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數是11點31分出來的,我媽給我爸的電話是11點33分打完的,我爸那輛雄赳赳、泥糊糊、掛省城牌照的路虎是下午2點31分開進院里的。
車門打開,人還沒下車,車載音響播放的網絡歌曲就先污染了整棟小樓,歌詞曰:“男人別哭,把淚水止住。”
“你說氣不氣人?離重點高中線差三分,前幾次模擬成績一直很穩,偏偏這次發揮失常。還是怪我,倪大師建議我把他臥室的床改成東西朝向,他不愿意我也沒堅持。哎,你說要真差個十幾分,也認命了,偏偏就差個三分,真氣人啊。他那幾個同學喲,平時成績遠不如他,這次都達到重點線了,氣死個人了!”
我媽一邊給我爸泡茶,一邊把牢騷掃射到空氣中。
但子彈一顆也沒打中我爸,他叼著香煙全神貫注地回著手機信息,噼里啪啦,又語音回復:“李總,你跟我還見外什么,下周我來安排,你等我信兒就行了。”
說完終于抬頭對我媽說:“慌什么,我不是回來了嗎?也不看看你和我是什么土雞瓦狗,當年念書什么德行,兒子考656分,知足吧,還嘰嘰歪歪什么。”
我爸把路虎鑰匙遞給我:“去,專門為你開回來的。”
我接過鑰匙,跨進路虎里,砰的一聲,車門關閉,恍如隔世,我沉溺到外太空般濃稠的安靜中。只是這寂靜很快就被刺破,車載音響在通電后自動播放起我爸之前聽的歌:“男人別哭,把淚水止住。”
1
我爸原名張大偉,初中勉強讀完,中考提前交卷,從此遠離學校教育,四處溜達,吊兒郎當,手懶心大。19歲看完李連杰的《太極張三豐》之后,熱血澎湃,毅然決然去派出所把名字改成了電影男主角的名字:張天寶。從此人生的座右銘是:逆境不倒,順境不傲。
后來我爸被親戚帶去昆山電子廠打工,三個月搞大了一個電子廠女工的肚子,對方20歲,同市不同縣,算老鄉了。我爸堅決不讓打掉,說“來了就是緣分”。兩人辭工回家,租房居住,生下了我。此后,我爸開過燒烤攤,干過祖傳貼膜,做過水果販子,之后網約車興起,他東拼西借攢了輛二手比亞迪,干起了網約車。那幾年干得辛苦,賺了點錢,又跟幾個朋友合伙貸款買了三臺挖掘機,一年后還不上按揭,車被收走,一夜回到解放前。
我對那段日子完全沒有記憶,但我媽常常憶苦思甜:“好幾次,我都想帶你一走了之。”而我爸的說法是:“你媽好幾次,差點給你找了個后爹。”
我上小學之后,家庭命運迎來轉機。某天我爸突然宣稱,要去市里給一個姓周的大哥當司機,大哥開寶馬X5,是干房地產的。出發之前,“周大哥”來家里接我爸,他穿亮黃色沖鋒衣、運動褲、新百倫運動鞋,戴墨鏡,有禮有節,不茍言笑,給我帶了一套樂高賽車,一看就是正版。我內心狂喜,努力按兵不動,直到他們離去也不敢拆開,生怕他們折返拿回東西。
那一兩年,我爸時不時開著白色的寶馬X5回來,嘀嘀叭叭,洋洋得意,四窗全開,音樂聲外放到最大,在我們租住的城中村里扎眼地穿行。下午或者傍晚,他從廚房牽出十幾米長的水管洗車,十分招搖。倒不是節約,而是可以“貪污”一筆洗車費。他喊我一起洗,水管滋滋,難免濕身,但我樂在其中。我對車的迷戀正是源于此。
過一兩年,我爸不再是司機,有了自己的專屬座駕,一輛奧迪A4。一開始他信心不足,回來巷行時喇叭按得沒底氣,但很快就重新得意了起來。他隨身攜帶的夾包里,除了軟中華和一大摞百元大鈔之外,還有一沓頭銜密密麻麻的名片,名片頭一排是:副總經理。
昔日老表們拿到名片,摸完奧迪,抽完中華,驚呼:以后得喊你偉總了。我爸嗲聲責備:什么偉總,天寶總!寶總也行!我全名叫張天寶!逆境不倒,順境不傲!
六年級時,我腦袋瓜覺醒,成績突飛猛進,排名從中不溜突進前十,偶爾邁入前五。每次考試后,我媽都打電話給我爸報喜。每次我爸回來,都抱著我腦袋一頓親。我的智慧不僅覺醒在學習上,我還敏銳地覺察到我媽的變化,她在電話里質問我爸,也經常跟阿姨們竊竊私語。我當然明白那是什么,但對此沒有具體的恐慌,只有一種憂愁,幾近于無的憂愁。
我媽卻沒有我想象之中的憂愁,麻將越打越大,衣服越買越多,偶有喝醉晚歸,抱著做作業的我說:“我兒子真乖。”
我從手足無措,到一聲嘆息,再到配合演出,成長迅速。
我們從城中村搬進新家,88平方米的三室一廳。我爸每次回來給我的零花錢數目也越來越大,從幾十到上百:“別跟你媽說,男人要有點自己的錢。”
初一暑假,重大變故來臨。某晚9點多,我在家做作業,我媽在家打麻將,突然我媽接到電話,推了麻將狂奔而出。深夜回來,我媽喊醒已經睡著的我,說你爸醉駕還對人動手,進去了,15天。
15天后,周大哥送我爸回來,他墨鏡不變,寡言不變,禮貌不變。我爸一身嶄新行頭,一看就是剛買的,說是不能把晦氣帶回家。周大哥的白色寶馬換成了銀色奔馳,又給我帶了樂高,但我已對小孩玩具失去興趣。他給我媽一個信封,厚厚鼓鼓。周大哥說:“天寶這次代我受苦了,請嫂子放心,我都記得。”
更大的事在后面。
當晚,我爸遞給我媽一本寫了他們名字的離婚證。我媽驚呼:“張天寶,你什么意思?”我爸說:“這是假證,你看上面日期,寫的是去年。這幾天,我要替老周頂個雷,可能會有人上門鬧事,找我的麻煩。你到時候把離婚證甩出來,就說我們早離了。”
我爸到臥室親吻我的額頭,我假裝睡著,瞇眼看著父親一身單衣,面無表情,沒帶任何行李,消失于蒼茫夜色中。
第二天上午,敲門聲砰砰響,我媽一早化好妝,淡定地放人進門。不請人入座,也不泡茶,離婚證擺在桌上,單獨寫著我媽名字的房本也擺在桌上。她對眾人說:“張天寶這幾年在外面有多少女人你們肯定也知道,你以為他只欠你們錢嗎?他欠我的更多!你們不嫌麻煩可以每天來蹲。”
說完就帶著我出門補課,對里面兇巴巴坐著的四五人說:“你們慢慢坐,走的時候把門帶上。”又指了指墻角說:“家里有攝影頭哦。”
此事滋擾半年才慢慢平息。過程中,我打過我爸電話,一直關機。我媽說,放心,你爸逍遙著呢。
不久后,我家搬進別墅,老城區老小區,臨湖,破敗,比我年齡還大,外墻上爬山虎密布。總共三層,六室三廳三衛,院子遼闊,有四個停車位,可以打籃球。搬入第一天,保潔就請了三個,我媽貼著面膜抽著煙盯著她們干活,上上下下角角落落,督促她們仔細擦拭。但房子總歸是老了,地磚上的裂痕,墻上的陳年雨漬,鋁合金窗戶推拉時發出的吱呀聲,都仿佛老人費勁的呼吸,掩蓋不住。我有了自己的臥室,二樓,帶衛生間。我給房間添置了一件風鈴,總算有了點生氣。
這棟老別墅是周大哥收債收來的,讓我爸先住著。我媽問:“你是給大哥擋刀了嗎?”我爸說:“比擋刀還過命。”我媽又說:“你悠著點,別留了案底,影響兒子以后考公務員。”我爸狠狠瞥了她一眼:“公務員怎么了?公務員不也得給我敬酒,畢恭畢敬地喊我張總嗎?”
