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老師(短篇）

那些塵封在歲月深處的故事，有時會在一個詞、一個形象或者一個場景的觸動下，在腦海里瞬間閃現又立即消失：那是一張布滿皺紋的肅穆的臉，一雙坦蕩、專注的眼睛；那是一條窄窄的街道，住在街道兩旁屋子里的人打開窗戶就可以交談；那是些苦悶而溫馨的時光，一個可以徹夜暢飲的小酒館；那是一個笨拙而明亮的少女，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我曾用十四行詩贊美她；那是青春萌動的、羞怯的時光，那是美麗的錯誤，如噠噠的馬蹄……

柴老師在夜色下的身影漸漸清晰，他越過黑的草叢，腳著地時碰到了一塊石頭，跟跟著終于站穩，然后趁勢快速走了過來。他看見我尷尬地笑笑，暴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觀鳥去了？”我抬起頭問。他搖頭，一邊從我身旁匆忙走過，像一個影子，很快消失在黑暗中。柴老師是我在這個學校里最親近的人，但這也許只是我的一廂情愿。我記得我那年分配回我的，柴老師就坐在我的對面。我當學生時曾經在這張辦公桌前無數次地被我的班主任老師喝斥，當時他只是偶爾扭頭看上一眼，目光空空蕩蕩。因此，在一段時間里，坐在教研室我常常感到尷尬與虛幻。我和柴老師成了同事，慢慢地，我們彼此發現了共同的愛好：酒。這讓我們親近起來，我也因此可以登堂人室進人他莫名其妙的內心世界。

他個頭奇高，像一支竹桿，所以走路時老貓著腰，他覺得這樣可以使自己在人群中不至于太顯眼?！懊\把我嘲弄了，總把我往悲慘的方向推！”一天晚上，在縣城北街一家小酒館里，我們倆快喝完一瓶老白干時，他消瘦的臉漲得通紅，憤憤不平地看著我說，“我得把這些故事告訴你，你寫出來，讓人們知道命運不是個好東西?！彼^續說，一邊招呼店主再拿一瓶酒。店主是他的學生，一個胖乎乎的年輕人，站在一旁搓手，看著我等待我做出決定?！盀槭裁床荒媚兀俊蔽覕Q開酒瓶，倒了滿滿兩大杯。

我們離開小酒館時已經是午夜，北方的夏夜有點涼，但仗著一斤白酒灌在肚子里，我們來到城西的河邊。那天的河水比月光還要干凈，我們禁不住誘惑，把衣服扔在岸上，赤裸裸地撲進河水中。返回岸上時，他瘦骨鱗峋的身體哆哆嗦嗦打著冷戰，像一根竹桿在寒風中搖擺?！八能|體的各省都叛變了”，多年之后，我每次讀到奧登的這一行詩句，腦子里都會清晰地出現柴老師在月光下裸著身子哆哆嗦嗦的形象。

他的復雜的人生故事都是在酒酣之際陸陸續續講給我聽的，故事因為他的記憶或者講述時一時興起的杜撰，再次講述時又忘得一干二凈，因此免不了前后矛盾，但命運轉折點上的人物與情節始終如一，而且被他不斷重復。

1942年，抗日戰爭進入膠著階段，東北一帶農民中的一些抗日分子看不清形勢，悄悄倒戈投靠了日偽政府。這些家伙白天積極工作，有情報時就等到夜深人靜送出村子去。一時間，我抗日政府的對敵行動屢屢受挫，白區的地下黨員頻頻被捕。于是我上級組織下達鋤奸令，對被確認的叛徒不必上報審查即可就地處決。沭河上游游牛鎮背靠馬陵山，山上茂盛的樹木間野獸出沒，尤其野豬成群結隊前赴后繼，成就了鎮上興旺的山豬肉生意。宮仁家的山豬肉生意排第三，武義家排第四。在同一條街上，宮家店鋪前排隊的人總比武家店鋪前的多，這讓武義臉上很沒面子。不過，在抗日上倆人卻像是一對親兄弟，送給抗日政府和部隊的豬肉都分文不取。這天，鎮政府有一封重要的信件要送往縣政府，送信的事被宮仁的兒子搶到了手里。宮小仁背上長槍，騎一匹高頭大馬，驕傲地穿街而過。秋風吹過，衣袂和長發輕輕飄起，年輕、俊朗的面孔和背上長槍的槍口在陽光下交相輝映?！翱隙ㄊ俏揖司说臉幼哟烫哿宋淞x，讓他在一剎那間起了殺心。”每次講述到這里，柴老師都要這樣肯定地補上一句。宮小仁路過武義的店鋪時，武義正揮刀猛剁一根長長的豬排，他孱弱多病的兒子躺在門旁的竹椅上曬著太陽。武義知道宮小仁要去縣里，招呼他下馬，隨手割一條帶著凝血的五花肉用紙一包，“小仁，送給韓縣長，代我向他問好。\"宮小仁憨笑著接在手里。武義又找了張紙條，在紙條上寫了一行字，疊好，“小仁，這紙條很重要，一定要親手送給韓縣長。\"武義吩咐道。故事到此，只需要說出悲慘的結局了：那張字條要了宮小仁的命。宮小仁一家大字不識，他把鎮政府的信件、武義的豬肉和紙條如數交到了韓縣長的手里，韓縣長看完紙條后寬臉一橫，“游牛鎮的叛徒原來是你！\"不容分辯與反抗，宮小仁立即被押到縣政府后院就地正法。

