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宋元時期的講史話本與史評類著作共同蘊含的按鑒編寫、歷史講義、述史求理等屬性因素,關聯著當時歷史著述的一個文化語境、一條承續脈線。前者是經筵制度引領的經史講讀活動在市井社會通俗化、娛樂化拓展的結果,后者是經筵制度引領的經史講讀活動在史學領域義理化、通俗平易化拓展的結果。據此而言,講史話本乃屬于經史演義通俗化拓展路徑上派生、分離出來的通俗歷史編寫。相對于當時正統的歷史著述,它在編年體例、按史演義、述史求理等方面仍然依循歷史著述的路徑,但在取材上、表述上則存在偏離歷史著述的不守本分之處。對于后世的歷史演義小說來說,這些不守本分之處具有開拓意義,孕育了脫離歷史領域而在文學領域另辟洞天的促動因子,成為歷史演義小說得以生長的起始點和催化劑。
關鍵詞:講史話本;經史演義;義理化;通俗化
作者簡介:徐大軍,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杭州311121)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25.04.013
對于《五代史平話》、《宣和遺事》、“全相平話五種”這類歷史題材的宋元通俗敘事文本,我們現在習慣稱之為“講史話本”,也普遍立足于小說,具體為話本小說、通俗小說或白話小說,來尋繹其身份與血統——因明清評話伎藝而尋繹到“平話”伎藝,因明清歷史演義而尋繹到“講史話本”。這屬于現代學術體系對其定性歸類由下而上、以后律前考察視角的血統追認,也是“話本小說”這一概念一步步催趕出來的血緣關系論定。其實,當時的知識格局并無“話本小說”這個類別或者“講史平話”這個伎藝,而且,我們也很容易看出這類作品作為話本小說或通俗小說的不純粹。①這就提示我們要反思宋元講史話本的文類屬性,它們必然是小說的屬性和類別嗎?或者說當時的編寫者自認為是在編寫小說嗎?進而促使我們思考一個問題:立足于宋元時期的知識格局,我們稱之為“講史話本”的這類文本,它們是從什么類別、什么路徑走出來的書面編寫?這個“來路”問題即引導我們進一步辨析宋元講史話本的文類屬性和生成路徑,由此切實認識它們為何能出現以及為何能以如此面貌出現的多維參與力量。
一、關于講史話本“來路”問題的反思
促使我們重審宋元講史話本“來路”問題的因素,除了前文提及的對于“以后律前”考察視角的警惕,還有以下三點。
其一,史學界對其文本屬性的認定。史學界有觀點認為,宋元講史話本是一種平民化的通俗史學作品,與之親緣的“講史”伎藝則是一種通俗的史學活動。舒焚《兩宋說話人講史的史學意義》一文就明確指出,“講史”伎藝是一種史學的普及活動,“說話人的講史,他們以及與他們有著密切聯系的文人的抄錄和編寫講史話本,就不僅僅是一種文藝活動,同時也是一種史學活動”①。這種觀點雖遭批評,但一直有支持者。②據此而言,對于這類文本,“話本小說”只是對其屬性認識的其中一種,而且并不是它必然的、唯一的屬性認定,或者說并不是它必然的、唯一的身份標簽。
其二,歷代文獻對其著錄歸類的情況。宋元文獻并無對講史話本的著錄或歸類,明代書目文獻僅著錄有《宣和遺事》,見楊士奇《文淵閣書目》卷六“史雜”類、晁瑮《晁氏寶文堂書目》卷中“子雜”類、高儒《百川書志》卷五史部“傳記”類。至于“平話”一詞,明清人常把它與“評話”混用,指的是一種口頭講唱故事的曲藝形式;即使談及元代,亦多稱“評話”,這是以當時的“評話”概念來逆推元代的“平話”。比如《四庫全書總目》史部“雜史類”存目三敘錄明人郭子章《平播始末》有附注:“案《永樂大典》有平話一門,所收至夥,皆優人以前代軼事敷衍成文而口說之。”③所謂“《永樂大典》有平話一門”,明姚廣孝等編《永樂大典目錄》明確作“評話”,其卷四六“話”字部收“評話”凡二十六卷(卷17636至卷17661),④惜未列出作品名目。據此,宋元講史話本題名中的“平話”一詞,并非指向一個伎藝樣式、文體類型或編撰體例,而是一個與當時“直說”相類的書面編寫的表達方式。⑤
其三,講史話本的取材來源與處理材料的方式。對于宋元講史話本的定性歸類,“話本小說”持論者自有其秉持的觀念、立場和框架,但文本形態肯定是一個核心性、基礎性的文獻依據,其中明顯的說書場景因素自然具有潛在的引導作用,讓閱讀者認為這些講史話本乃來自伎藝表演內容的記錄整理。但事實并不盡然,比如下面一例:
話說田儋者,故齊王族也。儋從弟田榮,榮弟田橫,皆豪杰人。陳王令周市徇地,至狄,狄城太守。田儋佯縛其奴之庭,欲謁見狄令,因擊殺狄令,而召豪吏子弟曰:“諸侯皆反秦自立,齊,古之建國也。”田儋遂自立為齊王,發兵以擊周市。周市軍還去。田儋率兵東略齊地。⑥
