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翳美學這一概念是由谷崎潤一郎在其作品《陰翳禮贊》中提出并加以闡述的。在這篇學術隨筆中，谷崎潤一郎提出了自己對于美的獨特見解，他認為物體在光與影相互交織的晦暗環境中與陰翳相結合，才能夠顯示其獨特魅力。陰翳美的形成離不開光與影的恰當比例與巧妙交錯，周邊環境以及人與物也因此呈現出簡單、柔和、殘缺和沉寂之美，在昏暗的環境中升華出精神上的愉悅與超脫。日本設計師深受谷崎潤一郎“陰翳美”這一思想的影響，在空間設計中追求光與影相互映襯所呈現出的幽暗沉寂的空間環境及氛圍。

一、陰翳美學的界定

陰翳是日本傳統文化審美觀中的一種傾向，尤其偏愛朦朧、晦暗、隱蔽、殘缺的氛圍和物品，因為物的整體埋沒在黑暗之中，各個部分有時會隨著光照的變化若隱若現而極富韻味。日本獨特的地理環境和文化傳統造就了陰翳美學這一審美觀念，現已經滲透到日本文化和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

陰翳一詞，在我國最早在《醉翁亭記》中記載：“樹林陰翳，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也?！痹谖闹嘘庺璧暮x為枝葉茂密成樹蔭，是陰翳一詞最本初的含義。而在谷崎潤一郎編著的《陰翳禮贊》中，陰翳被作為一種美學概念并加以闡釋。他將陰翳之美定義為：“美，不存在于物體之中，而存在于物與物產生的陰翳的波紋和明暗之中。夜明珠置于暗處方能大放光彩，如果離開了陰翳的作用，就不會產生美。”[2由此觀之，陰翳美的奧秘便在于薄暗的光線下，呈現出的幽暗深沉之美。

陰翳之美涉及范圍十分廣泛，涵蓋了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領域，到文學寫作、藝術設計乃至民族性格等方方面面。它深深植根于日本傳統文化的沃土之中，并在東西方文化交融碰撞中得以自我完善。陰翳之美的表層含義將暗淡的光線作為基本條件，其本質在于遮蔽、晦暗、朦朧。從深層含義解讀陰翳的審美意趣在于身處幽暗的環境中，物體由于光線暗淡所呈現出的“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朦朧之感。人們若身處這種環境便會覺得敦厚、安靜和放心，由此引發無限的冥想，在這種暖昧且邊界模糊的意境中情感被無限放大，從而體會到有深度且微妙的情趣，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慰藉補救了現代人的精神危機[3]。

二、陰翳美學的形成

（一）地理環境的影響

日本國土面積狹小，位于太平洋火山地震帶之上自然災害頻發，常年受地震、海嘯、火山噴發等自然災害的侵襲。大自然威脅和震懾著日本人民可隨時被剝奪的幸福生活，在種種始料未及的重大災自然害的面前難以逃脫，從而形成了重視周遭、感懷身下的細膩情感。日本四面壞海的地理位置也贈予日本人民分明的氣候和秀麗的景色，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日本人民的生活方式、性格特征和審美觀念。因此，在面對不可避免的自然災害時，日本人民選擇接受自然的無常。正是獨特的自然環境造就了日本的審美意識，日本民族與喜歡光亮的西方國家不同，對于深沉、斑駁、殘缺、富有歷史感的物品更具有情感，而陰翳美學正是這一地理環境和自然風土所孕育的產物。