“紙條上寫著‘此人是叛徒'五個字，韓縣長那王八蛋問都不問一句，直接就把我舅舅給槍斃了。\"幾十年后，柴老師對他未曾謀面的舅舅的死依然耿耿于懷?？箲饎倮?，宮仁千辛萬苦把兒子叛徒的罪名洗清，但又過了30年，宮小仁的叛徒罪名重新被提起，苦果卻砸在了柴老師這個唯一的親外甥頭上。其時，死亡已經先后封住了韓縣長與武義的嘴巴，再沒有人可以證明宮小仁的清白了。背負叛徒后代的罪名，柴老師被直接從山東大學留校名單中剔除出來，發配到汾河上游的這個小縣城當中學教師。又過了30年，他已垂垂老矣，卻還是單身一人。

我說過，因為酒我進入他莫名其妙的內心世界，我說的莫名其妙，是指柴老師那個讓人費解的怪癖。柴老師喜歡印度詩人泰戈爾，口袋里老揣著一本舊版的《吉檀迦利》，酒喝多時就掏出來陶醉地念上一首。當時，我喜歡安徒生，我也把一本葉君健先生翻譯的《安徒生童話》揣在口袋里，等他念完一段泰戈爾，我就念上一段安徒生。啊，消逝了的小酒館，曾經容納過兩個中學老師不同口音的文學朗誦與肆意放縱！“鳥飛過，天空不留痕跡。\"柴老師朗誦道。柴老師讓人費解的怪癖就與鳥有關。他養鳥，只養一只，而且只養半年，半年后放飛，再買一只養起來。如此反復，反復了二十年之久。另外，他還喜歡一個人在夜晚去樹林里觀鳥?！澳銥槭裁蠢鲜菗Q著養鳥呢？”有一次，我借著酒勁問他。小酒館里彌漫著新出籠的韭菜包子的香氣和霧氣。他醉眼朦朧，答非所問：“我不喜歡圖書館，圖書館是吝嗇的讀書人的聚集地，去圖書館讀書的人不尊重作者，如果一個人真的喜歡一本書，他為什么不去花錢買呢？我也不喜歡藏書，藏書的人都是不讀書的人，像我，讀一本扔一本…\"他故意岔開話題，我只好接過來：“柴老師，你口袋里老裝著《吉檀迦利》，這不是藏書嗎？\"\"不是，它不是書，是我的藥?！彼幕卮鹆钗壹{悶。

幾個月后的一天，我告訴他我耐不住小縣城的寂寞，準備去南方一家報社做臨時記者。他盯著我看了很久，有些落寞的樣子。又過了幾天，柴老師破例邀請我到他的家里。這是縣城邊一個干凈的小院落，一棵茂盛的槐樹，槐花正開著，滿院子的槐花香?！罢蟹?。\"柴老師說。我果然就看見屋檐下有一盤成熟的向日葵一樣的蜂巢。隔開蜂巢不到一米處，有一個燕子的窩，像一只粗瓷小碗鑲嵌在露出來的椽頭下?！班?，有客人來了，怎么不出來迎接？”柴老師柔聲細語地朝燕子窩說。我以為他在開玩笑，卻不料果然就有兩只燕子“突嚕、突?！币磺耙缓箫w出來，順便把細碎的叫聲灑下來。柴老師推開門，讓我先進。屋子里的陳設簡陋而潔凈，他讓我坐下，椅子和桌子古色古香，手放上去，桌面像玉一樣涼而柔滑。我有意環顧，發現果然沒有藏書。柴老師從里屋抱出一筆記本，放在我的面前。硬皮，沒有書名，書頁用的是宣紙，毛邊像一層蓬松的白色絨毛。我目測有四五冊，每冊有一寸厚，裝訂用的是自己搓的麻繩?！胺?。”柴老師輕聲說，然后安靜地坐在一旁。他的安靜和期待的表情讓我緊張。我伸手翻開書頁，書頁上不規則地粘著幾尾羽毛，我認出來是麻雀的羽毛，每尾羽毛周圍，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我好奇地往后翻，每頁上的布局都相似，只是羽毛的形狀、顏色、花紋以及質地不同，很明顯是從不同的鳥身上取下來的。我快速地全部翻完，粗略判斷有近百種鳥的羽毛。我仔細閱讀羽毛旁邊的文字，竟然如天書一樣難以讀懂，我猜測是甲骨文、金文或者楔形字，還有各種符號，類似原始人在石壁上的簡單刻畫。“柴老師，你懂這么多古老語言？\"我驚呆了，脫口問。他沒有回答我的疑問，“我想創立一門新的學科，叫羽毛學，它與鳥類學科無關，它應該是一門關乎人類靈魂和夢想的學問。”他神態肅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反應。我沒有說一句話，心里莫名地涌起一種難言的苦澀。“這是我的《羽毛學》的初稿?！彼糜淇斓穆曊{補充道。屋子里太明亮了，展開的書頁放射著羽毛的光芒，每一尾羽毛仿佛還原成了一只鳥，屋子變成了早晨的森林，百鳥鳴叫此起彼伏，柴先生的形象就若隱若現定格在這書頁和森林交疊的奇異景象中。

