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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生淮南

2025-08-10 00:00:00林擒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5年7期
關鍵詞:股長橙子橘子

韓班長吃橙子有一套。旁人都是拿了刀,切成瓣,啃著吃,只有他,徒手剝皮。“看到它的肚臍眼了嗎?”韓班長抓起一顆臍橙,給我們“畫重點”:“果子拿到手里,先做按摩。左手支撐,右掌施力,用小魚際肉厚部位均勻碾壓,至果皮柔軟,可進行下一步驟。\"韓班長邊講邊做,開啤酒瓶似的,指甲蓋輕巧一掀,就揭開了臍橙的“肚臍眼”,隨即以此為原點,雙手協力,順時針剝開果皮。剝橙子是個細致活兒,尤其不可貪進度,這老班長也真有耐心,一雙操槍的大手,簡直可以繡花了。只見他的指甲上下翻飛,類似蠶食蟻噬,橙子皮特有的清甜香味便隨著嘩嘩剝剝的響聲,在房間里蕩漾開來。進程過半,韓班長漸入佳境,橙子皮被他拆成窄窄的一給,一直垂落到地板上。說實話,我削蘋果都沒這水平,我甚至有點懷疑是不是在樓下超市看錯品種,買成了一簍橘子。不等我看清怎么回事兒,“示范作業”已經完畢,韓班長把剝好的橙子托在掌心,整顆果肉晶瑩透亮,一丁點兒擦破皮的地方都沒有。可韓班長還是吧唧吧唧嘴巴,說:“本地橙到底差點兒意思,啥時候去我川西老家,你們就知道什么叫橙子了。”他說完就把果肉遞給了我。我剛準備接,一直沒吭聲的董股長在我肩頭狠狠拍了一下:“咱們是來吃橙子的嗎?”我腦子里嗡的一聲一差點兒把首長交代的任務忘了。

事情還要從年初說起。當時支隊正在籌建史料文物室,工程建設已經差不多了,我們宣保股就擬了個“文物征集通知”。通知一發下去,大家別提多踴躍了,什么東西都往股里送,茶缸、水壺、老迷彩服…有些戰士把自己打滿補丁的毛巾被都抱了過來,說它服役年限比股長干齡都長。那些天我光打電話了,一遍遍喊大、中隊層層把關,可“文物”還是很快堆滿庫房。好像是個星期五的晚上吧,股長正帶著我們進行“文物鑒定”,主任來電話了。沒錯,又是文物的事兒。他把股長和我叫到還在裝修的史料文物室,說是有條重要線索。等我們到的時候,主任已經在展板前等半天了。“這塊兒內容是你在把關嗎?”他指著歷任領導名錄問我。不等我點頭,他指著其中一個名字問:“這位了不了解?\"我和股長湊上去看了一眼,心里咯瞪一下,韓世崢,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政委了,那時候支隊都沒組建,還是警備部隊編制。股長坦言:“對我們來說,他只是資料里的一個名字。”主任聽完,苦笑一聲:“別說你們,我也不了解,那年代我還在念中學。不過這位老政委的兒子咱們都熟,韓貴生。\"韓班長還有這層關位韓班長可是支隊技術骨干,在修理所干到二級警士長,去年退役還是我給他錄的臨別感言。我盯著名錄里“韓世崢”的名字出了神,接著說道:“有這么個老爹,早提干了吧。\"主任一聽就笑了,股長趕緊瞪了我一眼。主任擺擺手,接著說:“韓貴生這位老伙計也是有意思,說起來我倆還是同年兵,他軍事好,我剛下支隊那會兒凈跟著他學。等我念完軍校回來,他已經是應急班班長了。我這個新排長開展工作,全靠他給我助陣。反倒是我當了主任,這個老韓開始拿我當外人了,機關三樓的主任辦公室,他就沒進過幾回,我倆這兩年吃的唯一一頓飯,還是他們這批老兵的退役會餐。老韓今天給我打了個電話,上來就問我認不認識韓世崢。老政委的名字我有點兒印象,我就跟他開玩笑說,你提誰都沒用。現在都退役了,攀關系還有啥用?你們那兒的退役軍人事務局我也說不上話啊。沒想到老韓一聽急了,在電話里沖我喊,那是我老爹。這個韓貴生也真能藏事兒,這么些年了,我都不知道他有一個老革命父親。老韓接著說,你們不是征集文物嗎?上次回老家看老爺子,我隨便提了一嘴,他還記到心里去了。老爺子說他有一樣不尋常的物件,你們找個時間來瞅瞅吧…”

“老韓啊老韓,脾氣還是那么沖。”主任講完來龍去脈,跟我們說,“老政委既然講了,肯定不是一件普通的東西,找機會去看看吧。”他最后囑咐我們,“上門的時候記得提兩箱橙子,老韓就喜歡這口。

工作一忙起來,竟把這事給耽擱了。主任說完韓班長的事情沒多久,就碰上工作組檢查,緊接著又是調研又是試點,等到騰出手拎了兩箱橙子上韓班長家里來,都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實在不好意思。董股長把剝好的橙子放回到茶幾上,再次表明來意:“不知道老爺子到底留了什么?\"韓班長沒搭理我們,抓起橙子就啃,汁水淌了一地。董股長的問題晾在那里,沒有人開口,我們倆就那么看著韓班長吃完整顆橙子,然后又吃完另一顆。末了,他站起身來,我突然感覺這個人要比剛剛進門的時候矮了一大截。“你們來晚了。\"他站在那里,淡淡地說,“老爺子已經走了。”

短短一句話,像把刀子。空氣中彌漫的水果香氣似乎也變了質,鼻腔內一陣酸澀。我很想說服自己,也許理解錯了意思?可是韓班長重新從房間出來的時候,手里已經多了一個行李箱。韓班長說:“就上個月的事情。那時候老爺子還能說話,他專門交代過,不要打擾老單位。他一輩子過得簡單,臨走也沒留下幾句話。

“這只行李箱他早就收拾好了。”韓班長說,“就等你們來。

打開箱子,是從五〇式到八五式的各種老軍裝。我們幫著韓班長把一件件軍裝取出,攤開在沙發上,才發現每一件胸前都綴著對應年份的獎章,衣服中間還夾著厚厚一攘證書。韓班長的聲音逐漸低沉,他給我們解釋:“這些老軍裝在衣柜里掛了好些年,老爺子偶爾拿出來,也只是看看,怕穿壞了。今年烈士紀念日,市里來請,我幫他穿好軍裝,試了好幾次,站不起來了。后來是躺在床上看的紀念儀式,看完跟我說,現在當兵的個兒高啊,軍裝也漂亮。電視沒看完就開始哭,又怕我看見,小孩子一樣跟我解釋,說打仗的時候一點兒不怕死,現在生活好了,反倒想多活幾天。想走走看看,想再當一回兵,想再穿穿那身衣服…

從韓班長手里接過行李箱的時候,總感覺沉甸甸的。當然,這里頭有軍人榮譽的分量,但總感覺在行李箱的某個角落,還藏著一些秘密。“主任原話是怎么說的來著?”我想起來問董股長。股長把腦門兒一拍,和我產生了同樣的疑問:“主任說,老政委有一樣不尋常的物件,是一樣,不是好多樣,也不是一箱,對吧?”“倒也不用這么咬文嚼字吧。\"我說,“這又不是寫材料。”韓班長擺擺手說:“老董講得有道理,老爺子是老政工了,別說寫材料,平時在家聊天都要跟我強調用詞準確。當時給我交代事情的時候,他確實說的是‘一樣物件’,還沖我伸了根手指頭。”“看來老政委的話不簡單。”股長說,“里面有故事。”可是韓班長卻嘆了口氣,說:“那我就不知道了,老爺子其實不怎么喜歡給我們講以前的事情,也許我爸這一輩子,都裝在這里面了。”他一直把我倆送到樓下,還不忘指著小區門口的超市跟我們說:“下次別在這兒買水果,路口菜市場也有,比他家便宜多了。‘

從韓班長那兒出來,我和股長一路無話。這種感覺怎么說呢,算不上無功而返吧,至少征集到了不少珍貴史料文物。可老政委在電話里留下的謎題卻徹底成了懸案。回到支隊,股長說他馬上要坐班,打發我去跟主任匯報,說完就跑了。這個董股長,他還不了解主任的作風嗎?成就是成,沒成就是沒成,這個事兒現在模棱兩可,要我怎么開口?回到辦公室,我把事情從頭到尾又捋了一遍,取出每件文物,登記在冊。一件件軍裝、獎章、榮譽證書,倒不是說這些不夠分量,卻總感覺跟“不尋常”一詞不搭界,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去敲主任辦公室的門了。我拽起行李箱就走,心里頭光想著匯報的說辭了,一個不留神,拉鏈沒拉上,東西散落一地。罪過罪過,我趕緊去把衣服撿起來,又檢查了一遍行李箱,大概是年久老化,拉鎖上的咬齒一大半都沒法合轍。得找個新的才行,我剛準備把破箱子扔一邊,感覺分量不對,準確來說是行李箱的蓋子分量不對,東西明明都已經取出來了,可箱蓋那一側還是格外地沉。我心底涌上來某種預感,莫非秘密就在這里?我又仔細檢查了一遍一