（二）宗教文化觀念的影響

日本的神道教，一個擁有兩千多年悠久文化歷史的宗教在日本發展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深深地影響著日本一代又一代國民的生活。所謂神道，推崇萬物有靈的觀點，即便是殘破不堪之物，也應珍惜與愛護。神道教崇拜數量眾多的神祇，崇尚多神觀念?！八纳耢`觀中有自然神、觀念神、人格神、祖先神等體系在眾神之中，把山岳、巖石、海、水、大地、動植物以及風、雷等自然現象神格化了的自然神，為數最多。自然神的主體是與農耕有密切關系的自然物和各種現象的神格化，這些神都是在原始階段產生的萬物有靈和自然崇拜，隨著農耕儀式的發展而擴大了的神靈。”4日本人認為這些神靈兼具仁慈與和善，兇狠與無情的雙重特性。正如自然界能夠給人帶來殘酷無情的自然災害，也能夠提供人類所需的各種生存資源一樣，日本人民形成一種對事物常存憐憫，能夠在悲觀中保持欣賞和接受的態度。因此，雖身處黑暗卻不畏懼黑暗，反而在所處環境中發現了陰翳之美，這種審美觀念便是長久積淀下歷史性的和民族性的選擇。

三、陰翳美學與光影特性

葉渭渠在《谷崎潤一郎傳》中寫道：“陰翳美從本質上而言，便是光與影的美學。陰翳的奧秘，便在于光與影的巧妙分辨。”[5陰翳之美并不單指某一處的暗淡，而是指明與暗、光與影相互融通所產生的和諧之美。

（一）光與影之效能

光是萬物之始，給予了世間萬事萬物以形態，能夠幫助人們探索和感知世界。影是在光的作用下通過遮擋、折射、過濾等處理而形成的景觀，影的產生離不開光。光影在形狀、比例和角度中的交替作用，能夠塑造出多重意境和空間效果產生多種效能。

1.光影融匯能夠塑造出獨特的意境和豐富空間內容。

當人們想要塑造柔和靜謐的空間氛圍時，直射的太陽光會破壞空間整體氛圍。因此，在光影的明度選擇上更加偏向灰色調，能夠打造出柔和、朦朧的空間意境。谷崎潤一郎在文章中對于日式廁所的描寫便是通過薄暗的光線和障子門窗的反射來營造出一種潔凈暗淡的氛圍。除此之外，由于光線照射方向的不斷變化，光和影的分布也隨之而變，人們會對物體產生不同的感知效果，這樣便能夠塑造出豐富多彩的形象。

2.隨著光影流變人們能夠感知時間變化。人類依據晝夜交替，季節變化而不斷延長或縮短的光線變化來感知時間與空間，正是通過對自然光的感知而對環境進行判斷，使人們在某種程度上能夠獲得安全感。

綜上，光影存在于人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影”是陰翳的基礎，“光”是陰翳的條件，當事物完全裸露在光下便缺少了神秘感。反之，當事物完全浸沒在幽暗中變成了純粹的黑暗，正是在光與影的交替下，陰翳才得以形成。兩者交替不僅能夠延伸空間、塑造意境，還能夠幫助人們感受時間流變和認識世界。

（二）光與影之辯證

萬事萬物講求適度原則，太過明亮或太過昏暗都是不可取的，人們對光的感知需要影的存在，而影的形成又離不開光。只有當光與影形成一種和諧比例時，才能營造出令人舒適與安心的氛圍。

1.光影調和

光影調和之用，滲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在美術作品中，平面上塑造畫面的立體感時就要注重光影的表現。例如，印象派畫家莫奈擅長表現光與影的變幻，常常在不同的時間和光線下對同一對象多幅描繪，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平時忽略的微光世界。當我們觀察每幅作品的細微變化時，每每可以沉浸其中，這就是光影的力量。

在攝影藝術中，光影也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光影不但能夠塑造空間不同的虛實效果，同時能夠很好地渲染氣氛、烘托主體，表現畫面主題人物的情緒等。優秀的攝影作品不僅能夠充盈觀者的感官體驗，更能夠直擊觀賞者的內心世界，引發觀者強烈的情感共鳴與力量，而這對攝影師的光影把握能力有著極高的要求。

在建筑美學中，光影可以說是建筑設計的靈魂?！白尮鈦碜鲈O計”是著名建筑設計大師貝聿銘的名言，光影表現能夠塑造出空間的層次美感，營造出包括空間色彩、格局、氛圍、造型上的統一效果。由此可見，建筑中光與影調和之用是藝術表現不可缺少的表現形式。