二十年后，在我定居的城市的一條街道上，我突然被一個迎面走來的年輕女子攔住。她睜著一雙似曾相識的大眼睛，驚訝而興奮地喊道：“老師！\"跟著她的聲音，一直陰沉沉的天突然下起了雨，晶瑩透亮的雨點落在她的頭發上、掛在她的睫毛上。她烏黑的眼睛一眨不眨，我在一瞬間認出了這雙眼晴，這雙我用詩歌贊美過的眼睛！我們很快走進旁邊的一家咖啡館?！澳慵儩嵉难劬ο裉焐系男切?，／照亮小城漫長的夜；/我在夜里讀詩和做夢，周圍繚繞著你的目光的溫馨…”我默誦著當時寫下的這些稚嫩詩行，在咖啡館柔和的光線中聽對方敘述她的故事。她的敘述簡潔、語氣激動，她的聲音充滿瓷性。在我印象中那個笨拙、稚氣的小女孩已經消失了，只留下一雙眼晴讓我能夠確定她就是李小朵。漸漸地，她的敘述趨于平靜，她身上成熟女性的韻味展露無遺。她的故事就像我們的邂逅一樣充滿戲劇性，需要換一個主題來詳細講述。在這座城市，我們竟然有幾個共同的朋友，這讓我們的話題變得開闊和親切。離開時，雨已經停了，濕漉漉的街道和兩旁干凈的樹木，還有頭頂上藍得有些不真實的天空，讓人仿佛置身于一個古老而清新的童話世界。

我們開始交往，但都閉口不談往事。有一天晚上，我打算寫一篇神話故事，是關于舜時東夷部落首領伯益的。我開了個頭：“伯益年輕時，致力于著書立說。著書立說之余，就放情于山水之間，和飛禽走獸交流。飛禽走獸口口相傳的故事，被伯益記錄下來，人們讀了竟覺得是奇談怪論。\"猛然，我的腦海里閃現出柴老師的形象，而且揮之不去。二十年來，我也隔三差五地回家探親，有時也想見見老同學老同事，尤其是見見柴老師。但想到自己二十年在外打拼，依然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內心的羞愧與自卑迫使自己滅了這個念頭。此刻，伯益的故事讓我想起來柴老師，而且非常強烈地想知道他的一切。

第二天，我約李小朵在那次邂逅的咖啡館見面。一見面，我就迫不及待地讓她把柴先生的情況告訴我?！安裣壬?？就是那個喜歡養鳥的語文老師？\"李小朵半是肯定半是疑惑地反問。我點點頭?！八缇腿ナ懒?。\"李小朵回答?！笆裁磿r間？”“大概有十來年了吧。\"我感到悲傷與自責，沉默了好一會兒。“老師，\"季小朵小心翼翼地說，“我記得你和他經常在一起喝酒…\"我主動換了話題，談到音樂，因為李小朵正在學習聲樂，她低聲唱起了一首歌，歌聲和人一樣充滿了迷人的味道。晚上，我翻閱關于伯益的資料，突然想到，在遙遠的洪荒時代，伯益曾經找到過鳥兒的語言密碼。柴老師的羽毛學，其實就是飛行術的別稱，柴老師窮其一生，試圖從羽毛上找到鳥兒飛行的秘密或者密碼。柴老師在人生最失落的階段，精神和肉體都渴望擺脫他身陷其中的現實，于是迷戀上了飛行，久而久之成為了他精神的避難所?！拔乙母?，直到今天還沒有唱出。／每天我總在樂器上調理弦索。／時間還沒有到來，歌詞也未曾填好：只有愿望的痛苦在我心中。”這是柴老師經常朗誦的泰戈爾的詩句。

之后一段時間里，我走在街上、路過公園，常常駐足，抬頭仰望天空飛過的鳥兒，我想，其中有一只或許就是柴老師。

【作者簡介】宋耀珍，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詩集《第三人稱》《結束或開始》、短篇故事集《奇枝怪葉》《洪荒記》、兒童系列幻想小說《小鎮的秘密》等，曾獲“趙樹理文學獎”“《山西文學》詩歌獎”等。

責任編輯：鐘小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