這是《秦并六國平話》下卷的一個段落,它關于田儋事跡的敘述乃抄錄《史記》卷九四《田儋列傳》的原文,⑦只是以說唱伎藝常用的格套語“話說”領起而已。如此說話伎藝格式與文言敘述內容的簡單組合形態,從敘述體制上看,就是以說話伎藝格式框套文言敘述內容的書面編寫體例;從敘事架構上看,就是把現成的文言作品或段落挪放到一個虛擬的說書場景中。對于這樣的混合形態,如果著眼于說書場景因素,就會認為其中置放的故事文本有著說唱伎藝的底本或記錄本屬性;而如果著眼于文言敘述內容,就能明確認識到它們不是來自伎藝說唱內容的記錄整理,而是根據史書材料的書面編寫。具體如何據史書編寫,茲以《五代史平話》為例,理析一下它們的取材來源以及處理材料的方式。
關于取材來源,《五代史平話》大體上是依據史書加工而成,有學者甚至認為它“約四分之三的篇幅,系直接依據史書加工而成”①。所據史書,論者普遍認為是《資治通鑒》,寧希元、丁錫根曾將它與《資治通鑒》五代史部分對勘,判定大部分內容乃據《資治通鑒》改編而成,但其編寫又在體裁、語言和細節描寫等方面受到民間講史伎藝的影響;②而羅筱玉則進一步指出應是依據《資治通鑒綱目》《五代史詳節》《史記》《后漢書》《歷代通略》等史書。③
關于處理材料的方式,可參《五代唐史平話》卷上插敘“漢光武帝渡滹沱河”一節。晉王李存勖因冬日冰堅,得以順利率軍渡河,遂自夸“正與漢光武滹沱冰堅相似”,編者在此處插引相關歷史典故以作解釋,而所用材料乃出自《后漢書》卷二○《王霸傳》:
話說里,說那漢光武南馳,傳說王郎軍兵在后,諸軍皆有恐懼的心。及至滹沱河,有候吏還報:“河水澌流,無舡怎生得渡?”官屬憂恐。光武遣那王霸馳至河探聽。霸恐驚動眾軍,托言冰堅可渡。光武因笑道:“候吏果是謊說。”及到河次,河冰果合,光武諸軍乃得渡河;有數騎過未了,而冰解。王霸謝道:“明公至德,獲神靈之祐,雖武王白魚之瑞,何以加此?”光武謂官屬言:“王霸權變以濟事,亦天瑞也。”晉王聞冰堅,乃引此事自比。④
光武即南馳至下曲陽。傳聞王郎兵在后,從者皆恐。及至虖沱河,候吏還白河水流澌,無船,不可濟。官屬大懼。光武令霸往視之。霸恐驚眾,欲且前,阻水,還即詭曰:“冰堅可度。”官屬皆喜。光武笑曰:“候吏果妄語也。”遂前,比至河,河冰亦合,乃令霸護度,未畢數騎而冰解。光武謂霸曰:“安吾眾得濟免者,卿之力也。”霸謝曰:“此明公至德,神靈之祐,雖武王白魚之應,無以加此。”光武謂官屬曰:“王霸權以濟事,殆天瑞也。”以為軍正,爵關內侯。⑤
兩相對照,可以看出《五代唐史平話》這段文字乃據《后漢書》原文編成,并混合使用了三種處理史書材料的方式:一是據史書抄錄(標實線者),二是據史書剪輯(標波浪線者),三是據史書白話翻述(標虛線者)。這是宋元講史話本普遍存在的三種處理史書材料的方式,只是這段文字很典型地混合使用了它們,而在更多情況下則是單獨使用。
《五代史平話》使用的這三種處理史書材料的方式在其他講史話本中也普遍存在。比如學界普遍認為《宣和遺事》各節故事皆有其所本之野史雜傳,乃是經歷南宋覆亡者對當時各種野史、雜傳、筆記材料的輯錄匯編。魯迅即指出后集“靖康元年正月初六日”以下敘“金滅北宋以至高宗定都臨安”一節,乃取用《南燼紀聞》《竊憤錄》《竊憤續錄》而小有刪節。⑥胡士瑩指出前集敘“王安石變法”一節,乃節錄南宋劉時舉《續宋編年資治通鑒》而成。⑦汪仲賢則明確指出它所撮抄、雜湊的內容材料乃來自《續宋編年資治通鑒》《九朝編年備要》《錢塘遺事》《南燼紀聞》《竊憤錄》《皇朝大事紀講義》等書史文傳,并總結了它轉錄書史文傳材料的四種方法:直錄法、節錄法、夾錄法、譯錄法。①即使“全相平話五種”有些內容已表現出故事情節乃出于增飾和虛構,而非謹按史書敷衍,但仍有內容屬于抄錄史書舊籍而成。比如《樂毅圖齊七國春秋后集》的“孟子至齊”一節是抄錄《孟子·梁惠王上》,“孫子回朝”一節、“燕王筑黃金臺招賢”一節則分別是節錄《孟子·梁惠王上》和《戰國策·燕策》而成。又如《秦并六國平話》在入話詩中自稱“閑將《史記》細鋪陳”②,其內容也確實存在大段抄錄《史記》的現象,卷上“荊軻刺秦王”一節乃據《刺客列傳》荊軻部分抄撮而成,卷下“田儋事跡”一節則據《田儋列傳》相關原文直接抄錄。
上面所列宋元講史話本據史書原文的抄錄、節略或白話翻述現象,明確體現了它們“殆同史抄”的編寫方式,只是又簡單混合了“話說”、入話、散場詩這些屬于伎藝口演體制的成分。據此而言,這類文本肯定不能算是講史伎藝口演內容的書錄整理,而是屬于原生性的書面編寫,并且立足于書面編寫而簡單取用了口頭敘事伎藝的體制格套。
二、什么文類屬性的書面編寫
