國投、萬盛集團,還有石城銀行到云渡開個現場協調會呀。‘
史大可拍了拍腦門兒,說:“還是陳主席道高一尺,師弟在這里就先行謝過了。
七
云渡,是太行山的一條支脈,它像一條巨龍,從太行山的主峰皇后嶺蜿蜒西來,不時向南北伸出大大小小的觸角,每個觸角上都佑護著幾個大大小小的村莊。云渡是太行山的一處咽喉要地。云渡上有一條古道,南接莽莽蒼蒼的豫北山脈,北連清漳河,可達太行腹地。云渡支道更是四通八達,向東而下,可達京津,向西而出,可通三晉大地。
云渡紅嶺農業科技園雖然在大山之上,交通卻極為便利。新建成的太行高速貫通南坡腳下,和明成化年間集資捐物重修的那條徒步去往媧皇宮進香朝拜的盤山古道遙相呼應。史大可讓車停在科技園籌建處的坡道上,然后帶領眾人走上了這條祈福禳災的古道。章小溪是奔著現場評估,盡快達成處置意見來的,但她也知道大家各懷心思,都想博取一個利益最大化
一下高速,萬盛集團的萬總就咂咂嘴,說:“若不是地產那邊出了點狀況,真舍不得放棄這塊地呀。\"常行長揶揄他:“不該涉足自己不熟悉的領域,如果不盲目擴張,也不至于鬧資金荒。\"萬總咧咧嘴,說:“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我還是轉型遲了,如果早上三年五載提前布局農業科技唉,你們銀行也是嫌貧愛富,如果能再支持一下,最多三年,絕對會讓你們再多一個大客戶。\"常行長說:“當初我勸你把東墻補到西墻,你不聽。如今有了不良記錄,上了黑名單,就是摘了我的烏紗帽也貸不出款來了。\"史大可說:“萬總說得沒錯,兩年前的規劃至今也不落后,況且如今的技術都更加成熟了。”
章小溪淡淡地看著他們,心里“哼”了一聲,她打定了主意,你們愿意忽悠誰就忽悠誰,我只管處置抵押,堅決不能再投人。沒想到常行長竟然點了她的將:“章總,處置就跟樓市一樣,越降越沒人買,越沒人買就越降。不如你們牽頭,三方重新立項,一來可以化解風險,二來可以拿到更高的收益。”章小溪笑了笑,說:“是個好主意,而且還可以先把你那一個億的不良化解掉。”常行長說:“是這個道理。這樣一來,我們也可以接著投這個項目了。\"章小溪心里說,做你的白日夢去吧。但她知道如果真鬧僵了,對誰都不好,更何況她是為了處置而來,小不忍則亂大謀,自己的態度直接影響著處置走向與價格。為了拿個好價錢,她應該和常行長、萬總一起把氛圍烘托上去,然后把史大可架到火上。
史大可領著他們一行人在深谷中走了一里多路,在一個峽谷口停了下來。他指了指眼前一個峰頂說:“這就是之前的碰頭巖,如今的紅嶺。
章小溪聽到“碰頭巖”三個字,心里一驚,仿佛被什么觸動了一下。她抬頭看了看,果然兩側山峰壁立,峰頭幾乎碰到一起,不得不感嘆“碰頭巖\"這個名字真是名副其實,跟父親講的一模一樣。她記得父親說:“碰頭巖是云渡古道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咽喉要地。”十四歲的父親進山走的就是這條路,也是在這里遇到了日軍,王大龍為掩護他,從碰頭巖崖頭跳到了谷底。章小溪不禁又看了看,她想,這就是當年抗大學員遇難的地方吧。這時她的眼前閃現出一群年輕的身影,他們唱著《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英姿勃發地走在這條三省交界的古道上,突然間,槍聲響起···
‘正在刮五靈脂的采藥師循聲望去,看到了那慘烈的一幕。那一日,帶著血色、帶著不舍的夕陽遲遲不肯下山。說來也怪,烈士犧牲的第二年,這一片就長出了顏色金黃、口感甜面的南瓜,后來當地人管這里叫作紅嶺…”說完,史大可用手指了指高速旁邊的南坡,“那就是當年掩埋烈士尸骨的地方,雖然因為洪水、地震,當年的旱柳樹早不在了,但是他們并沒有被歷史的塵沙湮沒,他們就在紅嶺的山里,支著這座大山····
再往前走,路左邊有一塊青石,大如碾盤,形如雄獅;路右與青石相對之處,也有一塊巨石,色白,形如奔象。“青獅白象雄踞之地,必有一穴好地。”常行長又在那里發感慨了。史大可指了指遠處一個高峰說:“當年八路軍一二九師和晉冀魯豫邊區政府下屬機關、學校、醫院就駐扎在這周邊的村子里。”說到醫院,史大可頓了一下,然后沖著章小溪說了聲:“對不起。
旁邊的萬總看了看史大可,說:“有啥對不起的,我就是被紅嶺的歷史感動,才動了投科技園的心思。如今讓我選,我還會這樣選。”說完,他向青獅白象后面指了指,又說,“章總、常行,咱們緊走兩步,轉過這個崖口就是農業科技園了。不是我說,以章總的專業水準,見了科技園,不動心才怪。‘
章小溪笑了笑,說:“如果真像你描繪的那樣,我就投。‘
“史書記、常行長,你們都聽到了 吧,章總一支持,就能搞活一盤棋呀。
常行長說:“萬總就別在紅色土地上做白日夢了,我們是來處置抵押物,不是來投資的。是吧,史書記?”
史大可沒有接茬兒,萬總也沒有再說話,但步伐明顯快了起來。行走間,章小溪忽然發現兩側的崖壁上層層疊疊地支著數不清的長條形的小石頭。
章小溪好奇地停下腳步。史大可說:“這是支山。傳說在這里立塊石頭,上山時腰桿就硬挺了,而且支了山,就不會腰疼。\"說完,史大可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遞給章小溪,“你不是腰椎間盤突出嗎?支一塊,支一塊吧。
章小溪接過史大可遞過來的那塊石頭,小心翼翼地把它支在山腰,然后拿出手機,為這些支在山腰的一塊塊小石頭拍照。一塊塊層層疊疊的石頭在她的鏡頭里慢慢聚焦,幻化出一支隊伍。猛然間,一束光從頭頂越過,照在她支的那塊石頭上。光影中,她看見父親微笑著向她張開雙臂…
章小溪忙了半晌,然后跟隨眾人向紅嶺農業科技園快步走去。
原刊責編 梁豪
【作者簡介】云舒,原名張冰,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女行長》中短篇小說集《K線人生》,作品散見于《小說月報·原創版》《北京文學》《人民文學》等刊物,并被本刊及《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