沒錯,“秘密”就在行李箱內壁的夾層里,那是一只檔案袋。

解開檔案袋上的紙扣,里頭是厚厚一摁信箋,看樣子有些年頭了,每一頁的左側空白處都扎有通孔,用棉線綴成冊。紙張皆已不同程度泛黃,尤其是頭幾頁,脆如蟬翼,端在手中諷颯作響。信箋上,用細紅線打著橫格,每一行都爬滿密密麻麻的藍墨水小字,沒有標題,也不怎么分段,只在每張紙的右下角標注一個手寫頁碼,數來竟有八九十頁。照說不合適的,畢竟應該先和韓班長講一聲,可我還是忍不住膘了一眼。就是因為這一眼,事情一下子全講得通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韓班長請回了支隊。當時董股長交完班剛回來,還沒進辦公室,就被我堵在了走廊。他想起昨晚,問我向主任匯報的事情,我說你別急,先看看這個。我把那個檔案袋拿給他,說明了昨晚的發現。我倆都沒看里頭的內容,但能肯定,里頭有重要線索。韓班長火急火燎趕過來的時候,自己也覺得意外:“沒聽老爺子提過這樣東西啊。”韓班長反復回想,確定沒有線索。征得他同意后,我去掃描復印了信箋上的內容,沒過幾分鐘,一份沉甸甸的文字來到大家手上,紙張還帶著打印機的余溫,熱乎乎的:

我的軍旅人生起源于一兜橘子。部隊開進那會兒,我還沒槍高吧,有坂三八式步槍,槍身一米二,再裝上刺刀,比我要高出一截。都是從日軍那兒繳獲的,像我這種小鬼還分不到。別人都扛著槍,我有什么呢?我挎了一兜橘子。出門的時候,老娘塞給我的。橘子掛在身上怪沉的,跑起來直晃蕩,反倒影響行軍。那時候小啊,光嫌她給我丟人了,怎么會想到,就是這橘子,陪我走完幾十年軍旅人生…

信箋上,一個個蠅頭小字,把我們帶回那段激蕩人心的歲月。之前只存在于資料檔案里的“韓世崢”三個字,逐漸還原成一名有血有肉的老兵。一口氣讀完,感覺像是重新走完一條軍旅路,讀完一部支隊隊史。當然了,老政委這浩浩蕩蕩好幾十頁的革命人生,都是后面將要徹底講清楚的事情,現在,讓我們暫且跳到最后一頁。就在這篇文字的末尾,字跡產生了變化,藍黑墨水換成黑色簽字筆,文風也大不一樣,顯然是后來的補敘:

…欣聞支隊征集文物,思來想去,別無長物,唯老屋檐前有棵橘樹,貴生誕辰手植也,如今料已結果。如前文所述,不知有無紀念意義?若堪用,可讓貴生前往尋找。此文凡兩萬余言,可作“按圖索驥”之用。

物了。一顆小小的橘子,濃縮了一名老兵的人生。”他把原件放回檔案袋,還給韓班長,說:“老韓,這件事,支隊尊重你的選擇。

韓班長此刻已是熱淚盈眶。他望著信箋上父親的落款,語不成句:“老實講,他當爹,我當兒子,都不合格。我小時候吧,他整天在部隊,等他退了休,該兒子照顧爹了,換成我在軍營里。最后那些日子,我們父子倆總算是‘團聚’了,可老爺子不說話。我以為他還在埋怨我,現在才知道,他要說的,都在這里頭了。\"韓班長把檔案袋上的繞繩重新纏好,對主任說:“這是老政委交給我的任務,也是老爺子給我留的作業。\"他鄭重說道:“不管作為一名戰士,還是一個兒子,這件事,我都要去辦。’

不等老班長講完,主任已經把他的手拽了過來。“上次握手是你退役,當時就想,會不會是最后一次?還好,現在任務又來了。\"話音甫落,主任的目光已經重新變得銳利,“董股長,你不是剛好去山西方向接兵嗎?還有你,小伙子,干宣傳,就是要有一雙發現新聞的眼睛。”兩句話布置完畢,他沖著自己的老戰友韓貴生敬了一個禮,用同樣鄭重的語氣說道:“希望你們能把老政委的遺愿接回來。

誰能想到,老政委本來要捐給史料文物室的文物,是顆橘子。了解完情況,主任感慨道:“沒有比這更好的文

韓莊舊俗,家中添丁,都要在門前栽一棵果樹,品種不限,只是自家人不可摘來吃。那是留給路人解渴用的。記得爹媽給我種的是一棵橘樹。興旺村自古就是富庶之鄉,盛產水果,吃完的果核隨手丟地里都能發芽。到我學會爬樹的年紀,橘樹枝頭凈是黃澄澄的果子。那時候不懂事嘛,橘子在我們那兒又是稀罕物,沒少打果子的主意,為這挨了不少打,橘子卻沒吃上一口。直到一九三七年年底,滿樹的橘子和日軍燃燒彈一同落地。橘子樹被燒焦了,我們都以為它死了,可是到第二年春天,平遙光復,果樹竟也重新發芽。等它再次結果,我已經成為一名游擊隊隊員。這一次,老娘讓我爬上樹去,把果子全摘了下來。我還沒聽明白,老娘眼淚就下來了:“老話講窮家富路,我兒現在也是個趕路的人了。你的路還長啊,記住,不要掉隊。”

打個盹兒的工夫,高鐵已過秦嶺。隔著車窗,似乎也能感覺到空氣的味道立馬就變了,濕度降低,好像有誰把你毯子掀了,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醒了過來。列車一路東行,穿關中平原,越黃河而北折,再過運汾盆地,汾水兩岸濃郁的黃土香氣滲透玻璃,將你緊緊包裹。

“多少年沒回來過了啊。”韓班長合上手中的材料,給我們介紹起一段往事,“我家祖籍山西,父親十六歲那年在家門口參軍,加入平遙游擊大隊。抗戰勝利后隨隊編入太岳軍區,打過上黨戰役。之后攻下臨汾、晉中,一路北上,直到解放太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進軍西南,參與西康剿匪,直到把仗都打完了,就地轉人建設。川藏線、滇藏線、成昆鐵路,一晃三十年。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伴隨支隊組建,父親來到江城,那也是他軍旅生涯的最后一站。在江城安家也有幾十年了,沒想到他還記得老屋門前的一棵樹。聽我媽講,我出生那年,全家回過一次山西。不用想都知道,到處大變樣,父老鄉親都進了城,當年的村子都沒剩下幾片瓦。說起來,這還是我記事以來頭一次回老家,當年我爸都找不到的東西,你們說這次能成功嗎?”

這個可不敢打包票,董股長和我大眼瞪小眼。雖說出發前跟主任表態的時候信心滿滿,可這一路上研究了老政委留下的“尋寶圖”,又聽韓班長這么一說,大家才發現事情有點難辦。我學著韓班長的手法,徒手剝了兩顆橙子,只是功夫還不到家,坑坑洼洼的,賣相不好,他們倆都不吃,只好我自己消滅。酸甜的汁水浸潤齒間,腦子一激靈,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老政委寫的不是橘子嗎?怎么到韓班長您這兒變成橙子了?”“可能是江城盛產臍橙,又或者口味變了?\"韓班長自己也搖頭,有點沮喪,“我做兒子的,啥也不知道,到現在也不知道老家的橘子是什么味兒。”股長拍了拍老班長的肩膀,雖是安慰,話說得也沒什么底氣:“高鐵還沒到站呢,不能現在就打退堂鼓吧。\"不過他這么一說,我才想起來:“您不是來接兵的嗎?到時候問問人武部的同志,還有當地兄弟單位,這么重要的一段歷史,肯定能找到線索…”就這么互相做著思想動員,轉眼間高鐵已經到站了。從老政委的故事中回到當下,恍如隔世,我們剛剛經過的,不正是父輩們北上戰斗的路線嗎?心里惦念著任務,出平遙古城高鐵站的時候,真還有點上戰場的意思了。

當年鏖戰急,彈洞前村壁。高鐵換成汽車,馬不停蹄穿過城區。車窗外,平遙古城的東面城墻上,一個個彈坑依舊清晰可見。一九三七年,抗戰全面爆發,十一月初,日軍占領太原,沿津浦線南犯,先后以石田部隊和第四十旅團兩次進犯平遙。次年春,平遙縣抗日民主政府成立,同時組建平遙公安隊,對敵展開反擊。從公安隊到抗日游擊隊,再到平遙縣獨立團,至抗戰勝利,革命隊伍已有八百余人…手機里,AI助手還在講解著平遙縣抗戰歷史,車窗外,平遙古城早已成為“網紅”風景區。聽說最近正在辦電影節,游人如織,而城墻上的彈坑已經變成歷史的幾個逗號,吸引著人們駐足閱讀。如果說,在此之前這些都還只是值得敬畏的數字和文字,今天和韓班長重回故地,想象著老政委當年在城墻下報名參軍的情景,突然感覺有那么一條歷史的觸須,穿越時空,結結實實鉆進了我們的毛孔。我打開相機,跟董股長開玩笑:“就拍一張照片,不算‘利用出差機會旅游'吧。\"韓班長也為我聲援:“多拍點,說不定有什么線索呢。”董股長一聽笑了,跟我們賣了個關子,說:“拍吧拍吧,拍完咱們還要去下一個‘景點'呢。’