南宋羅燁《醉翁談錄》有一段“演史講經并可通用”的格套語“小說引子”,其中標榜的“得其興廢,謹按史書”③一語,不僅是“講史”伎藝自抬身價的口號,也是當時歷史講義類、演義類著述普遍踐行的宗旨。《五代史平話》《宣和遺事》這類通俗歷史著述也不例外。
先看“謹按史書”。《五代史平話》《宣和遺事》據史書編寫的表現,除了上文所及內容取材上直接來源于史書,處理材料方式上直接抄錄或節略于史書原文,還有就是總體架構上使用編年紀事的史書體例。《五代史平話》不但內容上大量取材《資治通鑒》《資治通鑒綱目》,而且敘述體例上也取資于它們,丁錫根即指出,《五代史平話》“主要部分的內容皆取材《通鑒》,其結構脈絡亦多依傍《通鑒》體例”④。所謂“《通鑒》體例”,就是指史書撰寫的編年紀事、以事系年方式。比如《五代唐史平話》卷上所示:
天祐十一年,趙王镕與王處直各遣使推晉王為尚書令。……
天祐十二年,梁天雄節度使楊師厚矜夸己功,置一軍號做銀槍效節都,有數千人,欲復還舊時牙兵之盛。……
天祐十三年,劉帥大軍攻晉魏州,堅守城壁不出戰。……
天祐十四年,契丹阿保機自稱皇帝,國人號之為天皇王,以妻述律氏為皇后。……⑤
這種敘述架構完全按照《通鑒》的編年紀事體例,只是在文本形態上未作明確的標識。而在《宣和遺事》中,無論在文本形態上,還是在材料內容上,編年紀事的體例都更為鮮明。首先,在文本形態上,編年體敘述的格式有清晰標識,具體作法是年號用陰文標識,其下按月列述相關事件提要。其次,編年之下所系事件,會另外匯集相關材料對其作進一步補充或闡釋,以拓展對此事件的認識。比如后集記宣和七年(1125)十二月徽宗面臨危局,下詔退位,然后列述了各種材料來說明徽宗的荒淫亂政以及蔡京、童貫等六賊的混亂綱紀,其中有徽宗“下詔罪己求言”的手詔、太學生陳東上書乞誅六賊以謝天下的奏章,并引用了劉屏山的詠史詩《汴京紀事》三首以及樊樓、蓬蓬歌、李師師流落湖湘間等掌故。由此可見,《宣和遺事》的編年紀事,具體年月之下所系內容,既有事件,也有評論;而所系之事,既有本年發生的事件,也有其他年份發生的事件,并不完全是對一個事件前后因果的敘述,而是針對某一大事件,匯集相關記載、傳說、掌故、評議等材料,以作闡釋、參照或補充,彼此之間并不相互融合,并不前后照應。這與其說是歷史敘述,不如說是歷史講義,尤其在敘述結構上正應合了南宋流行的史家著述之綱目體。
朱熹《資治通鑒綱目》所創史書之綱目體影響深遠,追隨者不絕,當時南宋史家即有陳均《皇朝編年綱目備要》、佚名《中興兩朝編年綱目》等踵跡其后。其體例為“綱”系事件提要,“目”結具體敘事,以便讀者領其要而會其詳。《宣和遺事》不但采用了這種編年系事的敘述架構,還直接抄錄了綱目體史書《皇朝編年綱目備要》的文字內容:
夏四月,召蔡京入內苑賜宴。輔臣親王,皆得與席。微宗親為之記,其略曰……執事者以寶器進,徽宗酌酒以賜,命皇子嘉王楷宣勸。又以惠山泉、建溪異毫盞,烹新貢太平嘉瑞茶,賜蔡京飲之。徽宗又道:“日未晡,可令奏樂殿上。”笙、竽、琵琶、箜篌、方響、箏、簫登陸合奏,宮娥妙舞。徽宗又曰:“可起觀。”群臣憑欄以觀。又命宮娥撫琴擘阮,群臣終宴盡醉。①
這段內容見于《宣和遺事》前集政和二年(1112),又見于《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二八政和二年“夏四月,燕蔡京內苑”一節,②二者文字基本相同,明顯是《宣和遺事》抄引此書;其中“夏四月,燕蔡京內苑”一句為“綱”,下列事件過程敘述為“目”。這說明《宣和遺事》的編者使用了這種編年綱目體的框架,并在此框架中撮抄、剪輯了現成的書史文傳內容,只是它取用的材料并非僅限正史,而是旁及野史、小說、傳說;表述方式也并非僅作史書原文抄錄,而是作了通俗化處理,甚至使用了俗語白話和伎藝格式。再看“得其興廢”。在編年紀事的敘述框架中,《五代史平話》《宣和遺事》抄撮、匯集的書史文傳材料雖然來源復雜、屬性不同、語體不一,但都會有一根主線牽引、貫穿著,這就是歷史興衰治亂之理,體現為編寫者在具體情節中不斷地對人物、事件予以評議,即義理化闡發。
當然,那些話本小說和歷史演義小說也有評議內容,比如“正是”二字領起的各種詩贊、留文或套語,但這些都屬于說書人的常用套語,對歷史人物或事件并不具有切實的針對性。而《五代史平話》《宣和遺事》的評議內容,無論詩歌類,還是散文類,在來源和格調上都與此不同。
《五代梁史平話》卷上有一段關于唐太宗“貞觀之治”的評議,乃參取于元人陳櫟的《歷代通略》:
正觀年間,米斗三錢,外戶不閉,馬牛孳畜,遍滿原野。行旅出數千里之外,不要赍帶糧草。蠻夷君長,各各帶刀宿衛,系頸闕庭。一年之間,天下死刑只有二十九人。當時恁地太平!③
