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近現代山水畫的變革與發展

山水畫作為中國傳統繪畫的核心精髓，承載著中華民族獨特的宇宙觀、自然觀與審美哲學，其發展歷程貫穿千年，見證了中華文明的興衰更迭。從東晉顧愷之“以形寫神”的山水雛形，到隋唐時期青綠山水的富麗堂皇，從五代兩宋“三家山水”（荊浩、關仝、董源）的雄渾壯闊、“馬一角、夏半邊”（馬遠、夏圭）的空靈意境，到元明清文人畫的筆墨程式化發展，山水畫始終是中國文人精神世界的外化載體。然而，自19世紀中葉起，中國社會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政治動蕩、經濟轉型與文化碰撞劇烈沖擊著傳統藝術生態。在此背景下，山水畫被迫走出文人案頭，開啟由古典形態向現代形態的艱難蛻變。深入研究這一時期山水畫的變革軌跡，不僅能明晰中國繪畫藝術的演進邏輯，還能為當代山水畫突破創作瓶頸、實現文化復興提供重要借鑒。

一、近現代山水畫變革的背景

（一）社會變革的影響

鴉片戰爭后，中國逐漸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列強的堅船利炮不僅打破了“天朝上國”的迷夢，更摧毀了傳統農耕文明賴以生存的社會基礎。1842年《南京條約》簽訂后，沿海通商口岸的開放，促使城市經濟結構發生劇變。傳統士紳階層在經濟轉型中逐漸瓦解，新興市民階層崛起，他們的審美需求更傾向于通俗化、現實化，這對山水畫的創作方向產生了重要影響。

社會結構的變化也深刻影響著藝術創作的生態。隨著城市工商業的發展，藝術市場逐漸形成，畫家的創作不再僅僅服務于宮廷或文人階層，而是需要面向更廣泛的市民群體。這種市場需求的變化，促使畫家在題材選擇和表現形式上更加貼近大眾審美，為山水畫的變革注入了新的動力。

（二）西方文化的沖擊

19世紀末，西方繪畫通過傳教士等渠道大量涌入中國。1872年，洋務運動派遣首批留美幼童，其中部分學子接觸到西方先進的美術教育體系；1912年上海圖畫美術院成立，首次將人體寫生、透視學、色彩學等西方繪畫課程納入教學體系。西方繪畫強調的科學透視法、光影原理與色彩理論，與中國傳統山水畫“以形寫神”“計白當黑”的美學體系形成強烈碰撞。

以郎世寧為代表的宮廷畫家，早在清代就嘗試將焦點透視融入山水創作，但真正引發變革的是20世紀初徐悲鴻、林風眠等留學歸來的藝術家。他們倡導“中西融合”，徐悲鴻在《中國畫改良論》中明確提出“西方畫之可采入者融之”，直接推動了山水畫在技法層面的革新。西方繪畫的寫生觀念、色彩理論和造型方法，為中國畫家打開了新的視野，促使他們重新審視傳統山水畫的表現形式和藝術語言。

（三）新文化運動的推動

1915年興起的新文化運動，將批判矛頭直指傳統藝術的保守性。陳獨秀在《美術革命》中激烈抨擊“四王”末流的程式化創作，倡導“輸入寫實主義”。這種思潮促使山水畫領域出現“新國畫運動”，畫家們開始走出書齋，走向自然與社會。

1932年，黃賓虹在北平藝專授課時提出“師古人兼師造化”，主張將傳統筆墨與現實觀察結合。1949年后，“寫生”更成為畫家改造思想、貼近人民的重要手段，如李可染1954年開啟的江南寫生之旅，徹底改變了傳統山水畫的創作模式。新文化運動所倡導的科學精神、民主意識和創新理念，為山水畫的變革提供了思想基礎，促使畫家們在創作中追求新的藝術表現形式和精神內涵。

在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下，一些畫家開始關注社會現實問題，將山水畫作為表達社會批判和人文關懷的工具。他們通過描繪貧困的農村、忙碌的工廠等場景，反映社會的不平等和人民的苦難，使山水畫具有了更強的社會責任感和現實意義。

