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歷史微小說

唐詩中有許多詩是詠歷史故事或歷史人物的，比如《蘇武廟》（溫庭筠）、《赤壁》《題烏江亭》（杜牧）、《烏衣巷》（劉禹錫）、《登金陵鳳凰臺》（李白）、《蜀相》（杜甫），等等，俯拾皆是，不勝枚舉。其中有一些詩，一看見題目，我們就能知道寫的是什么事、什么人，如《蘇武廟》《赤壁》《蜀相》等，這是因為我們對該詩所詠的對象比較熟悉。但另外有一些詩，如果沒有一點歷史知識，讀起來可能就不太明白，甚至是一頭霧水了。

比如，王維寫有一首叫《息夫人》的詩，詩曰： “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因為此詩記述了一件鮮為人知的歷史事實，所以欲讀懂這首詩就需要知道相關的史實了。

息夫人，后世也謂“桃花夫人”，《東周列國志》說是因其“臉似桃花”，故有此稱。息夫人是陳國（今河南省周口市淮陽區）國君陳莊公的女兒，生得極為美貌。東周莊王姬佗（東周第四代第三任天子）十三年（前684），陳莊公的這個女兒也就是息夫人，要嫁到息國（今河南省息縣）去，史書因此稱其為“息媯”，此前她有一個姊妹已經嫁給了蔡國（今河南省上蔡縣一帶）的蔡侯（獻舞），所以當她嫁往息國途經蔡國的時候，蔡侯以“姨親”的名義，將其迎至宮中款待。期間，蔡侯對息媯的行為有些不軌。

息侯得知蔡侯的輕佻之行后很生氣，想設計報復。

息侯定的計策是：慫恿楚國的文王出兵佯攻息國，息國則以請求支援為由，引誘蔡國出兵，然后聚而殲之。

這個計謀最終得以施行，也達到了目的。楚兵于莘地（今河南省汝南縣所轄）打敗了蔡國，并俘虜了蔡侯。這個時候，蔡侯為了保命，極力向楚王稱贊息媯的絕世容顏。

楚王以巡視為名至息國，息侯隆重地迎接并招待他。就是利用這個機會，楚王見到了息媯，發現她果然容貌非凡，遂決計要得到息媯。在答謝息侯的宴會上，楚王伺機以武力制伏了息侯，息國因此滅亡。息媯聞聽欲投井自殺，被人阻攔，那人對她說：夫人難道不想讓息侯活嗎？非得夫婦同時去死？息媯聽罷，只好默認，被迫到了楚國。在之后的幾年里，息媯一直沉默不語，無論楚王怎么寵愛，她就是不張口說話。楚王問她是什么緣故，她回答說：“我一個女人家，跟過兩個男人，即使不死，還有什么話可說呢？”楚王無計可施，認為目前這個狀況都是蔡侯挑起的，于是興兵攻打蔡國……

上文所述史實在《左傳·莊公十年》中的記載如下：

蔡哀侯娶于陳，息侯亦娶焉。息媯將歸，過蔡。蔡侯曰：“吾姨也。”止而見之，弗賓。息侯聞之，怒，使謂楚文王曰：“伐我，吾求救于蔡而伐之。”楚子從之。秋九月，楚敗蔡師于莘，以蔡侯獻舞歸。

又《左傳·莊公十四年》記：

蔡哀侯為莘故，繩息媯以語楚子。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滅息。以息媯歸，生堵敖及成王焉，未言。楚子問之，對曰：“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楚子以蔡侯滅息，遂伐蔡。秋七月，楚入蔡。

而《左傳》關于息夫人的故事并未就此結束。息夫人為楚文王生了兩個兒子，即堵敖和成王。文王死后，堵敖即位，因擔心成王搶奪其君位，因而想除掉他。成王被迫逃到隨國，并與之聯合，最終將堵敖殺死而自立為君，但由于年幼，大權落到了叔父也就是文王之弟子元手中。子元是個好色之徒，貪戀嫂嫂（即息夫人）的美色，多次誘惑或挑逗息夫人，均遭到拒絕，對此，《左傳·莊公二十八年》記載：

楚令尹子元欲蠱文夫人，為館于其宮側，而振萬焉。夫人聞之，泣曰：“先君以是舞也，習戎備也。今令尹不尋諸仇讎，而于未亡人之側，不亦異乎！”御人以告子元。子元曰：“婦人不忘襲仇，我反忘之！”

由此可見，楚國滅息國之后，息夫人不但沒有自殺，而且后來還發生過許多故事，而劉向《列女傳》中卻說息夫人“當場自殺”：

夫人者，息君之夫人也。楚伐息，破之，虜其君，使其門，將其妻夫人而納之于宮。楚王出游，夫人遂出見息君，謂之曰：人生要一死而已，何至自苦？妾無須臾而忘君也，終不以身更貳醮。生離于地上，豈如死歸于地下哉……遂自殺。息君亦自殺，同日俱死。