是以貞觀之治,號稱太平,斗米三錢,外戶不閉。突厥之渠系頭闕庭,北海之濱悉為郡縣,蠻夷君長帶刀宿衛,天下死罪歲僅二十九人。三代以還,中國之盛未之有也!④
陳櫟《歷代通略》撰成于元至大三年(1310),是一部史評類著作,《四庫全書總目》著錄為《歷朝通略》:
“是編敘歷代興廢得失,各為論斷。每一代為一篇,自伏羲至五代為二卷,北宋南宋則各占一卷,蓋詳近略遠之意也。”⑤這種旨在探求興衰治亂之理的史評著述乃承《資治通鑒》一脈,在宋元時期頗為普遍,踵續不斷。而《五代史平話》中的評議文字,見識相對高遠,明顯優于后來的“全相平話五種”和歷史演義小說,這與編寫者參取當時《歷代通略》之類的史評類著述有密切關系。另外,《五代史平話》用于評述人物、事件、場面的詩歌或詩句,也不是話本小說那樣的習見格套留文,而多是雜采或化用杜甫、白居易、王維、鄭谷、邵雍等唐宋詩人的詩歌。比如《五代漢史平話》卷上敘李長者招劉知遠入贅為婿,有“正是”領起的評議:“門闌多喜色,女婿近乘龍。屏開金孔雀,褥隱繡芙蓉。”①此詩乃節取杜甫《李監宅二首》其一的四句,只是順序有調整。又如《五代梁史平話》卷上敘隋煬帝荒淫誤國,引邵雍詩評說:“螻蟻人民貪土地,沙泥金帛悅姬姜(妾)。”②此乃直接引用邵雍《觀隋朝吟》律詩中的頷聯二句。
至于《宣和遺事》,它抄撮現成的宋人舊籍更為復雜多樣,魯迅稱其“節錄成書,未加融會,故先后文體,致為參差”③。但這些語體參差、來源復雜的材料有一個貫穿始終的主旨:徽宗荒淫誤國,導致失政亡國、遭受屈辱。比如前集有開啟徽宗故事的引語:“今日話說的,也說一個無道的君王,信用小人,荒淫無度,把那祖宗渾沌的世界壞了,父子將身投北去也,全不思量祖宗創造基業時,直不是容易也。”④后集開篇詩歌則有“宣和往事可嗟傷”“道君驕佚奢淫極”⑤這樣的評議以為照應。但更值得注意的是,書中抄引了南宋末年呂中的歷史講義以及劉子翚和劉克莊的詠史詩,來對歷史人物事件作義理化闡發。呂中為理宗淳祐間進士,曾任職國子監丞兼崇政殿說書,《皇朝大事記講義》是他在理宗朝根據《資治通鑒》編成的一部歷史教科書,《四庫全書總目》卷八八“史部史評類”著錄為《大事記講義》,言其“事以類敘,間加論斷”⑥。《宣和遺事》即在前后兩集的結尾處剪輯、引用了《皇朝大事記講義》原文以作結:
前集末尾部分有“后來呂省元做《宣和講篇》,說得宣和過失最是的當”一句領起的一段七百字的段落(《宣和講篇》乃《皇朝大事記講義》其中的一部分);后集末尾則剪裁了此書的一段百余字內容,指出君王荒政之失給國家與社會造成的災難,這與《宣和遺事》開篇列述的歷代君王荒淫誤國所體現的主旨相互照應。⑦《宣和遺事》這些或明或暗的評議文字的引用,表明編寫者確實受到了呂中《皇朝大事記講義》觀念的影響而形成了編寫“宣和遺事”的主旨。
除了引用史評類著述以作評說,《宣和遺事》還大量引用文人詩歌來評議歷史人物和事件,并且在引詩時多能明標作者。比如前集敘宣和二年(1120)十一月朱勔以花石綱獻媚徽宗,引鄧肅《花石詩》第十一首;后集結尾處論秦檜錯失恢復中原的機會,引劉克莊《題系年錄》詩一首。⑧《宣和遺事》更多的引詩評議則使用了南宋初期劉子翚(1101—1147)的《汴京紀事》組詩。《汴京紀事》共二十首,作于紹興三年至六年(1133—1136)之間,乃著眼于北宋宣和、靖康年間一個個歷史事件片段的省思與詠嘆,由此串成了王朝興衰治亂的圖景。劉德岑認為此組詩“慨念故國,傷心禾黍,既痛國家變亂之端,亦識君臣誤國之由”⑨。這在題材與主旨上正契合《宣和遺事》,因此也抄引最多,其中前集引四首,分別是第十二、九、十六、七首;后集引了三首,分別是第十七、十八、二十首。比如,前集敘宣和元年(1119)九月宴蔡京父子于保和殿,以“劉屏山曾有詩記汴京遺事云”引入劉子翚《汴京紀事》第七首以作評議:“空嗟覆鼎誤前朝,骨朽人間罵未銷。夜月池臺王傅宅,春風楊枊太師橋。”⑩后集敘及宣和遺事結尾而以詩收束,則連續引用了《汴京紀事》組詩中的三首,第三首正是組詩的最后一首即第二十首:“輦轂繁華事可傷,師師垂老過湖湘。縷衫檀板無顏色,一曲當年動帝王。”??????都是借人事盛衰來寫興亡之感,由此寄寓了故國之思與亡國之恨,體現了親歷者對宣和遺事的沉思與評判。
由此可見,《五代史平話》《宣和遺事》這類書面編寫,不僅是匯抄舊籍來講述歷史故事,更要對書史文傳的材料予以義理化闡發。那些編年紀事框架中的韻體或散體評議文字就是對歷史人物事件的義理化闡發,它們就像一條貫穿線,讓那些抄錄、匯集于此的書史文傳材料有了主旨上的統一性。統觀而言,這些評議文字,在來源上,取自正統史學領域的史評類著述,或者高雅文學領域的唐宋詩人的詠史詩,而不是那些來源于伎藝領域、沉淀于話本小說或歷史演義小說中的說書人格套語;在格調上,不是那些作為童蒙讀物而常見習誦的胡曾、周曇等人的詠史詩(這類詩作大多敘述刻板,議論平庸,藝術性不高),而是《資治通鑒綱目》一脈上的那些義理化史學著作以及那些作為歷史教學講義的史評類著述,它們講究在對紛繁復雜歷史事件的梳理中探求興衰治亂之理。這種述史求理的觀念是宋元思想界、史學界的主流(后文詳述)。