他的車又升級了,換成了銀色奔馳GLE,我想起來是周大哥送他回家時開的那輛。
初一下學期到初二下學期那一年,我爸沒再上班,終日喝酒打牌,熱衷釣魚唱歌。他給家里裝了一個麻將室,兩張麻將桌經常兩桌齊開,我媽一桌,我爸一桌。同時頗費周折地給墻壁加了隔音棉,說不能影響兒子學習。
但如果有人清一色或杠上開花和牌,我還是能在樓上聽到他們的尖叫聲。
我爸還裝修了一間KTV,也加了隔音棉。打麻將前或后,我爸總要吼幾嗓子,你在抖音刷到的很多神曲,我爸都會唱,聲情并茂,特點是結尾的顫音,震得水杯微顫,我媽辣評:“高音像小沈陽,尾音像劉德華”。
得知我愛看電影之后,他自作主張地在KTV室加裝了一塊投影,日本名牌,配兩個哈曼卡頓音箱。我媽試圖反對:“馬上初三了,還要不要學習?”我爸說:“學成書呆子有用嗎?你知道我之前手下多少大學生嗎?兒子的夢想,我們要好好呵護!”
于是,很多個周末深夜,我關上KTV室的隔音門,隔絕掉殺紅眼的麻將聲,插上存滿藍光電影的硬盤——屏幕亮起,電影開場,塔可夫斯基、賈木許、李滄東、金基德、賈樟柯……他們的片子我看睡著很多次,但沒關系,醒了繼續看。也別問我看沒看懂,我只是攤開自己,讓電影里的情緒或氣味潛入心間,透進肌理。
某次我隨口對他們說我長大想做編劇,其實,我從未認真考慮過。我是說,我從未真正認為這是我夠得著的夢想。我試過寫劇本和小說,難以完成,半成品味同嚼蠟,不值得給任何人閱讀。我甚至無法準確描述那些電影帶給我的體會是什么,感動還是刺激,拓展還是滋潤。我被模糊地灌醉,被可融化的子彈擊中,他們打動我、引領我、洗禮我,但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從那時候我就明白,我只適合做觀察者,不適合做表達者。
初三開學首周五,最后一節英語課還有20分鐘下課,班主任走進教室喊我名字:“張廣志,你爸在學校門口等你。”
我爸的奔馳停在學校門口,雙跳燈醒目。我在保安的虎視下,逃進車里。“今天中午帶你出去吃飯,就我們倆。”
商場的西餐廳,昏暗得中午也要開燈,牛排擺盤精美,混合鮮榨果汁味道難以形容。我爸讓服務員把慵懶的爵士樂聲調小,對我說:“我要去省會了,這次干成,我們家后半輩子不用愁。是,還是之前那個周大哥,所以,也有風險。但你放心,我心中有數,你爸雖然愛吹牛,但不傻。就像我知道你很聰明,很多事都懂一樣。你媽那邊我囑咐過了,打麻將你提醒一下,別太晚,別總是干通宵,輸幾個錢也別生悶氣。至于你,一是學習壓力不要太大,學得怎樣就怎樣,考砸了天不會塌下來。20年后你看,你們班混得最好的,一定不是成績最好的那個。還有一點,要跟同學們搞好關系,不管是成績好的學生還是成績差的學生,不對,尤其是差生,多跟他們玩玩,去網吧、游戲廳什么的,都沒關系。最重要的一點,活潑一點,知道嗎?”
臨走,我爸給我一張銀行卡:“這就當你的私房錢,不用告訴你媽,密碼是你生日。我會定期往里面打錢,你自己看著花,帶同學們花都沒關系。”
他再次重復:“活潑點,兒子。男人不能當悶狗,悶狗當久了,就成了獨狼。”
初三一整年,我爸回來不超過5次。開著不同的車,都掛著省城牌照,每次回來喇叭都摁得巨響,音樂都張揚外放。夾包換了更大的牌子,皮鞋越來越亮,名片上副總經理的“副”字也去掉了。
倒是跟我媽的電話打得勤了,每天都視頻通話。我起初不知道電話是我爸打的,一度懷疑我媽在外面有情況。有次假裝喝水,實則偷聽。我媽轉頭把電話遞給我:“你爸要跟你說話。”
我媽除了打麻將,也有了新的愛好:看直播。從我媽的手機里我才知道,一天24小時不管什么點,都有人在唱歌、旅游、做瑜伽、聊天、吃東西、賣貨。有次凌晨1點多,我下樓取冰可樂,聽到我媽房間里有男人的聲音,我大氣不敢喘,貼門細聽,聽到的是東北話:家人們,我正走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的街頭,現在是瑞典當地時間晚上7點多,對,帶大家看看斯德哥爾摩的街景。是,這個點街上就沒什么人了。家人們,動一動你發財的小手,給主播點一點免費的小紅心……
中考之前,我爸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話一套一套的:“輕松考,考好有獎勵,考砸了不生氣,考完跟同學別斷聯,用卡里的錢多請同學們吃吃飯,聚一聚。”
你要問我,離重點高中線差三分,有沒有不甘,肯定是有的。但這種不甘因為母親的聲勢浩大和父親的過分開明,讓我失去表達的通道,或者說,我的那點情緒無甚特別,不值一提。無論我怎么表達,都是重復我媽的語氣或者我爸的神態。更何況,也沒有人問我的內心感受,我作為一個觀察者而不是表達者,內心感受有什么重要的呢?
2
我爸回來的當晚,帶我出席飯局。
飯店在一個工廠內部,非常隱蔽,沒有招牌,生人勿進。
路虎驅入廠區,正遇上穿藍色制服的工人們下班。車如鯊魚逆行于魚群,我打開車窗,藍色的熙攘聲涌入,我右臂伏窗,和魚群對望,享受他們目光中的羨慕和狐疑。
車在一棟不起眼的小樓前停下,樓有三層高,墻體貼著白瓷磚,略顯陳舊,不像飯店,像行政樓。剛到車位,一位美女亭亭走來,身材豐腴,穿著深色套裙,戴著白色手套,笑臉盈盈,高跟鞋哐哐踩地,銀色短發顯得十分干練。
“張總,您到啦,包廂已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好,公子也來了呀。”
“劉經理,幾個月不見,你又變年輕了,有什么秘訣,也教教我啊。”
“哈哈,張總,您太會說話了。”
包廂莊嚴的深褐色大門有密碼鎖,內里巨大敞亮,吊燈如日,壁燈如鉤,巨型實木餐桌如橙色大月餅,桌中央有假山閣樓、小橋流水。餐廳左右是兩間偏房,左邊是棋牌室,小方桌,釣魚牌撲克,兩副待拆,隨時摜蛋。還有雀友麻將桌,白玉麻將斜口擺放,靜待自摸。右手邊是卡拉OK,黑色沙發锃亮,茶幾上擺著啤酒、紅酒、堅果、紅牛、口香糖。毫無疑問,父親待會要高歌一曲,尾音一定震顫,眾人一定鼓掌。
正門對面的墻體,是一整面書柜,擺有《魯迅全集》《資治通鑒》和金庸全套,一塵不染,再往上是一摞摞裝飾書,栩栩如生。
其他人還未到,父親一進門就和劉經理消失了,大約是去點菜了。我孤身一人,拿手機拍餐桌中間的假山閣樓,去KTV點歌機里看點歌記錄。
許久,父親和劉經理一起返回,緊隨其后的是啥啥銀行的李叔叔,我爸初中同學;啥啥管委會的楊伯伯,我見過多次;啥啥協會的秘書長焦阿姨,見過更多次。還有幾個不認識的,壓軸的是縣一中副校長,父親把我拉到他面前隆重介紹:
“我兒子,犬子犬子,中考結束,考得還行。六百多少來著?對對對,656,考得不好,發揮失常,但腦袋瓜子還挺機靈。是是是,不愛說話,青春叛逆期哈哈。愛寫東西,愛看電影,夢想是當編劇當導演,哈哈,小孩隨口一說的。趕緊喊王伯伯好。”
隨后,他們涌進摜蛋室,四個打,三人看,男人眉飛色舞,女人花枝招展。我無所事事,溜出餐廳大門,開始樓層探險。走廊深長幽暗,只有壁燈投下窄光,我輕聲潛行,每隔幾十米,就是一扇包廂大門,同樣的深褐色,同樣的密碼鎖,深藏不露。有的門內有亮光,大部分沒有。走廊到頭,是一段木制窄梯,曲折兩道彎,通往上層,盡頭也是門,也帶密碼鎖。
門內依稀有微光。
我踏上樓梯,蹲在門前細聽。嘈雜聲從門縫里漏出來,潮起潮落,此起彼伏,喧嘩而騷動。再細聽,人聲中摻雜著狗叫,但這狗叫,不是快樂的汪汪汪,而是尖銳的,力竭的,痛苦的,好似被人踩著尾巴,也像被人勒了脖子。有點像狼吼,恐懼中夾帶著興奮。叫到后段,甚至帶著幾許嗚咽。我屏住呼吸,把耳朵壓到門板上,繼續偷聽。
突然一束光柱從下方直射過來,我順光望去,強光炫目,只依稀可見樓下走廊光暈里的人形陰影。
“張公子,這里是隱私場所,你可以返回你們的包廂娛樂。你下來,我引你過去。”
是劉經理。
我這才發現走廊的頂頭角落里有攝像頭,紅眼閃閃,暗中觀察。
我跟在劉經理身后,縮頭烏龜般一言不發,心虛得很。她的高跟鞋聲輕而堅定,好像老僧敲木魚,香水味從黑暗中向我撲來,大約是茉莉和橘子的混合,我說不好,只悄然加快步伐,離她更近了些,也不敢太近,我大口呼吸,也不敢太大聲。用力吸,緩慢吐。
再進包廂,里面多了一個男孩,和我差不多大,孤坐在餐椅上玩手機,聽聲音就知道玩的是《王者榮耀》。他瞄我一眼,沒說話。我問哪個是你爸?他說,趙前程。我沒印象,不是我爸重點介紹的那幾位之一。我說,我爸是張天寶。他說,哦,你爸啊。
棋牌室傳來夸張的歡呼聲。開始上菜,大人魚貫而出,謙讓座位,四瓶茅臺全開,酒杯逐一斟滿。我爸站起來說:“先一起喝四個。”王伯伯說:“你們省城都流行打四個啊?我們小縣城還是流行打三個。”我爸說:“四個好,事事(四四)如意。”焦阿姨接話:“那應該打八個,八方來財,哈哈哈哈。”
我和陌生男孩趙子萱坐一起,《王者榮耀》被他爸喝止。我們意興闌珊,有一搭沒一塔地閑聊。他上高二,正是我差三分的縣一中。我問高中好玩嗎?他翻個白眼說:“你馬上就知道了。”我說:“這菜真好看,真難吃。”他說:“是的,還不如我們學校門口的炒面好吃。”
幾輪過后,大人們開始互相敬酒,壓低酒杯,先干為敬,夾菜舀湯,插科打諢。我爸臉已潮紅,很快就會進入到野馬狂奔的階段,其中必然也包括吹噓他的兒子我,這是我最尷尬的時刻。我對趙子萱說:“我們出去逛逛吧,這里太無聊。”他不置可否。我和他一起站起,端起椰汁,通敬一杯。出逃成功。
劉經理微笑著站在包廂門旁,我們無法樓層探險了,只能下樓。到停車場,我問趙子萱:“哪輛車是你爸的?”他指了指一輛黑色奧迪A6。我一看車頭大燈,5年前的老款。我說:“來我爸車里坐坐。”
進到路虎衛士里,砰的一聲,進入到熟悉的安靜里。我豁然開朗,輕微興奮,向趙子萱介紹路虎衛士的獨特之美,趙子萱心不在焉,說:“我餓了,帶你吃炒面去不去?賊好吃,你會開車嗎?”
我說:“肯定不會啊。”
他淡淡回答:“我會。”
于是,我的dream car,外表泥糊糊、內飾嶄新的路虎衛士,被未滿十八歲沒有駕照的趙子萱發動,自動大燈亮起,車子優雅地駛離車位,開到半暗的廠區內部路。藍色魚群依舊在下班。趙子萱嘀嘀叭叭按喇叭,驚得魚群慌亂避讓,敢怒不敢言。車駛入街道,面對車流人流,趙子萱不慌不忙,但沉默不語。我小聲問:“駕駛感受如何?”他說:“就那樣唄,大差不差。”我心中不悅。
遠遠看到路口有交警執勤,我急問怎么辦?趙子萱臉色不變,目不斜視,說:“坐著別動。”車不急不躁地駛過路口,無人問津。
好兄弟炒面店。趙子萱進去宛如進家,不叫老板,不看菜單,不問我意見,只大喊:“兩份雪菜牛肉炒面,微辣,多放蔥。”又開了兩瓶冰鎮北冰洋。老板光膀子大肚腩,大喊“好嘞”。熱火急炒,很快上桌。濃油赤醬,比包廂里的精致擺盤好吃太多了。趙子萱埋頭狂食,幾口扒完,滿頭大汗,站到空調風前,撩起T恤,吹汗納涼。
吃完炒面,到外面閑逛,趙子萱買了巧樂茲雪糕遞給我說:“兄弟,我爸可能有事情求你爸幫忙,你方便的話,在你爸面前說幾句好話。以后到了高中,你有任何事直接找我。”
我說:“我還差三分,不一定能上你這個高中呢。”
趙子萱說:“有你爸在,肯定行的。”
回到餐廳,大人們已亂成一團,沒幾個人在座位上,三兩成群,交頭接耳,指點江山,面如桃花。我爸一手拿著話筒一手端著酒杯,全場游走,見縫插針,邊走邊唱,終于把最后一句“像一杯酒,像一首老歌”飆完,掌聲雷動。某位叔叔說:“老張你干房地產可惜了,應該進軍娛樂圈!當‘小鮮肉’!”
老爸招我過去,說:“我們還有其他安排,你先回去,讓你媽晚上不用等我。”
我出包廂門時,劉經理依然在門口守候,她見我出來,撐起嶄新的微笑,指引我說:“張公子慢走。”我下樓時,倒也瞥見了她身體松懈下來時流露的疲倦感。
我11點進的家院,聽見麻將室傳來噼里啪啦的麻將聲。剛進二樓房間,就聽到我媽拉高嗓門:“自摸!七小對!三連莊!”
我倒頭就睡,夢見自己開著嶄新的路虎衛士,四窗全開,在盤山公路上疾馳,彎道不減速,深踩油門。路的盡頭,是一棟神秘的城堡,黑色大門帶密碼鎖和攝像頭,穿套裙、緊身高領毛衣的短發豐滿女人守衛在門前,不茍言笑,對我招手,示意停車。我雙眼漲紅,油門踩到底,沖開黑色大門。里面是一個個巨大的狗籠,裝滿了男人女人,他們伏地爬行,對著路虎大燈瘋狂狗吠。我開車撞擊狗籠,撞至變形,撞至裂開,男人女人從籠里爬出,繼續狂吠,有人沖進車內,兩個三個四個,將車填滿,將我淹沒,我感覺皮膚被咬破,血液噴射。陡然醒來,渾身汗濕黏稠。
一看手機,凌晨3點多,樓下麻將聲已消停,我準備繼續睡,院門外響起了路虎的喇叭聲,嘀嘀叭叭,急不可耐。我潛到窗邊,看到院門打開,我媽披衣迎接,我爸晃晃悠悠下車,我媽一看,捂嘴驚呼:“你怎么回事?你又酒駕啊?哎呀媽呀,你還想再進去一回嗎?”我爸在院中旋轉跳躍,脫了Polo衫和皮鞋,對著空氣大喊:“讓兒子放心,上一中的事情,我一定幫他搞定!以后他想拍電影,我求爺爺告奶奶也要找北京的關系,兒子有夢,老爸替你負重前行!”