原來董股長早就有了計劃。汽車駛出城區,沒幾分鐘就到了平遙縣抗日民主政府紀念館。要找線索,沒有比這兒更合適的了。不知道股長什么時候做的功課,他領著我們進入紀念館,好像他是這里的主人家。我們看了一圈,展陳內容和AI助手講的差不多,不過更為詳細。經過一番檢索,我們的目光共同聚焦到一組照片上,那是當年平遙抗日游擊大隊的戰斗場景和一些合影,我幾乎把眼睛貼到展柜玻璃上,可也只能看見一些模糊的面容。“找得著嗎?\"我問韓班長,“老政委的氣質神態,您肯定最了解。”韓班長沒有立刻回答,很是看了一會兒,還是搖搖頭:“感覺都像,清澈、堅定、視死如歸,他們的眼神都是一樣的啊。”這還真是個問題,我們用老政委在文章中的細節和展廳中的資料比對,發現跟這里每個人都套得上。這些走上革命道路的父輩,無一不是貧苦出身,無一不是視死如歸。至于文章中提到的韓莊,也是當時的俗名,幾十年過去,行政區劃幾經更迭,韓莊所在何地已不可考。甚至連“韓世崢\"這個名字,都是加入游擊隊后,隊里文書幫著取的。當年在莊里,大家都是“韓三兒”“狗娃”地叫,哪還對得上號?我們問韓班長:“還有沒有其他信息可以參考?”韓班長搖搖頭,說:“我知道父親一直惦記著這事兒,工作的時候忙,顧不上,等到退休,閑下來了,腦子卻也跟著退休,好多事兒自己都記不清了。他倒是來過一回平遙,回去后我們問他有什么收獲,他苦笑,現在,我也只是一個游客了。”

出師不利。守著紀念館里卷帙浩繁的資料,卻無從下手。我們不知道在展廳里待了多久,直到廣播里開始催促離場。“只能先放一放了。\"董股長看了眼手機,屏幕上積攢了好幾條未接來電,他這才想起正事,“還得去人武部報到呢。\"眼看要下班了,股長大步流星往外走,沒走幾步,電話又響了起來。他拿起電話沖那邊喂了兩聲,我們馬上聽到對面也喂了兩聲。還以為是回音呢,剛說完,對面走廊盡頭探出一個腦袋。“肯定就是他了。”股長跟我們介紹,“人武部郝干事。”

這個郝干事還真熱情,都找到這里來了。他上來就給我們逐一敬禮,搞得大家怪緊張的,我下意識挺了挺胸,可是到韓班長這兒,出問題了。老班長估計還在想父親的事兒,別過身去,沒理人家,過了好一會兒才甕聲甕氣地說:“著便裝不敬禮。”股長和我還沒想好怎么介紹,郝干事笑了笑,搓搓手,轉而跟股長說:“想參觀早跟我說嘛,我來安排啊。”“你誤會了。”股長忙說,“我們來這兒啊,也是任務。”郝干事一聽就笑了,忙說:“我懂我懂。”我和董股長哭笑不得,這下還越描越黑了。望著眼前的郝干事,正想著怎么解釋,我突然想到,這不就是現成的“本地通”嗎?忙活半天,結果我們是“騎著驢找驢”。當然,這個比喻我沒講出來,和董股長一合計,我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給郝干事講了一遍。郝干事一聽,說:“還真是任務啊。”“那可不。”股長反問,“你以為呢?”郝干事不接茬,轉而埋怨起董股長來:“早點兒給我打電話,你們要找的東西這會兒怕是都拿到手了。”他恢復東道主的身份,在前引路,跟我們說,“走吧,路上細談。”

“你們找的地方叫興旺村。”郝干事開門見山,給我們介紹:“這個村子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水果產區,前兩年各家單位都在搞對口幫扶工作,縣里專門辦了一個觀摩班,就是去興旺村學經驗,人家那兒好幾個果園基地,香梨、蘋果、水蜜桃,什么果子都有。當年的韓莊到底在哪里我不確定,但要說找一棵果樹,哪怕它長出腿來,也跑不出興旺村。”郝干事這么一說,我們各自心里的大石頭就都落了地。韓班長簡直等不及了,他拿出手機在地圖上一搜,沒想到這個興旺村就在旁邊,距離市區二十三公里。“這就對了。\"韓班長說著,拿出老政委的自述材料,有一頁他專門做了標記,“據父親描述,上游擊大隊報到那天,是蒙蒙亮的時候走的,趕到平遙縣城,正是響飯飯點兒。考慮到那個年代的路況,還有父親當時十來歲的腳力,興旺村的位置恰好吻合。

沒想到抵達平遙的頭一個下午,就如此一波三折,好在最后是柳暗花明。韓班長這下坐不住了,他不停張望著車窗外掠過的路牌,不錯過每一塊,好像興旺村下一秒就要跑到汽車前頭立正報到。“看見了吧,這就是近鄉情更怯。\"董股長反倒放松下來,他還跟韓班長開玩笑,“你還真怕樹長腿跑了不成?”車內哄然大笑,一路上焦灼的情緒頃刻間煙消云散。“股長說的對,也不急這一會兒。”郝干事最后提議:“接兵頭兩天也不忙,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咱們一起去找‘文物’。

當兵之前,沒出過韓莊,更不知道什么叫想家。上游擊隊報到那天,老娘哭得跟淚人兒似的,我還說她思想落后,結果一出了莊,走不到幾里地,自己眼淚就下來了。想起老娘塞給我的橘子,抓出來就啃,可一口下去,酸得我牙齒都在晃,怪不得這滿樹的橘子在家門口掛了好幾年都沒人吃。后來到了南方,吃過不少柑橘類水果,沃柑、砂糖橘、葡萄柚、粑粑柑··…甜是甜,總覺得缺點兒果味兒。看到一種說法,所謂鄉愁,其實是當地細菌作祟,它們進到你的腸胃,幫助消化,影響蛋白酶,塑造一個人的口味。如今,日子越來越好,水果越來越甜,只是我這肚子里的細菌,還是喜歡吃酸的。

“我頭一回來興旺村,這里還是一片石頭地。\"郝干事坐在副駕駛給我們介紹,“那時候坐一天的車,除了礦泉水瓶子上的標簽,見不到一點兒綠。也就是這幾年的工夫…”順郝干事手指方向,目光所及,果樹列隊成墻,一行行、一列列,儼然哨兵方陣,接管了整片土地的色彩。深色的是梨樹,樹冠稀疏,葉片光滑;淺色的是蘋果樹,葉面粗糙,開粉花…越野車載著我們,仿佛在不同軍兵種的陣列中穿行,一口氣開到興旺村特色農產品網絡展銷中心。剛跳下車,展銷中心的金牌主播馬大哥就舉著小喇叭給我們介紹起來,什么歷史沿革、發展歷程、特色果品,一路聽下來,腦殼簡直被水果填滿了:眼前是果樹,耳朵里聽著特色水果的品種介紹,鄉親們還端出切好的果盤給我們解渴…“這個郝干事,搞得太隆重了,\"我悄悄跟董股長說,“本來是我們麻煩人家幫忙,現在反倒像領導視察了。”\"胡說,”股長糾正我,“領導視察也不能這樣搞嘛。”他趕緊把郝干事拽住,解釋說:“老鄉太熱情了,咱們還是直接說事兒吧。”說完就招呼我們一起把果盤什么的撤了,結果韓班長倒愣在那兒不動,過去一看,還真研究起果盤了,他瞅了半天,沖著人家來了一句:“怎么沒有橘子?”這個老韓,也真是耿直,說得對面的“金牌主播”都無言以對。“您別誤會,”我趕緊跟人家解釋,“我們不是要吃橘子,我們是要找橘子。”馬大哥聽完哭笑不得:“你們真會挑,果園雖大,還真就找不到一棵橘子樹。興旺村土壤條件好,但也不是啥都能種,比如柑橘類,氣溫低、降水不夠,別說結果,樹種能不能順利過冬都是問題。以前或許有人試過?大概沒有成功,現在都改種其他品種了。”“等等,您說以前有?\"我馬上想起老政委在文章中提到過的,就問馬大哥,“是不是種在家門口,自家不吃,留給路人解渴的?”馬大哥有點兒驚訝:“小兄弟從哪兒聽說的?這是老風俗了,現在很多本地年輕人都不知道。\"郝干事在一旁聽了半天,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眼前這三位還真是‘本地通’。\"于是郝干事把我們這次來的目的給人家復述了一遍。沒想到弄清楚來龍去脈后,馬大哥反倒沮喪起來:“找不到,肯定找不到了。”他還想說什么,但是欲言又止,于是進屋打了兩個電話,出來告訴我們:“你們說的韓莊就在展銷中心附近,我只能帶你們去碰碰運氣了。”

馬大哥說只有幾步路,不用開車,他領著我們從展銷中心側門出去,穿過一片苗圃就來到一塊水泥廣場。韓班長感慨:“這地方挺好,等我回來了,每天晚上過來跳廣場舞。”馬大哥一聽,反倒糾正他:“這地方多寒啊,跳舞有的是地方,這只不過是往村子里去的水泥路。\"\"不會吧,\"董股長也干對口幫扶工作,他說,“‘村村通'我倒是知道,那也不可能把路修這么寬吧,都趕上市區的雙向四車道了。\"\"那可不,\"郝干事說,“就這還堵車呢。一到收果子的時候,整個晉中,估計有一半的大貨車都到興旺村來了。凈是些前四后八,十幾米長,交警大隊還要專門抽人過來指揮交通。\"聽馬大哥這么一說,韓班長的眼淚一下子冒出來了。他嘟嚏著說:“幾十年前的一兜橘子讓我爸惦念了大半輩子,他哪知道,現在的水果,汽車都拉不完啊。”我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還沒反應過來,韓班長抹一把臉就跑了出去。我們見狀趕緊去追。在機關蹲了兩年,體能今非昔比,好在爬過一道緩坡就是興旺村主街,我們終于在街口追上了韓班長。

“怎么樣,找到沒有?”我和董股長似乎比韓班長還興奮,拄著膝蓋,氣兒沒喘勻就開始問。可是半天沒回音兒。直起腰來一看,我和股長都傻眼了,哪還有老政委文章里的影子?這里儼然已是新農村。道路兩旁,路燈抄手而立,個個兒頂著塊太陽能板,像是戴著斗笠的老鄉夾道歡迎。再往外,是統一規劃的“小別墅”,兩層樓配個庭院,園藝籬笆修剪得也有棱有角。庭院里樹倒也不少,香樟、女貞、五角楓,可是沒有一棵能結果…就在我們大眼瞪小眼的時候,馬大哥終于追了上來。“這就是以前的韓莊了。”他問韓班長,“還

能找到嗎?