上面所析《五代史平話》《宣和遺事》整體上表現出的三個屬性因素——架構上的編年紀事體例,內容上的據史書原文抄錄、剪輯或白話翻述現象,以及主旨上的對書史文傳材料的義理化闡發,可以看出這類作品系年紀事以見興衰治亂之理的編寫思路,同時也是按照這個思路來匯集書史文傳材料以展現歷史發展脈絡。因此,對于它們的屬性論定,就不能簡單地依據其中部分情節上、體制上的說書體成分來判斷,而應根據這類作品的內容整體來論定其屬性:在編年紀事體例的框架上,抄撮書史文傳、雜采野史傳說而編撰成書,并對這些材料作通俗化處理、義理化闡發。據此而言,它們既不是來自伎藝說唱內容的記錄,也不是用于伎藝說唱表演的文本,而是基于書面閱讀立場的歷史題材的通俗作品編寫,只是出于通俗的需要而直接或間接地取用了講史伎藝的內容和格式。從這個編寫立場、取材來源以及處理材料的方式來看,它們屬于一種在材料、語體和格式上處于混合形態的通俗歷史著述。
三、什么路徑走出來的書面編寫
據前文所析,可見宋元講史話本一方面作為小說類型的不純粹,一方面作為歷史著述的不純粹,總之,它在小說領域和歷史領域都是頗為另類的作品形態。這促使我們思考一個問題:后世把這類作品歸為小說類型或歷史著述,乃是基于各自的觀念和立場對它們的“去路”安排,那么,它們又是從什么路徑走出來的書面編寫呢?此即這類作品的“來路”問題。對此問題,前文所述三個屬性因素,尤其是抄引《皇朝大事記講義》《歷代通略》這類史評類著述以作評議的成分,提示我們去關注宋元時期史學領域的著述動向。《皇朝大事記講義》《歷代通略》都是史評類著作,《四庫全書總目》皆著錄于“史部史評類”。前者是呂中在南宋理宗端平元年(1234)根據《資治通鑒》編成的一部歷史教科書。呂中曾任國子監丞兼崇政殿說書、肇慶教授等職,此書是他“平日講論稿本”,“事以類敘,間加論斷”①,因其簡明實用,故在宋元時期科舉學子中風行一時,廣有聲譽。后者是陳櫟在元至大三年撰成的一部史評類著作,“敘歷代興廢得失,各為論斷”,是元代一部普及性較強的史書,其所敘史事,乃據《資治通鑒》,所謂“通略”,意指通鑒之大略,所發評論,多取司馬光《稽古錄》而有增益。而《稽古錄》是司馬光在《資治通鑒》基礎上編撰的一部簡明易讀的二十卷通俗歷史讀物,于元祐元年(1086)呈進,《四庫全書總目》認為:“今觀其諸論,于歷代興衰治亂之故,反復開陳,靡不洞中得失。洵有國有家之炯鑒,有裨于治道者甚深。”②
由此可見,這兩部史評類著作都意在述史求理,以見歷代興衰治亂之理。就其編寫主旨而言,都屬于歷史講義性質的史著。就其表述風格而言,都傾向通俗淺易,因此在當時普及性強,有著廣泛的接受人群。而就承續傳統而言,則都與司馬光《資治通鑒》有關,其中蘊含的按鑒編寫、歷史講義、述史求理等因素,牽涉著宋元時期歷史著述關聯的一條發展脈線、一個文化語境。
先看文化語境。北宋建立后,吸取了五代武人亂政的教訓,采取崇文抑武政策,一個重要的舉措是設立經筵,宋太祖、宋太宗都率先垂范,積極參與,并逐漸在宋仁宗時期正式形成了經筵制度。經筵是宋代初年醞釀、成熟的一種面向帝王教育的經史講讀活動,①有常設的主管機構,最初稱為“說書所”,仁宗慶歷初改稱“講筵所”;有常設的官職,稱侍讀、侍講、崇政殿說書;②有規定的講讀內容,一是儒家經典,二是前朝與本朝的歷史。比如宋仁宗慶歷四年(1044)二月時的一次經筵活動:“丙辰,御迎陽門,召輔臣觀畫,其畫皆前代帝王美惡之跡,可為規戒者。因命天章閣侍講曾公亮講《毛詩》,王洙讀《祖宗圣政錄》,翰林侍讀學士丁度讀范《漢書》,數刻乃罷。”③就經筵講讀內容的構成而言,這是一次具有典型意義的經筵活動,依次講讀了儒家經典、本朝國史和前代歷史三大類內容。具體來說,對于那些講讀儒家經典的經筵活動就稱為“講經”,而對于那些講讀史書的經筵活動即專稱“講史”。