最后四個字的悠揚顫音,震得風鈴微微擺動。
3
早上8點,我媽咚咚咚敲我房門,說:“你早點起來,你爸下午就走,上午陪陪他。”
父親在餐廳喝粥,臉色蒼白,酒氣已散,精氣未醒,招我過去一起吃。一盤雪里蕻,一碟裹滿辣椒面的腐乳。餐廳頭頂吊扇嗡嗡,混合著父親稀里呼嚕的喝粥聲。
難得的清凈,不像父親,不像我家。
父親開口說:“路虎衛士怎么樣?”我說:“喜歡。”我爸說:“到18歲,考了駕照,送你開。”我說:“你下午就回?”他說:“是,昨晚大領導沒約上,過幾天約上了再回來。”欲再說些什么,他電話響,便起身走進臥室接聽。我喝完粥,又坐進路虎里玩起來。
剛神游一會,就被敲窗聲驚動。我爸說:“想不想去山里露營?我下午不走了。”
此前,“露營”二字從未出現在我的生活里,包括目之所及的我爸的生活里。
到店才知,我爸儼然露營專家,直接給女導購員發號指令,帳篷、地布、防潮墊,天幕、釘錘、月亮椅、睡袋、洗漱包、折疊桌、卡式爐、燃氣罐、擋風板,還有很多我不知道叫什么的玩意兒,精確到品牌和型號,如數家珍。我只負責采購食物和飲料,打包堆疊,朝路虎上一扔,往山里沖去。
從城市道路,拐入蜿蜒鄉道,再拐入泥濘土路,父親開得愈發沉默,似乎跟路較著勁,手機微信不停嗡嗡,他置若罔聞。
車在山腳下停住。我知道這里,前幾年,某投資商大張旗鼓,聲稱投資數億,欲將這座山改造成旅游勝地。公交車身上鋪滿廣告:打造我們身邊的4A級景區。我在農村的舅舅被招去干活,割草開荒,一天300塊,工資不拖欠。
一個名為“身邊大事哥”的本地自媒體賬號爆料,投資商要在山頂修一個四面玻璃、環形結構的六星級酒店,纜車上下,配游泳池和直升機停機坪,概念圖像蘋果公司總部。有人預測,這兒的酒店房間最便宜1888元一晚,黃金周、春節期間價格翻3倍。
但項目說停就停,山路修到一半,瀑布引到一半,玻璃棧道建到一半,大雄寶殿蓋到一半,戛然而止。各路本地自媒體調轉槍頭,質問、追責,狂轟濫炸半個月,不了了之。
我們背上行李,開始山行。父親終于接了一個電話,只說了一句:我知道了。我則在手機里看到趙子萱發給我的消息:我爸的事,你記得幫我說說,回頭請你吃炒面。我打出“好的”,想了想,又刪掉了。
這日天陰,有風無陽,山腳下悶熱,但進了山野腹地,就涼意習習,山風掀衣。我跟在父親后面,哼哧爬行,父親一路無話,父子倆宛若陌生人。行至小坡上歇息,我問:“爸,為啥突然帶我來露營?”
我爸說:“有一陣,地產圈流行這個,那些老總朋友們,五星級酒店不去,洗浴中心不去,非開車到風吹日曬的山上搭個棚子喝酒、煮咖啡、煎牛排,美其名曰:空想。我只能陪他們玩。但玩著玩著,我迷上了這玩意兒。我小時候,像你這么大,在山里迷過路。那是暑假,我去山里的舅爺爺家玩,自告奮勇幫他去山上放牛,不知不覺在牛背上睡著了,醒來天已黑,不知身在何方,茫茫山海,無邊無際。好在是夏天,不會凍死。我把牛拴在一棵樹上,蹲在牛肚子下面等人來,看天空,聽山林。大半夜,才被村里人找到。這件事我早就忘記了,這么多年從未想起過。那次跟他們露營,晚上我在自己的帳篷里過夜,睡了一覺,猛然醒來,不知身在何方。突然想起這件事,想起了老牛渾濁的眼眸,想起了山林里刀片一樣的風聲,還有牛糞一樣的黑暗,整個人好像在一潭泥漿里泡著。我還想起,山林里有一雙眼睛,金子一樣,紋絲不動,我沒敢細看。村里人說,不可能是狼,山里沒有狼了。那天我想起這件事后,沒開燈光,鉆出帳篷觀看山林,也有刀片一樣的風聲,也是牛糞一樣的黑暗,我再仔細看,也在黑林里發現了金子一樣的眼睛。從此,我就迷上了露營,迷上了空想。”
我問父親:“看到那雙眼睛時,你害怕嗎?”
父親說:“那感覺不是害怕,我形容不好,輕微顫抖,又緊張,又向往。”
我說:“悸動。”
父親說:“也不是激動。”
我懶得糾正。
行至半山腰,遇到一塊略平整的草坪,父親開始安營扎寨,各種工具使用嫻熟,我打下手,天幕、帳篷、小桌椅、充電燈都搭建完畢。父親坐到月亮椅上望山,長時間紋絲不動。我被他的靜寂所震撼,很難想象昨晚的他,還在酒席上勾肩搭背、大唱俗曲。
我想起一事,說:“爸,你和昨晚吃飯的趙叔叔,關系怎么樣?”
我爸側頭看我一眼說:“你問這干什么?”
我說:“他兒子趙子萱人挺不錯的,讀一中,成績也好,回頭我有什么學習上的事,可以問他。”
我爸說:“挺好。”
我又說:“趙叔叔的忙你如果能幫,就幫一下,也讓我在趙哥面前有點面子。”
父親說:“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但至少父親的語氣中,充滿了消極,我很難再繼續這個話題。
時間慢行,父親簡直和這陰郁的山林融為一體了,不言不語,無動于衷,就那樣枯坐。可我坐立難安,十分煎熬。天在變暗,說不好晚上會下雨,父親真的要帶我在這山野里過夜嗎?
父親的電話又一次響起,這次只響一聲他就接起,回了一句:知道了。
我期待有事情羈絆他下山,現在撤退正好,能趕上母親的晚餐。可父親掛完電話,又沉浸到他的空想里,大約過了3分鐘,他說:“兒子,走,出發。”
不是下山,不是回家,而是向山上行去。
我大驚,說:“帳篷和裝備怎么辦?”
父親冷靜地說:“先放這里,看到山頂那個建筑了嗎?我們去那里。”
我更驚訝了,傳說中的山頂六星級酒店?不是爛尾了嗎?上面有人嗎?
父親說:“跟我走就行了。”
我仰頭觀察那屋頂,銀色暗光,不規則形狀。之前看過媒體上的概念圖,充滿科幻未來感,如今在此角度仰望這個半成品,感覺好似一只剝了皮的青蛙。
我帶著輕微的恐懼和隱秘的興奮,跟在突變沉默的父親身后,邁向“青蛙”腹地。
露營地看似離“剝皮青蛙”不遠,但山路崎嶇陡立,野草滋生,我們行進緩慢,攀爬許久,我后脊滾汗,終于在天色徹底被黑暗吞沒之前,抵達“剝皮青蛙”面前。
這是一棟三層建筑,造型奇詭,像被隨意打亂的積木。二樓三樓是毛坯,只有水泥框架,樓層之間被幾根粗壯的水泥柱支撐,一片開闊,直通星空,山風和黑暗在其間勾兌,墻壁也是魯莽的混凝土色。從近處看,完全看不到概念圖里的銀色流線造型,只有沉重的水泥灰。
但一樓不一樣,四面墻壁已經建好,至少是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空間。墻壁外圍被一圈劣質的綠色塑料圍擋,就像城市里的施工現場。玻璃墻厚實,看來是一樓裝完才停工的。再細看,里面依稀有燈光。
父親對內里的隱秘燈光毫不驚訝,仿佛早就洞悉一切,只順著塑料圍擋繞圈,尋找進入的縫隙。終于,在后院處找到缺口,示意我跟上。我們低頭側身,狼狽地擠進“剝皮青蛙”的內部。
4
一只豬,一只戴著粉色發夾穿著搞笑包臀褲的粉豬,像一枚加速的粉色氣球,沖向了我們。我和父親驚聲尖叫。隨后從玻璃門里,傳來銀鈴般的笑聲:“旺財,旺財,你又調皮了。”
女孩穿極短的牛仔短褲,綠豆色的背心,扎馬尾,頭發三色挑染。眼影化得很深,亮晶晶的,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妝容,沒好意思盯著看。她似乎一直在等著我們,安撫好那只叫旺財的粉豬,她引我們進入一樓內部。
毛坯大廳被許多個擺在各處的燈具沁染,五光十色,但整體亮度有限,宛如一個簡陋的夜店——我沒去過那種地方,但在電影里見過很多。
再仔細看,這室內完全呈毛坯狀,崎嶇的水泥地面,一個勉強成形的吧臺,一個看上去非常臨時的黃色布藝沙發。再有就是一些露營裝備,四個張開的帳篷,散落的露營椅,打開的折疊桌,一些炭灰色的鍋具和杯具,還有好幾個用來供電的戶外電源箱,我猜那些燈就是從這里獲電的。
沒錯,有人在這“剝皮青蛙”里露營。
“你好, 我叫Tanya,中文名周清雅,你就是張廣志吧?”又對我爸打招呼:“叔叔好。”
我正欲接話,一則威嚴的聲音從黑暗中某處傳來:“說過很多次了,回國了說中文名字,不要說英文。”
這聲音耳熟,是我爸的周大哥。
他從暗光里走來,點頭示意我爸坐到旁邊的折疊椅上,我爸沒坐,掏出煙,欲給他點上。周清雅發話說:“叔叔,這里空氣流通不好,能不要抽煙嗎?”我爸慌忙說:“哎呀,清雅,不好意思,我沒注意到這個。”周爸卻提亮了聲音對周清雅說:“我告訴過你,回國之后,你在國外那一套給我收斂一點,那些垃圾食品你一點沒少吃,別人抽個煙就要你命了?這個世界不是圍著你轉的。”說完,他接過我爸停在空氣中的煙和火機,先給自己點上一根,又給我爸點上一根。
我為這陡然嚴肅的氣氛感到緊張,但周清雅卻很淡定,她翻了個大白眼之后對我說:“走,咱離他們遠一點,我帶你去玩。”
周清雅引著豬,帶著我,走到另外一個露天的院子里。院里居然有一個游泳池,幾個藍色的燈源在水中發光,魅惑感十足。我問:“這里沒通電,怎么通水的?”周清雅扭頭看我說:“你為什么問這種無聊的問題?”然后開始脫衣,先是牛仔短褲,接著是亮綠背心,露出粉色連體泳衣,撲通一下,躍入水中。
“你下來啊,不會游泳?”
