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愛我者予我牢籠?”
這句歌詞來自電影《消失的她》的片尾曲《籠》,原本講述的是愛情關系。但在評論區,有高贊評論說,這句歌詞也是如今無數親子關系的真實寫照。冠以愛之名的控制,壓得許多孩子喘不過氣。
在周松的印象里,女兒婷婷曾經乖巧聽話。但五年級時,孩子情緒開始變得低落,買了雕刻刀不只是培養雕塑的愛好,還可能有別的想法。婷婷把自己鎖在屋子里,不出門不吃飯不上學,手腕上還有劃痕。由于女兒一直拒絕去醫院接受檢查和治療,周松和妻子無法強求。
如今,婷婷已經休學一年,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
周松的家庭樣本并非孤例。據《2023年國民抑郁癥藍皮書》調研結果顯示,我國18歲以下的抑郁癥患者已經達到總人數的30%,青少年抑郁癥患病率已達15%-20%。他們當中,很多家庭都嘗試過心理咨詢、藥物治療、物理治療等等。但無一例外,孩子休學的比例很高。在一項對1232個患有抑郁等精神障礙學生的家庭調查里,有過休學經歷的孩子占53.85%,平均休學次數為1.71次,第一次休學的平均年齡為13.74歲。
除了家庭和醫院,休學機構是承接這些孩子的一個場所。從線上博主兜售“三天馴服叛逆期”課程,到動輒數萬元的封閉訓練營,從主打“陪伴”的小型機構,到為青少年提供心理治療的日間中心,不同休學機構特色各異,有的主張完全接納,有的主打自然療愈,還有的戲劇、塔羅牌、cosplay都會出現在課表里。
三樓走廊一塊畫布上寫著一行字:“成長,是允許自己脆弱,只有你能創造自己,只有你能決定今后的人生。”在這里,文字和治療師一樣,隨時能伸手拉孩子一把。
需求如海嘯般涌來,催生出一條“厭學產業鏈”,在焦慮與商機的裹挾中野蠻生長。《新民周刊》記者調查了不同類型的休學機構,在與疾病對抗的日子里,這些家庭是否找到了答案?一家理想的休學機構,應該是什么樣?孩子在那里,會變得更好嗎?
上海市普陀區桃浦鎮一個園區里,有一處特別的花園。花園里的綠植沐浴著夏季日光,郁郁蔥蔥地生長;水泥臺子拐角處有一個貓屋,木頭做的,允許任何一只貓咪短暫歇息;地上的石板路,圓形石頭寫著“祝你青蔥+魚塊”。小花園屬于觀心童創日間中心(以下簡稱“觀心”),是一家針對兒童青少年、提供多學科聯合診療MDT心理治療模式的機構,花園里常常出現十多歲的孩子,他們在這里接受日間治療,白天待在這里,晚上回家。
笑聲從三樓的房間傳來。15歲的李微,已經休學半年,他和幾位同齡伙伴圍坐在一個橢圓實木桌前玩卡牌,分牌、出牌,推理,遠離學業的困擾,這讓他感到無比放松。牌局結束,李微小心翼翼地在黑板上涂涂畫畫,他最喜歡漫畫《海賊王》,路飛身上的自由、樂觀與無畏,是他的向往。
三樓左手邊的影音房往常是開展活動用的,小西遠離群體活動,選擇獨自待著。她蜷縮在影音房角落,屋里的窗簾緊閉著,剛來機構不想融入集體的孩子大有人在,心理治療師表示尊重和理解,給予安全范圍內的最大自由。“我們不會強迫他們加入。”
房間黑板上,有孩子用藍色的筆寫:“殺不死你的終將讓你變得強大。”有孩子畫下彩色抽象的鳥類,他們將自己喻為天才少女和非常好先生,這是他們自己和自己的對話。有調侃,有治愈,而這樣袒露的內心世界,在家里,很難敞開給家長。
觀心童創院長王海芳告訴《新民周刊》,最初,上海童創未來是一家擁有獨特日間服務的心理治療機構。2023年9月,由國內著名兒童精神病學專家、曾任上海精神衛生中心兒少精神科主任杜亞松教授等知名專家創立。2024年,機構被觀心實驗室收購,更名“觀心童創”。
這里的診室不太像傳統意義上醫院的診室,而是黃色、綠色不同家具填充的小空間。大廳和一般的醫療機構和心理咨詢門診也不同,進門左手邊是一個名叫秘鏡島的藝術裝置,上面寫著“癥狀是來自天使的守護”。
這一裝置試圖在轉變家長的誤區,告訴他們,如果孩子腹痛腹瀉、自傷自殘、沉迷手機,可能不是在和你作對,而是情緒出了問題。三樓走廊一塊畫布上寫著一行字:“成長,是允許自己脆弱,只有你能創造自己,只有你能決定今后的人生。”在這里,文字和治療師一樣,隨時能伸手拉孩子一把。
據了解,近幾年國內有一些城市,由專業心理醫生或者專業精神科醫生創建的青少年心理干預機構正在增加。傳統公辦醫院的精神科或者心理門診,受限于收費方面的規定,再加上醫生工作過于繁忙,很難為患者提供個體化的治療。當這些醫生加入非公醫療機構或者創建心理咨詢機構后,個體化的心理干預得以實現。
相較于觀心童創,“渡過”這家機構像一個共情力很強的陪伴者。它的創始人是一位抑郁癥患者——財新傳媒副總編輯張進。2012年,張進先被診斷為重度抑郁癥,后改診為雙相情感障礙。在體會痛苦并意識到相關科普內容的匱乏后,張進試圖幫助更多青少年,也帶動更多人走進青少年心理行業。