經筵講讀活動需要內容適合的經史教材,這引動了許多當職與不當職的文人致力于儒家經典、前代歷史的著述闡發,由此而表現出經筵制度對于宋代經史演義內容、風格的引領作用,進而影響了經史學術發展方向的變化。④比如南宋真德秀的《大學衍義》,此書乃進獻君主之作,因而在當時即譽滿天下,并以它的詮釋體例為典范出現了經典詮釋的新模式——“衍義體”。其表現之一就是經世化、通俗化:“為了方便君主閱讀,增加閱讀的快感,衍義體更加重視故事的體例。……故事體例在《大學衍義》中被廣泛運用,在第十卷中,真德秀講了一個汲黯以憨直冒犯漢武帝的故事,來說明‘人臣之義,以忠直為本’的道理,并期望君主從中汲取經驗教訓。”⑤因此,《四庫全書總目》認為衍義體“其于經文訓詁,大都皆舉史事以發明之,不免太涉泛濫,非說經家謹嚴之體”⑥,但它對于儒家經典通俗平易的闡釋方式和明白曉暢的詮釋風格,則促進了經史著述通俗化、經世化一脈的發展。
經筵講讀活動之所以如此講求平易明暢,乃基于其面向的人群是非學者身份的君主,而這一稟性客觀上使它能對更多社會群體具有吸引力,再加上帝王的躬親表率和社會精英的積極響應所形成的影響力和推動力,經史講讀活動的熱潮就自上而下地蔓延、貫穿到更多社會階層和領域,其講求通俗平易的稟性也在這個過程中承續下來,尤其到了市井和鄉村,經史講讀的內容、風格就更趨平民化、通俗化了。比如宋元伎藝中就有一些講說儒家經典、蒙書內容的表演節目。《南村輟耕錄》卷二五“院本名目”條載,“諸雜大小院本”有《毛詩旦》《孝經孤》等節目,“諸雜院爨”有《打注論語》《論語謁食》《擂鼓孝經》《講道德經》《講蒙求爨》《背鼓千字文》《變龍千字文》《錯打千字文》《埋頭千字文》等節目,“拴搐艷段”有《打論語》《千字文》等節目。⑦這些伎藝領域的講說《論語》《道德經》《蒙求》《孝經》《千字文》等表演節目,肯定不是學校書院里的嚴肅講學活動,而是與唐代專類伎藝俗講、論議一樣,都是緣于嚴肅社會文化活動的通俗化、娛樂化,進而成為伎藝領域中面向大眾文化生活的娛樂性節目或門類。
在這個路徑上,我們看到了講史活動的不斷下沉和拓展。當流播范圍從宮廷的經筵、京城的國子監、各地方的官私學校而擴展到市井社會;當宣講場合從帝王的宮廷、官員的廳堂、學校的講堂而蔓延到市井的瓦舍勾欄;當面向人群不斷擴展,從帝王宗室到文臣武將,從書院學子到市井大眾以至鄉野村民,就在宋元伎藝中出現了“講史書”這樣的專門家數。比如南宋灌園耐得翁《都城紀勝》“瓦舍眾伎”條言:“講史書,講說前代書史文傳、興廢爭戰之事。”①吳自牧《夢粱錄》卷二○“小說講經史”條言:“講史書者,謂講說《通鑒》、漢唐歷代書史文傳,興廢爭戰之事。”②于是,原為教育屬性的說書活動就像唐代寺院僧侶的經講、俗講一樣,被通俗化、娛樂化而成為一門專類伎藝或一個演藝節目,這是經筵制度引領、激勵的經史講讀活動在市井社會通俗化、娛樂化的結果。正因如此,史學界有觀點認為,“講史書”伎藝是一種通俗的史學活動,那些講史話本是一種平民化的通俗史學作品(詳見前文)。
由此再具體看當時的史學領域,這種由經筵制度引領的經史講讀的義理化、通俗平易化趨向,就在歷史著述類群中蘊含著一條發展脈線。關于義理化。元人胡三省《新注資治通鑒序》言:“夫道無不在,散于事為之間,因事之得失成敗,可以知道之萬世亡弊,史可少歟!”③但這個“史以載道”的教育功能對于帝王和學者來說是不同的。講史活動在帝王經筵上出現,是帝王學習祖宗家法、鏡鑒歷史經驗的重要方式,這就要求講官能清晰簡明地講解歷史興衰治亂的因果邏輯,以便讓帝王能快速有效地領會、掌握治國理政的道理和方法,此即胡三省所總結的“鑒于往事,有資于治道”④。而在學校書院的講堂上,講史活動就被視為一種非常理想的傳道方式,就是借講史而探討興亡治亂之道。
經筵講史和學堂講史的繁興直接促進了大量歷史著述的出現,尤其是經筵講讀所需要的對本朝先皇圣政的總結和前代歷史經驗的闡釋,這一需求引動眾多文人致力于這類歷史著述的編寫,著名者如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和范祖禹的《唐鑒》。《資治通鑒》的編寫初衷即是給皇帝提供一部可資借鑒的“歷代君臣事跡”,最初于治平三年(1066)受英宗委托而立項時亦名為《歷代君臣事跡》;⑤編寫者在內容展示的方式和效果上都契合宋代君主講讀史書以資治道的需求,這體現在它以編年體形式清晰地梳理出歷史事件發展的因果關系,并明確表達出編寫者對于歷史經驗教訓的認識。《資治通鑒》在問世之后即成為經筵講席上與儒家經典并列的必讀教材,據《宋會要輯稿》,南宋孝宗朝,《資治通鑒》與《三朝寶訓》“間日進讀”;光宗朝,此二書與《詩經》《尚書》《禮記》《春秋》《論語》《孟子》“分日更進”。⑥至于范祖禹的《唐鑒》一書,是對唐朝治亂興衰的經驗教訓的總結,它與《帝學》同是范祖禹進獻君主、用于經筵的史著,作者明確指出其撰寫目的是告誡統治者取鑒于唐,取法于祖宗,才是永世保民之道。如此這類祖宗圣訓、史鑒著述的大量出現,表明經筵制度對于當時歷史著述的重要引領作用。