“我……沒帶泳衣。”
“進門的換衣間里,有我爸的泳褲,你隨便穿。”
“這樣合適嗎?”
“你怎么總是猶豫不決?很不man哦。”
我被這句話羞辱到,低頭闖入換衣間。柜子上,有男女泳衣數套,疊放整齊。我選了一件男款泳褲,M號,黑色,迅速換好,脫掉T恤,轉身欲出,看到門后的掛鉤上,掛著一件慵懶的女士黃色泳衣,正隨著剛剛開門的幅度輕微搖擺。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一條黃布條。我伸手想要觸碰,門被哐地撞開。
濕漉漉的周清雅伸頭說:“找到沒?隨便換一條啦。”
我勉強會游泳,四年級到初二,每年暑假,我媽都給我報游泳班。會狗刨式,但緩慢笨拙,一頓撲騰猛如虎,一看游了兩米五。主要是緊張,放不開,擔心自己出丑。周清雅在池內如魚得水,粉豬旺財在水池邊緊緊跟隨,偶爾嗲叫。我在水中翻騰幾下,就看不見她的身影了。
一只手握住了我的腳踝,我一激靈,條件反射般掙脫,另一只腳踝又被一只手捉住,如水鬼般,將我拽入水下。下墜途中,手的溫度混著力度,形成一股恰到好處的電流,從腳踝自下而上,流動到腹部。我的腳掌踏到池底,睜大雙眼,只見粉色周清雅向外游,向上游,笑臉張揚,兩條粉腿,在微藍的光線中升騰、綻放。
“哈哈,今天就讓Tanya姐姐教你真正的游泳!”清脆的聲音從水面傳來。我浮出水面,粉色清雅卻又遁入水中。我憋一口氣,以全身之力再次入水,循著粉色的身影奮力翻騰,那粉色卻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我終于氣餒,放棄追逐,漂至水面,假裝在慢游。
我在水中反復被戲弄,起初有點急火,但慢慢開始享受這黑暗、這涼水以及周清雅粉色的靈動,不知不覺天色漸暗,我們都有點累了,清雅也靜了下來,她側躺在池邊一人寬的白瓷地磚上,我隔岸對躺。她抬頭望天,我斜眼瞄她。
周清雅突然說:“你爸和我爸,可能在密謀殺人。”
我驚恐:“你怎么知道的?”
她回:“我猜的,美劇里都是這么演的。也可能已經殺過人,最近暴露了,今天是來商量處理后事的。”
我被嚇到無語。
周清雅突然坐起來,面對隔岸的我,輕聲細語問:“假如,我是說假如,待會我們進去,發現其中一個爸爸倒在血泊里,我們該怎么辦?”
我假裝淡定:“別亂說,我爸和你爸是多年的好兄弟。”
周清雅仿佛沒聽見,繼續問:“假如,待會兒進去,你看到你爸已經殺了我爸,你怎么辦?會下手殺掉我嗎?”
我繼續假裝淡定,說:“不會,我會報警。”
周清雅突然大笑:“哈哈哈,你還真思考起來了,逗你玩呢,而且報警也太土了吧。”
突然,她切換成冷靜的語氣說:“你猜,假如待會兒看到你爸倒在血泊里,我會不會下手殺掉你?”
我腦海里飛轉著這幾年看過的美劇,想著怎么以幽默又犀利的語言,扳回這一局。
我憋出一句:“不管你殺不殺我,《真探》下一季都有新素材了,名字可以叫《真探之山中迷霧》。”
“哇哦,你也看過《真探》呢?這是我最愛的劇!”周清雅的聲音恢復了清脆,眼神也清亮了,左肩上的文身暗光閃爍。甚至,粉豬旺財也站起來對著我們搖了搖小短尾。
其實,我根本沒有看過《真探》哪怕一集。我只是聽說過這部劇的名頭——跟聽說過《教父》一樣。
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于是問:“你是什么時候去美國讀書的?”周清雅說:“高一去的。不知不覺已經6年了,時間過得好快啊。”
我問:“美國男生和中國男生有什么區別?”
周清雅坐了起來,歪頭思考,似乎對這個問題有點興趣:“都很幼稚。但美國男生呢,是那種又臭屁又自戀又不懂得尊重人的幼稚,中國男生的幼稚吧,就是你這種。”
我也坐了起來,問:“我這種是哪種?”
“我也說不好,就是總感覺有一種緊張感?但不重要,你是我這次回國后交的第一個新朋友,很有當年那些初中同學的感覺,雖然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他們了。”
我被前半句話傷到,但看周清雅的表情,很顯然她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傷害。這讓我更加沮喪,只能繼續轉移話題。
“你這次回家待多久?”
“一兩個月吧,其實,很難說是回家啦。我在國內沒有家的概念,小學到初中,我換了三四個城市生活,后媽都換了兩個。每次剛剛認識新朋友,很快就跟他們無聲告別了。所以啊,遇到好玩的朋友,我都迫不及待趕緊認識,稍微晚一點可能就來不及了。”
聽到這里,我有點被安慰到,但看周清雅的表情,我又明白,安慰我也不是她的本意。
她又說:“你們本地有什么好吃的嗎?我爸只知道帶我去吃商場里的那些貴餐廳,都超級難吃。”
我說:“我知道有一家炒面很好吃,在我們中學旁邊,下山后帶你去嘗嘗。”
周清雅驚呼:“炒面,好哇!那我要多放辣椒,超級多那種!我以前超愛吃炒面。我受夠了美國那些甜甜的黏糊糊的意大利面!我要滿足我的中國胃!”
游泳池里的藍色水燈要補電了,周清雅躍入水中,如粉色女妖,挨個撈起,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她踏著濕答答的步子進屋,把燈插到戶外電源上充電,轉頭悄悄對我說:“我要去換衣服,你要不要一起來?”
我面部瞬間潮紅,知道這是周清雅的戲謔,我可不要再當“緊張的中國男孩”。腦海飛轉,收集幽默金句,回道:“怎么了?美國成熟女孩,連換衣服都需要人陪嗎?”