二、近現代山水畫變革的主要表現

（一）觀念的轉變

傳統山水畫所蘊含的“隱逸”“出世”精神，在近現代逐漸被“入世”“擔當”意識取代。明代董其昌“南北宗論”推崇的文人畫審美，在新文化運動中被視為封建糟粕遭到批判。畫家們開始關注山水畫的社會功能，如：趙望云深入西北寫生，將農民勞作、邊塞風光引入畫面；石魯將革命圣地與山水意象結合，賦予山水畫政治敘事功能。

這種觀念轉變還體現在理論層面。潘天壽提出“中西繪畫要拉開距離”，強調民族藝術特性；林風眠則主張“調和中西”，探索新的審美范式。二者的理論爭議反映了山水畫觀念轉型的復雜性。畫家們開始思考山水畫如何在新時代發揮其社會價值，如何通過藝術創作反映現實生活，表達人民群眾的情感和愿望。

（二）技法的創新

在筆墨技法上，畫家們突破傳統程式束縛。黃賓虹晚年獨創“漬墨法”，通過層層積染形成“黑密厚重”的視覺效果，其《山川臥游卷》中，墨色交融產生的混沌感，既保留傳統筆墨韻味，又暗含現代抽象意味。他在創作中不斷探索墨色的層次變化，通過反復皴擦點染，使畫面呈現出深邃而豐富的質感。

在構圖方面，畫家們在借鑒西方透視法的同時，對傳統“三遠法”進行改造，如李可染的《萬山紅遍》采用平視構圖，以朱砂大面積渲染山林，強化畫面的視覺沖擊力。他巧妙地運用色彩和構圖，將自然景觀與個人情感相結合，創造出具有強烈感染力的藝術作品。在材料實驗上，張大千在敦煌臨摹期間改良礦物顏料，后將潑墨潑彩技法推向極致，其《長江萬里圖》中，青金紅赭交融，形成如夢如幻的現代意境。他通過大膽的色彩運用和自由的筆墨揮灑，打破了傳統山水畫的固有模式，開創了新的藝術風格。

此外，一些畫家還嘗試使用新的繪畫工具和材料，如尼龍毛筆、特殊紙張等，這些新材料的運用為山水畫的技法創新提供了更多可能性。同時，畫家們在創作過程中也更加注重筆觸的表現力和情感傳遞，使筆墨不僅僅是造型的手段，還是表達內心世界的重要媒介。

（三）題材的拓展

工業文明與革命敘事成為山水畫新題材。錢松嵒的《紅巖》將革命圣地與青綠山水技法結合，開創“紅色山水”范式；宋文治創作的《山川巨變》，描繪水庫、工廠等建設場景，展現社會主義建設成就。這些作品不僅具有藝術價值，還承載著時代的記憶和精神。

此外，城市化進程中的新景觀也進入畫家視野，如吳冠中20世紀80年代創作的《江南小鎮》，以抽象線條勾勒現代建筑，探索傳統山水與現代生活的融合。隨著社會的發展，山水畫的題材不斷拓展，從自然風光到城市建筑，從歷史事件到現實生活，畫家們以敏銳的視角捕捉時代的變化，用畫筆記錄下社會發展的軌跡。

三、近現代山水畫發展的主要階段及代表畫家

（一）轉型期（1840—1949年）

這一時期以“海派”畫家為先鋒：虛谷的山水畫突破傳統程式，其《松鶴圖》中顫動的線條與夸張的造型，充滿現代構成意味；吳昌碩以金石筆法入畫，《缶廬圖》將書法的力感轉化為山水的雄渾氣勢。嶺南畫派高劍父提出“折中中西”，其《江關蕭瑟》融合日本畫渲染技法與西方光影表現，開創“新國畫”先河。

此階段畫家多在傳統框架內進行局部改良，為后續變革奠定基礎。他們一方面繼承傳統繪畫的筆墨技法和審美觀念，另一方面積極吸收外來藝術的元素，嘗試在作品中進行創新，展現出獨特的藝術風格。例如：虛谷的繪畫常常運用干澀、方折的線條，塑造出別具一格的形象，給人以新奇的視覺感受；吳昌碩將書法中的篆隸筆法融入繪畫，使畫面具有濃厚的金石氣息。