南宋朱熹編寫的《資治通鑒綱目》,在對《資治通鑒》作了更為簡要明暢的改撰的同時,更重要的一點是把理學思想融入歷史闡釋,貫穿以《春秋》懲勸之“義理”,其目的是要為世人提供一部“以適厥中”⑦的歷史教科書。這種述史求理的歷史闡釋思路在元代理學被定為官學的推動下得到了廣泛的傳播與接受。元代士人群體即廣泛傳習《資治通鑒綱目》,在他們看來,“此天地之經,君臣之義,而圣賢之心也”①,于世教大有裨益,可以遏人欲于橫流,存天理于既泯。這就使《綱目》的義理化歷史闡釋思想深入影響到元代各階層的文人群體。其表現就是各種歷史著述尤其是史評類,普遍在歷史材料和史評觀念上受到《資治通鑒》和《資治通鑒綱目》影響,簡言之即按鑒編寫,闡釋義理——注重通過理析紛繁復雜的歷史發展脈絡,探求興衰治亂之理。前文所述呂中《皇朝大事記講義》、陳櫟《歷代通略》這兩部史評類著述都有其明確的影響痕跡。而《五代史平話》《宣和遺事》這些通俗的歷史題材編寫也是以它們的內容和觀念為主要依據,甚至在評議相關人物與事件時明確抄引這些史評類著述,由此可見當時的義理化歷史闡釋思想影響的深廣程度了。
關于通俗平易化。經筵講讀活動從一開始即包含著通俗平易的需求,這是因為經筵進講所服務的對象是非學者身份、非專業群體的帝王,由此經筵講讀的歷史著述在內容和方式上從一開始就有一個通俗平易的思路。這個“通俗平易”包括兩個方面的需求:一是講清歷史大事的發展脈絡和因果關系,二是把歷史大事與義理講清的方式。這就要求儒臣進講應以簡明易懂為旨,正因如此,講官們都會在進講或著述時注重經史的內容、義理與講述方式的通俗平易化。比如宋仁宗時,賈昌朝之所以能持續侍講經筵,是因為“其誦說明白”②;孫甫于經筵講史“每言唐君臣行事以推見當時治亂,若身履其間,而聽者曉然如目見之”③;真德秀《大學衍義》為使君主易讀易懂,在義理闡述時廣泛運用故事體例。因此,那些呈送君主、服務經筵的歷史著述,為了合乎要求、合乎目的,就要遵循通俗平易、簡明易懂的宗旨。司馬光于《資治通鑒》編寫已秉持“刪削冗長,舉撮機要”④的歷史敘述之旨,但在他的另一部史著《稽古錄》中,這一宗旨則體現得更為清晰明確。他仍嫌《資治通鑒》卷帙繁重,遂又芟除繁亂,編撰了一部更為簡明易讀的二十卷通俗歷史讀物《稽古錄》,于元祐元年呈進。此書實為自上古至宋英宗朝歷史大事的一部簡明歷史讀本,于關乎國家治亂興亡者,但敘重要史實,記大體綱要。朱熹對此書大為贊賞:“且如《稽古錄》,極好看,常思量教太子諸王。恐《通鑒》難看,且看一部《稽古錄》。人家子弟若先看得此,便是一部古今在肚里了。”⑤
這種講述歷史的通俗平易化思路,在面向經筵的講史、著史中一直存在,并由于經筵制度的引導力和《資治通鑒》的影響力而波及、貫穿到社會各個階層的歷史知識普及活動中,也引導了歷史知識普及的進一步深化,由此把講史活動的面向人群從帝王而擴展到同樣屬于非學者身份的市井民眾。在這個方向上,經筵講史還激勵了更多文人對于歷史知識普及的參與和接力,由此出現了針對不同層次人群的各類歷史讀物以及一些致力于通俗平易、簡明曉暢地講述歷史的體例與手法。有司馬光《稽古錄》、呂祖謙《十七史詳節》這樣的節略類歷史著述,有王令《十七史蒙求》、胡寅《敘古千文》這樣采用四言韻語格式的韻誦類歷史著述,還有吳澄《經筵講義》、鄭鎮孫《直說通略》這樣的白話類歷史著述。它們在內容編排、表述方式上皆表現出通俗平易化的追求和努力,屬于經筵講史引領的歷史知識普及風氣中出現的歷史讀物。據此理析,放眼宋元時期整個書面編寫領域,就會發現有一條經筵講史引領的歷史知識普及化、通俗化發展脈線。在此脈線流衍之下,人們用各種方式講述著《資治通鑒》及其他歷代書史文傳,或者針對不同層次的人群而進行各種通俗歷史讀物的編寫,就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了。而它們在書面領域里的前后相承也體現了經筵講史所引領的歷史知識普及化、通俗化思路,對于當時通俗歷史讀物繁盛簇生的影響之功。
結合上述宋元時期歷史著述關聯的這一個文化語境、這一條發展脈線,再回看宋元講史話本,其文本形態上的白話表述和伎藝格式,當屬于當時歷史知識普及化、通俗化風氣流衍下書面編寫借鑒伎藝領域口演體制因素的蹤跡。只是由于處于草創階段,這種來自伎藝領域的表述體制并未能與文言體系的書面表述體制調適、融合得恰當,從而出現了伎藝體制與文言故事的混合形態,在作品整體敘述風格上存在著不協調、不融合的剝離感。而伎藝格式能夠落實于這些講史話本,成為一種書面文本的體制性因素和標志性特征,這是書面編寫領域發生的事,而非伎藝表演領域需要或發生的事。立足于書面編寫領域,這些講史話本就是一種有著伎藝格式的通俗歷史讀物,①它并不是為了服務于伎藝需求而要使用伎藝格式和白話語體,而是基于書面編寫的需要而借用或模擬了伎藝的格式和內容。