我這句自以為機智的回話并沒有什么效果,周清雅恍若未聞,拉著我朝著更衣室走去,毫無負擔,哼著小歌。走到門口,她兀自進去,把我擋在門口:“我先你后,不準偷看。”
門被關上,我被遺落在昏暗中。門內窸窸窣窣,我想離遠一點,但哪里舍得,只能倚靠著門,假裝自己是守衛。
周清雅出來,穿上了熟悉的綠豆色背心和牛仔短褲。換我進去,我的眼睛又看向了門后掛鉤,之前的黃色泳衣旁邊,掛著一件剛剛脫下的粉色泳衣,我屏住呼吸,伸手觸摸,粉色帶著余溫,仿佛水中握著我腳踝的那只手,我不敢繼續,匆匆換好衣服,逃出門外。
我們回到光線昏暗的帳篷旁,兩位父親不知去向。吧臺上有一個空煙盒,一堆溫熱的煙灰,一個銀色金屬打火機。
我問周清雅:“他們去哪了?”
周清雅又用她冰冷的語調說:“看來我猜對了,他們在密謀殺人。”
我撥打爸爸的電話,無信號。
周清雅說:“開玩笑啦,我知道他們在哪兒,走,帶你去找他們。”
她拎上一個隨行燈,引領我向二樓走去。連接一樓和二樓的,是一個旋轉樓梯,也是水泥毛坯,沒有扶手,四面漏風。周清雅示意我小聲,把燈調到最暗,她前我后,躡手躡腳,拽著我的手,順梯而上。
稀薄的黑暗中,兩個父親的身影模糊可見。兩人來回踱步,都抽著煙,煙頭被山風激得血紅。
周爸在打電話,但對話不多,主要是電話那頭的人在說,周爸偶爾發出指令,“我知道了”,“繼續推進”,“慎重一點”,“注意分寸”。他的語氣冷靜、堅定。
周爸打完電話,轉向了樓外的茫茫黑暗,和我爸并排站立。地板上的弱光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巨大,鋪滿水泥地面,顯得虛弱又壓迫感十足。
周爸說:“已經動用最大的力量在處理了。”
我爸沒接話。
周爸又說:“但還是要做最壞的打算,迫不得已,還得跟上次一樣麻煩你。”
我爸沒接話。
周爸接著說:“上次酒駕你替我頂了雷,救了我一命,我知道。這次更嚴重,我也知道。我把你喊過來,甚至不避諱我的女兒,其實就是想開誠布公,一起把這次公司的難關和我個人的難關渡過去。說實話,這幾年起起伏伏,尤其是這個文旅項目,讓我心生去意。這事解決之后,我打算出國去陪女兒。公司就整體交給你做。你住的那套別墅,找個時間過戶到你名下,催你好幾次了你也不急。還有你開的那輛路虎,就當送給廣志的成人禮,等他拿到駕照了,送給他。這幾年你倆聚少離多,我都明白。廣志上高中的事,你應該早點跟我說,這點事我還是能搞定的。可惜廣志年紀小了,如果再長幾歲,我們真可以結成親家。”
我和周清雅對望了一眼。
我爸終于說話了:“老周,你啥也不用說,我們一起把這事扛過去。我咨詢過律師了,最壞的結果也就是我進去蹲三年。我土狗出身,本來就一身泥,不在乎再蹭點屎。”
周爸給我爸點了根煙。
香煙燃至一半,我爸說:“那片樹林里,有一雙狼眼,你看到了嗎?”
周爸說:“之前施工在這山上忙了一年多,有狼也被趕走了。”
我爸說:“你仔細看,就那里,閃著金光,兩只,一雙,一動不動。”
他倆陷入沉默。
我和周清雅撤退。我很難形容彼刻的心情,一種懵懂的羞愧或者說是理由不充分的憤怒占據了我的大腦,仿佛未開化的少年撞見了丑陋的裸體,又仿佛一只老鼠在轉角遇見了正在蛻皮的蛇。
周清雅對我的情緒渾然不知,反而嘖嘖稱奇,說:“你爸有兩把刷子。”
我懷疑這是諷刺,問她什么意思。
她說:“上周,我回來的第一天,在上海一個五星級酒店里,我爸用煙灰缸把一個叔叔的頭砸到飆血,血濺到地板和落地玻璃上,十分嚇人。兩人中午還一起稱兄道弟地喝酒呢。
“我爸對你爸這么客氣,甚至有點求著你爸,你爸厲害。”
我隱秘的羞愧感和憤怒感更甚,問她:“那你爸打過你嗎?”
周清雅把燈遞給我,讓我照她的胳膊,又照她的后背,幾道傷疤,淺淺凹凸,丑陋猙獰,像煙燙的。
我說:“那你沒想過報復?”
周清雅說:“還真以為演美劇呢?怎么報復?選擇在某個他醉酒的晚上把他殺掉?摁到泳池里?還是發到社交網絡上讓他社會性死亡?我為什么要以毀掉自己生活的方式去毀掉他呢?要我說,就是你們太容易憤怒了。為什么不能跳出那種吞噬人心的憤怒呢?換個角度想,如果沒有他的暴虐,我不可能隨心所欲地出國,不可能任性地選擇讀現在這個可笑的服裝設計專業,不可能花著他的錢卻不接受他的任何管束。以暴揍換取自由、換取金錢,這是一個不錯的交易吧。而且每次他打完我,都會道歉,挺真誠的,有幾次還大哭,每次還給我一大筆補償金。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走在大街上,一個人對你說‘你讓我揍一頓,我給你幾萬塊,或者幫你實現一個我能力范圍內的愿望’,你會同意嗎?傻子才不同意吧。再換個角度,你和你那看上去很酷的爸爸之間,一定也存在著某種心照不宣的交易吧?”
我拒不承認:“我爸可不像你爸那樣。”
周清雅冷笑一聲說:“如果你爸真的跟我爸不一樣,此刻你爸應該被我爸打爆了頭,或者我爸被你爸憤怒反殺,而不是稱兄道弟。”
這些話啄痛我,我轉身捉住她的手腕,用力舉高,凝視她的臉孔,咄咄逼問:“假如,我現在殺了你,或者你在搏斗中殺了我,你爸和我爸這對好兄弟,會怎么做呢?”
周清雅另一只手提著藍燈,燈光搖擺,玻璃墻外響起風聲,急促、野蠻。她望著我,手腕掙扎,但難以擺脫。如此靜止三秒,她撲哧一笑。
“你學得挺快,我差點就被嚇到了。”
我的憤怒被她黃蓉般嬌俏的笑聲抵消,我泄了氣,松了手,接過燈,順勢接了一句:“那我下次演得再像一點。”
“真正的憤怒是演不了的,我在我爸身上見過男人的各種憤怒,或者說,我從小到大身邊的大部分男人都是憤怒的,我爸爸,我爸爸的朋友,我的老師,都是憤怒的,所以啊,你還是當回你的緊張男孩吧。”
氣氛就此微妙,一路再無話,她躺進她的帳篷里,我鉆進另外一個帳篷里。剛躺下,她開始說話,用和此前的輕佻、俏皮截然不同的語氣。
“其實,我試過。”
聲音不大,但我聽得很清楚,我不敢作聲。
“那是我去美國讀書的第一年,寒假回國,他在我的手機里翻到我和男友的聊天記錄和私密視頻。他青筋暴突,就要打我。我說,你憑什么打我?你敢保證你手機里沒有這些東西嗎?你敢把手機拿給我看嗎?他氣到發抖,但沒動手。晚上家庭聚餐,爺爺叔叔伯伯姑姑一大家子人,非要讓我表演一個英文順口溜,以證明我爸送我出去的那些錢沒白花。我笑著照做,在一個小學水準的英文順口溜之后,我用英文加了一句‘花家里的錢去享受人生真是太爽了,希望你們好好努力,繼續掙大錢給我花’。有幾個長輩聽懂了,我爸也聽懂了,他雖然高中沒畢業,但花錢請私教學英語已經很多年了。說完這句話,我舉杯敬長輩,一口喝完,撤離現場。我爸深夜到家,喝得大醉,大聲敲我的房門。我說,太晚了,明天再說。我爸直接把門踹開,當時我正在和男朋友打視頻電話。我爸奪走我的手機,砸到地上,狂跺十幾腳,手機稀碎。但沒有動手打我,甚至全程沒看我。跺完手機,他掏出錢包,把里面所有的錢放到桌子上,說‘明天去買部新的’,然后安靜出門,頭也不回。等他走后,我關上被踹壞的門,躲在被窩里大哭,哭到睡著。醒來去客廳冰箱找吃的,發現我爸在客廳沙發上呼呼大睡,衣服沒換,滿屋酒味,令人作嘔。茶幾上擺放著數瓶啤酒。我在冰箱的冰淇淋后面,發現了一排藥片,是頭孢膠囊,已過期半年。我轉頭看了一眼沙發上的爸爸,拿出頭孢,擠出所有的膠囊,倒出膠囊里所有的藥劑,灌到某瓶啤酒里。心想,如果他待會醒來碰巧喝了這一瓶,那就是命。之后我上樓睡覺,一覺睡到第二天上午10點,去客廳查看,發現茶幾已被收拾干凈,我爸早已出門,他沒碰那瓶灌了藥的啤酒。”
我聽完敘述,原本想調侃一句“你編的這一段太HBO(美國有線電視網絡媒體公司,以制作驚險刺激的電視劇集聞名)了”,但話到嘴邊,又被咽回。我也試圖講述一些我爸的軼事,可是能想到的最像“美劇”的情節,也就是他在自家的KTV里一遍遍練習模仿劉德華的顫音,但這一段太土了吧?