“其實來之前就應該想到的。”韓班長這時候反倒放松了,他對我們說,“不到黃河不死心,其實是想看看自己從哪里來的。以前老聽父親跟我講老屋的事情,他說那時候電風扇都稀罕,別說空調了。天熱睡不著,潮氣大,蛇蟲也多,只好睡屋頂。睡坡屋頂要技術呢,小心半夜翻個身掉下來。人往瓦片上一躺,面前一大片的星星。\"聽到這里,馬大哥打斷了韓班長,說:“不對吧,興旺村哪來的坡屋頂?興旺村地處山坳,氣溫低、降水少,民居多是平頂,方便晾曬糧食,還可以保暖,要往南邊走,過一道山梁,才見得到兩面坡的尖屋頂。\"這下我們徹底蒙了。再看郝干事,他也點點頭,證明確實是這個情況。問題出在哪兒?我們問韓班長:“樹種和屋頂都對不上,會不會是老政委記錯了?”韓班長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們把文章里的最后一段拿出來研究,“老屋檐前有棵橘樹”,出發前只想著完成老政委遺愿,現在仔細一想,老屋不一定就是山西老家啊,他十來歲離家,在南方生活了幾十年,再加上潮氣、蛇蟲等細節,看來還真是那邊的房子。這就都說得通了,董股長說起他昨天在紀念館里看到的信息:一九五0 年三月,平遙獨立團已經改編為五五一團,隨部挺進大西南,一路翻越大相嶺到漢源,沿大渡河西進,一直走到西昌。“史料和老政委的回憶全對上了。\"董股長把腦門兒一拍,“我們可真是跑了個南轅北轍。

千里迢迢過來,卻鬧了個烏龍,我們望著郝干事和馬大哥,都有點兒不好意思。“真是耽誤大家工作了。\"我們說完扭頭就往回走。剛走到街口,一個陌生的聲音把我們叫住

‘你們是當兵的吧?

是個老奶奶,在藤椅上曬太陽,剛才光顧著找房子,沒注意,估計坐了有一會兒了。老奶奶還挺厲害,畢竟我們都穿便裝來的。郝干事就過去跟人家打招呼:“您老怎么看出來的?”老奶奶把手擺了擺,說:“我們種地多了,走路都何著個背,你們不一樣,腰桿直直的,跟我兒子一個樣。你們也是村里娃?村里家家都有娃當兵,當兵光榮嘛。”

聽老奶奶這么一說,我們趕緊把韓班長推到前頭,老人家一頭銀發,精神矍鑠,估計知道不少往事,說不定能問到什么線索呢。“他倒算是興旺村的,”我們給老奶奶介紹韓班長,“得有幾十年了吧,當年這位班長的父親就是從咱這兒出去當的兵。”老奶奶一聽,眼中閃過一陣明亮的光彩:“那他回來了嗎?\"韓班長搖搖頭,說:“他已經去世了。”老人眼中的光彩頓時變成兩汪淚水,她招呼韓班長過去,然后緊緊擦住他的雙手,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那年我大哥也是,跟游擊隊一走,就再沒回來。后來勝利了,我就開始等,見天兒搬一把椅子,就在這村頭等。誰想得到,一等幾十年啊,等到這路也修好了,果園也起來了,日子也好過了,等到我的小孫兒也去當了兵”

“總算是等到頭啦,”老奶奶話鋒一轉,“今年孫子也留了隊,專門休假回來看我。我知道部隊忙,也不留他多住,前兩天剛走。我送他到村頭,看著他往外走,走著走著,好像看到我大哥的影子,好像這么些年來,他還一直在村口。”老奶奶說到這兒,站起身來,她牽著韓班長的手說:“來,你到我這把椅子上坐會兒,看見路口那棵棗樹了嗎?聽我上頭的老輩兒講,這樹站在那兒幾百年了,棗樹腳底下就是進出韓莊的隘口,幾十年沒變過。盯住那個路口,別著急,你能看到自己想見的人。”

老奶奶說完便回屋去了,韓班長留在藤椅上,像老僧人定一般。沒有人說話,暖風穿過街道,送來陣陣泥土清香。不知道過了多久,幾秒鐘,或者半個世紀,韓班長驀地站了起來,那時候他臉上淚痕已干,眼神卻如初入軍營的新兵一樣清澈。“我沒見過爺爺奶奶,估計老人家當年也是像今天這樣,每天在村頭盼著他們的兒子 -我的父親吧。\"韓班長頓了頓,說,“既然橘樹不在這兒,我就沿著父親當年的從軍路,重走一遍。

韓班長說完就準備去跟老奶奶道別,剛一轉身,人家已經出來了。老奶奶兩手各拎一個塑料袋,不用看都知道,里面裝滿了自家產的果子。老人肯定一早猜到我們要說什么,于是先發制人:“你們當兵的哪兒都好,就是跟咱見外。”一句話把我們都說蒙了,不等我們發問,老人繼續說:“每年到了收果子的季節,村里忙不過來,全靠部隊幫忙。可你們呢,干完活兒就走,水都不喝一口,撿幾兜果子遞到車上,開到村口又偷偷放到路邊。你們說,興旺村還缺這幾個果子嗎?”老人說完,又把水果遞了過來。話說到這份上,再不接下來實在說不過去。郝干事打了個哈哈,把塑料袋接了過來。“可不敢跟老人家。”他背過身悄悄跟我們說,“先拿著吧,我們本來也有助農采購,回頭我喊村里把賬給人家記上。”老奶奶看我們接過了水果,臉上立馬笑開了,跟個孩子似的。我想起挎包里的相機,于是提議:“大家拍張照吧。\"毫無疑問,提議一致通過。隨著相機快門咔喀一聲脆響,大家像群孩子看熱鬧似的把我圍住,迫不及待要看效果。我打開相機屏幕,在菜單里找到剛才的合照,點擊查看的那一刻,時間好像停止了—一照片上,興旺村的藍天、果樹、整飭的房屋街道,永遠和我們留在了一起。

“感覺,咱也不算白跑一趟吧。\"韓班長靜靜地說,“雖然老屋、老樹都找不到了,但我想,老輩兒們知道家鄉如今的景象,肯定也會開心的。”

這輩子頭一回出遠門,就是隨部隊轉移。那時候敵人封鎖緊,我們白天隱蔽,晚上趕路。可是夜路不好走啊。一路上缺衣少食沒事兒,主要是吃不著青菜,一到晚上,眼睛就看不見了。衛生員講了我們才知道,這是夜盲癥。于是動員大家掐嫩葉子、挖草根。草根也不夠吃的,都被前面的隊伍挖干凈了,到我們這兒只剩土坷垃了。這時候,我一下想起背包里的酸橘子,就跟連長打報告。連長說:“酸是好事啊,這就是維生素的味道,補充了維生素,眼睛就亮了。”要不怎么說要學文化呢?大家一聽維生素,橘子就都不吃了,留給偵察員,他們那雙眼晴,比我們的有用。那我們怎么趕路呢?連長的話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他說:“革命道路不是靠眼睛看的,認準了,就是一句話,跟著隊伍走。”

列車在黑暗中穿行,車窗外風雨大作,時不時劃過天幕的閃電照亮整個平原。董股長要留在山西忙接兵的事情,電話請示主任后,我和韓班長重新南下,踏上“尋寶”的旅途。我們趕的是最后一班高鐵,發車的時候天邊已沒有一絲霞光,過了黃河開始下雨,厚重的積雨云像是又給夜空捂上一床被子,沉悶的滾雷就成了巨人的鼾聲。這時候最好睡覺,車上的覺總覺得比床上要更香甜一些。還記得以前拉練,撐著一口氣走完幾十公里,就盼著返程“乘車機動”,戰友們裹著軍大衣,擠在“康明斯\"貨倉。廂板漏風呼呼作響,發動機吭味吭嚇抱怨個沒完,再加上雨點子砸在篷布上喋碟不休,合奏起來就成了最好的催眠曲。有時候戰友從屁股底下的背囊里給你摸出來一根火腿腸,扯開塑料皮沒啃兩口,叼在嘴里就睡著了。當兵也有快十年了吧,沒睡過比這更香的覺。現在,“康明斯”換成了和諧號,屁股底下也是舒適的座椅。我又檢查了一遍車次信息,全程三個半小時,于是放倒靠背,準備睡個飽覺,剛把眼皮合上,聽到韓班長的聲音。這兩天光盯著找橘樹的事兒,還以為他跑我夢里來了,想著不理他,接著睡,結果沒一會兒,一股熟悉的味道鉆進鼻腔,直抵后腦勺兒,睜眼一看,韓班長剝好的橙子已經遞了過來。