這應是宋元講史話本的最基本的文本屬性,因而其文本才會體現出對來自書面領域、伎藝領域的歷史故事和表述體例的組合形態。綰結而言,宋元講史話本這種文本類型的出現,乃是因應了宋代經筵講史引領的歷史知識普及風氣中的通俗歷史讀物編寫;由此再來看前文所析講史話本的編撰方式有據史書原文的抄錄、節略或白話翻述,這些也是宋元歷史著述常用的編寫方式,而并非講史話本處理材料、敘述故事的獨立創制。只是在宋代經筵制度引領的經史演義通俗化拓展路徑上,宋元講史話本在取材來源和表述方式上并未嚴格遵守史學著述的原則,這對于史學規范而言就顯得不本分,但正是這些不本分因素,成為它們可以趨向話本小說發展的催化劑。但它們最初的出現,決非是為了要發展出純粹的通俗小說,也不是為了要對講史伎藝口演內容進行書錄整理,而是屬于原生性的書面編撰,是立足于書面編寫而取用了口頭敘事伎藝的體制格套,并與現成的文言史著內容混合而成的通俗歷史編寫本。
結語
《五代史平話》《宣和遺事》這類編寫,并非本然地為了文學領域的話本小說而出現的文本類型,后世把它們放在小說的發展路徑上,讓其作為歷史演義小說的前身或初始,這是以后律前的追認,而不是它們原本身處的發展路徑。正因如此,這種類同史抄的文本屬性和形態表現,對于文學領域的歷史演義小說來說,就顯得“不純粹”——既不能算作純粹的文學作品,也不能算作純粹的小說作品。當然,這種所謂的“不純粹”屬性,立足于后世的歷史演義小說來看,會顯得不正宗,這是把它們放在小說發展路徑上的認識;但也提示我們,它們原本不是為了要發展出“純粹”的通俗小說而出現的文本形態,而是處于非文學領域的歷史著述一類作品的發展路徑上。
可是,在宋元時期的知識格局中,它們仍然顯得非常另類,與當時那些通俗歷史著述相比較,也顯得不“本分”。因為對照吳澄《經筵講義》、鄭鎮孫《直說通略》,雖然它們同是依傍史書編寫而成的通俗歷史作品,同樣有據史書抄錄、節略或白話翻述的方式,但《五代史平話》《宣和遺事》這種編寫,在材料上又使用了說唱伎藝的內容,在格式上又簡單地混合了“話說”、入話、散場詩這些屬于伎藝口演體制的成分。雖然如此,它們仍然是基于書面閱讀而編寫的作品,而不是為了伎藝說唱而編寫的文本,也不是來自伎藝說唱的書錄文本;只是相對于它們所依據的那些書史文傳,表述風格上顯得更為通俗淺易,這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內容上,理清歷史大事的發展脈絡和因果關系;二是語言上,采用便于理解和記誦的韻語和白話。基于此,它們的根本屬性仍是歷史著述,只是在表述風格上則屬于一種通俗歷史讀物。而在歷史著述這個屬性上,它們與宋元時期那些“本分”的史著有著共同的因素:在編年紀事體例的框架上,抄撮書史文傳、雜采野史傳說而編撰成書,并對這些材料作通俗化處理、義理化闡發。這些因素表明,它們的出現與發展關聯了宋元時期歷史著述、經史闡釋的文化語境和承續脈線。
北宋經筵講讀活動的出現,帶來了經史闡釋方向的拓展與變化。作為一種風氣,它促進了經史講讀活動的下沉、蔓延,在口頭與書面領域都出現了經史演義的通俗化拓展。作為一種方法,它對歷史講讀注重因果脈絡的梳理和主旨大義的闡發,引領了宋元歷史著述的義理化闡釋思路。作為一個分支,它孕育的經史演義通俗化拓展路徑,又因面向人群的不同而出現了不同形態,有韻講的,有白話的,有伎藝的,它們都是經史演義的通俗化拓展路徑上出現的不同形態,其中也蘊含著經史演義通俗化路徑上的分流。純粹者尚能遵守歷史著述的規范,而不純粹者則會不守“本分”,逾越規范,比如取材野史傳說或伎藝講說的故事,使用說唱伎藝的格套或體制,這些都是經史演義通俗化拓展而走向異途、流入另類的表現。但也正是如此走向異途的作品,才會在這個通俗化拓展路徑上派生、分離出來各種方式、形態的通俗歷史編寫。它們初始的編寫意向仍然是為了依傍書史文傳,在歷史事件的講述中來探尋興衰治亂的道理,而不是為了編寫一部敘述宛轉、文辭華艷的文學屬性的小說作品。所以,雖然它們在取材上、表述上表現出偏離歷史著述的不純粹或說不守本分之處,但在整體的編年體例、按史演義、述史求理等方面,仍然行走在歷史著述的路徑上。綰結而言,相對于當時正統的歷史著述來說,宋元講史話本表現出了不純粹之處,但對于后世的歷史演義小說來說,這不純粹之處則具有開拓意義,因為正是在這個不純粹方向上的通俗化編寫,才孕育了通俗歷史著述脫離歷史領域而在文學領域開辟另一洞天的促動因子,由此成為歷史演義小說得以生長的起始點和催化劑。
[責任編輯馬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