2.光影失衡

圖1安藤忠雄 光之教堂 （圖片來源于網絡）

圖2限研吾根津美術館 （圖片來源于網絡）

光影比例失衡會造成一些負面影響。當人們長期處于過亮或過暗的光源環境中，會導致視覺疲勞，不僅會降低工作效率，還可能會損害視力。此外，“光污染”也是光影失衡的表現形式之一，當光源輻射及照射超過一定限度時，會對人的身體和生態環境造成危害。例如，“人工白晝”現象，當夜色籠罩大地，街道、商場、廣告燈箱、霓虹燈閃爍發出刺眼的強光，使得夜晚如同白天一般明亮，這種過度照明不僅擾亂了人類原本有序的生物鐘，還嚴重破壞了自然界的規律與平衡。人類在對“光”的追逐賽中，擠占了“影”的存在空間，生活空間處處充滿令人眩目的強光，黑暗被光明代替，人們的隱私感和安全感被逐漸剝離，精神上的“焦灼”無處安放，因此人們時刻處于一種缺乏安全感的狀態之中。

由此可見，光影失調是一把傷害人類與自然的利劍，只有適度把握光影的協調運作才能營造一個舒適空間。而谷崎潤一郎正是針對“光”與“影”的失衡狀態提出了“陰翳美”這一概念，強調在光影交錯的動態美感中，生活空間及其中的人或物所呈現出的簡約柔和、深邃靜謐之美。谷崎潤一郎所追求的，正是在幽暗深邃的生活環境中尋覓一份精神上的歡愉與超脫，進而從中提煉升華出的一種獨特的美學境界。

四、陰翳美學在光影設計中的體現

陰翳美學作為日本傳統審美觀中的一種形態，涉及日本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從生活空間、日式庭院、日本文學、光影藝術等領域都能看到陰翳美學的影子。日本人民對于光影的感知十分微妙，并致力于巧妙地利用光影來傳達其深深根植于民族性格的陰翳審美觀。在日本建筑中，設計師十分擅長使用光影來表現陰翳這一效果。日本建筑的陰翳之美則是通過建筑與周邊樹木對光線的遮蔽、光影的運用以及室內光線的處理來表現的。

（一）光影變幻的精神空間：光之教堂

“清水混凝土詩人”安藤忠雄是日本著名的建筑設計大師，其設計作品“光之教堂”是光與影相互交錯的經典之作。安藤忠雄深受日本陰翳美學的啟發，善于運用各種光線變化來營造氛圍，并把陰翳之美展現到了極致。光之教堂是用厚實的混凝土圍合而成的封閉空間，安藤忠雄則通過巧妙的設計制造出了光與影的共生。他在建筑空間內意味深長地設計了一個十字形的空隙，空間內所有采光幾乎全部依賴墻體上的十字形開口，讓所有光線通過空隙灑進室內，因此整個空間呈現出幽暗又崇高的氛圍（如圖1）。當自然光隨著時間的變化不斷更新色彩時，教堂內的十字架光影也隨之移動，空間由靜態變為了動態，為原本沉悶的空間增添了一絲靈動和韻味[。

光之教堂的設計使自然的隱秘和莊嚴通過光影變換穿過窗戶、空隙映射到墻壁上的陰影展現出來，而這斑駁的陰影便是光亮與黑暗共同協奏出的陰翳之美的變幻曲。

（二）光影交織的美學空間：根津美術館

隈研吾是享譽國際的日本建筑大師之一，他提出的“自然的建筑”“負建筑”和“微粒建筑”等理論對于建筑界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根津美術館是由隈研吾設計的一座與古代日本、亞洲藝術以及傳統手工藝相關的美術館，位于東京都港區南青山 （如圖2）。