不是橘子就是橙子,見了就煩。我擺擺手說不吃,韓班長依舊滿臉堆笑。他把橙子放下,回頭對我說:“睡不著,再陪我聊會兒唄。”“怎么著?\"我問韓班長,“這回不是找對方向了嗎,您還在擔心什么?”韓班長撓了撓腦袋,對我說:“誰又說得準呢?這趟出來我才發現,我這個當兒子的,其實并不了解咱們這位老政委。小時候在家里,他很少講以前的事情,連我媽了解得也不多,我們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當了一輩子兵。還是后來人家上門送喜報,送證章,我們才知道他打過那么多的仗。哪有小孩子不喜歡軍功章的?我把他的那些盒子全擺出來,把他的獎章一枚枚戴到我的校服上,掛滿了跟件盔甲似的。我纏著他給我講,這枚是什么意思,那枚又是啥時候得的。他總是一句‘搞忘了‘就把我打發了。他不說,我就自己去找答案。讀完高職,我自己去征兵處報的名,回來讓我媽罵了一晚上,她說老的這些年不著家也就算了,現在小的也要跑,屋里就剩她一個,還算個什么家呢?我爸坐那兒聽著,一句話不說,等到我媽睡下,他招呼我坐下陪他喝點兒。我不喝酒,那玩意兒辣乎乎的,灼嗓子,搞不懂有啥好喝的。我爸笑笑,自己喝。我坐在那兒,看他把一碟花生米都吃完了,也沒幾句話,我只記得他最后對我說,你媽刀子嘴,她那是心疼你。我點點頭就去睡了,后來報到,是我自己去的。頭一回坐火車就是出來當兵,那時候還是綠皮火車,路程幾百公里,要晃蕩一整天。臨走前,我給我爸打了個電話,那時候他終于把答案告訴我,當兵的腦子里裝不了那么多東西,記著把槍扛好就夠了。”

韓班長一口氣說完,才覺得口渴。他似乎把自己的思想工作也做通了,把剛才剝好的橙子掰成兩半,分給我一半,說:“其實出發的時候我就想明白了,出來跑這一趟,說不上為支隊,也不是為我爸,就是為我自己,為了找一個答案,求個心安。”“這就對了嘛。”我說,“不管找不找得著‘文物’,我這相機里的新聞素材已經攢了一大堆,回頭寫篇通訊,肯定不會白跑一趟。”我接過橙子,上嘴就啃,還別說,韓班長這種吃法確實過癮,充盈的汁水浸潤唇齒,一口下去,倦意全無。于是我想起老政委的文字記錄,從頭到尾講的都是橘子,便問韓班長:“怎么到你這兒喜歡上橙子了?\"\"江城臍橙有名氣啊,\"韓班長說,“反倒是沒見多少賣橘子的。我也是現在才知道,父親為什么要教我把橙子剝來吃。他是怕浪費。\"韓班長指著小桌板上的復印文稿說:“父親當年的那兜橘子,多金貴啊。橘皮剝下來,休整的時候還要拿來煮水喝。后來到了南方,頭一回見到臍橙,父親只當是個頭大一點兒的橘子,照樣剝皮來吃,這個習慣就這樣保留下來,還發展成一套柑橘類水果剝皮技術要領,這不是傳到我這兒來了?”我聽完點點頭:“從北到南,老政委肯定經歷了不少。\"“誰說不是呢,\"韓班長接著說,“父親十來歲離家,一路南下直到川西,最后打完仗,就在大涼山腳下安了家,算下來,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多年,比在山西老家都要久。雖然我記事兒的時候全家已經隨支隊組建搬到了江城。但我記得父親每年休假,總要勻出一半的假期,留給大涼山。如果排個序,恐怕那里才是他的‘第一故鄉’,韓莊和江城都要往后靠。\"聽韓班長這么一說,我又把老政委的文稿整理了一遍,還真是,在這份跨越百年的人生隨筆中,有關大涼山的部分占了將近一半內容。看來,做“閱讀理解”還是要先讀完全文,好在正確答案這次跑不脫了,我給咱們鼓了鼓勁兒:“這一次,我們肯定能把事情捋清楚。\"韓班長還是很淡定:“收拾東西吧,我們到站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抬頭一看,車廂盡頭的滾動字幕屏顯示:前方到站,成都東。

真是恍如隔世,老政委他們當年苦戰多年才打下來的雄關漫道,如今坐高鐵幾個小時就走完了。馬上過年了,火車站廣場上搭起一個美輪美奐的花架,足有三層樓高,花團錦簇、五顏六色的,在花束之間,還繞有LED燈帶,就像是爬山虎,在電腦程序的控制下,變換著不同造型和顏色,像是深夜里綻放的煙花。看到這里,我突然好奇,老政委當年戰斗至此的時候,彼時的“天府之國”是個什么樣?想得再遠一點兒,一千多年前,李、杜詩篇中的錦官城,又是何種景象?我想,有一點可以肯定,它們都比不上眼前這個平淡無奇的夜晚

汽車行駛在天府大道上,車內一片闃靜,韓班長仰著個腦殼東張西望他在高鐵上就聯系到了當年的一位發小。老政委當年扎根大涼山搞建設,最開始就是在彝寨老鄉家里拿方石板壘了一張床,后來兩家孩子自然成了玩伴。

“彝家大哥姓侯,長我兩歲,我就叫他‘猴哥’。\"韓班長回憶道,“這個‘猴哥’個頭不高,下河上樹,無所不能,那時候放學又早,他就整天領著我在山里竄。我后來四百米障礙跑得好,估計就是那時候打下的基礎。\"按韓班長的說法,雖然不等小學畢業就搬家」,lt;舊岷慶八可付兀曲,附|八卯一直處得很好。這回聽說我們過來,侯大哥在電話那頭激動得不行,韓班長沒開免提我都能聽見,侯大哥已經幫我們叫好了網約車,正在出站口等著呢。恭敬不如從命,于是我們繼續“急行軍”,下了高鐵又上汽車,直奔大涼山腳下的雅安城。我用手機導航查了查路線,還得個把小時,于是跟韓班長說:“也不至于這么早就開始激動吧。”韓班長搖搖頭,然后問我:“你還沒拿駕照吧?”我沒聽明白:“跟這有關系嗎?\"韓班長就笑了:“那我沒法跟你解釋。”他望向車窗外,說:“我在江城開了幾十年康明斯,爬坡上坎的,啥時候見過這么直的公路?”韓班長這么一說我才發現,還真是這么回事兒。這趟“尋寶\"之旅,從江城出發,北上山西平遙,又折返南下,一路走來,城市風貌迥異,不變的,是那些亮起的燈火。筆直的天府大道還在向遠處無限延伸,寬闊的雙向十二車道兩側,各色樓棟搭積木似的,高矮胖瘦,抄手而立。估計杜甫當初\"蝸居\"草堂訓斥熊孩子的時候肯定不會想到,如今成都已經修到了八環,廣廈何止千萬?想起網友的一個“腦洞”,如果諸葛亮知道天府大道全長一百五十公里,上成都東坐高鐵,兩個時辰就能到西安,會有什么感受?想到這里,我竟比韓班長更加期待起來。

網約車一路壓著速度,感覺就是打個盹兒的工夫,再睜眼,已到了雅安。汽車在夜幕中穿梭,雖看不真切,一人雅安界,空氣就又有不同。一路上已有所了解,雅安素有“三雅”,雅雨就是其中之一。車窗開一道縫,果然有雨相迎,看是看不見的,把臉湊過去,才能感覺到羊毛細雨如綿密的針腳,密密匝匝種在毛孔中。百度百科上說,雅安地處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的交接帶,亞熱帶季風和南下冷空氣在此交鋒,因此氣候濕潤,有“雨城\"之稱,尤其適宜各類植物生長。這么一說,如果老政委當年把種子撒在了這里,如今肯定已是綠樹成蔭。隨著汽車駛進城區,感覺要找的那個目標觸手可及。我和韓班長都有點兒迫不及待了,司機師傅似乎也看了出來,加大油門,方向盤旋轉不止,左拐右拐,最后把我們送到一家酒店。

下車一看,酒店豪華得不得了。我問韓班長:“侯大哥住這兒?”韓班長也不清楚,跟我說:“他這人最熱情,不會給我們訂好房間了吧?”我說:“那可不行,肯定超標了。”還沒說完,聽見有人叫“老韓”。韓班長扭頭一看,滿臉褶子就笑開了,從酒店大堂的臺階上下來一人,門口逆光,看不清面容,不過確實是個小個兒。韓班長迎上幾步,一把將他攬在懷里,由于過分激動,幾乎把對面整個人從地面上拔了起來。不知道這位是不是侯大哥,不等我細問,人家拽著我們就往酒店走,電梯一路沖上頂樓,等到轎廂門再次打開,已經到了餐廳。還沒摸清狀況呢,對方指著旁邊一整面墻的水族箱對我們說:“剛才在樓底下淋了‘雅雨’,接下來就該嘗嘗‘雅魚’了,今天晚上必須好好給你們接風。”他跟我介紹:“別看我和老韓多少年沒見了,從小一條褲子換著穿的感情,不比你們戰友情差。”話剛說完,變魔術似的,又從背后拎出來兩瓶醬香酒。韓班長連連擺手,說工作日不合適。“少來,”侯大哥說,“你都退役了還跟我來這套?”班長瞬間嚴肅起來:“我們這趟來根本就不是為了喝酒。”