我只能假裝睡著沒聽見。
過了一會兒,周清雅帳篷里的燈光熄滅,我也困意來襲,迅速跌入夢中。我變身為一個西部獵手,穿背帶褲,戴牛仔帽,站在一塊漂亮開闊的草坪上舉槍射擊,目標是黑暗森林里一雙雙閃爍的眼睛,眼光一動,槍聲就響。我的一位白人女性下屬去森林里拖拽動物尸體,她戴紅色塑膠手套,白色緊身高領毛衣染滿鮮血,但她微笑愜意,享受這份工作。草坪另一側,兩位穿著紳士的亞洲男人在用炭火烤肉,一位負責切割獵物的尸體,灰色的狼、白色的兔子、銀色的青蛙,另一位負責烤制。一只粉豬站在烤爐附近,等待嗟來之食,發出嗷嗷的叫聲。砰的一聲,又有獵物被擊中。女下屬微笑鼓掌,走向森林。而我則把瞄準器對準了她的腦袋。砰的一聲,我被嚇醒。汗流浹背,睡意全無。
我爬出帳篷,視野里一片漆黑,只有不遠處幾個在充電的隨行燈微光閃動。我突然想到:兩個父親還沒下來?
我取了燈,調低亮度,獨自前往二樓樓梯間,走到之前偷聽的位置伸頭張望,兩個父親躺在水泥地上,背靠背,略微蜷縮著。我仔細看地面,沒有血,沒有搏斗的痕跡。再仔細聽,聽到兩種差不多的微弱鼾聲,確認他們沒有殺死對方,我松了一口氣。
我猜,他們是在等電話,因為只有這里有信號。
我退回來,決定獨享這黑暗,在密閉的“剝皮青蛙”里游蕩起來。暗燈如織,我沿墻行走,以手代眼,撫摸墻壁、墻柱和拐角,裸露的石灰和水泥扎手;又走進黑暗的更衣室,在黑暗中撫摸衣柜,干凈的泳衣,我的濕泳褲,門后面掛著的兩件泳衣。可這次,我不再留戀它們,一帶而過,暢然離開,來到泳池旁。水中黑壓壓一片,宛如深淵。我回看一眼屋內,脫去衣物,赤身裸體跳入茫茫黑水之中。
很神奇,水中的黑暗濃度更低,往上看有灰光。我全力施展,撒歡開游,只聽到蕩漾的水聲和我賣力的呼吸。每次抬頭換氣,都被空氣中的涼意刺激到,又迅速埋到水中,在兩種密度的物質中來回切換。最后,我蹲到了泳池底部,仰望水面,在心中默數,1、2、3、4……數到28,躥出水面,癱軟于池邊,大口呼吸,等薄風晾干我,感受身體一點一點地松軟、平靜,直至陷入新的疲憊。
重新回到帳篷準備睡覺時,樓上響起嘭嘭嘭的腳步聲,兩束驚蛇般的手機燈光搖擺而下。
兩個父親分別拉開我和周清雅的帳篷,囑咐說,他們要緊急下山,分秒不怠,讓我們在這里待著。想找手機信號,去二樓。他們辦完事就回來接我們。
周爸臨走前惡狠狠脧巡周清雅,說:“你就不能穿件長點的褲子嗎?”
兩人消失在濕熱的黑暗中,周清雅來了興致,打開手機,連上藍牙音箱,播放我沒聽過的電子音樂,她在音樂中大喊:“餓了,我們做東西吃!”
她從移動電源的旁邊抱來一個泡沫箱,里面是大量冰袋和一些半成品的意大利面、牛排,還有黃油塊之類的。周清雅邊翻邊大喊:“我爸那些手下的腦袋瓜子是怎么長的?不給我準備點家鄉美食,讓我回國了還吃這些狗玩意,真當我在美國長大的嗎?”又問我:“你想吃什么?我給你煎牛排吧。我手藝可好了。”
我立即迎合說:“好啊好啊,你這么一說確實餓了。”看到她又恢復了我熟悉的姿態,我放松了下來。
周清雅專注烹飪,甚至還表演了一次顛鍋,我配合鼓掌。盛到盤中,她把牛排一分為二,自己先嘗了一口,沒說話。我也嘗了一口,沒出聲。
狼吞虎咽吃完泡面,她抱碗喝湯,大喊:“太好吃了!”然后站起身來,開始隨著音樂搖擺身體,眼睛微閉,輕舞飛揚。
我完全不會跳舞,只能坐在椅子上跟著節奏鼓掌,周清雅舞到我面前,順勢把我拉起,雙手箍住我后背,開始引領我舞動。
我說:“我不會跳舞。”
她說:“噓。”
于是,我微閉眼睛,把自己沉溺到這音樂的泳池里,跟隨她身體和手指的節奏,聽著她立體共鳴的呼吸聲,搖擺啊搖擺,舞動啊舞動。她時遠時近,時緊時松,用姿態帶領我,誤導我,開解我,我舞著舞著,似乎也找到了自己的節奏,我們變成了膠著者、對抗者、共振者。她指引我,我也指引她,她馴服我,我也馴服她,她有她的節奏,我也有我的。錯落有致,互為你我,又若即若離。她的手指,有時流淌在我腰間、頸脖、胸膛,有時游曳在空氣中。我不知道我的動作是否笨拙乃至粗鄙,我完全不在意,我被溫熱的力量感化,膨脹,縮小,堅硬,柔軟。
藍調曲終,音樂又切換回了電子音樂,鼓點兇狠,節奏明快,頃刻將之前的曖昧驅散,也擊碎了我的迷離。我跟不上節奏。周清雅則無縫切換,精準地跟著鼓點擺手扭腰,仿佛從女醫生變成了女殺手,從引領者變成了刺客。很自然地,我被遺落,被拋下,她在音樂中獨舞,而我則提前冷卻,坐回椅子上,變回看客。
5
再次從帳篷里醒來,天已蒙蒙亮。周清雅不見了,我四處找尋,登上二樓,看到她正坐在椅子上安靜地欣賞山林,粉豬旺財躺在她的腳邊。
我被這陌生的一幕感動,我是說,她如此安靜,和這微風、山林、黎明如此深刻地融為一體,此刻的她,完全不同于泳池里的她,跳舞時的她,說笑話時的她。她單薄的身體好似鑲嵌在立體的景色之中,根深蒂固,不可撼動,并且流露出一種意想不到的真誠。對,真誠。我只能這么形容。這真誠又讓我想起昨日父親的訴說,他在山野之中突然想起小時候迷失森林的往事。
我懷疑周清雅此刻正在和山中的秘狼對視。
兩位父親來電話讓我們即刻下山,他們不上來了,聽語氣感覺事情進展順利。
周清雅把旺財裝到一個寵物背包里,透明外殼,帶大透氣孔,內里空間很大,十幾斤的旺財裝在里面綽綽有余。我問:“還得背它下山嗎?不能自己走?”周清雅說:“當然不能啊,野花野草會把它割傷的。”
“其他什么都不用帶,”周清雅說,“我爸會安排人上來清理。”推開綠色圍擋的時候,我有一絲依依不舍,有一種宇航員從航天器中下來的感覺。
路過山腰,昨日父親搭的兩個帳篷被露水打濕,昨天才買的嶄新帳篷已灰頭土臉。我回望山頂建筑,問周清雅:“從這個角度看,它像什么?”周清雅說:“像一只青蛙。”我說:“對,像剝了皮的青蛙。”
我說:“你回去之后,我能自己上來玩嗎?”