2015年,張進創辦了“渡過”公眾號,2017年,“渡過”第一個讀者群應運而生。作為“渡過”第一批陪伴者,鄒峰在微信群里熱心地解答大家的問題,他不僅扮演陪伴者的角色,也綜合自己的陪伴經歷給孩子們開講座,組織他們進行樂隊表演。
在一對一聊天的時候,鄒峰也會借助非語言的工具幫孩子更容易地表達,比如情緒卡牌。有一次,他陪伴的孩子因為病情無法上學陷入自責焦慮,但談話時他拒絕提及,鄒峰拿了一些圖畫卡牌給他,請他隨意選一張,兩人互相描述看到的內容,“我嘗試用一種間接的方式幫助他表達出了當下的感受,聊完后,他開始哭泣”。
杭州綠汀小屋主打“陪伴模式”的環境療愈,創始人盛夢露曾在“渡過”做過兼職,自己也是抑郁癥患者。在社交平臺上,曾有人質疑綠汀小屋的模式“不靠譜”。盛夢露展示了幾組數據:據她觀察,在綠汀小屋接受過干預的青少年中,超過七成在情緒和社交上有明顯的改善,他們有的回歸校園,有的出國升學,還有的正在旅行、創業等,“至少有40%的人離開后進入了下一階段的發展”。
盡管需求量很大,但對“休學中心”的質疑聲從未間斷過。社會和家長的認可度是行業面臨的最大挑戰。
王海芳曾接到過家長的投訴:“我的孩子到這里治療,僅僅只是烘焙做飯、玩卡牌甚至一個人待著嗎?”王海芳很理解家長焦急的心情,這種時候,日間中心會邀請家長和孩子的責任醫生、責任治療師進行面對面的溝通,幫助家長進一步理清孩子的情況,并對治療方案、治療預期進行溝通。通常來講,心理治療的療效,依賴于醫生的經驗和判斷,比較難以量化。在日間中心,心理測評量表是較為客觀的一個標準。“但有些孩子不想離開機構,他會故意把測評結果做得很差。”王海芳說,日間中心已經有很多成功案例,就是對療效的肯定。
“渡過”對外合作負責人張霆對此也有同感。他介紹,“渡過”開設了五天六夜親子課程,是幫助孩子邁出社交第一步并找到同伴支持的重要方式,但短時間內獲得較大改善不太現實。有些孩子在配合一段時間的活動后,復學率可以達到50%—60%,但情緒上的恢復仍是一個長期的過程。
打開社交媒體,打著治療青少年抑郁癥旗號的網紅博主,賣課的不在少數。“7天讓孩子愛上學習!”“告別厭學21講”……某短視頻平臺這類課程月銷超萬單。
鄒峰認為,青少年缺乏穩定的社交關系,相比成年人更難治愈,即使恢復了相關能力,回到學校,現實的問題沒有解決,焦慮仍在。
一些休學機構,甚至讓孩子產生依賴感。16歲的周子淵在一家休學中心待了一個月,回家前夜,他爆發了嚴重的分離焦慮,在小屋后院坐到凌晨四點。之后不到一年里,他又去過兩次。“那里是一個幾乎完美的烏托邦。”他形容道。周子淵的手機里有一個專門為小屋建的相冊。翻看著相冊時,他被一種感覺擊中,他頓了頓,說出一個詞語——“安全感”。
休學機構的魚龍混雜,費用參差不齊,讓家長們在選擇時會不知所措。
打開社交媒體,打著治療青少年抑郁癥旗號的網紅博主,賣課的不在少數。“7天讓孩子愛上學習!”“告別厭學21講”……某短視頻平臺這類課程月銷超萬單。主講人王浩曾是教培老師,轉型“家庭教育導師”后單月營收十分可觀。 王浩的資質是某機構頒發的“高級心理咨詢師”證書——實則為三天網課結業證。當記者問及課程效果,他坦言:“家長買的不是解決方案,是焦慮緩解劑。”
記者了解到,目前市面上也有針對特殊兒童的網癮學校和封閉式學校,但沒有對“特殊”兩字做出清晰劃分,比如適合去這些機構的兒童究竟是精神、心理問題還是品德問題。
更關鍵的問題在于,復學就能代表孩子康復嗎?王海芳表示,事實上,有一部分孩子到日間中心測評后發現心理沒有任何問題,但就是不愿意上學。因此,不愿意上學,不代表著孩子就存在問題。
觀心實驗室教研負責人、資深心理咨詢師韓冰曾在海外醫院和國內三甲醫院精神科工作多年,有20多年的心理治療和咨詢經驗。在線上直播間,韓冰面對家長們“孩子什么時候能回到學校”的反復追問,會很無奈。“有家長說,我孩子狀態好多了,但就是學習狀態不好。我一聽到這樣的家長就很煩,孩子就像一個受傷的小兔子,好不容易從洞穴里重新探頭出來,你這番話一說,又把他嚇回原來的樣子了。”
父母對復學的急切期待會化作沉重的負擔壓在孩子心上。休學的四年里,周子淵復學過三次,“每一年都在嘗試復學,每一年都沒有成功”。有心理問題的孩子背后很可能有著有心理問題的家長。韓冰說,解決青少年的心理問題的根源要回歸到家庭,很多時候可能比只給孩子做咨詢要好得多。
鄒峰發現,最近幾年青少年抑郁發病年齡越來越早,早期親子營以高中生為主,現在十三四歲的初中生越來越多,“家長要求孩子學習沖刺的時間從高三變成初三,甚至小學”。(文中周松、婷婷、李微、周子淵、王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