韓班長音調一高,侯大哥的笑容僵在那里,空氣一下子凝固了,場面一時有點兒尷尬。我想了想,干脆岔開話題,就問侯大哥:“您記得韓班長他們家老屋前有棵橘子樹嗎?您是爬樹高手,肯定有印象吧。\"\"老韓跟你說的?”侯大哥的話是沖著我說的,眼睛卻膘向韓班長那邊去了。我趕緊點點頭:“你倆的趣事,韓班長可是跟我講了一路。老實說,我們這趟來就是要找一棵樹。”聽我這么一講,侯大哥重新打開了話匣子:“你還別說,我爬了那么多樹,唯獨沒爬過你家門前那棵。”他沖著韓班長說話,話里話外也不知道到底在抱怨誰:“你爸太兇了,整座山都被他當成寶貝守著。山上的樹他看不見也就算了,敢爬你家門口的樹,讓他抓住還不得把我屁股打開花。\"我不死心,接著問:“沒爬過,總見過吧?”侯大哥撇撇嘴:“一棵樹不能爬,我關心它干嗎?”侯大哥說完,懌地把酒裝回袋子里。要說韓班長也是粗線條,電話里沒跟人家講清楚,侯大哥到現在也不明白我們找一棵橘子樹干嗎。他說:“不管你們什么考慮,樹是不用找了。有我在,還怕吃不到水果?我現在做的就是有機果園,想吃果子爬到樹上啃都沒問題。”不知道是不是近鄉情怯,韓班長憋了半天,也不知道從何說起,臉都漲紅了,可是最后說出口的只是一句話:“帶我回山里看看吧。\"我知道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有些事還得他們兄弟倆自己來談,于是我點點頭,對侯大哥說:“相信我,辦完了這件事,韓班長肯定會好好感謝您。

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扎根“南國”多年,我的思念卻來自“北國”的一顆橘子。行軍至川西,戰斗都打完了,我的背囊里還剩最后一顆橘子。專門留的,我怕都吃完了,老家的味道就再也找不著了。找來縫衣針,在橘皮上扎滿小眼,掛到椽子底下晾干,免得發霉。在山上搞了個把月的建設,回來一看,果子已經風干了,搖起來嘩啦啦響,里頭還有不少籽哩。都說“人挪活,樹挪死”,我不相信。那時候我就決定了,等到開春,等我找到一塊好地方,我要把橘子種下去,我決定和它一樣,在祖國的西南腹地扎下根。

云霧繚繞的大涼山腹地,一切似乎都是濕漉漉的。山路蜿蜒,猶如一條銀蛇,斗折而上,一直延伸到天上去撞見山谷反射的回聲,聲浪層層嵌套,敲擊鼓膜,似乎形成一個環形牢籠,將我們圍困在這趟不知道終點的旅途中。出來這些天,老實講,對于尋找“文物”這件事,我早已不抱希望。還在跑,也許是一種慣性,就像老政委在筆記中寫到的,腳跟著路走唄,路還在,腳步就不停。扭頭嘌一眼韓班長,再看看機蓋前方的路,說起來容易啊,如今的水泥路尚且不好走,不知道當年進山的隊伍經歷了怎樣的困難…

數不清拐了多少個彎兒,當我們終于翻越埡口,穿透一陣團霧后,眼前豁然開朗。侯大哥熄了火,拉好手剎,跳下車來,不無得意地說:“幸虧我這車動力強勁,要不然這山還真沒這么容易上來。”韓班長還在昨晚的氣頭上,于是鱉了對方一眼,認真地說:“算好油錢,回頭我給你報銷。”侯大哥倒沒放在心上,他哈哈大笑:“大涼山這么些綠色還澆不滅你的火氣啊。”還真是巧了,他剛說完,山上就起風了。團霧很快散去,陽光重回大地,空氣都像是被洗過一遍,道路兩旁草葉繁茂,由此往外延伸,依次是灌木、禾木、喬木,越到山林深處,那綠就越加濃厚,直到遠山如黛,一切顏色就都糅進天際線里去了。

“真漂亮啊。”我不由得感慨,“難怪老政委來了這兒就不想走,守著這片綠水青山,我也不稀罕金山銀山。“沒你想的那么簡單,”沒想到侯大哥深吸一口氣,對我說,“這也就是近幾十年的事情。誰能想到,幾十年前,這里曾是滿山的鴉片呢?”侯大哥說完,我不禁一忙:“還有這段歷史?\"我看向韓班長,他表情復雜,嘴唇像一道閘門,緊緊鎖閉。我倆的視線又都回到侯大哥身上,后者沒有立刻回答,他上前幾步,然后轉身面朝空曠的山谷,與其說給我們解釋,他更像是在和這亙古不變的大涼山對話:

“聽我阿爹講,解放軍剛進山的時候,大家都以為是反動派換了身衣服,又回來強征鴉片。我們彝寨的老族長用獵槍攔住隊伍,說鴉片不能再種了,再往前就要干仗。那時候阿爹正是身強力壯的漢子,他和那些裹著查爾瓦的漢子蹲在罌粟田里伺機而動,阿媽她們就從竹樓縫隙里偷看這支背著測繪儀的神秘隊伍。老人們蹲坐在石階上,從他們煙袋鍋里明滅的火光中,似乎還能看見數年前國民黨軍隊進山強征鴉片的情景。說起來,種罌粟真是一件苦差事,大涼山氣候好,每年可以兩播:春播生長周期短,見錢快;秋播籽粒更為飽滿,成品質量高。反動派催逼過甚,大涼山八百彝寨一年到頭喘不過氣來。再加上罌粟這東西嬌貴,田土要篩細,做畦要澆透水,人都舍不得用的山泉水,嘩啦啦往田里灌。到了割罌粟、熬煙膏的季節,寨子里總是飄著嗆人的煙土味兒,阿媽們怕孩子受刺激,只好背著小鋪蓋卷爬到山那頭躲味道。哪有在自家寨子還要東躲西藏的?

“罌粟花漫山紅遍,那都是彝人的血啊。這日子沒法過了,到一九五〇年秋,族長們合議,那些害人東西早該一把火燒了一—這就有了解放軍進寨那一幕。老輩兒們讓反動派欺壓了一輩子,這把火付出多大代價也要燒,阿爹他們準備好火把和桐油,只待一聲令下。他后來跟我講,頭一回看見韓叔就是那天下午,他撥開田埂上的草葉,看見韓叔灰撲撲的解放鞋裹在泥濘中。阿爹笑著說,那可真是泥腿子。后來兩個人上溪邊洗臉,鞋底足足刮下來兩斤泥。那時候阿爹才看清楚,這鞋不是灰色的,是綠的。‘這叫橄欖綠’,據說韓叔當時是這么介紹的,雖然兩個人都沒見過橄欖。那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配發的第一款解放鞋,也是阿爹這輩子最羨慕的一雙鞋。后來韓叔隨隊調離大涼山的時候送過他一雙新的,阿爹逢人就要拿出來顯擺,舍不得穿。直到去世,我才幫他穿上·…

“以前不理解阿爹,上了歲數才發現,自己越來越像他。淚窩子淺,念叨起來沒個完。還是回到阿爹和韓叔初次相見的那個下午吧,整座大涼山八百彝寨都沒有想到,眼前這支隊伍不要鴉片,要發展。解放軍首長率先向族長伸出手來,他說,我們想到一起去了。這些罌粟在大涼山長了幾十年,解放軍一來,韓叔和阿爹帶著寨里年輕人,只用一個下午就把它們燒光了。熾熱的土地透著紅光,在那天晚上照亮整個天空,毒株中的養料重回大地,秋雨過后,能聽見大片土地吞吐水分,漫山遍野都是嘩嘩剝剝的綿密聲響。耙犁耕過最后一壟罌粟田的時候,測繪班已經在圖紙上標記出密密匝匝的等高線:海拔兩千一百米、年日照一千八百小時、紫色砂頁巖酸性土壤…戰士們越說越興奮,感覺打了大勝仗似的。寨里老輩兒看不懂,難道說地底下挖出寶了?解放軍首長緊緊著族長的手說,世界上沒有現成的財寶,但大涼山這片土地,今后一定能長出寶來。我也是后來干了種植才明白,我們世代居住的這方水土,就是彝家最寶貴的財富。咱這地方海拔高,晝夜溫差大,紫外線強,產糧不大行,卻有利于水果糖分積累,再加上高山草氈土良好的排水性,采用自然種植方法,極其適合果樹生長。”

侯大哥說到這兒停住,掏出手機,打開網購軟件,在搜索框內輸人“大涼山水果”,拿給我們看。很快,屏幕上便跳出鹽源蘋果、會理石榴、越西甜櫻桃等各色品種,絕對算得上琳瑯滿目了,我往下滑了好久都不見底。侯大哥說完手機上的,又沖著眼前的山谷揮了揮手,我們仔細一看,這才在漫山遍野的綠色中發現些門道。相比之前在山西興旺村看到的整飭果園,大涼山的綠迥然不同:樹冠茂密,一團團簇擁起來的是梨樹;綠意稀疏,成行成列,點彩畫似的充滿秩序感的是“丑蘋果”;

還有些山坡只薄薄地掛了一層淡綠,山谷微風輕拂,就像紗幔上起了漣漪,那是藤本植物百香果…侯大哥一口氣說完好幾個山頭,頗有點兒指點江山的意思了。我的眼晴簡直不夠用,明明都是綠色,經侯大哥這么一解釋,真是眼花繚亂。看了一圈,瞥到身后的韓班長,他半天沒說話,我倆差點幾把他給忘了。我趕緊收回視線,發現韓班長還是一副鐵青臉色,問他怎么回事兒,也不說話,問得急了,轉身就走,在這半山坳轉圈兒,不知道要找什么。侯大哥把我拽住,說:“不著急,這小子多少年沒回來了,不認路很正常。”侯大哥拉著我很是看了一會兒熱鬧,才提高音調,指著我們身后從水泥路面延伸出去的一條機耕道,對韓班長說:“走吧,上去拐個彎兒就到了。”