周清雅說:“這可是我的秘密基地!”又說:“你要是來,一定多拍點照片發給我。”
我們繼續往下,在太陽即將呈炙烤之勢時到達山腳。路虎衛士已在路邊等待,兩個爸爸從車上跳下來,熱情洋溢,興高采烈。
“走,去慶祝。”
他們開車把周清雅送到華僑大酒店——我們縣最昂貴的酒店。隨后我爸開車把我送回家,讓我睡一覺,說晚上接我去吃飯。
我媽正在家跟著直播做瑜伽,我簡單和她打個招呼,鉆進臥室,倒頭就睡。
又做了一個夢。
漆黑深夜,盤山公路,狹窄的雙車道。我開車疾馳向前——黑暗曲折的盤山公路上一道遠光燈蛇形前進。看儀表盤這是一輛舊車——肯定不是我的夢想之車路虎衛士。我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我也不能踩剎車,因為后座上有一雙閃著金光的眼睛盯著我,還有一把槍頂著我的腰。從中央后視鏡里看到,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狗——也許是狼,我分不清。它坐在昏暗的后座上,紋絲不動,只有眼神閃爍。我怯聲問:“要去哪兒?”狗沒有說話,但副駕發出聲音:“一直開,別問那么多。”我側頭一看,嚇到瞳孔放大,是一只被剝了皮的青蛙,渾身銀色,蹲在座位上,雙眼凸出,神情傲慢。我試圖轉頭仔細看它,它又發話:“盯著前方,保持速度。”后方狗手里的槍隨著它的指令而抵緊我。我只能盯著前方馳騁。我首先看到了背著登山包在路邊悶頭趕路的父親,遠光燈烤亮他的背,但他渾然不覺,只顧前行。下一個拐彎后,我看到了母親,穿著瑜伽服在路邊粉色的瑜伽墊上做瑜伽,我經過她時,瞥見她滿頭大汗,熱情洋溢。又過一個彎,我看到了劉經理,她身穿米色高領毛衣,面向來車,燈光里,她對我迷人微笑,溫柔招手。再過一個彎,是周清雅的爸爸,他手持獵槍,但并沒有舉槍射擊,而是茫然地看著車輛經過,表情失神。最后一個彎,是趙子萱,他舉著手機,盯著駕駛位上的我。我躍過他們,來到了山頂的開闊地,剝皮青蛙喊:“加速,全力加速。”我閉上眼睛,油門踩到底。車飛入了路盡頭的藍色游泳池里,冒著氣泡,逐漸下沉。剝皮青蛙打開車窗,蹬腿游走,狗戴上泳鏡,也優雅游走。有一只手伸進車窗,捉住我往外拽,我仔細看,那胳膊上有一處隱秘的燙傷。我放棄了掙扎,順從地被她拽行,一直游一直游一直游。
夢被汽車喇叭聲驚醒,嘀嘀叭叭,急不可耐。我費力起身,到窗邊察看,洗干凈的路虎衛士停在院門外。但開車的不是我爸,居然是周清雅。
我下樓時,周清雅正跟我媽聊得開心。我說你怎么來了?周清雅說:“我接你去吃飯啊,你爸和我爸在打摜蛋,走不開,讓我來接你。”我說我不想去,跟他們吃飯太無聊。周清雅說:“你不去不行,專門為你安排的飯局。”
我不情愿地上車,坐到副駕。周清雅已跟我媽互相關注了抖音,熱情告別,情同姐妹。車開上路,周清雅說:“告訴你一個刺激的秘密,我沒有換中國駕照。”我說:“我怎么一點也不意外呢。”路遇交警執勤,周清雅大慌,問:“怎么辦,要不要調頭?”我說:“你不是愛刺激嗎?夠刺激嗎?別看交警,淡定勻速地開過去就行了。”
路虎駛入昨天來過的廠區,又遇見藍色制服的工人上班和下班。車如鯊魚逆行在魚群中,行駛緩慢,周清雅按喇叭驅人,被我制止。
車順滑地停到了之前停過的位置。深色套裙、白色手套、高跟鞋哐哐的劉經理以她最標準的笑容迎接我們:“周小姐好,張公子好。”我們被引導著上樓,路過前天二樓的包廂,沿著幽暗走廊往前走,我默數著天花板角落里紅眼閃爍的攝像頭,一個兩個三個……走廊盡頭,是通往二樓的樓梯,樓梯盡頭,是那道熟悉的密碼門。劉經理微笑著為我們打開密碼門。
我又聞到她身上的香味,橙子還是茉莉,我說不清。
這是一個N室一廳一衛的巨大包廂,比前天的包廂大了一倍不止。大廳中央的旋轉圓桌,比二樓包廂里的大一圈,桌中間的假山閣樓也更精致,但我懶得細看其中差別了。
我們一進門,就聽到爸爸們在棋牌室里喧鬧,我看了一眼周清雅,她示意我快進去,那眼神里的戲謔和她第一次說“你爸和我爸,可能在密謀殺人”時一樣。
我推門而入,一桌人在打麻將,我都不太認識。另外一桌是四個人在打摜蛋,我爸和焦阿姨坐對家,周爸和一位我不認識的伯伯坐對家,這位伯伯頭發微微花白,戴金屬框眼鏡,著長袖碎格子襯衫,眼神如鷹,眉宇如劍。周爸看到我,收起牌,把我拉到對家伯伯面前,說:“申局,這就是我大侄子,老張的兒子,今年剛剛中考完,孩子很踏實,學習努力,中考考了多少分來著?”此刻已站起來的我爸立即補充道:“656,656,離一中線差3分,發揮有點失常。”我立即打招呼:“申伯伯好。”申伯坐著打量我說:“聽你周叔說,你的夢想是當導演啊?”我立即說:“沒有沒有,我還是想先把文化課學好。”申伯說:“有夢想是很好的,但也要務實,好好學個理科,往后是人工智能的時代啊,電影不需要人拍了,機器人直接生成就可以,你想看什么就給你生成什么。”
一番寒暄過后,他們繼續打牌,我逃脫戰場。去哪呢?樓層探險不可能了,只能躲進路虎里。可我已經沒有之前進入它的愉悅感了,這密閉空間只是一個借來的虛妄之地,我無法再純粹地沉浸于它。
胡思亂想之際,周清雅哐哐敲車窗,我問怎么了,她說你把車借我用一下,我要跟男朋友打視頻電話。我不情不愿地下車。周清雅又說:“不準偷聽偷看哦,少兒不宜。”
砰的一下關上車門。
我不想上樓,往廠區走,混入下班的藍色魚群。我發現我今天的T恤也是藍色的,于是昂首闊步,暢游其中,滿身大汗,獲得了一種和在泳池水下相同的寧靜。走出廠區,打了輛車,直奔一中門口的好兄弟炒面。闖進店里,我說:“老板,雪菜牛肉炒面,微辣,不對,多放辣。”老板光著膀子,挺著肚腩,大喊“好嘞”。我從冰柜里拿了一瓶冰鎮北冰洋,一口氣灌半瓶,打了個橙子味的嗝。炒面端來,鍋氣翻騰,濃油赤醬。我埋頭狂食,幾口扒完,滿頭大汗,站到空調風前,撩起T恤納涼,把剩下的汽水慢慢喝掉。
手機響了,先是父親的信息:人呢?吃飯了,待會兒好好敬申伯伯一杯,活潑一點,不要像悶狗一樣。
周清雅也來了消息:去哪了小屁孩?馬上開飯了,不是說要帶我去吃好吃的炒面嗎?
我逐一回復:馬上到。
推門而出,投身滾滾熱浪。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