一件史事，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有前因后果、有發展的過程，《左傳》所記很像一則精彩的微小說。魯迅先生說過：“小說亦如詩”（《中國小說史略》），反過來也可以說有些詩就像小說，當我們知道了息夫人事跡的來龍去脈之后，回過頭再來讀王維的《息夫人》：盡管楚王寵愛無比，但息媯不為所動，“別以為你對我如此寵幸就能讓我忘掉與昔日夫君（息侯）之間的恩情”，形在心死，如同槁木，即便在賞花的時候也是眼里飽含熱淚，“楚王，你別指望我能跟你說一句話！”至此，是不是能感覺到王維的《息夫人》詩更精彩、更簡練、更像一則“超級歷史微小說”呢？

當然，王維不是僅憑息夫人事跡而創作《息夫人》的，他是在史實的基礎上、“就眼前的事”有感而發。晚唐孟棨著有《本事詩》，其《情感》卷中記有：

寧王曼（“曼”應為“憲”—筆者注）貴盛，寵妓數十人，皆絕藝上色。宅左有賣餅者妻，纖白明媚，王一見注目，厚遺其夫取之，寵惜逾等。環歲，因問之：“汝復憶餅師否？”默然不對。王召餅師使見之。其妻注視，雙淚垂頰，若不勝情。時王座客十余人，皆當時文士，無不凄異。王命賦詩。王右丞維詩先成：“莫以今時寵，寧忘昔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很明顯，王維是借息媯的史實表達對寧王霸占別人妻室之行的不滿，以及對餅師之妻的同情。

短短四句詩，寥寥數語，就讓一個飽受恥辱但卻在默默進行反抗的婦女形象呼之欲出，王維的詩功可見一斑，這也是這則“超級微小說”所要表現的宗旨。

有許多資料顯示：《本事詩》中言，看了王維的詩后，“王乃歸餅師，使終其志”（如《且從詩句看青史》《王維詩》等），但經筆者查閱，《本事詩》中并無這樣的文字，目前尚不知此句話的出處，也許果有此事，但也可能是后人的美好愿望。若果真如此，王右丞之詩就真的起到了救人于水火的大作用了。

關于息夫人的詩，僅唐代就不止王維這一首《息夫人》，此前有宋之問的《息夫人》：“可憐楚破息，腸斷息夫人。仍為泉下骨，不作楚王嬪。楚王寵莫盛，息君情更親。情親怨生別，一朝俱殺身。”與王維同時代的李白，其《望夫石》詩中有“有恨同湘女，無言類楚妃”之句。晚唐杜牧有一首《題桃花夫人廟》詩，詩曰：“細腰宮里露桃新，脈脈無言度幾春。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

除上述詩人以外，唐代還有多位詩人作詩吟詠過息夫人，如羅隱（《息夫人廟》）、韋莊（《庭前桃》）、胡曾（《息城》）、劉長卿（《過桃花夫人廟》）等。唐以后為息夫人賦詩的也有不少，宋代徐照《題桃花夫人廟》：“一樹桃花發，桃花即是君。空祠臨野水，何處覓行云。事跡樵人說，爐香過客焚。雨添碑上蘚，難讀古時文。”明朝袁中道《漢陽感舊》：“泊天白浪凈無塵，惟有孤巒塞去津。芳草偏憐衡處士，桃花不夢息夫人。江頭鼓柚機全息，漢上題襟跡已陳。屈指光陰今二紀，無情癡淚漫沾襟。”清人楊浣芬的《詠史十首·其八·息夫人》：“失節心深愧，蛾眉鎖日顰。本來傾國貌，寂寞也生春。”同為清人的鄧漢儀，其詩《題息夫人廟》：“楚宮慵掃黛眉新，只自無言對暮春。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中引有該詩的后兩句，即：“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相較王維的《息夫人》，其他人的詩無論是敘事或是寓情，其意境均略遜一籌，比如對于杜牧的《題桃花夫人廟》，宋人張表臣在其所著《珊瑚鉤詩話》中評論道：“杜牧之《息夫人》詩曰‘細腰宮里露桃新，脈脈無言度幾春。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與所謂‘莫以今朝寵，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語意遠矣。蓋學有淺深，識有高下，故形于言者不同也。”清代王士禎《漁洋詩話》（卷下）說：“益都孫文定公（廷銓）《詠息夫人》云：‘無言空有恨，兒女粲成行。’諧語令人頤解。杜牧之‘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則正言以大義責之。王摩詰‘看花兩眼淚，不共楚王言’，更不著判斷一語，此盛唐所以為高。”僅就詠息夫人的詩，杜牧之作尚不如王維，更遑論其他人的作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