“韓叔頭一回去我家就是走的這條路。\"侯大哥解釋說,“當然,那時候沒有機耕道,阿爹就帶著韓叔抄近路回家,兩個人爬上寨子的圍堰,就在石頭墻上面‘飛檐走壁’。阿爹鉆進屋就把家里的銀酒壺全拾掇了出來—那年春天,頭一茬果樹苗已經養定,就等嫁接。嫁接是個精細活兒,堪比繡花。首先寨子里的大彎刀就不行,力道稍微大一點兒,芽稈就給削沒了。好氣候只有那兩天,要趕工期,只能用銀器,銀器比鐵器好打 一當晚就燒起火來,把銀壺熔了,全打成嫁接刀。我們的第一片果園就在寨子前的平壩上,現在種樹都是講多少畝,再不濟也是論棵,可是這片果園,是韓叔和他的戰友們一根枝條一根枝條嫁接出來的。

‘還記得那時候我帶你爬樹嗎?”侯大哥叫住韓班長,說,“山里的樹隨便爬,果樹是不敢爬的,要是折斷一根枝條,韓叔非掰斷我一條胳膊不可。”韓班長沒搭話,轉而問道:“那棵果樹,就在前面嗎?”侯大哥聽完愣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不等侯大哥說完,韓班長就跑了出去,那勁頭,簡直跟他初人軍營跑武裝越野的時候有一拼。我們緊隨其后,爬上一個小土丘,機耕路逐漸變成青石板路,越往深走,越是荒草漫濾,直到石板路在一個斷坡前中斷

就是這兒了,苗寨舊址。”侯大哥抬臂一指,斷崖前的山谷中似乎插入一段空白,一片瓦、一塊磚也沒有,當初的苗寨憑空消失了,偌大的地基上只剩下一片青草地,大概下面是層新土,只胡亂生了一些當季的草本和藤蔓,灌木都還沒來得及生長。侯大哥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不知道是爬坡累的,還是有別的情緒在里面,他的聲音很輕:“別說現在有了易地扶貧搬遷,比這還要早好幾年,很多老鄉種果子掙到錢,自己就搬到城里去了。實話實說,老寨子這邊我也很少過來。那年州里來專家勘察地質,發現老寨圍堰年久失修,有滑坡風險,只能提前進行人工排險。聽到消息,不少老伙計都從城里回來了,爆破那天,我們就站在這里送了老寨最后一程。老話講,過了九十歲就是‘喜喪’。這座老寨,何止百年?照說算是喜事,大家伙個個兒紅光滿面,生活都好起來了嘛。可是警戒線一拉,倒計時開始,每個人的眼淚就都下來了。好像寨子也知道這一天似的,早早驅散鳥獸,一點兒不吵鬧,甚至連爆破的轟響也沒有。現場靜悄悄的,那些石墻、大梁、立柱,立在那兒不知道多少年,現在聽到一聲哨響,紛紛卸了勁兒,就像躺下睡覺一樣,那些老房子的磚磚瓦瓦,重新回到大涼山的腹地深處。”侯大哥說完,指了指坡地上方:“咱們兩家的老房子靠里,再往上是家祠,家祠旁邊那塊地靠著自流泉,土是最肥的。”他最后說:“如果韓叔真的種了一棵橘樹,應該就在那附近。都已經不重要了,它們都已經回到大涼山的懷抱里去了。我想,它的種子應該會在峽谷深處生根。”

人老了就開始想家。當兵幾十年了,晚上一閉眼,還是經常夢見回家。那是條泥巴路,起先是直的,你一走過去,就開始打結。有時候明明已經瞧見老屋的坡屋頂、綠葉瘋長的橘樹、樹下搖蒲扇的老娘,可是拐一個彎兒,穿過村頭老牌坊,這路突然就遠了,繞了。夢里的家,永遠看得見,摸不著。我一直揣著那顆橘子,我以為橘子味兒就是家的味兒。可是現在隊伍又要開拔,我還能把橘樹帶到哪兒去呢?還記得掃盲運動上識字課,上來就學“國家”,讀寫無數遍,無非小和尚念經。現在明白了,對一個當兵的來說,腳下每一寸國土都是他的家。不管橘子樹留在哪里,只要我還站在祖國的土地上,我們的根就是連在一起的

以前拉練,一口氣走幾十公里,背囊再重,咬著牙都能堅持下來。可是一到了目的地,指揮員的解散哨音一響,感覺好像撥動了身體里的某個開關,渾身骨頭立刻就散架了。當兵似乎就是在等一聲哨,每個人都盼望而又恐懼那一刻的到來。不知道這回算不算完成任務,我們仨跳下坡坎,爬到疑似老政委當年種下橘樹的位置,腿彎兒一軟,就躺倒在草地上。真舒服啊,厚實的高山草甸感覺比席夢思床墊還要松軟。密密匝匝的草葉從指縫和胳肢窩里鉆出來。“壓到我啦。\"它們罵罵咧咧,撓你的脖子和手腕,麻酥酥的。山風再一吹,泥土的濕氣和草葉的清香就像涌浪,把你緊緊裹挾。

不知道還能往哪兒走了。

這一路,從南到北,又到南,跑了小半個中國,我們終究沒找到老政委留下的那棵橘樹。“挺不好意思的,\"韓班長扭頭對我說,“害你跟我白跑一趟。\"我搖搖頭,剛想說沒事兒,韓班長伸手把我止住:“再回江城,我就不跟你一起了。”他頓了好一會兒,接著說:“還記得嗎?雅安有三雅。最后那一雅,就是我娘。我娘是土生土長的‘雅女’,大涼山的水土滋養了她,她也像這綠水青山,別看是眉眼清秀一名女子,冒起火來,我爸也要立正站好。為了這個家,她二十年前離開大涼山,可是直到彌留之際,還惦念著山上的果花香。娘走得早,我沒太多機會孝敬,以后,我想在這兒多陪陪她。\"韓班長說完,嘆了一口氣,說不清是解脫還是遺憾。“對不住了,”他對我說,“這趟出來,我沒能完成任務。”

韓班長這么一說,我反倒輕松起來,我對他說:“不存在的事。我也是這兩年才明白,有時候結果并不是最重要的。\"剛到部隊那會兒,最煩疊被子,不明白睡著蓋在身上的東西,干嗎非得摳得方方正正。好不容易疊出一回好的,午休寧愿躺地上,也舍不得拆。班長看見,一把給我扯開,反過來還問我,被子不就是用來蓋的嗎?真是把我整迷糊了。這回跟著老政委,又把他當年的革命路走了一趟,我算是明白了,寶藏也許并不是一坨金疙瘩埋在終點,它就在沿途,分散在每一步腳印里頭。還記得新兵團頭一次內務評比,宣布我拿第一的時候,我一下子感覺,今后在部隊,遇到什么都不怕了

說完,我舉起懷里的相機,給韓班長“咔喀”了一張,照片上,韓班長黑得發亮的面皮真像是肥沃的土地,背景中的草葉就像是從他臉上長出來的。真是一個完美的結尾,我拍拍相機,告訴他:“一路上的影像資料裝滿兩張內存卡,到時候和老政委的手稿放在一起,也算是圖文并茂了一這不就是最珍貴的文物?\"韓班長聽完,仰面大笑起來:“宣傳干事就是厲害,都能給我這個老兵做思想工作了。”不知道是不是笑得太開心,眼淚都擠出來了,嗖地一下,沿著韓班長眼角的褶子鉆進大涼山的土壤中去了。

韓班長躺在草地上接著跟侯大哥敘舊,我爬起來準備給股長打個電話。別看安慰韓班長的時候講得一套一套的,真到了自己匯報工作,我也不知道怎么開口。檢討是沒跑了,我怕韓班長多想,再說讓他倆聽見我挨批,多沒面子啊,就往山坡下走了一段兒,估摸著旁人聽不到了,這才摁下撥號鍵。彩鈴混雜著風聲往耳郭里灌,我像是等待接受審判一般。都說新兵怕哨,老兵怕號,我看機關干事最怕電話鈴。心跳越快,時間過得越慢,我硬是把彩鈴里的短視頻“神曲\"都聽完了,電話依舊無人接聽。估計還在忙接兵的事情。我長舒一口氣,判決變成緩刑,卻一點兒高興不起來,再一回頭,竟已走出百十米,韓班長他們躺在草叢里,都看不見了,我索性繼續往前走。趕了這幾天的路,我一直都在期待著什么,無心觀景,現在一切落空,步子反倒輕便起來。我沿著緩坡往山谷腹地跑去,隨著海拔降低,視野陡然開闊,草甸像一張迎賓地毯,將我引向一條河溪。溪水平緩,項鏈似的,在谷地繞成一個馬蹄形。草甸在此終結,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灌木林,再仔細看,整飭的地壟和排水溝顯示,這是一個頗具規模的現代化果園

走一路,看一路,學一路。現在我對果園都形成條件反射了,雖然任務已經結束,我還是一路小跑過去。沒錯,是片橘子林,橘樹有兩種類型,灌木型和喬木型,灌木低矮,主干也不明顯,怪不得剛才在半山腰沒有發現。走近了再看,每一棵竟都掛滿了果子,樹枝子沒多粗,橘子卻比拳頭大一一準確來說,我并不能確定這就是橘子,看那光滑的果皮,倒更像是橙子。不過雷波臍橙我們在山下見過,大涼山有名的水果品種,跟眼前的果子區別挺大。到底是橘子還是橙子,只有剝一個嘗嘗才知道。心里面這么一想,手就不自覺伸上去了,等我反應過來,已經被果園主人抓了“現行”。

我兩只眼晴都在果子上面,根本沒注意到這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剛想解釋,果園主伸手一拽,竟幫我擰下一顆來。人家把果子遞給我,說:“來吧,解渴。”可能是一路上都在跟這一枚小小的果子打交道,拿到任何一個柑橘類水果,我總是迫不及待要一探究竟。我也沒跟人家客氣,上手開始剝皮。按照韓班長傳授的動作要領,先按摩果皮,然后從“肚臍”位置開始,仔細剝下表皮。等果園主回身從腰間取下水果刀,果肉已經剝好了。這回輪到對面驚訝了:“你這吃法從哪兒學的?”我馬上聽出線索來了,反問他:“怎么,你見過?”果園主并不著急回答,他收好水果刀,沖我伸出手來,我倆握了好一會兒他才說:“你也是當兵的吧。”一句話把我問蒙了。我反問他:“你怎么看出來的?最關鍵的是,那個‘也'字是什么意思?”