（二）發展期

1.1949—1978年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山水畫迎來“改造”與“創新”并行的階段。黃賓虹晚年完成從“師古”到“師造化”的轉變，其“五筆七墨”理論成為傳統筆墨現代化的重要理論支撐；張大千在海外發展潑墨潑彩技法，實現傳統文人畫的現代轉型；傅抱石與關山月合作的《江山如此多嬌》，以宏大構圖與鮮明色彩，確立了新山水畫的典范；李可染通過“寫生一創作”模式，將西畫光影與傳統筆墨融合，形成“李家山水”風格。

這一時期，畫家們以飽滿的熱情投入新山水畫的創作，通過作品展現國家的建設成就和人民群眾的精神風貌，賦予山水畫新的時代內涵。

2.1978年至今

改革開放后，藝術創作回歸本體探索。賈又福在李可染基礎上，發展出“太行系列”，以抽象化筆墨表現山水的精神性；盧禹舜的“唐人詩意”系列，通過超現實構圖營造神秘意境；實驗水墨畫家如劉子健，將水墨材質與抽象表現主義結合，拓展山水畫的邊界。

此外，數字化時代催生新的創作形式，如數字水墨、虛擬現實山水畫等，體現出山水畫在當代的多元發展態勢。畫家們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不斷探索創新，嘗試將現代藝術觀念和技術手段融入山水畫創作，為這一古老藝術注入新的活力。

四、近現代山水畫變革與發展的意義

（一）豐富了山水畫的藝術語言

近現代山水畫通過融合中西技法，形成新的視覺語法。黃賓虹的積墨、張大千的潑彩、李可染的光影，共同構建起現代山水畫的語言體系。這種創新不僅體現在技法層面，而且涉及藝術觀念的更新，如從“寫意”到“表現”、從“意境”到“觀念”的轉變，為山水畫的當代發展提供了理論與實踐基礎。

畫家們不斷探索新的表現手法和藝術語言，使山水畫在形式和內容上更加豐富多樣，能夠更好地滿足當代觀眾的審美需求。例如，在當代山水畫中，我們可以看到各種新穎的構圖方式、色彩搭配和材質運用，這些創新使山水畫煥發出新的生機與活力。

（二）反映了時代精神和社會風貌

作為時代的鏡子，近現代山水畫忠實記錄了中國社會的滄桑巨變。從抗戰時期的悲壯山河，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設圖景，再到改革開放后的多元探索，每一幅作品都是特定歷史時期的視覺見證。如傅抱石與關山月合作的《江山如此多嬌》中，旭日東升的意象既象征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也體現了畫家對民族復興的期許。

這些作品不僅具有藝術價值，而且成為研究中國近現代歷史的重要資料，通過它們，我們可以感受到不同時代的社會氛圍和人們的精神狀態。

（三）促進了中西方文化的交流與融合

近現代山水畫的變革過程，本質上是東西方文化對話的過程。徐悲鴻的寫實主義、林風眠的形式探索、吳冠中的抽象實驗，都在不同層面實現了文化融合。這種融合不僅豐富了中國藝術，也為世界藝術提供了東方經驗。

中西方文化的交流與融合，使山水畫在國際上獲得了更廣泛的認可和關注，同時也促進了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理解和尊重。

五、結語

中國近現代山水畫的變革歷程，是傳統藝術在現代性沖擊下主動求變的典范。從清末的被動回應，到20世紀中葉的主動創新，再到當代的多元探索，山水畫始終在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之間尋找平衡點。面對全球化與數字化的新挑戰，當代畫家需要在堅守文化根脈的同時，以開放姿態吸收多元養分，將傳統山水畫的精神內核與當代審美需求相結合，從而推動這一古老藝術在新時代煥發新生機。

未來的山水畫創作，應繼續深化對“筆墨當隨時代”的理解，在傳承中創新，在創新中傳承，讓中國山水畫真正成為連接歷史與未來、東方與西方的文化橋梁。通過不斷探索和實踐，相信中國山水畫將在新的歷史時期創造出更加輝煌的成就，為世界藝術的發展做出更大的貢獻。畫家們需要進一步挖掘傳統山水畫的文化內涵，結合當代社會的特點和人們的審美需求，探索新的創作方向和表現形式，使中國山水畫在世界藝術之林獨樹一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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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吳雅新，連江縣文化館副館長。研究方向：中國書畫。