隈研吾深受谷崎潤一郎“傳統建筑的美源于對陰影的光影、明暗對照來凸顯美感。光照是形成陰翳美的必要條件，在幽暗的居室內柔和的光線與陰影會形成相互對照的關系，一種和諧、朦朧的氛圍便運用而生。日本設計師善于運用庭院里的樹木以及龐大的屋檐遮擋太陽光的直射，室內空間也缺少墻壁的阻擋，多采用紙質的障子門來過濾光線，光線通過半透明的紙張濾過更加柔和。微弱的光線殘存于居室的每個空間中，陰翳的魅力也便由此產生?？傊?，日本人追求的是昏暗光影之下，居室環境所呈現出的沉寂朦朧之美，過于明亮和淺薄都會破壞神秘氣息，界限模糊、撲朔迷離一些反而更好。

圖了桂離宮 （圖片來源于網絡）

利用”這一觀念的影響。在根津美術館設計中為了使參與者更好地沉浸在緩慢的時光中，他設計了一條長長的步道，并用長達4米的深檐將其遮蓋，而道路兩旁分別設置了竹墻和小樹林，使自然光線穿過竹子、樹木照射在墻面上，削弱了光的強度。當訪客們步在長達50米的步道上時，可以觀賞到深檐遮蓋下步道兩邊的綠意和柔和陽光照射下，映射在墻壁上的婆娑樹影。隈研吾通過對光影的巧妙設計，為訪客們營造了一個可以把喧囂的大街拋在腦后，靜下心來享受的陰翳空間[7]。

五、結語

綜上所述，日本設計師深受陰翳美學的浸潤，巧妙地運用光影變化來營造幽暗、靜謐的空間意境。而陰翳美學所指代的不僅是光影所造就的幽暗、朦朧、含蓄之美，更深層次的內涵是尋求內心平靜超然物外的禪意智慧，陰翳也代表著日本人的精神內核與民族性格。日本文化以其特有的“陰翳”在世界舞臺上占有一席之地，在全球文化語境中，如何尋找自己的定位，保持文化獨創性和永葆生命力，是每個民族需要深思的問題。

（三）光影平衡的自然空間：桂離宮

位于日本京都市右京區的桂離宮，是三大皇家園林的首席，也是日本古典園林的第一名園（如圖3）。桂離宮由日本皇室所建，是江戶時代的園林建筑。園林被郁郁蔥蔥的綠意包裹，庭院中心還有一汪湖水，建筑大多依湖水而建。走在桂離宮內，不會覺得陽光太過刺眼或室內太過昏暗，密密層層的樹木和寬大的屋檐遮蔽了一部分陽光，光線透過樹木縫隙灑進室內，呈現出一種陰翳之美。

桂離宮建筑使用了大面積的門扇，在滿足私密性的同時為室內增添了一部分灰色空間，室外的植物、流水、陽光等通過門扇沁入室內，室內外空間轉換自如，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地。建筑內的壁龕設計獨具特色，它們不依賴人工照明，而是保留壁龕內暗淡的自然光線，置于其中的物品能夠在微弱的光線中展現出含蓄、深邃的美感。此外，桂離宮在所有建筑的朝向和布局方面頗有講究，所有建筑都面向池水，這樣的布局不僅使建筑充分地利用自然光線達到光影平衡，還能夠在不同的時間和角度下產生豐富的光影效果，為觀者提供豐富的視覺體驗，感受日本庭院的陰翳魅力。

參考文獻：

[1]歐陽修.歐陽修集[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171.

[2]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贊[M].陳德文，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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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邱紫華.東方美學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5]葉渭渠.谷崎潤一郎傳[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5.

[6]費嘉昱.光之教堂建筑空間的場所精神營造[J].美與時代（城市版），2023（12）：14-16.

[7]隈研吾．隈研吾：我在東京的建筑師生活[M].王沖，譯.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22：30-32.

作者簡介：王雪婷，天津美術學院設計藝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設計符號學。

陰翳之美是指“光明”與“黑暗”的辯證統一，通過

編輯：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