果農笑了笑,從我手中拿過那顆橙子(或者說橘子,目前還不確定),從中間掰開,分給我一半。“先嘗嘗看。”他跟我說。反正待會兒買他兩斤就是,我也不客氣,兩口就把果子啃了。味道還真不錯,汁水充盈,又不是單調的甜,果味兒十足。問題是這果子吃起來根本不像橘子,剝皮又比橙子要容易點兒,我忍不住問他:“你這到底是什么品種?”果農瞥了我一眼:“好吃不就行了,一顆果子,你還管它姓啥?\"我索性跟他實話實說:“柑橘類家族有個特點,任意兩種水果都能雜交出新物種,比如檸檬就是青檸和橙子雜交的,橙子和柚子雜交又能得到葡萄柚。我們平時吃的丑橘、砂糖橘、粑粑柑統稱寬皮橘,聽名字就知道,特點是好剝皮。橙子呢,汗水更足,就是吃起來麻煩點兒。這個果子嘛,顯然介于橙子和橘子之間。據我所知,本地種植多為雷波臍橙,你的果樹卻雜交了某種橘類,你的母本是從哪里來的?”果農聽完嚇了一跳:“可以嘛小伙子,年紀輕輕懂得不少,不會真是武警支隊來的助農專家吧?”我說:“我可不是什么專家,不過實話實說,我們正在找一棵橘樹…”

“我就知道事情不簡單。\"不等我說完,果農一把擦住我的手。“你不用再說了,”他拽著我的手坐在壟溝邊緣,說,“現在聽聽我的故事吧,

“說起來,發現那棵樹也有些年頭了。\"果農指著我剛才下來的那面坡地說,“這上面原來有彝寨,搬遷后,留下一塊裸巖地。那時候有政策,恢復生態給扶持資金,我就把這面坡承包了下來。倒不是沖著扶持,咱世世代代長在這大山里,看著這么塊‘傷疤’晾在那兒,也難受啊。申請完草種就開始搞綠化,那時候還沒有無人機撒種,只能肩挑背扛。清早上山,干到中午累了,就躺到旁邊有草的地方歇會兒。那天我剛爬到滑坡體的邊緣,準備吃響飯呢,扭頭發現一叢野枸橘。這品種挺稀罕,雖然也姓‘橘’,其實學名叫枳樹。果子又叫積實,看著跟橘子差不多,又酸又苦,沒法吃,剖開了晾干,倒是一味藥材”

‘這就是‘橘生淮北則為枳’里的“枳'?\"事情一下子都講得通了,怪不得跑遍興旺村找不到那顆“橘子”,原來當年種在老政委家門口的,是一棵枳樹

果農點點頭,繼續說:“果樹生長不易,它當時已經枯死。因為那地方是山脊,土層薄,又沒什么水分涵養,它們能把根鉆到石頭里去,已經很了不起了,最后時刻,硬是能集中營養,再掛了幾顆皺皺巴巴的小果子。我當時一個激靈,這下撿著寶了,綠水青山里還真有金山銀山。這山上張羅果園的都知道,良種苗結的果子好,就是樹嬌氣,對水肥要求高,我們山里都是自然種植法,良種苗到這兒,存活率都保證不了,別說結果了。我一想,這兩個品種的優點要是能雜交到一起,那不就‘安逸’了?既然理論上完全可行,我說干就干,把那幾顆枸橘摘回來,種到馬蹄灣,這里水分充足,種子盡數發芽,到第四年,紛紛開了花。這時候我才發現,土層貧瘠倒讓它們變成灌木型植株,樹形不高,成熟期便于采摘,關鍵是抗風,最適于在這大山里生長。我抓緊時間,讓它們跟雷波臍橙雜交,數年間不斷嘗試,到這一季,才有了頭一批果子。‘

果農一口氣說完,我心里已是翻江倒海。這次不會再錯,我想我們找到了—支隊史料文物室最寶貴的文物。站在此行的終點,回望山下,蜿蜒不止的盤山公路好像也沒有那么漫長了,回望這幾天的旅程,好像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想我要打電話,告訴韓班長和侯大哥,然后跟股長和主任匯報,要是告訴老政委,相信他一定不會想到,那顆“橘子”,如今已成百畝果園。身后,一顆顆金燦燦的果子在枝葉間若隱若現,我忽然想起以前課本上的文章,古人講,“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現在來看,地理決定論未免狹隘。老政委的這顆“橘子”啊,就和他一樣倔,不管在哪兒扎根,吸收了一片土地的水分和營養,就要為這片土地結果。

“我說完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是當兵的嗎?”果農拍拍我的肩膀,將我的思緒拽了回來。我沒多說話,只是“嗯”了一聲。果農點點頭:“一看你剝果子的手法我就想起來了,早年間,部隊幫助我們彝家建設大涼山的時候,一個帶隊干部也這么吃橙子。你給他遞水果刀他還不高興,他說,什么橙子柑子的,在我老家都叫橘子。吃橘子嘛,自已手剝的才甜呢。我記得他,在大涼山干了好些年,就喜歡吃橙子,臨調離前還跟我們說,大涼山的‘橘子’哪兒都好,就是不好剝皮。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啊,現在特色種植產業早就鋪開了,咱們總算培育出方便剝皮的果子來了。”果農說到這兒,拍拍屁股站起身來,他在果樹林中環視一周,然后對我說:“感覺就是一晃神兒,他跟他那些戰友都走了好些年了。‘

“你放心,我一定帶給他嘗嘗。”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剛才吃的那顆算在一起,我先買十斤。”“你真的認識他?”老果農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還說什么買啊,我給你裝兩筐唄。\"我說:“一碼歸一碼,就讓我當你第一個客戶嘛。”“那你可來晚了,\"果農笑著說,“我這都賣出去好多了。”他說完便打開手機給我看,原來是一個直播平臺,他給我介紹:“前段時間我在網上直播,就沖著攝像頭在林子里解說,觀眾看上哪棵樹,截圖下單,我現場采摘,打包發貨。你現在來買,今天都排不上發貨。”果農不無得意,給我展示用戶好評:“這不,那些吃到嘴的,都說滋味好得不得了。你不是問它算什么品種嗎?既不是橙,也不是橘,這樣的果子本地都叫柑子。

具體什么名兒,還沒想好。你幫我出出主意?”

這還真是個難題。我正想著呢,電話響了,董股長打回來的。幸虧剛才沒打通,一轉眼的工夫,柳暗花明。這次不著急了,我掛掉電話,換成視頻撥過去,鏡頭正對著身前的果樹,那邊一接通,滿樹的果子就在屏幕上搖搖晃晃。股長先是一愣,湊近看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找到了?”

“稍等。”我故意跟股長賣了個關子,然后又把韓班長和侯大哥也拉進視頻,我調整攝像頭帶著大家在果園里走了一圈,沒有人說話,山谷中安靜極了,只有樹葉摩擦發出的窸窣聲響提醒我們這一切不是在做夢。“也許我們找到了結果,只是這一路的故事,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加曲折。\"不等我說完,韓班長在視頻里起身,他迫不及待朝山下走來,隔著攝像頭都可以著見,他早已熱淚盈眶。

‘看來你們還真跟我這果子有不少淵源,”果農從我身后探出頭來,“故事咱們慢慢說,先給這柑子取個名字吧。

“就叫‘興旺柑'吧。\"想起這顆果子遙遠的老家,董股長脫口而出

“興旺柑?”果農問道,“有什么講究嗎?

屏幕內外,大家都笑了起來,說不清這是欣慰、自嘲,還是苦盡甘來?老政委肯定不會想到,自己在信箋上寫下的一顆橘子,經歷了怎樣一場“長征”。從興旺村到大涼山,相隔千里,氣候迥異,可是種子不在乎,不管種在哪里,總能醞釀一汪甘甜。果農大哥看著手機里的視頻畫面,又望了望我,他的問題還懸在那里。可我想了想,沒講為什么,我只是告訴他:“就把這個名字,當作對這片大山最好的祝愿吧。

原刊責編 孫建凱

【作者簡介】林擒,一九九三年生,業余寫作。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散見于《人民文學》《青年文學》《解放軍文藝》《長城》《西湖》《青年作家》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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